曹操駐紮荊州
建安十三年九月十三日黃昏,曹操親率七千虎豹騎疾速趕到江陵城,張允、鄧義等荊州將吏紛紛出城迎降。
而劉磐、黃忠等水師在馳援半途之中得知江陵城已然失陷,便也只得撤軍退回長沙郡以作後圖。至此,荊州江北全境,除夏口城外,幾乎盡行落入曹操掌中。
按照曹操先前的想法,原本是應該馬不停蹄地集結大軍分兩路從漢水和長江南北夾擊劉備、劉琦據守的夏口城,然而他的後方傳來了緊急軍情訊報,宛城、樊城、襄陽等郡縣都爆發了不同程度的民亂,編縣、當陽兩個江北腹地大縣更是民怨沸騰。
曹操自己很清楚,這是虎豹騎在長阪坡濫殺了不少無辜百姓而導致的嚴重後果。這一事態打亂了曹操「一鼓作氣,兵分兩路,南北夾擊」的軍事部署。他只得按捺住自己的焦慮之情,暫時擱下了逃往夏口的劉備、劉琦、諸葛亮等人,力求先在荊州江北一帶站穩腳跟,於是便迫不及待地展開了荊襄各郡縣的接收和安頓工作。尤其是對那些在長阪坡被虎豹騎打散的荊州僑戶們,曹操密令手下諸將對他們要特別注意。他們中間不知有多少劉備部卒乘機潛伏或流竄下來,隨時都會給自己的軍事後勤供給線製造不小的麻煩。所以對他們務必要切實甄別和提防。至於那些心懷疑懼、惶惶不安的荊州門閥士族們,若不及時加以撫慰,萬一他們受人蠱惑而激起嘩變,那麻煩更大。曹操於是即刻任命了韓嵩、楊修兩人為特使專門負責江北三郡二十八縣的士庶安撫事宜。
安排完了民政庶務之後,曹操終於騰出手來,把目光投向了軍事庶務這一塊。他讓曹仁、賈詡、夏侯淵等心腹將臣在蔡瑁、張允等荊州本地將領的協助下,開始對荊州江北水陸兩軍進行整肅改編。諺語有云:「磨刀不誤砍柴工。」曹操相信,荊州江北水陸兩軍與自己帶來的南征王師整合成功之日,便是荊州全境一舉底定之時。
為了居中調度軍政事務,曹操將自己的丞相幕府以最快的時間從襄陽遷到江陵,順便把前荊州牧劉琮一家也全部遷了過來。荀攸那次諫議曹操不要到襄陽劉宅去探視劉琮是對的,後來,曹操從自己派出的眼線口中得知——那一天,劉琮手下的愛將王威居然背著他的主公,在牧府衙堂到劉宅之間的那條道路上設下了伏兵,準備狙擊行刺曹操。幸好曹操最終沒有親自駕往劉宅,這才避免了一場滅頂之災。一想到這點,曹操就暗暗有些後怕。看來,儘管劉表已死,但他們劉氏一脈在荊州上下仍是樹大根深。隨時都會冒出第二個王威打著「救助舊主脫離虎口」的旗號向自己猝然發難。所以,把劉琮作為人質扣在自己身邊,並對劉琮的舊屬將掾進行嚴密佈控,這也是必要之舉。
依照常理,荊州少主劉琮都已經繳械投降了,那麼荊州江南的武陵、零陵、長沙、桂陽四個郡也應當可以「不勞師而下」了,然而,事情的發展卻遠沒有想像的那麼簡單。
首先是長沙太守劉磐,他自然是死硬的抗曹派,一直磨刀霍霍地準備著伺機再攻。曹操對他是不抱任何幻想的,決心採用一切手段誅而除之。這時,蒯越、韓嵩感到他們露臉的機會來了,便裝作在搜盡枯腸之後給曹操獻上了一條妙計。由他們暗暗聯絡長沙郡丞韓玄,盡快刺殺掉劉磐。曹操也答應,事成之後,不僅讓韓玄升任長沙太守之位,還要封賜他一個關內侯的爵號。韓玄得到曹操的承諾之後,大喜過望,急忙給他寫來了親筆密函,表示自己必會對劉磐這個不遵皇命、不識時務的傢伙「見機而徐謀之」,至於究竟他什麼時候才能真正「謀」了劉磐,韓玄沒有明說,曹操自然也不好催問。
就因為長沙郡這個硬骨頭卡在江南心腹地帶暫時沒有被啃下來,桂陽郡的太守趙范、零陵郡的太守劉度、武陵郡的太守韋滔等都保持著游移觀望的態度,面對曹操的招降,他們是獅子大開口,漫天要價,開出的條件一個比一個高得離譜。零陵郡的劉度居然要曹操封他一個「縣侯」的爵位,殊不知整個許都漢廷之中只有曹操一人曾被封為「武平縣侯」。同時,他們又與劉磐、黃忠等暗通款曲,生怕惹惱了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拚命三郎劉磐而給自己招來了偌大的麻煩。
對於荊州江南的這些土霸王,曹操心中也很明白,倘若自己的赳赳王師不能跨過長江去,這些人是不會痛痛快快地束手臣服的。
他也巴不得馬上就調遣數萬大軍殺過江南去,但是一來荊州水軍尚須整肅方可使用,那個原荊州別駕從事、水師監軍劉先和他的手下似乎頗懷異心,不可不防;二來江夏郡方面劉備、劉琦的威脅猶在;三來荊州江北腹地的士庶安撫工作也未結束,這一切使他不敢貿然削弱自己在江北的軍事羽翼。
於是,在休整兵馬、改編水軍之隙,他想起了許都南征前在相府軍事會議上定下的「楚人治楚,以楚制楚」方略,便交給了毛玠、司馬懿去全力實施,盡可能多地吸納散在草野的荊州名士進入自己的幕府和荊州的牧府,利用這些荊州的本地人士來替自己控制整個荊州。
青雲山莊,秘密據點
荊襄第一學府青雲山莊位於荊山南脈,坐落在繡雲峰的半山腰間,背倚抱璞巖為壁,三面皆是山巒環繞,腳下則是碧波萬頃的沉璧湖。
司馬懿初入此境,下車伊始,便覺這裡風光旖旎,清幽宜人,實是桃源仙境一般的世外福地,與自己當年求學所居的靈龍谷相比毫不遜色。他暗暗感慨一番之後,便讓當地縣衙派來的數名差役在前引路,自己攜著牛金隨後沿著那五百二十八級石階逐步攀登而上,緩緩來到了青雲山莊莊門之外。
抬頭看去,那兩座雕著流雲花紋的柏木巨門巍然而立,彷彿直聳雲端,令人油然而生高山仰止之感。
他倆正自嗟歎觀賞之際,那幾個差役已是上前拍響了莊門。隔了半盞茶工夫,那柏木巨門忽然「軋軋軋」地沉沉悶響著向兩邊移了開來。
司馬懿和牛金舉目而望,卻見門裡面快步走出來一個披麻戴孝、滿面戚容的青年儒生。他的身旁,跟著的是身穿孝服的牛恆。
見此情形,司馬懿不禁愣住了。青雲山莊裡難道正在辦喪事?他心頭頓時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略一躊躇之後,他朝後揮了揮手,讓那些縣衙差役們遠遠退了開去。
果然,牛恆奔下台階,遠遠迎著司馬懿便哽咽著喊道:「司馬大人……您來得真不巧!水鏡先生他……他數日前已經逝世了……」
司馬懿一聽,饒是他性格一向安重深沉,亦不禁如遭雷擊般渾身一震,頓時呆住了。什……什麼?叔父大人竟然已經逝世了?那個聰達睿智、博學洽聞的水鏡先生司馬徽竟然已經逝世了?那麼,自己親赴荊州準備全力阻撓曹操此番南徵取得全勝的大計,豈不是孤掌難鳴了?想到這些,司馬懿的眉頭不由得暗暗蹙了起來。
正在他聳然驚愕之際,牛恆又用手指著那位從後面跟上來的披麻戴孝的青年儒生道:「司馬大人,這位便是水鏡先生的長子司馬芝。我等自昨日接到縣衙送來的關於你們今日前來謁叩的消息之後,都一直在恭己虛室以待吶。」
司馬懿定住了心神,一邊擺手連稱「不必多禮」,一邊掃眼看向了自己的那個堂弟司馬芝。但見司馬芝生得風姿俊偉、一表人才,雙眸顧盼之間更是熠熠生輝。他和司馬懿略一對視,便微俯下頭拭去腮邊殘淚,在四尺開外站定,朝著司馬懿躬身一禮,恭恭敬敬地言道:「司馬大人,小生司馬芝這廂有禮了。」
司馬懿斜斜瞥了一眼那遠遠站在自己身後的幾個衙役一眼,面色顯得沉痛異常,噙著眼淚邁步上前,伸手一把扶起了司馬芝,緩緩而道:「司馬公子請節哀。懿今日遵奉丞相大人、毛玠大人之命特來訪求遺賢,卻不料水鏡先生竟已駕鶴仙去。唉,『哲人其萎乎』!懿心中真是悲何以堪……」他一邊說著,眼角的淚一邊就似滾珠兒般掉了下來。
遠處的衙役們見了,都不禁嘖嘖讚歎起司馬懿訪賢求才的真情厚意來。進入青雲山莊的靈堂拜祭過水鏡先生司馬徽的靈柩之後,司馬懿便讓衙役們留在偏捨等候,自己卻以「訪賢咨善」的名義隨司馬芝、牛恆去了後堂密室,和他倆關起門來共議大事。畢竟,司馬家「潛遏曹操、阻撓南徵取得全勝」的大計順利實施才是頭等要事,一切都要圍繞著它來奔走活動。
在密室坐定之後,司馬懿便面容一整,向司馬芝哽咽著抽泣道:「芝弟……為兄來晚了!只恨未能及時趕來親見叔父大人一面,聆聽他的殷殷教誨了。唉……不知叔父大人臨終之前可曾留下了什麼錦囊妙計沒有?芝弟也應該知道了罷——如今曹操已經掌控了荊襄江北之域,正在整合兵力,勤練水師,不日便要直襲江夏郡和長沙郡,情勢危急得很吶!」
司馬芝見自己這個堂兄坐席未暖就直奔主題而來,顯得似乎忒心急了些,便也不立即接口回答,只是一邊揩著眼淚一邊在心底慢慢思忖:平日裡聽父親談起司馬懿都是「沉篤敏達、智計絕倫」,今日一見卻似這般浮躁?莫非目前情勢當真已有燃眉之急了?他心神一斂,當下正了正臉色,拱手答道:「仲達二哥,遵照伯父大人的指示,父親大人在臨終之前已秘密約見了諸葛亮,將您作為『身在曹營,心懷漢室』的內應死士推薦給了他。日後,牛恆大哥就是您和諸葛亮之間秘密聯繫的『特使』。他專門負責在你倆之間傳遞信息。」
司馬懿聽到這裡,眉頭微微一皺:「這個……諸葛亮是不是真的相信了叔父大人的話?芝弟,依你看來,他會不會在日後的交往中真正信任為兄呢?」
司馬芝深深沉吟了片刻,語氣有些猶豫地答道:「這個……小弟也不敢十分肯定。不過,據小弟在場親眼所見,諸葛亮起初還是有些半信半疑的;但他聽到您曾經臥府三拒曹操征辟的事跡之後,似乎便有七分相信您是漢室懷忠之臣了。」
司馬懿未置可否,只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眉尖忽地一挑,冷不丁地問了司馬芝一句:「芝弟,你看劉備、諸葛亮等這一次為何逕自逃往江夏郡而不逃向長沙郡呢?」
「據小弟所知,劉備、諸葛亮在荊州一向與劉琦交好,而且劉琦為人比較寬厚,不像劉磐那般有勇無謀、剛愎自用。所以,劉備、諸葛亮只有投奔到劉琦的江夏郡,才會有充分的用武之地。」司馬芝略一思慮,便侃侃而答,「而且,就地理位置而言,江夏郡也比長沙郡要優越一些。它位於長沙郡、桂陽郡之東,實際上就是以這兩個郡為屏障,曹操若要沿長江打到江夏郡去,非得先行攻下長沙郡和桂陽郡不可。」
司馬懿微微頷首,又細細問道:「為兄聽人介紹這裡的形勝要塞之情況,荊州之根本乃是在長江以北,其中南陽、襄陽、南郡為第一等要地,江夏郡、長沙郡為第二等要地,武陵、零陵、桂陽等為末等要地。曹操現在一舉侵佔了南陽、襄陽、南郡三郡,已得荊州全境要塞十之六七……卻不知劉備、諸葛亮他們據守江夏郡究竟能有多大作為?」
「仲達二哥,江夏郡一帶險山惡水居多,尤其是夏口城正居漢水、長江匯合之處,依山傍水,易守難攻。」司馬芝仍是十分耐心地回答道,「劉備、諸葛亮他們這時跑到那裡,舉旌進取自是大大不足,但負隅自保或許還是勉強可以的……」
「在夏口城『負隅自保』?那也經不起曹操大軍兵分兩路,從漢水、長江順流並進、南北夾擊啊!劉備、諸葛亮在那裡終究是坐以待斃、苟延殘喘啊……」司馬懿先是輕輕點了點頭,後又徐徐搖了搖頭,「為兄心底倒有這麼一個猜測:倘若劉備和諸葛亮乘勢以夏口城為據點,回過頭去拉攏江東孫氏作為外援助力一齊對抗曹操吶?那麼,這個時候的夏口城豈不成了目前荊州全盤戰局中的樞紐之處?」
聽到這裡,司馬芝的雙眉倏地一跳。如果說先前他對面前這個被父親大人一直讚不絕口的「仲達二哥」還存有一絲隱隱的不服氣的話,現在他已是衷心欽佩、五體投地了——司馬懿的目光果然是犀利無比,一眼就洞悉了劉備、諸葛亮他們東逃夏口城的真正用意!他不由得微微張大了嘴巴,驚駭異常地失聲讚道:「仲達二哥真乃神人也!諸葛孔明這等微妙精深的借屍還魂之計竟也被您一眼覷穿了……」
司馬懿卻有些不好意思地擺了擺右手,止住了司馬芝的誇讚,臉色微微紅了:「芝弟謬讚了。為兄哪有這等先知先覺、百算百中的神通?若是沒有叔父大人的指點,為兄豈能覷破諸葛亮的這借屍還魂之計?」說到這裡,他的喉頭哽咽了一下,顫聲而泣,「可惜如今叔父大人竟已溘然仙逝,為兄實是傷心至極啊。」
司馬芝急忙陪著他揩了一陣眼淚,只道:「仲達二哥,父親大人既已仙去,您身負我司馬家『扭轉乾坤、後來居上』的宏圖大任,切要節哀順變,多多善自珍重啊……」
司馬懿透過眼簾那矇矓的淚光,瞧出了司馬芝臉上隱隱有著些不解,便凝住心神,拭乾眼淚,緩聲而言:「一年多前,劉備第三次到南陽隆中茅廬恭請諸葛亮出山輔助之時,諸葛亮向他侃侃暢談了一席話……」他目光一掠,見到司馬芝的眼中似有一片茫然,便知道他亦並不清楚這件事的底細,就繼續講了下去。
「諸葛亮當時是這樣對劉備說的:『自董卓專權構亂以來,天下雄豪並起,諸侯割據,幾成先秦戰國之局面。袁紹盤踞河北,曹操奠基兗州,劉表擁荊襄之眾,劉焉父子據巴蜀之險,馬騰一族稱雄西北,孫氏兄弟坐斷江東,其餘袁術、呂布、張魯等人跨州連郡而作亂者不可勝數。然而以上諸人,而今或滅或並,餘者不過五六之君,實為天下一大變局。
「『兗州曹操,比於袁紹,名微而兵寡,卻能盡收汝、穎之奇士為己所用,故在官渡之役以弱勝強,一戰而克袁紹,實賴荀彧、郭嘉等賢哲相助。如今,他已坐擁司、並、幽、冀、青、徐、豫、兗、遼東等諸州數百萬之眾,挾天子以令諸侯,借天子以攬人心,詔令一出,天下景從,此誠不可與之爭鋒也。孫氏父子據有江東,已歷三世,以長江之濤而拒北兵之鋒,國險而民附,周瑜、張昭、孫邵、魯肅等皆為一時之俊傑,甘心而為其用,兵雖不多卻足以自守,域雖不廣卻足以安民,舉措之際審慎沉篤、後勁綿綿,此可以為援而不可妄圖也。
「『反觀眼下,荊州北據漢、沔,中亙長江,東連吳會,西通巴蜀,利盡南海,正所謂兵家必爭之要衝也!如此佳妙的用武之地,而劉表父子皆庸劣無遠志,不過一介守門之奴耳!豈是荊襄八郡士民可賴蔭澤之明主乎?此正可謂上蒼所以恩授主公者也,主公豈有意乎?益州險塞,沃野千里,民風淳樸,錢糧充盈,天府之土,漢高祖恃之以成帝業。劉璋闇弱,外不能御強虜,內不能制豪門,土蠻居南而肆虐,張魯在北而興亂,民殷國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心散如沙,個個思得明君。主公既為帝室之胄,信義著於四海,忠名佈於八荒,思賢若渴,從善如流,倘若跨有荊、益,保其巖阻,西和諸戎,南撫夷越,外則結好於江東孫氏,內則廣攬士庶之心,自守而有餘,進取則伺隙。待天下有強虜自弱之變,中原有民心向漢之勢,遂命一上將率荊州之軍以向宛城、許都,主公則親麾益州之眾出於渭濱,四方百姓誰不簞食壺漿以迎主公乎?誠然如是,則大業可成,漢室可興矣!』」
司馬懿這麼滔滔然暢言而來,只聽得司馬芝目光熠熠,不禁拍膝擊節而讚:「這個諸葛亮,平日裡在山莊學堂上只是悶頭讀書,沒想到他『三年不鳴,一鳴驚人』——竟講出這樣一番雄圖大略來。仲達二哥,您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司馬懿聞言,悠悠而答:「這些內容,都是叔父大人送來密函告知為兄的。大概諸葛亮的這一幅隆中對方略也曾經在暗地裡和叔父大人切磋交流了許多次罷,不然,他哪會將它設計得如此完美無缺?只不過這等精妙的核心方略,他一定會緘藏於心決不輕洩,芝弟你自然是不得而知了。」
司馬芝聽了,禁不住暗暗點頭。怪不得仲達二哥能夠一眼就覷破劉備、諸葛亮「外結孫權、借屍還魂」的計謀,原來他早就掌握了劉備一派的核心方略,而且這核心方略——隆中對還是自己父親告訴他的吶。看來,這世界上真沒有什麼先知先覺、百算百中的神人,關鍵是自己要耳目遍佈、八面來風。
司馬懿倒沒太注意他在一旁的表現,而是逕自循著自己先前的思路說下去:「那麼,劉備、諸葛亮此番從漢津口逃往與江東孫氏毗鄰的江夏郡,這就表明他們已經在實施其南陽隆中對『東和孫權、北拒曹操、借力打力、伺取荊州』之大計的第一步了。說實話,如今情勢緊急,為兄是迫切想和諸葛亮他們會上一面啊……」
「對這件事兒,仲達二哥倒不必過慮。」司馬芝聽罷,忽然頗為含蓄地一笑,「您有所不知,那諸葛亮此刻想必正日夜兼程地往青雲山莊趕來吶。」
「諸葛亮正往青雲山莊這裡趕來?」司馬懿微微一愕,「那日在漢津口堤上,為兄可是親眼目睹他們當時全都逃上關羽、劉琦的船艦直往夏口城而去了呀!」
「二公子您大概還不清楚,其實那日在漢津口處劉琦帶來的船艦之上,正暗藏著江東孫權派來的特使魯肅。」牛恆也插話進來稟報道,「諸葛亮和他一碰面交談之後,便已生了攜手合作之意,商定了一齊悄悄潛回荊襄江北之地再來探個究竟。諸葛亮給牛某飛鴿傳來信息,他倆明日便可趕到這青雲山莊與您相會了。」
「魯肅竟已趕到漢津口和諸葛亮接上了頭?江東方面的手往荊州這邊真是插得好快啊!」司馬懿早在今年五月份於許都相府中見識過魯肅「合縱連橫、捭闔自若」的手段,對他做出此舉倒也並不感到特別吃驚,只是讚了幾句,「那個踞伏柴桑城的孫權實在當得起『見機而作、迅捷如電』的贊語。看來,孫權於劉備、諸葛亮而言,確實值得一和。」
牛金在一旁聽了,卻不禁面現詫異之色:「諸葛亮、魯肅二人這時居然還敢冒險潛入荊襄江北之境到這青雲山莊裡來?這不是自投死地嗎?」
司馬懿回過眸來,向他淡淡一笑:「牛金,你太小看他二人了。諸葛亮、魯肅都是當世難得的奇才,他倆膽略過人,懂得如今形勢之下——最危險的地方恰恰是最安全的地方。這才是置之死地而能縱橫自如的奇男子偉丈夫,豈能以暴虎馮河之莽夫視之?」
說罷,他又轉頭看向司馬芝,面露好奇渴望之色,急切而道:「芝弟,為兄現在對這個諸葛亮是越來越感興趣了。你和他是同窗好友,應當對他平日的言行習性有所瞭解。為兄很想聽一聽你對他的所見所聞,知己知彼,洞其內情,才是明日與他順利交往的基礎嘛。」
司馬芝並不急著答話,而是緩緩思索了好一會兒,才娓娓而道:「仲達二哥,這個諸葛亮在家父門下三百弟子當中是最為卓異的。你剛才談到他是置之死地而能縱橫自如,這倒讓小弟想起了一件往事。那一日家父門下諸弟子正集於莊中紫竹亭內閱經自習,其時天色驟變,風雨大作。同門兄弟們無不驚擾而起。唯有諸葛亮倚柱讀書,神色不變,鎮靜如常。俄而猝有一記霹靂從天而降,正巧劈中他所倚竹柱,立刻火花四迸、駭人之極。當此之際,諸葛亮仍是從從容容起身而去,毫無慌張之情,笑曰:『古時舜帝穿行山林川澤,雖有暴風雷雨障之而不迷其方,亮身不能至,而亦心嚮神往也!今日聞雷不動,已淺嘗其意矣。』他這一份雍容鎮定的清曠之風,令我等同窗無不為之折服。」
司馬懿聽得點頭不已,急忙又問:「還有呢?」
司馬芝整了整思緒,繼續娓娓道來:「諸葛亮平日裡讀書雖是喜歡觀其大略,但他還是有幾本書是最愛反覆嚼味的:《管子》《商君書》《韓非子》《太公兵法》。商君那段『論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謀於眾』的箴言被他視為座右銘,他外表謙遜異常而內心高傲至極。每日下課休息期間,他就吟誦《梁父吟》之詞以自怡……」
「《梁父吟》?」司馬懿聽了,心下暗暗有些狐疑。這《梁父吟》乃齊魯之地用來埋葬死者時吟唱的一首古典民謠,歌詞淒婉幽遠,似乎也不是什麼慷慨激昂之作啊!比起自己所喜歡的漢高祖《大風歌》來,不知在氣勢上遜色了多少!心念一動之下,他不禁揚聲款款吟道:
步出齊城門,遙望蕩陰裡。裡中有三墳,纍纍正相似。問是誰家塚?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絕地紀。一朝被讒言,二桃殺三士。誰能為此謀?國相齊晏子。
《梁父吟》裡講述的是先秦春秋時期齊國名相晏子設計誅除本國三個猛士的故事:齊景公當政期間,國內有田開疆、古冶子、公孫接等三個猛士,曾為國家立下赫赫戰功。然而,他們的個性都頗為狂傲自負。為了防備他們驕恣生亂,晏子便設了一個二桃賜三士之計,令他們因爭功而自相殘殺。依司馬懿之悟:這二桃賜三士之計,完全是因為晏子洞悉了田開疆等三人太過看重功名利祿之意而發。不僅此三士如此,古往今來天下多少人士又何嘗不是為功名利祿所羈絆,而致身心役於勢利、唸唸繫於得失?他想到這兒,深深一歎:「據懿之見,諸葛亮喜好吟誦《梁父吟》是大有深意的。古今人士立身行道不應如田開疆等三士為利所惑而喪其所守,反當如齊晏子超然物外而能使利為我所用。諸葛亮能夠看透這一點,堪為良相之才矣。」
司馬芝聽了,頓時連連點頭,目光向司馬懿臉上一投,帶著濃濃的驚訝之意:「哎呀!正可謂天下英雄所見略同——小弟記得諸葛亮有一段箴言,『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恰恰與仲達二哥您剛才這番感悟相映成趣。」
司馬懿卻仍是靜靜地沉吟著,過了半晌,才徐徐而道:「諸葛亮嗜好《商君書》《韓非子》等典籍,足以證明他是外儒內法之勁士,必是重實而少虛、知本而察末、守內而執外之個性。卻不知他為人處世究竟有何破綻?芝弟,你可開襟敞懷向為兄告知一二。」
「這個……仲達二哥,請恕小弟眼拙,小弟倒真是一直沒能看出這諸葛亮在言行習性、為人處世之上有什麼弱點。」司馬芝臉上紅了一下,很是有些不好意思,「以仲達二哥您的神目如電,想必明日自能在與諸葛亮的言談交遊之際,察覺出他的缺失之處來……」
司馬懿一聽,知道自己再問下去也不會掘到多少對自己有益的東西了。他心念一定,振了振衣襟,便對侍立在身旁的牛金吩咐道:「牛金,你且出去給那些衙役們講,本座要留下來在這青雲山莊為朝廷細細地訪賢求才,他們可以先行回去了,後日再來接本座。」
然後,他轉過頭來又向司馬芝含笑而道:「這樣罷,為兄今日還是初到青雲山莊,有請芝弟你帶領為兄出去瀏覽觀瞻一番。咱們一邊並肩瀏覽觀瞻,一邊細細共商我殷國王室司馬家在這荊襄之域培根植本之大計……」
和氏璧的傳說
青雲山莊背後所倚的抱璞巖是一個富有傳奇色彩的名勝古跡。相傳春秋時期楚厲王在位期間,這座山巖上曾有一對鳳凰棲落而舞,仰天長鳴三聲之後展翅高翔而去。附近有一位石匠卞和,循聲覓來,竟在巖上雙鳳棲落之處尋到了一塊玉璞。接下來的故事就是《韓非子?和氏篇》裡寫的那樣了:「楚人卞和得玉璞於荊山中,奉而獻之厲王。厲王使玉人相之。玉人曰:『石也。』王以卞和為誑,而刖其左足。及厲王卒,武王即位。卞和又奉其璞而獻之武王。武王使玉人相之。又曰:『石也。』王又以卞和為誑,而刖其右足。武王卒,文王即位。卞和乃抱其璞而哭於荊山之下,三日三夜,淚盡而繼之以血。王聞之,使人問其故,曰:『天下之刖者多矣,子奚哭之悲也?』卞和曰:『吾非悲刖也,悲夫寶玉而題之以石、貞士而名之以誑,此吾所以悲也。』王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寶玉焉,遂命曰:和氏璧。」
司馬懿早就熟知這個故事,聽聞那卞和當年抱璞痛苦之巖正位於此處,便讓司馬芝、牛恆帶路前來瞻仰。但見那高高聳立的抱璞巖似和周圍連綿起伏的峰巒大為不同,宛若平地而起一般兀然挺拔,又恰似被開山神斧從上劈開的一扇巨大鐵門,厚重沉凝,自半空中俯壓下來,令人望得連腰背也幾乎都要仰彎了。
站在抱璞巖那處傳說是卞和尋到玉璞的鳳落台上,司馬懿眺望著天際片片流雲,靜聽著鶯聲鳥語在四下裡淺吟低唱,胸中的思緒卻已飄散開來。卞和慧眼識寶,獻璞於主,而本欲歸美於上,卻逢昏君在廷、讒夫在側,竟至忠偽不分、玉石難辨,釀下刖足慘刑之禍,實在令人悲不自勝。
其實,這桓、靈二帝攝位以來的陳蕃、李膺、范滂、劉陶等黨錮諸君又何嘗不是一位位活生生的卞和之士?然而,似楚厲王、楚武王一般昏庸無能的桓帝和靈帝,似楚國玉人一般無才無德的奸宦閹丑,卻視陳蕃、李膺、范滂、劉陶等忠臣直士如寇仇,對他們又是禁錮,又是打壓,又是迫害,又是殘殺——結果,在濫殺了這些忠貞之士後,大漢王朝自己也給自己敲響了喪鐘。唉,任何一個朝廷,若是腐敗到了忠奸不分、是非不明、清濁不辨的地步,其奄奄向斃亦可謂是自作之孽,又怨得誰來?父親大人常言:「朝無濫竽、野無遺賢,則天下太平。」——這實在是萬世不易的龜鑒。
他心神一斂,轉過身去,直視著司馬芝,徐徐而問:「芝弟,你們青雲山莊諸位君子對這卞和獻玉的傳說,都是如何看待的呀?」
司馬芝嘻嘻一笑,有些漫不經心地說道:「仲達二哥,小弟個人覺得這卞和實在是執於忠而失於通的迂夫子,不識時務,雙足被刖,好像有些自討苦吃。」
「哦……原來芝弟是這麼認為的呀!」司馬懿心底一動,臉上卻不露聲色,淡然又道,「你的其他同窗呢?」
「小弟有一位同窗曾經做了一首詩評論此事:『一玉何需太執著?兩遭刖足竟忘身。千古遺風伊誰仰?嗤然當年抱玉人。』」司馬芝仍是含笑款款而道,「同窗們都稱讚他這詩寫得十分曠達灑脫,破除了癡念妄想的拘羈……」
「呵呵呵……這也叫曠達灑脫?這種柔而無骨,庸而無節的浮妄之言何足稱道?個個都像他這樣看破紅塵、明哲保身、遺世逍遙,豈是我儒家君子成仁取義之旨?罷了,也不去說他們了,諸葛亮他是怎麼評論卞和獻玉這件事的?」
司馬芝剛才聽出司馬懿話語間帶著幾分火辣辣的批評意味,他微微有些難堪地乾笑了一下,斟酌著詞句甚是小心地講道:「諸葛亮?諸葛亮當時只說這個卞和其實太樸鈍了些,他自己完全可以將這塊稀世玉璞精心雕琢出來後再奉獻給楚厲王嘛!若是這樣的話,他大概就不會白白丟掉兩條腿了。」
「古語有云:『水之流行也,礙於剛則求通於柔;智者之於事也,礙於此則求通於彼。執礙以求通,則愚之甚也,徒勞而事不濟。』——諸葛亮可謂深通此語之精義也!」司馬懿聽了,會心一笑,徐徐頷首而贊。
「那麼,仲達二哥,請問你對卞和獻玉之事有何見解呢?」司馬芝雙目一轉,頗為好奇地向他問道。
「為兄對卞和獻玉一事的看法與諸葛亮略有幾分相仿。但為兄是最喜歡刨根問底、實事求是的,從不空發議論。依為兄之所思,諸葛亮能夠想到『琢璞而後獻』之計,難道卞和就想不到?如果卞和在第一次獻給楚厲王時沒想到,那麼在他失去了第一條腿之後痛定思痛就一定能想到了。
「可是,卞和清楚自己這塊玉璞的價值——它是世不二出、珍稀絕倫的奇玉啊!非慧眼識寶、巧奪天工的妙匠而不能辨之,非聰明睿智、有德有福的明君而不能享之。可楚厲王、楚武王都是昏君啊!他手下那些玉匠也都是濫竽充數之輩。卞和若將那麼寶貴的一塊玉璞交到他們手裡,他們既無慧眼又無匠心,也不會惜寶、愛寶,萬一敷敷衍衍地把那塊曠世寶璞弄壞了怎麼辦?那就是玉石俱焚、暴殄天物,豈不有負卞和獻玉的初衷?上無明君,下無巧匠,他也只好寧可自己受刑而不令玉璞遭損了。所以,卞和懷揣稀世玉璞,不惜雙足被刖、身受重刑,忍辱負重,苦苦撐持,等的就是慧眼匠心的巧匠和聰明睿智的賢主。
「唉……卞和之慧眼獨具、擇善固執、苦忍待時、百折不回,實是我等諸士立身行道之龜鑒,不可不著意學習啊!我等若能有他這般苦心孤詣、沉毅頑強,做任何事業必是人不能違、天不能負,終有撥雲見日的一天!」
司馬芝聽了司馬懿這一席堅若金石、擲地有聲的話語,不由得心頭一凜,肅然起敬:「仲達二哥之言雄渾正大、剛健篤實,小弟在此受教了!」
司馬懿又緩緩轉回了目光,往司馬芝臉上深深投來,語氣倏地變得非常溫煦柔和:「其實,叔父大人和芝弟、牛恆兄你們這近二十年來始終如一地為我司馬家『異軍突起、扭轉乾坤』的雄圖大業而苦心孤詣、負重拚搏,一直都令為兄敬佩不已啊。現在好了,咱們終於能夠在一起並肩打拼了,也終於離我司馬家『獨攬四海、天下一家』的大志越來越近了。」
司馬芝的眼圈慢慢地紅了,他的聲音也哽咽了起來:「仲達二哥……您講這些客氣話幹什麼呢?我司馬家中人哪個不是這樣去做的?你們在許都那邊也是在沉潛奮進、冒險苦鬥啊!父親大人就常說,曹操之梟狠奸詐,遠勝荊州牧劉表,你們在他身邊迂迴周旋,不知比在荊州這裡更要艱辛多少倍……」
他倆欷歔之際,場中突然靜了下來,天也靜了,地也靜了,山也靜了——司馬懿、司馬芝彷彿依稀聽到了那山腳下沉璧湖湖面下一波波暗流的奔湧之聲。
司馬氏暗植勢力
還是司馬懿成熟老練,對自己的情感收放自如,一瞬間,他又恢復了一臉的平靜淡定:「談到和氏玉璧,為兄倒想起了一件事。芝弟啊,你們這裡的荊山之玉自古以來都是名聞遐邇的。古書有云:『歲星之精,墜於荊山,化而為玉,正而視之其光曄,側而視之其色絢,卞和得之以獻楚王,後入趙而奉於秦。始皇一統,琢為受命之璽,李斯小篆其文,歷世傳之。』連當今陛下手中那方傳國玉璽都是這荊山之玉雕琢而成的吶!丞相府裡的崔琰大人和毛玠大人對這等寶玉也一向是艷羨不已。為兄這次來荊山之前,他們都向為兄提到了這件事,卻不知芝弟你們可在這裡搜集到一些荊山之玉的璞料或雕件了麼?」
司馬芝初聽他這話時,愣了一下,立刻又回過神來,仰臉嘻嘻笑著瞧向他來,無聲地朝侍立一側的牛恆做了一個手勢。牛恆也好似對這一切絲毫不感意外,將手裡一直提著的一方錦盒遞到了司馬懿面前。
「這盒裡裝的是什麼?」司馬懿有些愕然。
「是咱們荊山玉中最珍稀的綠松玉。」司馬芝微笑著伸手向那錦盒指了一指,「仲達二哥,您且打開後欣賞一下罷!」
司馬懿萬萬沒有料到這個司馬芝竟能如此料事如神,居然連自己如何打點,孝敬崔大人、毛大人等長官的禮品都已經準備好了——他呼吸一緊,目光一亮,倏地向司馬芝直射而來。司馬芝被他瞧得有些不太自在,急忙斂去笑意,囁嚅而道:「仲達二哥,父親大人他早已吩咐好了,要小弟準備好幾件綠松玉雕器贈給您,作為朝廷中交遊延攬的禮資……」
原來是叔父司馬徽的精心綢繆啊!司馬懿這才展顏一笑,伸手打開錦盒,三塊橢圓形的綠松玉硯台躍入他的眼簾。它們通體都泛著碧瑩瑩的晶芒,在日光映照之下更是隱隱透出一層若深若淺、似有還無的松柏之紋,看起來當真古樸典雅、精美絕倫。
看到這種奇妙罕見的玉質,司馬懿恍惚之際忽然覺得有些眼熟。他伸出手指在那玉硯面上輕輕摸了一摸,一陣似曾相識的清爽冰涼的感覺倏地沁進了心頭,讓他腦中靈光一閃。原來這就是與方瑩那具綠松瑤琴同質的美玉啊!難怪自己一直感覺彷彿在哪裡見過它們……剎那間,他的心底深處不知怎的便又浮現起了方瑩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面影,層層心波隨即蕩漾了開來……
「仲達二哥,仲達二哥……」司馬芝瞧見他的神色彷彿有些不對,急忙在一旁喚了幾聲。
司馬懿倏地回過神來,急忙用牙齒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把那翩翩浮想盡行壓下心底,讓蕩漾開去的心神斂了回來。他面色一正,仍是細細觀看著那三塊綠松玉硯,悠然而道:「剛才懿心中正想,那崔大人和毛大人若是見到了這等優質的玉硯,心頭一定會異常高興的……」
「仲達二哥,小弟雖是遠在荊州居處,亦久聞崔琰、毛玠二位大人乃北土碩儒,素有伯夷之風、柳下惠之節,貪夫慕名而清,壯士尚稱而勵,潔身無瑕,遵道正俗。」司馬芝眼色裡露出一絲不屑來,「卻不知他們竟也和那些凡夫庸士一般喜好這些身外之物……」
司馬懿舉手微微一擺,淡然講道:「芝弟,你太看輕這兩位大人的節操風骨了。他們確實愛玉,但並非愛玉之珍,而是愛玉之德。《孔子家語》裡講:『夫昔者君子比德於玉,溫潤而澤,仁也;縝密以栗,智也;廉而不劌,義也;垂之如墜,禮也;叩之,其聲清越而長,其終則詘然樂矣;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達,信也;氣如白虹,天也;精神見於山川,地也;圭璋特達,德也;天下莫不貴者,道也。詩云:言念君子,其溫如玉。故君子貴之也。』崔大人、毛大人皆是當世罕見之賢士君子,非此荊山綠松玉而不足以為禮敬奉於他倆!」
司馬芝聽他講得這麼冠冕堂皇,心底暗想:這位仲達二哥真是頗有意思,他連給別人送個禮物都要這般引經據典的,不知道這是書生氣呢還是官宦氣,似乎還是有那麼一點點兒讓人感到異樣。
但是,少頃之後,司馬懿下邊的話就顯得十分簡當現實了:「芝弟,你且從叔父門下諸位弟子當中挑選出些忠誠可靠而又不乏真才實學的人士來,擬成一份名單——為兄帶回去呈給毛玠大人按名索驥、一一辟用。」
「好啊!裴潛、石韜、孟公威、崔州平等人都是我青雲山莊三百弟子中間出類拔萃的俊才奇士,也都是父親大人一手培養出來的。他們對我司馬家的感恩戴德之情自然是深厚無比的。仲達二哥是將他們安插進許都相府還是荊州牧府?」
「唔……依目前的情形來看,他們可能是暫時被安排到荊襄境內縣丞、縣尉、郡衙功曹一類的職位上去。」
司馬芝一聽,不禁吃了一驚:「以裴潛、石韜等人的品學之長,擔任縣令、郡守尚嫌才勝於位,您為何卻要將他們置於郡縣偏裨之職啊?這可真的是大材小用啊……」
「芝弟有所不知,蒯越、蔡瑁、韓嵩等人如今在曹丞相面前頗為得寵,他們也向曹丞相列了一個荊襄各地郡守、縣令等長官的薦用名單,其中似乎大多都是他們蒯氏、蔡氏、韓氏的親故、門生。本來,這種任人唯親的做法在曹丞相那裡是行不通的,但是曹丞相日前才靠著他們輕騎而取荊襄北地,似乎一時也不能不給他們幾分薄面。」
「哦?……這蒯越、蔡瑁等也真是弄權成癮了!在劉表生前營私牟利、隻手遮天還不知足,居然又想在曹操這個新主子面前私植親信、徇私賣官,他們可真是得意忘形!自己屁股後面都還拖著尾巴,竟敢冒出頭來插手荊襄的人事佈局?」
「此話怎講?他們究竟還拖著什麼尾巴?」司馬懿聞言,目光一凜,射向他來。
「仲達二哥,您有所不知,諸葛亮可算得上是曹操的心腹之患了吧?但他的妻舅就是蔡瑁,他姐姐諸葛玲的丈夫蒯祺就是蒯越的親侄兒,蒯越、蔡瑁他們居然還敢明目張膽地舉人以親?那個曹丞相真是這麼容易被他們耍弄的?」
「唔……原來如此。」司馬懿緩緩地自言自語著,他也憶起來了,自己那天是在蒯、蔡二人呈上來的薦用名單上看到過「蒯祺」這個名字的,他是將要被蒯、蔡二人推薦到南陽去當太守的。心念一動之下,他向司馬芝說道,「這樣吧!芝弟,你就抓住蒯祺是諸葛亮親姐夫這個事兒寫一封匿名舉報信出來,為兄帶回去呈給毛玠大人查處。」
「這……這行嗎?」司馬芝先是點了點頭,後又有些狐疑地問道。
「你聽為兄的話,不會有錯的。當然,這封舉報信一時半刻也不會馬上就對蒯越、蔡瑁他們造成什麼直接的損害,但它會給毛玠大人、荀攸軍師一個乘隙發難的借口,從而在曹丞相那裡漸漸削弱對他們的信任度。孔融大夫說得很精闢:『三人成市虎,浸漬解膠漆。』日後,蒯越、蔡瑁他們的那張薦用名單一定會被廢棄的。只要這張薦用名單被廢棄,裴潛、石韜、孟公威、崔州平他們就可以在那些偏裨之位上循序而進、以功晉階,那是多麼穩當紮實啊!叔父不是曾經講過嗎——『能屈能伸,能伸能屈;時屈則屈,時伸則伸;屈中有伸,伸中有屈;恆蓄有餘,以備不測。』請芝弟將這段箴言贈予裴潛、石韜他們細細涵泳品味。只要有為兄和你伯達大哥在,你們日後都會飛黃騰達、仕途遂意的!」
「好的。」司馬芝深深點了點頭。司馬懿忽地又想起了一件事情,向司馬芝沉吟著說道:「你和裴潛、石韜他們應辟去見毛玠大人時,毛玠大人一定會當面考試你們的典籍研習造詣的。毛大人他本人是專攻《孟子》的,曾說『半部《孟子》可定天下。』你們自己且將《孟子》多加溫習幾遍,最好能夠總結出一些切切實實的心得體會來。這樣,在考場上你們就不用擔心被他考倒了。」
「《孟子》?唉……這個您莫擔心。」司馬芝一聽,呵呵而笑,「小弟和裴潛、石韜他們早把這本書背得滾瓜爛熟、倒背如流了,咱們的讀書筆記都寫了一大箱,那上面記的心得體會可多了……」
司馬懿側頭瞟了他一眼,有些意味深長地說道:「你們切莫將那些典籍文章當做敲門磚,用來博得了功名之後便隨手丟掉了。就談這《孟子》一書罷,懿衷心欽賞的那段箴言正是『居天下之廣廈,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而與民由之,不得志而獨行其道』——這一番錚錚風骨,值得咱們服膺終身啊!」
「這個……仲達二哥指教得對。小弟一定將您這些話深銘於心。」司馬芝面色一紅,急忙點頭稱是。司馬懿卻是點到即止,謙稱不敢。
司馬芝心念忽地一動,終於鼓起勇氣,厚著臉皮向司馬懿問了一句:「仲達二哥,小弟冒昧地問您一句,依您之見,日後小弟進了宦場,在朝廷中官秩能及幾品?」
司馬懿沒有立即回答他這個問題,而是靜靜地瞧著繡雲峰腳下那瑩瑩然一塊碧玉似的沉璧湖看了半晌,慢聲而道:「你的官秩麼?若是照著你眼下這情況,應該是可以勝任方州良牧之要職的。芝弟,為兄希望你不要唸唸於做大官,須心繫做大事……這樣,你的前程就自然是不可限量了。」
司馬芝在旁聽得聳然一驚:先前自己在青雲山莊裡與諸葛亮同窗交遊之時,他也曾對自己這麼說……
既生懿,何生亮?
司馬懿第一眼見到諸葛亮時,整個人不禁當場就呆了一瞬,這是他畢生寥寥數次的「一瞬」之一,以前只有在許都見到曹操、荀彧兩個人時才給了他這「一瞬」的感覺。
他曾經見識了那麼多的青年才俊,卻從來沒看到過諸葛亮這麼好看的人。他沒法用英俊、挺拔、清秀之類的詞語來形容他,因為那些詞語都概括不了,最後只能用最簡單的「耐看」兩個字。他的相貌、他的氣宇,彷彿比他所見到的每一位頂尖兒的青年才俊都多了一份耀眼的亮光——他的儒雅與曹植相仿,然而他在那種儒雅之上卻又多出了一份深沉的睿智;他的清逸與楊修相仿,然而他在那種清逸之上卻又多出了一份篤實的堅毅;他的明爽與桓范相仿,然而他在那種明爽之上卻又多出了一份內斂的縝密。他就像一條燦爛銀河,身上彷彿集合了一個青年俊傑所應該具有的一切優點,每一處都熠熠生輝,令人稍一過目而永遠難忘。本來,以司馬懿的清高自負,他是從來不屑將別人的外表放到心裡去細細咀嚼的;然而,只有這諸葛亮的容貌氣度,才讓他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吸引之感,吸引著他迫不及待地想和諸葛亮去交流、切磋、砥礪……他彷彿是自己曾經熟識相交了很多世很多代的一位知己,跨越了時間之河,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這時,諸葛亮就站在那裡——身著雪白布袍,頭戴淺青綸巾,乾乾淨淨、整整潔潔,渾身上下似乎不染一粒塵埃。兩道長眉斜飛入鬢,就似一鉤明月劃進了夜色。那對深深望來的瞳眸,比沉璧湖的湖水還要澄澈。唇角微微上揚,亮出了帶著淺淺驕傲的笑容。他的手裡握著一柄二尺許長的鵝毛扇,徐徐地搖動著,為自己平添了無盡的風流倜儻。
其實,在司馬懿為見到諸葛亮而怦然心動之際,諸葛亮也在暗暗用心觀察著他。司馬懿的相貌看起來非常憨厚,然而他的眼眸深處卻忽閃忽閃地轉動著劍鋒般犀利的精芒,冷不丁刺得你心頭一跳;司馬懿的舉動看起來非常沉緩,然而他不經意間隱隱流露出來的卻是一股撼山震岳的氣勢,宛若一頭猛虎正在林中徐步而行——走在他前面的司馬芝和牛恆都不自覺地為他這股浩然氣勢所懾奪而側身避讓到一邊去;司馬懿的聲音聽起來非常鏗鏘,然而他對語速和節奏都能把控得恰到好處,永遠是在該快的時候不會讓你覺得突兀,在該慢的時候不會讓你覺得遲滯。
這一切,都給了諸葛亮一個十分深刻的總體印象。司馬懿確實了得,他是一個將自己整個身心從內到外每一處都用意志和理智控制得非常適度、非常巧妙、非常有效的奇人。雖然他所有的光華皆是一鱗半爪式地偶爾閃現,但你彷彿永遠不能在他身上找到任何缺失之處。他始終就像一塊稀世罕見的極品墨玉,通體上下閃爍著暗沉無聲的光芒,卻絕無一絲瑕疵。這就是師父水鏡先生推崇備至的一代人傑司馬懿,果然名不虛傳。
只見司馬懿剛邁步踏上木舟,便朝諸葛亮大大方方地含笑拱手一禮而道:「久仰!久仰!諸葛君,懿對你是心儀已久矣!今日能一睹尊容,實乃三生有幸!」他一邊說著,一邊卻將目光投向了站在諸葛亮身後的魯肅、劉諾二人。
諸葛亮將手中輕搖的鵝毛扇當胸一收,也欠身還了一禮,微笑而言:「司馬君,亮亦是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了!今日得以相會,正是如你所言——幸及三生啊!」
司馬懿與他見過禮後,轉臉迎著魯肅呵呵一笑:「魯大人,在下司馬懿這廂有禮了。自五月許都一別,魯大人一切安好否?」
魯肅是藉著給劉表弔喪之名而前來荊州觀望形勢的。這一路上,他的心情可謂憂喜交加、複雜之極。他心頭慶喜的是,曹操此番南征的第一波攻擊終於首先對準了荊州劉表,這讓他們江東方面乘隙逃過了一劫。他心頭憂慮的是,沒想到曹操居然在蒯越、蔡瑁等內應的幫助下,於短短十餘日間就兵不血刃地拿下了南陽、襄陽等荊州江北要地,並於長阪坡一舉打散了劉備的部卒,鋒芒之銳幾不可擋,只怕他的下一輪進攻就是指向江東了!這一點,大大出乎了他和孫權的預料。本來,他們以為荊州有劉表和劉備在,縱是曹操親征,至少也應該可以將戰局拖上數月之久的,不曾想曹操這一路勢如破竹,竟是勝得如此順利、如此神速!他們又有些後悔,當初本應該盡早與劉表、劉備聯手結盟共抗曹操。
這個事情也給了孫權、魯肅一個深刻的教訓,面對曹操這樣的強敵,他們江東方面若是不想坐以待斃,就只能是與荊州劉氏方面聯盟,齊心合力共同對敵才是。以鄰為壑、移禍於鄰的那一套伎倆再不能濫用,唇亡齒寒、同舟共濟才是最佳的對策。所以,在漢津口一見到劉備、諸葛亮,魯肅便力勸他們與江東孫氏聯手結盟、共敵曹操。按照雙方的約定,他和諸葛亮在身入險境、乘危而進地打探到曹軍後方的虛實之後,便要以最快的速度趕赴柴桑城與江東之主孫權訂立抗曹盟約。
這時,在這陌生的荊襄之境突然聽到有人喚起了他的名字,倒讓魯肅暗暗吃了一驚。但他先前曾在許都朝貢出使期間見過司馬懿,因此一下就認出了他。其實在那時司馬懿只是曹操府署中一個小有名氣的年輕掾吏而已,魯肅並沒把他怎麼放在心上。這一次來到青雲山莊之前,諸葛亮向他提起將要在這裡會晤一個從許都來的神秘內線,弄得他一路上一直都在七猜八想的。結果,卻沒料到原來和他倆接頭的這位神秘人士竟是司馬懿。
他的心思是相當活泛的,一下就聯想起了司馬懿的父親是曹操世交舊誼司馬防、大哥是曹操相府主簿司馬朗、師尊是尚書令荀彧等這些特殊背景,暗暗就意識到這裡邊還是有些「門門道道」可以鑽探一下的。於是,他臉上也堆滿了笑意,還禮答道:「啊呀!原來是司馬君啊!多日不見,司馬君更是顯得英姿挺拔、風神俊逸了!失敬、失敬!肅在此有禮了。」
「原來魯君與司馬君都是曾經相識相交的故人啊!這樣一來,倒省了亮的介紹工夫了。」諸葛亮瞧了他倆一眼,臉上笑意漸漸轉濃,開口提議道,「既是如此,咱們今夜不妨放開襟抱,以宿友交遊之道相處,效仿往聖先賢的超塵高蹈之舉,放舟於江湖之上,徜徉於水天之際,暢談於風月之中,二位兄台意下如何?」
司馬懿一想,在那木舟艙中密談交語,實乃上不接天、下不挨地,中不見人的保密妙法,確是安全得很。他便與魯肅相視而笑,都頷首表示贊同。當下,司馬芝與牛恆便知趣地留在岸上,道:「我們在這裡把風。」
劉諾、牛金各自換上了船夫的裝束,分別站在船頭船尾兩處,「吱嘎吱嘎地搖響了水櫓,只見這一葉輕舟便似一朵雲絮般在盈盈靜流的輕托之下,徐徐破開漫湖的銀輝,晃晃悠悠地劃向了那月色的最濃處。
待司馬懿在艙中坐定,諸葛亮在他對面榻席上腰身一直,臉色一肅,開門見山地道:「司馬君,對您懷忠漢室的磊磊義舉,亮素有耳聞。想當年,曹操三次派出特使攜重金厚禮到河內郡征辟您入府任掾,而您一直都能守節不從、潔身自立。這等清峻之風、松柏之操,實在令亮欽佩不已!」
他說到這裡,話鋒一轉,倏又面現沉痛之色:「而今,漢室正值逆賊猖狂、義士顛沛之際,亮在此熱切希望司馬君能夠鼎力相助,保得我大漢祚運最後一線生機!」
司馬懿一聽,慌忙變了臉色,迅速起身離了坐席,稽首驚答:「懿如何當得起諸葛君此言之望?懿位卑才弱,實不堪任——還請諸葛君收回此語。」
諸葛亮深深地注視了他一眼,緩緩伏下身來,在席位上以頭觸地,每一個字都講得鏗鏘有力:「大漢匡復之業重若泰山,豈容忠臣義士以雍容禮讓之虛儀而論之乎?看來,此乃亮之誠意不能令司馬君惻然有所感觸,亮願斷指瀝血以明志!」
說罷,他右手一伸,便要去摸腰間的刀鞘。
「不可!不可!」司馬懿怎會料到諸葛亮這樣一位文質彬彬的玉面儒生竟有如此雄直俠烈之氣概,一見之下不禁失聲急呼,和坐在一旁的魯肅一齊搶身而上,連忙勸住了諸葛亮的這番壯懷激烈之舉。
瞧著諸葛亮的滿面義憤慷慨之色,司馬懿的眼眶一熱,隨即坐正了身形,緩緩而道:「眼下實是漢室危殆、忠臣用命、志士捐軀之秋,懿何敢以雍容禮讓之虛儀向諸葛君而應之乎?諸葛君這等忠篤孤憤之誠,懿亦是早已感同身受矣!懿這裡懷有一物,自建安元年以來便久藏於身,時時澄心齋坐而靜睹思之,以此警醒自己念念不忘懷忠漢室、守節立命之大義!諸葛君、魯君請看——」
說著,他從衣襟之間緩緩摸出一隻圓鼓鼓的錦布小囊,極為恭敬地托在右掌之上,然後用左手輕輕打開。原來這錦囊之中,竟是一塊圓圓的陶質宮瓦瓦當,上面正中雕著一條須尾飛揚、雙翼高展的應龍,正繞著一輪赤日旋空而舞,四角分別刻有「長」、「樂」、「未」、「央」四個小字,尤為奇特的是這瓦上漆色竟是紅一塊、黃一塊的。
這讓諸葛亮、魯肅看了都覺得有些奇怪。這塊瓦當的漆色太特別了,怎麼會是紅黃夾雜啊?按照常理,漢宮殿瓦的漆色都應該是通體赤紅的,絕不會搞成像這塊瓦當一般不倫不類。熟諳史籍的他倆都知道,秦朝崇尚水德,所以其服飾旗幟均為玄色,碑銘文書亦是四字一斷,俱與水德之數相合;而炎漢之興,屬於「以火厭水」之革命,所以其衣冠旌旗均為赤色,樂府之詩均以五言為斷,這也是與火德之數相符。而這塊瓦當卻是在內裡那層紅漆之上又塗了一層黃漆,而那黃漆又因年深日久剝脫了幾乎一半之多,所以才顯得紅黃相間、好不蹊蹺。難不成竟是一塊宮瓦贗品?
司馬懿彷彿看出了諸葛亮和魯肅眼底的疑惑,仍是用雙手捧著那塊瓦當,一臉莊重之色,向他倆款款介紹道:「二位兄台,這是當年大漢孝哀、孝平二帝時期長安未央宮裡的一片殿瓦……它的底漆本是紅色的,後來奸儒王莽篡漢奪位,自詡以土德而厭炎漢之火德,稱帝之際卻又倉促間來不及更換殿瓦,於是『宮闕殿瓦皆以黃漆塗染』。不料他這一逆天之舉卻招來了上蒼垂警,一夕之間風雨雷電齊下,殿瓦幾乎盡毀。其時,我司馬家有一位先祖名叫司馬良,正任黃門侍郎之職,見得天降警誡,便收集了這塊瓦當,以為天必佑漢的信物,棄官歸隱而去。這些年來,這塊瓦當就被我河內司馬氏作為傳家之寶,一代一代傳到了懿的手中……」
聽到這裡,諸葛亮和魯肅都明白了他拿出這塊瓦當的寓意,臉上露出了深深感動之色。諸葛亮更是動容道:「司馬君一族代代忠良、傳禮來久,不愧是大漢名門,仲達更是孤忠勁節、迥異常人……」
司馬懿點頭稱是,雙手高捧那塊未央宮瓦當,神態莊重地呈到諸葛亮面前:「劉皇叔與諸葛君俱是大漢之中流砥柱、蓋世之懷忠純臣,懿在此甘願以此瓦恭然相贈,並敬祝劉皇叔與諸葛君早日收復許都、光復漢業、再造太平!」
諸葛亮雙手將那瓦當恭敬之極地接了過來。他凝眸注視著它,用手緩緩地撫摸著那瓦面上的龍形紋飾,一瞬間,他心潮湧動,緩緩吟道:「黃漆硬把赤瓦污,奸心費盡終不得。雨刷雲收日出處,還我炎漢真顏色!」
他的吟聲字字句句雄渾激越,聽得司馬懿胸中熱血沸騰、不禁道:「這詩作得好!吟得好!必將成為我大漢復興之千古絕唱!——諸葛君,那日在長阪坡上,懿早已見識了您和劉皇叔運籌帷幄、指揮若定、出奇制勝的種種高招,張飛、趙雲兩位將軍的勇猛無敵,數千義軍的頑強拚搏,煙幕陣之設的獨運匠心……這一切的一切,都讓懿對你們日後匡復漢業抱有絕對的信心。懿一定守在許都朱雀門處衷心歡迎你們的仁義之師長驅而入。」
孫劉一聯盟,何須懼曹
聽著司馬懿如此誇讚劉備和諸葛亮,魯肅臉上不禁掠過了一絲不太自然的波動。他心頭暗想:你這司馬懿,怎麼一上來就給劉備、諸葛亮戴高帽啊?居然對我江東孫氏提也不提!他倆真有你說的那麼厲害,完全就可以自行將曹操三十萬大軍趕跑嘛!又何必眼巴巴地要跟魯某到柴桑城去搬救兵……於是,他有些暗暗帶刺地似笑非笑而道:「是啊!長阪坡一戰,劉皇叔與孔明等於重重包圍之中全身而退,委實難能可貴。只不過,可惜的是讓那曹賊終究掉轉馬頭奪得了江陵城去……他畢竟還是勝了……」
司馬懿聞言,目光一閃,直直地看向他來:「哦?魯君認為曹操如今奪得荊襄江北之境與江陵要害,便可算是穩操勝券了麼?實不相瞞,依懿之見,今日之如此局面,恰恰正是曹操此番南征走向失敗的開始!」
「司馬君,此話怎講?」魯肅笑容一斂,倏地緊逼了一句上來。
諸葛亮在一旁放好瓦當錦囊,拿起鵝毛扇在手中輕輕搖著,一言不發,也在靜靜地觀察司馬懿此刻如何回答。
司馬懿整了整衣襟,在席位上坐正了身子,開口徐徐說道:「兩位兄台都是當世罕見的策謀之士,心中亦都自會清楚,曹操在今年年初之前能夠擒呂佈於下邳、殄袁術於淮南、摧袁紹於官渡、破烏桓於白狼,東征西戰而所向披靡者,全憑他手中執有的兩大方略——一是挾天子以令諸侯,二是借天子以納人心!然而,就在今年他悍然斬殺漢室骨幹之臣孔融大夫之後,他『托名漢相,實為漢賊』的真面目已然暴露無遺,這也意味著他挾天子以令諸侯、借天子以納人心的兩大方略已然崩裂!他已不再有先前掃平中原時以『尊漢平亂』為名而登高一呼、應者雲集的政治優勢了……」
聽到此處,饒是魯肅心懷挑剔之念,也不禁暗暗點頭。司馬懿這話講得對。曹操殺了孔融之後,對他一貫刻意樹立的「漢室周公」形象造成的惡劣影響實在是太嚴重了。且不談天下士人紛紛紜紜的口誅筆伐,那江東方面的吳郡太守、孫權的得力干將孫邵,本是孔融先前任北海相時所辟的功曹,當他聽聞故主孔融竟遭這等慘殺之後,便天天披甲戴胄、哭著嚷著要求孫權大興義師北上討曹。雖然孫權不會聽取他的這番意氣之詞,但這至少證明了曹操誅殺孔融,在天下士人心目中確是造成了強烈的反感。看來,這司馬懿洞察世態人心的功夫委實有幾分過人之處。一念及此,他急忙收回思緒,又專心聽了下去。這時,只聽司馬懿又講:
「……所以,他此番南征而來,除了仗著兵強馬壯而以眾勝寡之外,並無特別的可畏可懼之處,而劉皇叔、諸葛君等唸唸以匡復漢業、誅除逆賊為己任,信義著於四海,節操立於天下,和他相比反倒在政治上佔了上風。據懿所知,中原各大漢室世家名門、高士大賢,其實都盼著劉皇叔與諸葛君等能夠一舉挫滅曹操的凶焰,免得他恃著南征全勝之功返回許都廢漢自立。這一點,魯君和諸葛君都應該看得出來。當朝聖臣、一代儒宗荀彧荀令君不是已經告病在府不再為曹操效力了嗎?甚至連驍猛絕倫的騎士之雄馬騰將軍竟也留在許都,沒有隨同曹操並轡南來……今日的曹操,外面看似風光無限,而實際上在許都朝廷之中卻可謂失助之至矣!」
諸葛亮此刻的神情顯得靜若深湖,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笑意,一直是在非常認真地凝神傾聽司馬懿的每一句話。只有魯肅聽到司馬懿又在讚譽和褒揚劉備他們,心頭又生出了幾分不耐煩出來:「司馬君,你這些剖析固然不無道理,但離眼下的現實情形卻未免有些太迂遠了!請不要迴避這個問題,你憑什麼斷定長阪坡之戰是曹操此番南征走向失敗的開始?」
司馬懿瞟了他一眼,仍是不疾不緩地說道:「不過,曹操此人亦不愧為世之梟雄、手腕過人。他自然是洞曉了許都內外的一切情勢,所以才千里迢迢親自南征而來,其首要目標就是鋤除劉皇叔與劉州牧,藉以打壓朝中忠臣義士的謀求外援之念,同時鞏固和擴大他在朝堂之上的絕對權威。昔日楚漢相爭,西楚霸王項羽每戰必勝,但卻越勝越弱,終至身死東城;而漢高祖每戰必敗,但卻愈敗愈強,終至開漢建業——便是此理。漢高祖貌雖似敗,卻達到了一切既定之目標;項羽貌雖似勝,卻喪失了一切應有之利益。
「所以說,戰爭勝負之關鍵,也許並不在眼前戰場上的一時一事,而在戰爭背後最隱微的地方。引申而言之,曹操此番在一鼓而下襄陽之後,竟被劉皇叔和諸葛君等在長阪坡金蟬脫殼、全身而退,那麼他這南征第一戰就等於弄成了半生不熟的夾生飯,吃是吃得下,只是會傷胃。畢竟鋤除劉皇叔以張己威的既定目標沒有達到!因此,他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是勝利了,而實質上他卻是失敗了!魯君意下以為如何?」
聽了這一席話,魯肅縱是再存心挑刺,也不得不佩服司馬懿的推論來得步步嚴密、難以反駁。他也不是一個只知一味鬥氣的庸士,當下便肅容而答:「古書有云:『言事初似迂闊而卒近於理者,乃識深見遠之士也。』司馬君便是這識深見遠之士也,魯某在此受教了。」
諸葛亮剛才一直在認真傾聽著司馬懿的這些話,將它們暗暗和自己通過各種渠道從許都方面打探到的消息進行細細驗證,最後終於確定司馬懿的話都是真實可信的。看來,這司馬懿真如水鏡先生所言,應該是許都大漢忠臣名士一方派來謀求反曹外援的代表。到了這時他才有些放下心來,微一動念,忽又眉頭一蹙,沉吟著問了一句:「哦?依司馬君所言,曹操的後方局勢其實並不穩固?這樣看來,他的南征時間也應該不敢拖得太長,難怪在長阪坡他不惜將八千虎豹騎全部投入,一味窮追猛打。」
「不錯。」司馬懿見到諸葛亮如此穎悟,不禁面露一絲贊色。他語氣忽地頓了一下,目光深深投向了魯肅,「依懿之見,只要劉皇叔和孫討虜能夠並肩合力於長江東線拖住曹軍的步伐,以待曹操因後院失火而亂了分寸,則必可乘隙一戰而將其驅之!」
魯肅聽到司馬懿一下便將話頭扯到了自家主公孫權反曹、抗曹的敏感問題上,不禁因為司馬懿是個陌生人而產生了一種本能的防範,急忙開口而道:「司馬君有所不知,我家孫討虜平日裡最是謹慎持重、恭順守節,如今曹操以天子詔命為伐罪之辭,以堂堂王師為手中利器——孫討虜他只怕也是欲助劉皇叔而又有心乏力啊。」
司馬懿微瞇著眼,含笑說道:「魯君何必妄自菲薄?你家孫討虜坐據江東六郡八十一縣富庶之地,擁兵近十萬,帳下又有魯君、張昭、周瑜、孫邵等良臣名將,益州劉璋、關西馬騰父子等尚不能及,您又何必這般自謙?不過,你們初與曹操相抗,缺乏實戰經歷,也只有與熟知曹操情形的劉皇叔聯手合作,才能真正知己知彼了。」
「這個……這個……司馬君你這些話涉及我家主公,魯某不過一介孫府掾屬而已,實在是不敢胡亂置喙的……」魯肅含混地避開了這些話題,卻不接談下去。他心底暗想:你司馬懿這些話倒還講到了點子上,看來對我江東方面也是頗有研究的。只不過,諸葛亮他相信你,我魯肅卻有些不信!須得小心防著幾分才是。
司馬懿瞧他一副支支吾吾的表情,立時便也猜出了他的心思。於是他並不在這個問題上與魯肅爭論下去,只是呵呵笑了數聲,又轉頭看向諸葛亮,神情卻是十分恬然。
那邊,諸葛亮聽得司馬懿講至此處,已是暗暗會心歎服。其實司馬懿一上來就是在有意褒揚劉備、輕視孫權,那一揚一抑之際果然激起了魯肅的不平不甘之意。他故意褒揚劉備、輕視孫權,也實有不得已的苦衷。現在劉、孫兩家結盟以抗曹操,這已是勢在必行了;然而劉弱而孫強,賓主之勢失衡,孫權難免會有妄自尊大之念而不利於平等合作。所以,司馬懿站在局外人的立場上揚劉抑孫,這是最為超然的,也是最為穩妥的,縱有尖厲刺耳的警誡之語,也不會傷了劉、孫兩家的和氣。看來,司馬懿一心想要促成劉、孫兩家聯手抗曹的用意是十分真誠的。為了達到這個目標,他也煞費苦心,在剛才那適當的時候,他又把握分寸抬舉了一下孫權,以免引起魯肅因不快而過分反彈。一想到這裡,諸葛亮便不禁對司馬懿生出了極深極濃的知己之感。
司馬懿此刻卻是從剛才那話題中分出了心來,忽然拿眼仔細看著諸葛亮手中握著的那柄鵝毛扇,似是有些好奇地問道:「諸葛君,眼下正是深秋時節,天氣涼爽得很,您幹嗎還執著這柄鵝毛扇啊?您總不會是真的用它在這麼涼快的天氣裡驅暑散熱罷?」
諸葛亮莞爾而哂,伸出鵝毛扇放到艙中桌几前就著燭光照了一照,只見那一片片白羽恍然仍是他第一次見到它們時那麼潔淨、那麼醒目。他目光變得漸漸朦矓起來,喃喃而道:「這柄鵝毛扇麼?它正是水鏡先生當年在亮學成畢業之際特意恩賜給亮的。他還在這扇面上親筆題寫了一段箴言相贈:『春江水暖鵝先知,未雨綢繆理萬機』——亮私心認為,這柄鵝毛扇和這段箴言是當年學成畢業之際,水鏡先生贈給亮的最好的禮物和最大的教誨,所以亮便時時刻刻將它帶在身邊警醒自己……
「唔……好一個『春江水暖鵝先知,未雨綢繆理萬機』!」司馬懿深深地凝望著那柄原來竟然藏有如此深刻寓意的鵝毛扇,點頭歎道,「諸葛君堪稱將這段箴言銘訓運用得出神入化了——長阪坡一役,劉軍將士聲東逃西、金蟬脫殼、故佈疑陣、水遁脫身,若非諸葛君先前那一番未雨綢繆之功,孰能及此?懿對此真是佩服之極。」
「仲達謬讚了!亮這些微末計謀不過是自保圖存的彫蟲小技罷了,何足掛齒?」諸葛亮微微搖頭,極為謙遜地答道。
「不過,依懿之見,孔明兄未雨綢繆、見機而作之功固然是精妙非凡,」司馬懿面色徐徐而變,語氣也變得深長起來,「然而當今世上,還有一位英雄豪傑的未雨綢繆、見機而作之功夫與你不相上下!」
「哦?他是何人?」諸葛亮與魯肅面面相覷,不由得異口同聲地問道。
司馬懿兩眼一抬,目光霍然一亮,迎視著他倆投來的驚詫目光,一字一頓地說道:「孫——討——虜!」
殺兄之仇,孫權報是不報?
「孫討虜?!」魯肅一聽,如遭電擊般渾身一震,臉上表情卻竭力保持著一種波瀾不生的平靜,「司馬君何出此言?我家孫討虜年方二十九,一直以忠勇持身、恭順守節而著稱,至於其他未雨綢繆、見機而作的睿智之譽,魯某卻罕有所聞……」
「自會稽而遷幕府於柴桑、斬黃祖而陳兵於鄂城,豈非未雨綢繆乎?遣魯君北上許都而觀變、西進夏口而結盟,豈非見機而作乎?」司馬懿雙目亮光一閃,一針見血地指出,「孫討虜年紀輕輕,竟有這等沉敏機變、游刃有餘的大智大略,委實令在下深為歎服。不過,魯君也應該想到這一點:孫討虜這樣的智略連區區在下尚能淺窺一二,那老奸巨猾的曹操又如何不能察覺?魯君今年五月在許都城中私下會見孔融大夫,那是做得何等機密的事兒,後來不也是被曹操知曉了嗎?依懿之慮,曹操萬一察覺了孫討虜這近來未雨綢繆、見機而作的功夫,只怕那後果也實在有些難說啊……」
魯肅一聽,駭然變色,額角上汗珠滾滾而下。這司馬懿真是厲害!一字一句都似箭箭穿心,來得煞是犀利!他有些抵擋不住了,只得囁嚅而道:「這個……這個……司馬君之言,令我身在深秋而心在盛暑,居然汗濕布袍!不過,司馬君有所不知,我家主公如今在柴桑城幕府裡確也面臨著不少的阻力,他若公開要與曹操對抗,實在是艱難之極啊……」
「莫非以孫討虜之聰明睿智,還會坐視劉皇叔被滅、荊州全境盡行落於曹操之手嗎?」司馬懿臉上的笑容漸漸有些深了,「曹操倘若得了荊州,這對江東方面而言將意味著什麼,想必孫討虜和子敬兄(魯肅字子敬)都應該心中有數吧!」
魯肅面色一滯,沒有答話,只是蹙緊了眉頭。荊州之地確實是太重要了——它對於曹操而言,僅是掃平南方的重要據點之一;對於劉備而言,它可謂安身立命、爭雄天下的根基;對於江東方面而言,它卻是與自家生死存亡息息相關的咽喉要地,勢在必爭。曹操倘若佔領了荊州全境,練成水師之後,自夏口、合肥兩處發兵東西交擊,則江東一方唯有束手待斃而已。所以,孫權此番派遣自己前來荊州以「弔喪交好」為名而伺機應變,最緊要的囑托就是「決不能讓曹操奪得荊州全境而制住江東的上游命脈」。為了達到這個目標,他授權魯肅可以在與荊州劉氏方面交涉的任何事務上便宜從事。
魯肅沉吟了好一會兒,才沉沉而答:「仲達你有所不知,江東那邊以張昭、秦松、顧雍等為首的大多數清流名士都不太贊成我家主公公開與曹操站到第一線兵刃相見,他們覺得以江東六郡之地,焉敢與天朝王師、大漢詔命、當朝丞相相敵?『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啊……」
見到魯肅終於也向自己坦懷開襟真誠交流了,司馬懿心頭暗暗一喜,沉思片刻,說道:「子敬兄過慮了。依懿看來,張昭、秦松、顧雍等人那裡不是什麼大問題。張昭乃漢室純臣,他拘泥於禮法,自然是不贊成與漢室朝廷相對抗的,但若是有人打著漢室的旗號而欲行鋤除異己之實,想必也愚弄不了張昭的。只要他能看清曹操『托名漢相,實為漢賊』的真面目,日後必會義無反顧地全力支持抗曹大業。所以,張昭他們並非不可逾越之障礙。倒是孫討虜年紀尚輕,雖有智略在胸,而心志或許搖蕩未定,萬一在臨戰之際卻生了瞻前顧後之念,這才實是深為可慮的。」
諸葛亮聽得此語,不禁抬頭看了司馬懿一眼:論年紀,你也不過與孫權相仿,居然敢評他「雖有智略在胸,而心志或許搖蕩未定」?莫非你竟已比他更勝一籌——非但智略在胸,而且心志篤定了麼?這個時候,諸葛亮還不知道司馬懿曾在拒絕曹操征辟期間有過白刃加頸而沉篤如山的壯舉,不然他此刻亦不會有此懷疑了。
「這個……這個,肅今日在此也確不能為我家主公向孔明和仲達二位保證得了什麼。」面對司馬懿的疑慮,魯肅倒也直爽得很,坦然而道,「明日就請孔明與肅一道順江東下柴桑,且和我家主公當面交涉去……到了柴桑,一切便可見分曉了。」
諸葛亮聞言,深深地點了點頭。
「子敬兄,請恕懿在此直言,無論此番孔明兄到柴桑城與孫討虜的交涉結果如何,懿都有些話恭請您轉告孫討虜——決不要相信曹操給出的任何拉攏、收買他的待遇和條件,這些都是他曹某人手心裡捏著的絆馬索!更不要以為他會像對待遼東公孫氏那樣對待孫討虜!請孫討虜易其心而慮之。遼東偏遠苦寒之地,曹操或許暫時不以為意;江東魚米富庶之鄉,誰人不會垂涎三尺?況且以曹操之梟雄心性,自家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懿還可以告訴你一個消息,舉州投降曹操的劉琮將要被調往青州擔任空銜刺史了,他的下場足可視為孫討虜意欲屈膝於人的前車之鑒……」
聽著司馬懿的再三強調,魯肅不禁聳然動色,肅然而答:「很好。司馬君的這些話,肅一定會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帶回給我家主公。」
「罷了,還是亮來開口說破了罷!」諸葛亮覺得有些問題應該先和魯肅這個孫權最信任的心腹謀士達成共識,便單刀直入地問道,「孫討虜心底最大的隱憂莫非是曹賊人多勢眾,我們與之對敵會力有不逮?」
魯肅輕歎一聲,默默點了點頭。
「子敬兄,你是應該清楚的,這幾日我倆一路自襄陽、編縣、當陽等郡縣沿途觀察而來,其實已經發現,曹軍因兵不血刃就拿下荊襄江北三郡而生出了驕盈虛妄之心,以為大勝唾手可得,軍風軍紀都變得鬆懈起來。曹操還算是比較明智的,但他縱有安民撫士之明令連連下發,可他手下的曹純、夏侯淵等不少將士仍是驕氣十足,四處打砸燒搶、恣意妄為。駐守當陽、編縣的徐晃為了盡快清剿劉皇叔的那些散兵游勇,竟命令手下將士凡見各鄉農民雙手虎口處生有老繭者一律非捕即殺,弄得那些樵夫、獵戶個個如驚弓之鳥,可以說荊襄腹地處處都是醞釀著民變嘩亂的乾柴堆!你也看到了,亮已隨處布下了暗線,只要時機一到,就四處點火,必令他們焦頭爛額、團團亂轉。如此,便可牽制他們留守殿後的大部分兵力。
「反觀江陵一帶,而今曹操在那裡屯駐了十餘萬北方人馬,算上劉表留下的四萬水師,總共有十五六萬之眾。但他能投入作戰的兵力,絕對不會超過十萬——他會用五六萬人馬留守江陵的。劉皇叔在夏口城有近兩萬精兵,孫討虜在江東應該有四五萬勁卒,這樣兩軍相合共有六七萬之眾。以六七萬之眾與十萬之敵相抗,至少會有五成勝算的。局勢既是如此,孫討虜又何必太過憂懼?」
魯肅聽得暗暗苦笑。諸葛亮這筆賬倒也算得差強人意,只是戰場之上局勢瞬息萬變、勝負難料,以我魯肅的用兵之才欲以六萬之眾而抗十萬之敵,況且敵方首腦又是一代巨梟曹操,結局實在是懸得很。不過,大概以周公瑾的良將之能,或許還可以與曹操迎面一搏吧?對了,這等兵戎之事,只有到了柴桑城與公瑾共商方略才能萬無一失。在這裡,魯某和孔明也只是先議一議它,心頭好有個底罷了……
諸葛亮見魯肅並無異言,知道他還是有幾分認同自己的看法,這才略略放下了心。他心念一轉,又將目光投向了司馬懿:「仲達,你身在曹營樞要之地,應該比咱們更瞭解曹軍的實情。你可有什麼消息可以告訴我們的嗎?」
司馬懿也灼灼然正視著他,非常認真地說道:「孔明兄,你剛才算得十分精細,懿也是十分佩服。但是有一個不盡不實之處,懿必須給您和子敬兄點明。曹操此次攻取江夏的方略是『兵分兩路,從漢水、長江齊頭並進,南北夾擊夏口城』!所以,以懿之見,劉皇叔的那兩萬精兵必被牽制在與漢水南下的曹軍偏師的對敵之中,你們用來抗擊江陵曹軍主力的只有四萬人馬左右!也就是說,你們必須正視以四萬之眾迎戰十萬之敵的現實局面!」
「以四萬之眾迎戰十萬之敵?」這一下,連魯肅也被驚得直吐舌頭,暗暗搖頭嗟歎不已。
「很好。多謝仲達兄的切實提醒。亮記得了。」諸葛亮的神情卻是泰然自若,徐徐搖著鵝毛扇,向魯肅不慌不忙地說道,「以四萬之眾迎戰十萬之敵,這又何足為懼?子敬兄,你們江東方面若是缺乏大將之才不敢擔此大任,屆時亮便親向你家孫討虜借此四萬之兵而一戰破曹!須知兵訣有云:兩軍對壘,兵多不足恃,善將方為本!」
聽到諸葛亮這番自信滿滿、擲地有聲的豪言壯語,司馬懿的心頭頓時一陣狂跳。好一個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諸葛孔明!他果然不負自己所望——真是超世奇才、絕代英傑啊!自己今生能有幸與他相逢相交,實乃莫大的快事啊!唉!只可惜這短短的一夜過後自己和他又即將各奔東西……唉……太遺憾了……
「話可不能這麼說。實不相瞞,以四萬之兵迎戰十萬之敵,魯某之才誠不能及。」魯肅正了正容色,並不以諸葛亮的擠對為意,「不過,我江東怎無大將之才?周瑜大都督就是名副其實的一位。他日,我江東兒郎為保土安民必會在大江之上與曹賊慘烈一搏。屆時,也說不定我家主公還真會恭請孔明兄擔任抗曹義軍的軍師,襄助周都督一臂之力!」
諸葛亮聽了魯肅這話,才溫顏笑道:「孫討虜、周都督若存心抗曹,亮自會不惜軀命、甘受驅馳。子敬兄此言不卑不亢、切實自立,總算沒讓亮看低了江東名士的器識……」
司馬懿這時暗一咬牙,屏住了心神,繼續開口而道:「孔明之言大長我等豪氣!懿深為折服。其實你們不必與曹操這十萬雄師硬碰硬撞,可以養其全鋒而以奇取勝。懿先前已經說過了,曹操此番南征最缺的就是時間,他的兵力雖強,卻有後顧之憂,是和你們耗不起也拖不起的。」
諸葛亮專心致志地聽著他這些話,連連頷首以示會意。
司馬懿又道:「不過,劉皇叔與孫討虜也不可以再有絲毫拖延,一定要抓緊時間聯手合力早作準備。眼前曹操在江陵城沒有發動攻勢,一則因為他對荊州水師的整編消化還未到位,二則因為長沙郡的劉磐暫時還梗在那裡。只要劉磐這顆釘子被拔掉,曹操就會自漢水、長江兩路發兵南北夾擊夏口城了……」
他講到這裡,看到魯肅呼地鬆了一口大氣,似有僥倖之色,便又直言道:「但是,據懿得到的消息,曹操已在劉磐身邊搭上了暗線,用不了多久,說確切一點兒,就是二十日左右,他便又會像當年狙擊孫策將軍一樣暗殺掉劉磐,為東征夏口掃清障礙!」
「狙擊孫策將軍?原來孫策將軍竟也是被曹賊狙殺的呀!」諸葛亮一聽,不禁有些錯愕地看了魯肅一眼,「既是如此,江東諸士焉能與曹賊這樣的殺主仇人並立於世?」
「這個……這個……這個恐怕是一個傳言……」魯肅的額角上冒出了顆顆汗珠,說話也有些結巴起來。
「這不是傳言,這是事實真相。五月份子敬兄出使許都,孔融大夫就是因為向你洩露了這個天大的秘密,才被曹賊扣上了一個諺訕朝廷之罪……」司馬懿冷冷地說道,目光像利劍一樣朝魯肅橫了過來。
「曹……曹賊與我江東確有深仇大恨……孫討虜也罷,魯某也罷,江東諸士也罷,必定不會和他善罷甘休的……」魯肅被逼到了死角,只得如此表態。
諸葛亮為孫策遇刺之事嗟歎了一陣,然後又回到了原來的話題上:「那麼,仲達知道那個藏在長沙郡的曹氏暗線是誰嗎?」
司馬懿輕輕搖了搖頭:「這件事在整個相府南征軍務署裡只有賈詡一人知道全部內情。那個暗線是誰,懿也不很清楚。但至少應該是他們長沙郡府裡的某個要員。」
聽了他這話,諸葛亮卻暗暗思忖起來。劉磐手下的大將黃忠是劉皇叔和自己煞費苦心拉攏過來的內線,而從剛才司馬懿的話中看來,劉磐身邊已經潛伏了被曹操收買過去的內奸,自己一定要及時將這個消息傳遞給黃忠,讓他早做提防、善自保重。而且,照司馬懿講來,曹操這方面留給劉皇叔和江東方面的時間也愈來愈緊迫了,如今的形勢確是十萬火急,自己必須得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柴桑說服孫權與劉皇叔聯手合力共抗曹操才行吶……他目光一抬,正與魯肅遞來的眼神碰撞,從魯肅的眼神裡他也讀出了同樣的焦慮與同樣的想法。
今日何日兮,得遇君子共一舟
今夜的話說到這裡,基本上也就差不多了。諸葛亮此時才將那塊前漢「長樂未央」瓦當錦囊小心翼翼地裝進衣襟放好,忽地又似想起了什麼,朝司馬懿一笑:「哎呀!亮差一點兒忘了,亮這裡亦有一件禮物回贈給仲達兄,還望仲達兄笑納。」說著,從身後榻席之側拿過一大卷木簡樣兒的東西,在司馬懿面前慢慢鋪展開來。
這是一大幅精巧之極的黃楊木荊州軍事地形圖,由一片片寬約三寸、長約三尺的木簡用細細的鐵絲串聯而成。圖中所鏤刻的景象為南抵洞庭湖、北達宛城、西起夷陵、東至鄂城,方圓千里的地形地貌。其中峰巒起伏、河道縱橫、丘壑密佈,大江南北的郡縣、鄉亭、村落俱是一一標明、歷歷可數。這樣的一幅木圖,雕鏤製造之精緻固然不在話下,而地形地貌描繪之準確翔實更是令人歎為天工。
「好精緻的山川河流地形圖!有此一幅,則荊州所有形勝要地可謂盡收眼底矣!」司馬懿一面嘖嘖稱絕,一面用心反覆觀看那幅木圖上的山山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