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王玉印
漢光和二年(公元179年)的十月初八下午,正值初冬季節,天氣漸已趨寒,灰白色的太陽亦似在濃濃的密雲之間被凍得暗淡少光。
一陣寒風徐徐拂過,幾片枯黃的樹葉飄落而下,掉在了佇立庭院空壩當中的京都洛陽令司馬防的腳邊。這位執掌著天子腳下中樞要地管轄大權的中年官僚,此刻正用雙掌極其小心謹慎地托著碗口般大小的一方玉印,默默地翻來覆去地端詳著,眉宇間滿是恭肅之色。
這玉印顏色淡青,晶瑩剔透,上面用一筆端方雋永的小篆工工整整地鐫刻著“殷王之印”四個大字。玉印的印鈕,被雕成一匹仰天長嘶、揚蹄奔馳的駿馬,姿態靈動、凜凜有神、栩栩如生。
原來,司馬防的先祖司馬卬在秦末戰亂之際曾是趙國大將,隨同項羽、劉邦、張耳、陳余等各路英豪一齊討伐暴秦。秦亡之後,他被西楚霸王項羽封為殷國之王,擁有河內、朝歌等方圓數百里屬地,並被授予這方“殷王之印”作為信物。可惜,司馬卬的殷王沒當幾年,便捲入了楚漢紛爭之中。後來,劉邦掃滅了項羽,降伏了司馬卬,廢除了各個異姓王,統一了天下。殷國被劉邦改為河內郡,隸屬漢室中央直轄。而司馬卬和他的子孫也隨之從昔日顯赫一時的王室降為貴族,世世代代就居住在河內郡中。但司馬氏卻一直未曾忘卻本族曾經貴為王室的輝煌歷史,把這方“殷王之印”當做傳家之寶代代留傳了下來。時光整整過去了近四百年,那方“殷王之印”居然還被保存得好好的——煥然如新,一絲未損。
凝望著這方玉印,司馬防的眼前有些恍恍惚惚起來——不知不覺之中,他又沉浸到昨天夜裡所做的那個異夢中去了:雲海蒼茫的天際,一道灼目的電光刷地閃過,緊接著便是一個霹靂凌空炸響!夢境裡的他也和現在一樣站在庭院當中,駭然仰頭望去,但見一條渾身鱗甲閃閃發光的五爪金龍撥雲劃霧騰躍而來!它飛到庭院上空盤旋數匝,昂昂然一聲長嘯,清越入雲,餘音裊裊!突然,司馬防陡覺眼前一花,燦燦金光如瀑一瀉而下——那條五爪金龍竟然倏地一下鑽進庭院裡側妻子劉氏的臥室內不見了!
隨著啊的一聲驚叫,司馬防被嚇得冒了一身冷汗,驀地驚醒過來,才知原來是一場夢!他半坐在榻床上側目一看,已有九個月身孕正待產而眠的妻子,幾乎也是同時猛醒過來,睜眼一見到他便戰戰兢兢地說道:“夫……夫君,妾身剛才夢見一道金光破……破窗而入,竟……竟然鑽進了妾身的腹……腹內……當真是嚇煞妾身了……”
“沒事兒,沒事兒……”司馬防急忙溫言軟語地撫慰自己的妻子,讓她安下心來好好休息。同時,他心底卻暗暗生了疑念,今天一大早起床之後便尋出占夢之書來翻閱查看,居然找出了一句“金龍入夢,必生麟兒,貴不可言”的吉祥斷語。於是,驚喜異常的他在將此事悄悄稟過父親司馬俊之後,便從宗祠供堂裡取來這方“殷王之印”,拿到庭院中為自己將要出生的這個“麟兒”祈福驅邪。
就在他認真端詳那方玉印之際,庭院東廂的那排屋舍的廊柱處,傳來了一聲輕輕的咳嗽。
聽到這熟悉的咳嗽聲,司馬防隨即回過頭去,只見父親司馬俊正背負雙手從走廊那邊緩步而來。司馬俊曾任儒學人文淵藪之地——穎川郡的太守,素來博學好古、飽讀詩書,而且為人豪爽大方,在朝野士庶之間人緣極佳。他今年六十五歲,早在兩年前便已告老致仕在家。這位當過二千石官秩的高官,回到府裡養老期間也一直沒閒著,每天就和一個普通老農一樣到郊外上坡下田自力耕作、勤勞苦幹。他的故交和鄰居都對他這般勤儉清樸的舉動有所不解,紛紛勸告他。司馬俊卻對他們呵呵笑道:“孟子有云:‘生於憂患,死於安樂。’老夫如今將其踐而行之,外則可化知己之鄉黨,內則可示家人以模範,以求自食其力、經世致用,不亦宜乎?”此語一出,諸位故交和鄰居無不佩服,一時竟在街裡坊間傳為美談。不過,這種勤勞實幹的作風也給司馬俊本人帶來了莫大的好處:他雖然早就年過六旬,看起來依然滿面紅光、精神矍鑠,全無衰弱之相。
“父親大人……”司馬防見他漸漸走近,連忙將那玉印抱在懷中,同時向司馬俊躬身行了一禮。
“免禮。”司馬俊面色凝肅,猶如王侯一般氣象儼然地緩緩行到司馬防身前,向他輕輕擺了擺手。司馬防這才應了一聲,慢慢直起腰來,屏息斂神,靜靜地恭候著司馬俊發話。他們父子之間的交往禮接顯得如此肅穆,與司馬氏“尊卑有序,長幼定位”的傳統家教觀念有關。《管子》有云:“君不君則臣不臣,父不父則子不子,上失其位,則下逾其節。上下不和,令乃不行。衣冠不正,則賓客不肅。進退無儀,則政令不行。且懷且威,則君道備矣。”這段銘言自先祖司馬卬時起一直是河內司馬家族奉為圭臬的家規銘訓,由司馬氏代代後人扎扎實實地身體力行了下來。
“防兒,今早聽你講的昨夜那個異夢,實在值得細細琢磨啊!”司馬俊的目光凝定在司馬防懷抱著的那方玉印上面,語氣隱隱透出一種莫名的激動,“為父左思右想之下,愈來愈覺得這是咱們司馬家先祖在天顯靈,降下此等吉兆之夢……看來,我司馬家族飛黃騰達、昌隆鼎盛的日子指日可待了……”
“父親大人……”司馬防急忙欠身恭然答道,“咱們司馬家素以文治武功為立身之本,前有高祖征西將軍司馬鈞驅除羌夷揚名天下,今有父親大人在穎川郡大興儒學建樹群賢。孩兒得此‘金龍入夢’之兆,實乃我司馬家父祖積德深厚所致……但願這吉兆能夠化夢為實才好啊!”
“呵呵呵……這等吉兆成真之事,史冊上記載著的實例數不勝數。”司馬俊頓時心中興起,凝視著司馬防的雙眼禁不住灼灼然放出光來,“為父剛才特意翻閱了一下《史記》,裡邊寫有當年高祖皇帝劉邦降世時的情景——高祖之母劉媼曾息於大澤之陂,夢與神遇。其時雷電晦冥,高祖之父太公往視,則見蛟龍盤於其上。已而有身,遂產高祖。……此番情景,豈非與你昨夜所做之夢極為相似?”
司馬防一聽,微微變了臉色,口裡沉吟著,一時竟是不敢接話。他心中何嘗不知《史記》這段內容與自己的夢境相似,只是如今尚是漢室天下,王綱密罩,父親這些話講得如此直白,難免有大逆不道之嫌……他有些怯怯地抬眼瞧了一下司馬俊,囁嚅而道:“父親大人所言,孩兒自是明白。不過,此事異乎尋常,還請您三緘其口,切勿向外輕洩……”
“為父自有分寸的。這‘金龍入夢’之事,日後只可由你我二人知曉,絕對不能向外洩漏絲毫的。”司馬俊聽了,面容一肅,緩緩點了點頭,慢聲說道,“眼下朝廷宦閹專權、外戚爭勢、朝綱紊亂、民怨沸騰,而聖上又偏聽奸臣之言,大興黨錮之獄,殘害天下賢士……唉!時局之亂,迫在眉睫矣!
“為防天下有變,為父已讓你二弟徽兒不再輕涉仕途,潛往荊楚之地交結諸賢,藏器於身,待時而動……防兒啊!你在洛陽令任上,亦須暗暗尋覓有為有才之士,傾心結為知交朋友,多方聯絡,為我司馬氏有朝一日在亂世之際立基建業而積累深厚人脈啊……”
“父親大人年事已高,尚為我司馬家族未來之屈伸進退苦心籌謀,孩兒等感激不盡。”司馬防聞言,只覺心頭一股暖流緩緩淌過,不禁眼眶一熱,差點流下淚來,“孩兒等一定遵照您的悉心教導切實去辦。”
“天下風雲際會,我殷國王室司馬氏豈是甘於碌碌雌伏之輩?”司馬俊伸手取過那方玉印,托在右掌之上,深深注視著它,朗聲而道,“天下有道,我司馬氏必為一世之良輔,足以安上澤下;天下無道,我司馬氏亦能為一代之英豪,足以濟世拯溺。防兒哪!你既得此異夢,焉知這不是我司馬氏在這沒落之世大展雄風的吉兆?——咱們須得有這一份堅不可摧的自信才是!”
“父親大人……您……您……”司馬防聽罷,心中暗暗震盪不已,垂手肅然答道,“您這番話真是振聾發聵,孩兒受教了。”
“罷了。此刻不是在此多講這等話語的時候。漢武帝時的大儒申公曾言:‘為治者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你們且將為父這些肺腑之語牢記於心、紮實去做才行!”司馬俊心神一斂,舉目向司馬防之妻的臥室那邊瞥了一下,淡淡說道,“防兒,你該到你媳婦兒那裡去照看一下了,你娘和接生婆可都在那裡忙著呢!”
司馬懿出生的那一天
他話音未落,司馬防之妻的臥室那邊便猝然響起一陣忙亂之音。沒隔多久,呱的一聲清脆響亮的嬰兒啼哭已是穿破了一切雜音,清晰地傳進了他們父子耳中!
剛剛疾步至臥室門口,司馬俊父子二人便見到那接生婆笑吟吟地抱著一個紅綾襁褓出來,迎面稟道:“恭喜老太爺、大老爺,夫人生了一位公子!”
司馬俊父子這一喜非比尋常,趕忙湊過去往那襁褓中一瞧:只見那嬰兒渾身肌膚白裡透紅,胖乎乎的小臉,生得虎頭虎腦的,兩眼微微閉著,似笑非笑的表情煞是惹人喜愛!
看到孩子這般模樣,他父子倆心底都樂開了花。正在喜笑顏開之際,那接生婆卻低聲提醒道:“老太爺、大老爺,該到正堂去迎接前來道賀的貴客了。”
一聽此言,司馬防臉上的笑容頓時凝住。原來,他們河內郡老家有一種獨特的傳統風俗:人們都認為,所有剛剛出生的嬰兒,其未來的個性、德行均酷像他出生之時前來家裡探視恭賀的第一位賓客。所謂“到正堂去迎接前來道賀的貴賓”,其實就是通過迎接上門道賀的第一位賓客,來窺測自己孩子未來的個性、德行。
司馬俊自然是深知這一風俗的,便對司馬防吩咐道:“這大娘提醒得是。防兒,你且到前廳去等候著,為父要留在這裡陪著我的乖孫兒樂一樂。”
司馬防剛剛應聲走出後院門口,便見府中的管家牛德匆匆趕上前來,欠身稟道:“大老爺……府門外來了兩位客人,請您相見。”
“兩位客人?”司馬防聽了,不禁腳下一停,愕然問道,“他倆是誰?誰先來到府門外的?”
“有一位客人是您的部下、洛陽北部尉曹操大人,”牛德略一沉吟,方才答道,“另一位客人是您的至交好友荀爽先生的侄兒荀彧公子。據小人守在府門親眼所見,他倆一南一北乘馬同時而至,小人也分不出誰先誰後來。”
“罷了,本官知道了。”司馬防聽罷,心裡暗暗嘀咕了一下,也來不及多說什麼,一邊擺手止住了他,一邊快步繼續往前院走去。剛到院門,只見一身戎裝、英氣勃勃的曹操和一襲儒生服飾、儀態溫文爾雅的荀彧已是並肩同行而來。
“司馬大人!恭喜!恭喜!這等喜訊,可巧讓曹某趕來碰上了!呵呵呵……”曹操今年二十五歲,剛剛擔任洛陽北部尉之職不久,一連破獲了七八個極為棘手的入室盜竊大案,一時聲名鵲起,顯得躊躇滿志,頗有澄清京邑、整肅百里之氣概。作為曹操的薦主和上司,司馬防對他甚是欣賞,而且倚重有加,放手任他大展神通,並將他的功績不斷上報給司隸校尉楊彪,為曹操贏得了來自朝野士庶的一致讚賞。對於司馬防的栽培之恩,曹操自然是感謝不盡。此刻聽到司馬防喜得貴子的消息,他滿面笑容,朝著司馬防興高采烈地拱手祝道:“司馬大人,曹某恭賀您貴氣盈門、代代隆盛!真心祝願司馬家之子人人皆是國之棟樑、民之心膂!”
站在曹操身邊的荀彧看上去似乎年方弱冠,眉眼間卻有一派清峻高華之氣隱然而溢,流露出了一種迥異於常人的睿智與成熟。關於這位少年儒生的傳言頗多,最為驚人而又最為眾人所接受的一種說法便是:當朝素有知人之鑒的鴻儒名士許劭曾在他的“月旦榜”上品評荀彧為“張良再世、蕭何重生”的“濟世王道之材”。此時,他在曹操賀畢之後,方才文文靜靜地上前向司馬防躬身賀道:“司馬大人,小生本是奉叔父大人之命,特來將一本祖傳珍本《荀子集注》送與您觀閱指教的,小生也是剛進貴府才得知您喜添貴子的消息。請恕小生冒昧,在此向您道賀恭喜了。”
司馬防連忙一一答禮謝過,一揖手便請他倆到正廳入座。卻見曹操略一沉吟,逕自從自己腰間解下一柄斜月形的雪亮寶刀,托在手上遞向司馬防,道:“此乃曹某心愛之物——九曜刀,相傳乃是我曹氏先祖、大漢賢相曹參所佩利器。今日曹某來得倉促,也不曾備有禮物,就以這柄寶刀作為道賀贈品,送與小公子把玩罷!”
司馬防往那九曜刀一瞥,只見那刀身上鑲嵌著九顆顏色各異的晶瑩珠石,吞口之處有一赤一白兩顆寶珠如日月對峙般左右輝映,光華閃爍,絢麗奪目,看來必是珍異寶器無疑。他看罷之後,急忙連連擺手推辭道:“曹君太過多禮了——這如何使得?”曹操卻是始終不肯收回,微微笑道:“司馬大人出身儒門,莫非是嫌曹某贈送的乃是武器而非墨寶典籍嗎?曹某記得司馬大人祖上也曾出過征西將軍司馬鈞這樣的雄傑……曹某贈予這九曜刀,便是祝願您新添的這位小公子將來能夠崇文尚武、剛柔相濟,成為出將入相、智勇雙全的棟樑之才!”
聽得他這般說來,司馬防自然是不好再推拒,只得道謝收下。
荀彧在一旁靜靜待他倆客套完畢後,方才走近前來,含笑而道:“司馬大人,小生剛才來得匆忙,也沒帶什麼禮物。不過,古語有云:‘常人贈人以物,君子贈人以道。’小生斗膽在此留下一語:貴公子將來長大之後,若是有志於求道務學,我穎川荀門必定腆顏納他為徒,傾囊相授。這,便是我們荀家贈予他的一份薄禮,還望司馬大人笑納!”
司馬防一聽,不由得喜出望外:穎川荀門乃是學術淵博清醇的儒林世家!自大漢建國以來,不知有多少賢臣、名將、高士受業於他們穎川荀門而建功揚名於九州八荒!自己這個兒子能有幸得到荀彧這番“穎川荀門納他為徒”的鄭重承諾,真是值得大喜大慶的好事!他樂呵呵地向荀彧躬身深深一禮,恭然謝道:“荀君此禮太過豐厚,本座受寵若驚哪!既蒙穎川荀門這般厚愛,本座就代犬子在此先行謝過了!”
荀彧微微笑著,滿面謙遜地向司馬防答過了禮。起身之際,他目光一瞥,卻見曹操正立在一旁似笑非笑地斜瞟著他,隱有不服之意。他也曾聽聞這曹操的父親曹嵩乃是皇宮大內宦官首領中常侍兼大長秋曹騰的養子,雖也算是為儒生文士所不齒的“閹宦之後”,但曹操卻一向砥節勵行、清剛嚴毅,全無虛驕浮華之氣,頗有建功治政之實。正因如此,這曹操自視甚高,向來不把徒具虛名的碌碌儒士放在眼裡——此刻荀彧見他也有些瞧不上自己,猜他或許是在暗暗嘲笑自己穎川荀門未必名實相副。然而荀彧素來堅守“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的銘訓,並不多心,仍是謙和自持,欲擇時而辭去。
曹操之能,荀彧之智
曹操與荀彧跟著司馬防走進正堂,分主賓之席坐定。曹操忽地面色一凜,向司馬防肅然說道:“司馬大人,曹某此刻尚有一事稟告,請您聽後勿驚。”
“何事?”司馬防見曹操的表情一下變得如此凝重,不禁面現疑惑之色。
“啟稟司馬大人,昨夜宮中小黃門蹇碩的叔父蹇圖自恃為權閹親戚,指使下人闖進洛陽北街一戶民宅,意欲擄走該戶民女為婢。曹某接到他們鄰居報案之後,便帶領部屬將蹇圖及其惡僕們當場拿下了。”曹操平視著司馬防,正色而道,“在弄清了蹇圖等人的淫穢暴戾之罪行後,為防止上峰有人從中偏袒回護,也為了使朝綱國法立竿見影、昭示天下,曹某已經執行洛陽北部尉之職責,於今日未時用五色棒將蹇圖就地杖斃正法了!”
“啊?”即便司馬防一向謹慎沉著,聽得曹操此番稟報,也不禁面色大變:小黃門蹇碩可是當今陛下(此時的皇帝為漢靈帝)身邊最受寵的宦官啊!他權傾朝野、勢壓百僚,太尉橋玄、司徒張溫等公卿重臣尚且對他亦忌憚三分!這個曹操以一介偏裨小吏,竟能執法如山、嚴明綱紀,把他的叔父蹇圖給當場杖斃了!——這等不畏豪強的霹靂手段,當真是驚世駭俗!
不過,司馬防轉念一想:曹操此舉固然是義勇可嘉,但他畢竟觸怒了蹇碩這個大權閹,這事兒只怕一時難以善了吶!念及此處,他又忍不住微微蹙起眉來。
廳堂裡頓時一片沉寂,靜得連司馬防額頭上的汗珠掉在地板之上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啪啪啪!”一陣清脆的拍掌之聲打破了這一片沉寂。司馬防循聲瞧去,只見那荀彧面含微笑地看著曹操,伸出雙掌凌空連連拍響:“曹君以法為本,卓然自持,不懼權貴,秉公鋤奸,不愧為許劭君所稱的‘治世之能臣’!小生對此敬佩之至。”
說罷,他又轉臉望向司馬防,沉吟著說道:“司馬大人,此刻可是在為曹君行此大義之舉而擔驚憂慮乎?您且勿驚勿憂。請恕小生冒昧——小生現有一計獻上,包管那蹇碩縱有仇恨報復之心,也無法為難曹君了!”
“荀君可有妙計為曹君化解這一場危厄?”司馬防雙眼一亮,連連催道,“且請速速道來。”
“小生以為,曹君可以寫一道奏章,附上蹇圖的罪狀實錄,直接交給司隸校尉楊彪大人,由他轉呈當今陛下。”只見荀彧目光清澈如泉,彷彿能洞悉世間萬事萬物,“楊彪大人為官最是方正廉明,且又德高望重,他在陛下面前力保曹君才不會引人妄生非議。只是,在這道奏章之中,曹君須得特意註明這一點:你在杖斃蹇圖之前,曾派人向蹇碩請示過,蹇碩答覆:‘法不容私,雖大義滅親可也。’”
“你……你這是要我做假?”曹操一愕。
“這個假,不得不做啊!它是鉗制蹇碩的一步妙棋。還有,曹君稍後要趕回去讓那受害民女的父母、親戚、鄰居都多寫幾份感恩書,聲稱自己耳聞目睹蹇碩‘法不容私’、‘大義滅親’之舉,並為之感恩戴德、涕泣不已,懇請朝廷有司獎賞蹇碩。”荀彧緩緩說道,“曹君可讓人將這些感恩書多多粘貼於鬧市街巷之中,使其廣而傳之。然後,司馬大人再以洛陽令的身份,收集四五份這樣的感恩書,送呈尚書檯與三公九卿知曉……那些公卿大臣自然就會將這一切情形傳進陛下及蹇碩等人的耳中……”
“妙啊!如此一來,蹇碩在這外有悠悠讚譽吹捧、內有耿耿清議的形勢制約之下,縱然心裡百般仇恨曹君,也不敢撕破臉皮,冒著被陛下及群臣百姓唾棄的風險公然陷害曹君了……”司馬防聽得連連點頭讚歎,“荀公子這一條妙計,必使得那奸險無比的大宦官蹇碩也只有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了,而且又保護了曹君免遭暗算……老夫佩服不已啊!”
曹操聽罷,亦是肅然動容,躬身向荀彧深深一禮,謝道:“荀君不愧是儒林異士,出謀不凡,以理制人,曹某歎服。”
荀彧急忙起身還了一禮,卻是面色一斂,淡淡說道:“司馬大人與曹君都過譽了。小生這一計,不過是治標而不治本的權宜之計罷了,無甚高妙之處。曹君此番縱然能夠化險為夷,但是……但是你日後的仕途都難以順遂了,蹇碩等權閹雖然不敢公然陷害曹君,卻會進行暗中排抑。他們在位一日,恐怕你便不能有出頭得志的一日。曹君為行此義舉,付出的代價未免太大了些……”說到後來,他語氣裡已掩不住流露出深深的惋惜之意來。
“多謝荀君關心。曹某此番求仁得仁,又何悔哉?呵呵呵……”曹操似乎並不在意,反而爽朗一笑,顯得極為豁達,“儒林士族素來視曹某亦是閹宦之後而不屑於同列,只怕自今而後,他們能夠對曹某刮目相看了吧?”
荀彧一聽,沉思片刻,心念驀地一動,頓時明白了什麼。正欲開口答話,卻聽司馬防悠悠歎道:“閹宦之流,縱能行惡於一時,不過如區區螻蟻,一個司隸校尉便能制之而有餘……庸眾俗夫以為他們的權位穩若泰山,而實則不過浮脆若冰峰而已……曹君能以此義舉滌淨自己的家門之垢,儒林士族素與公義大道同在,焉能不向你開懷接納?這一點,曹君是無須多慮的了。當今國舅大將軍何進與儒林首領、太尉橋玄頗有澄清天下之志,素以掃除閹寺1 穢政為己任,且又喜好招賢納士。曹君可以前去登門造訪。依本座之見,你在那裡必能得到極大助力以抵抗閹宦的排抑。”
就在司馬防講這番話的時候,荀彧心中卻是暗潮翻滾。當今漢室天下,朝廷柱石無外乎三大勢力:一是儒林士族,二是皇親國戚,三是宦官權閹。任何人士立身行道,不據這三者之一,終不能成。但如今宦官權閹已成天下眾矢之的,雖握有極大權勢,亦是難挽頹勢。唯有儒林士族,以節義自強,以功業自立,采其智則有其智,取其勇則有其勇,其勢蒸蒸日上,堪稱可以共濟大業之莫大助力。值此之際,這個曹操,本是出身閹宦之後,竟能隨機應變,反戈一擊,憑藉著杖殺蹇圖的義舉,一舉獲得儒林士族的青睞與支持。細細想來,此人殺伐決斷、心機深沉,倒頗有幾分雄豪之才,實在是不可輕覷!一念至此,他不禁又拿眼瞟了瞟曹操,心下一時沉吟起來。
這時,曹操已是謝過司馬防的指點,向荀彧投來了感激至極的目光,深深言道:“荀君剛才的那條妙計哪裡是治標不治本的權宜之計,它可是幫助曹某正本清源、自滌其身的根本大計!大恩不言謝!荀君既有這等天生賢德與驚世才智,曹某為求匡扶朝綱、肅清穢亂,日後還要多多仰仗,但願荀君不吝相助才是!”
荀彧也靜靜地看了他片刻,方才緩緩點了點頭,肅然而道:“曹兄真有這等忠篤之心,立意匡扶漢室,荀某豈惜腹中區區淺智乎?”
曹操聽了,臉上頓時露出不勝滿意的笑容來。
司馬防此刻在旁邊一會兒望一望曹操,一會兒又瞧一瞧荀彧,心裡卻暗暗想道:今日這登門道賀的賓客同時來了這兩位,一位是嚴毅精幹的“治世之能臣”,一位是足智多謀的“高門之鴻儒”,我這個兒子將來的個性、德行究竟會像他倆中的哪一個呢?倘若他能盡得這兩位嘉賓之長,又該多好啊!
思忖之際,他一抬頭,正巧看到照壁頂上懸掛著的那塊由太尉橋玄親筆書寫贈送的“嘉德懿行”四字橫匾,心中倏地靈機一動。那匾上的“懿”字蘊含著圓滿無缺,完美無瑕的意義——那麼,就為這個兒子取名“司馬懿”吧!但願他日後能夠人如其名,成為古今第一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