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鴻儒
靈龍谷位於豫州陸渾縣南端的山林叢中,曾是當年光武大帝劉秀的屯兵駐營之所。
踏過谷口的索橋,順著棧道曲轉行入,迎面而來的便是兩邊綠雲蔽日的綿綿山巒,谷間一道河流奔湧而過,一條條魚兒被湍急的河水裹挾著如箭矢般橫衝直撞,讓人目不暇接。
沿著彎彎曲曲的棧道,越往裡邊走去,便越發感覺到這谷中的清幽靜謐。司馬懿懷著激動不已的心情,遙遙地望著遠方谷底那掩映在濃濃碧蔭之間的那一片屋簷廬角,不由得兩眼放光、喜上眉梢,腳下立刻加快了步伐,飛一般疾奔過去。
「哎哎哎!二公子……您慢著點兒……」他身後的書僮肩上挑著行李,背上負著書笈,也連忙趕了上來,「您著什麼急啊?反正已經到了谷裡,早一刻和晚一刻也沒多大的區別呀。」
這書僮是牛德的小兒子、牛恆的弟弟牛金,比司馬懿小兩歲。雖然他看起來眉清目秀、文文弱弱的,實際上他卻是一個武藝超群的高手——那百十餘斤的行李架挑在他肩上,便如擱了一片鵝羽般輕鬆。一天到晚走上個數十里路也沒見他喘氣、流汗、歇息過,還跟著司馬懿忙前忙後,有說有笑的,彷彿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
「你不懂,你不懂的。」司馬懿頭也不回,仍是快步如飛地朝著紫淵學苑奔去,口裡自顧自地說道,「孔子有云:『見善如不及,見不善如探湯。』玄通子老師乃是萃集天下百善萬德於一身的鴻儒大賢,本公子豈能不急於投拜他門下?」
牛金在他身後聽了,不禁微笑著搖了搖頭,不再多言,只是埋頭挑著行李、負著書笈,不緊不慢地緊隨其後。
大約兩盞茶工夫之後,司馬懿奔到了紫淵學苑的大門口處。卻見那院門前的台階之下,早已跪了兩個儒生打扮的青年。看到司馬懿奔近,那跪在左邊的文秀青年,好像猜出了他也是前來紫淵學苑拜師求學的書生,便抬頭向他微微一笑,伸出左手指了一指自己的左側,示意他也跪下來等候。
司馬懿見狀會意,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撲通一聲便跪到了那文秀青年的左手邊,同時低聲問道:「玄通子老師在裡面嗎?」
「玄通子老師好像正在裡面給門人弟子授課吶。」那文秀青年側頭向他輕聲答道,「等他授完了這一堂課,大概便會出來見我們了。在下乃是穎川郡儒生胡昭,請問兄台高姓大名?」
「穎川胡氏?原來你是穎川胡氏中人啊,久聞穎川胡氏乃書香門第、詩禮世家,在下幸會幸會。」司馬懿一聽,微驚之餘立時滿面含笑,連忙作禮而道,「在下乃是河內郡儒生司馬懿。對了,請問那一位兄台是何方賢士?」
胡昭知道他問的是自己右手邊跪候著的那位玄衫青年,便低聲答道:「司馬君,在下亦是久仰了。這位兄台是來自益州的周宣,和你我一樣,自然也都是來玄通子老師門下拜師求道的。」
聽到他倆的竊竊私語,那名叫周宣的玄衫青年方才從地下直起了上身,轉過頭來,向司馬懿臉上望了一眼。一見之下,他面色陡變,顯得驚訝異常,竟拿眼緊緊地盯著司馬懿的面容,目光許久也不移分毫。
司馬懿被他盯得頗有些不自在,又不好多說什麼,便向他還以微笑致意。那周宣這時才似回過神來,雙手一撐,竟自站起身來,飛快地跑到司馬懿面前,又將他渾身上下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雙掌啪地一拍,呵呵笑道:「這位司馬公子生得好面相:頭角崢嶸、雲眉星眸、氣宇雄渾,日後必是出將入相、匡時濟世的俊偉之才!」
見到他驀然跳到面前講了這些瘋瘋癲癲的話,司馬懿心頭不禁嚇得暗暗一跳,臉上卻是波瀾不現,只是迅速地往後一退。那牛金已是放下了行李架,一步邁了過來,倏地便半掩半護在了他身前,兩眼炯炯有神地盯著那周宣。
周宣被牛金猝然橫跨過來一擋,不由得倒退了兩步。他目光一掠,又在牛金面目之間掃視一番,咦了一聲,嘖嘖驚道:「你這書僮亦是生得骨格英朗不凡,將來定為麾率千軍萬騎的猛將無疑!」
「二公子,看來這書生有幾分失心瘋,」牛金一邊充滿戒意地緊盯著他,一邊急忙向司馬懿提醒道,「您要多加小心——被他撲上來咬傷了可不好。」
「你……你這小子嘴裡胡說什麼吶?」周宣一聽,不禁氣得七竅生煙,憤然說道,「對你二人的判語,乃是周某根據相書圖簿切實研斷而來的……你可不要誣蔑周某的家學淵源!嘿,《百貌心鑒》這書你看過沒有?《性命通會》這書你看過沒有?若不是你二人生得奇貌不凡,周某才懶得拿正眼瞧你二人一番呢。」
胡昭也急忙仰起了身向司馬懿解釋道:「這位周兄乃是益州占卜世家之後,據他剛才自言:他的先祖周鑒曾經師從占卜大師京房,擔任過太史令之官,司馬兄與這位小哥兒不必疑懼。」
司馬懿這才明白過來,急忙喝退牛金,起身向周宣施禮謝道:「在下與小僕不知周兄數術高妙,適才失禮了,還請原諒。只是周兄剛才對在下的評判之語,卻實是謬讚了,在下不敢當啊!」
「呵呵呵,依周某之見,你的相格極具奇特卓異之處。」周宣卻是不肯罷休,又來抓他的左手,自顧自地說道,「周某一看之下便如一位鑒琴師見到了一具紋質極佳的珍品瑤琴一般,若不讓我細細地鑒賞個透徹,心裡始終是放不下……來,來,來,把你的左掌伸出來讓周某再瞧一瞧。」
司馬懿一聽,慌得連稱不敢,也不伸出掌去,只是推辭不已。
正在他倆拉拉扯扯之際,突然聽得身後紫淵學苑的大門吱呀呀緩緩開了——一瞬間,正在一旁勸說的胡昭已是神色一斂,雙膝跪地。不消說,應該是玄通子先生開門出來了。
周宣見胡昭這般舉動,急忙放開司馬懿,匆匆跑回原位跪了下來。
司馬懿也整了一整衣冠,正欲倒身跪時,驀地抬頭一看,卻見是一個青衣童子站在門口的石階上肅然望著他們,冷冷說道:「虧了爾等還是儒生文士——今日前來拜師求學,竟也在學苑門外全無禮儀,推推拉拉、吵吵鬧鬧,成何體統?」
司馬懿等人不禁漲紅了臉,面現慚色,紛紛急忙跪叩於地,一齊恭聲應道:「小生等知錯了。」
青衣童子見他們持禮甚謙,這才換了表情,抿嘴一笑,朗聲宣道:「師尊有請三位公子移步到堂上一見。」
紫淵學苑的明道堂裡窗明几淨,亮亮闊闊的,足以容下三四百人之眾。堂上立著二十四根柏木圓柱,散佈在河洛圖籍中所繪的玄都二十四諸天方位之上,高高地撐起了屋頂,顯得巍峨壯觀、氣魄宏大。
司馬懿等人隨著那青衣童子走進堂門,緩步往後堂行去,一路上見到一根根柏木圓柱上面都清清晰晰地銘刻著一行行典籍箴言:有《大學》裡的「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於至善」;有《禮記》裡的「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約,大時不齊」;有《易經》裡的「學以聚之,問以辨之,寬以居之,仁以行之」;有《孟子》裡的「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也」;有《荀子》裡的「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則智明而行無過矣」;有《管子》裡的「畜之以道,則民和;養之以德,則民合」……
他們一邊瀏覽著這些堂柱上精深雋永的銘訓箴言,一邊慢慢走近了後堂,見到當中一張寬大的烏木案幾上面摞滿了諸子百家的典籍。烏木案幾後邊,是一座斑竹方榻。而方榻之上,卻空無一人。
看到司馬懿等人疑惑的表情,那青衣童子連忙解釋道:「請諸位公子稍候,師尊大概是到後院精舍更衣休息了,片刻之後便會過來。」
司馬懿等人這時自然也不會多說什麼,便都恭恭敬敬跪坐到烏木案幾左側下首的榻席上等了起來。
在等候的過程當中,司馬懿不禁將目光投向了那斑竹方榻靠著的霜雪紗檀香木架屏風之上。凝神看去,見得那上面用濃墨寫著兩段銘言,右邊的是《論語》裡曾子所講的「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左邊的是《管子》裡的「利莫大於世治,害莫大於世亂。三皇五帝所以成功立名、顯於後世者,以其能為天下致利除害也。事行不必同,所務一也。」
「這位先生的書法當真是精妙卓絕啊!」他身旁跽坐著的胡昭也抬頭往那屏風上一看,亦是禁不住失聲讚歎起來。司馬懿剛才只顧瞧那字句內容去了,聽得胡昭這麼一說,對那筆跡仰視之下只能嘖嘖稱奇:屏風上面那些銘言一筆一畫寫得剛正遒勁,字字相連、氣脈流轉,點若隕星飛來,橫如飛虹當空,鉤如青峰映月,豎似一臂擎天,撇似蟠龍入海,捺似馬馳平原,起承轉合瀟灑靈動、夭矯飄逸。他微微而笑,向胡昭點頭應和道:「胡兄所言甚是,真乃絕妙好字、千古罕見!不過,這字雖寫得不錯,但終不及這屏風上兩段銘言選得好!」
他面色一凝,靜靜地正視著屏風上那兩段銘言,彷彿是對胡昭,又彷彿是對自己,深深地慨然歎道:「從玄通子先生將這兩段銘言書於屏風之上自示其志來看,他堪稱吾等傳道、授業、解惑之不朽良師也!能以這等聖賢為師,吾等三生有幸!」
「唔,司馬君講得很對,周某亦是深有同感。」坐在席位首端的周宣聽得他這番言語,也拿眼瞧著那屏風上面的銘言文字,連連點頭,「依周某看來,玄通子先生的字寫得堂堂正正、恢恢宏宏,深具一代宗師的浩瀚氣象,實屬可遇而不可求的良師!」
這時,卻見那青衣童子面含微笑,款步上前說道:「諸位公子,師尊常言:『不貴尺之璧,而貴寸之陰。』你們若是略嫌久候,儘管可以先行拿幾本書籍邊閱邊等——那茶几上面什麼書都有;你們各自想好了挑選哪本書來閱,便一一告訴在下幫你們取來罷。」
司馬懿等人互相對視了一眼,靜默片頃之後,只見周宣首先按捺不住,從席位上挺起身來,脫口說道:「這位小哥兒,你……你便取一本《易經》給周某罷……」
「哦……好的。我記得了,你要閱《易經》。」青衣童子點了點頭,又將詢問的目光投向了胡昭。胡昭略一沉吟,淡淡地答道:「有勞這位小哥兒幫在下取一本《論語》吧!」
坐在末席的司馬懿聽到他倆都已經開口了,上身亦是一挺,正欲向那青衣童子發話取書,無意間目光一掠,瞥到後堂側門口處隱隱似有一個魁梧身影靜靜而立。他頓時心念一動,暗暗思忖片刻,凝住了心神,卻是抬頭注視著那屏風上面的銘言,悠悠然含笑不語。
「這位公子,您想好了取什麼書嗎?」青衣童子向司馬懿這邊趨近一步,問了過來。
「唔……小生所要的那本書,只怕是那案幾上群書之中難以尋覓的。」司馬懿一邊淡然說著,一邊伸手撣了撣自己的袍袖,將身子略略朝後一仰,雙目正視著那青衣童子,同時臉上笑意漸濃。
「這位公子說笑了!我家師尊至今已搜集了古今朝野三教九流的經書典籍三萬八千餘冊,」青衣童子彷彿聽到這世間一個最大的笑話一般,掩口撲哧一笑,馬上又斂容而道,「在他的案頭之上,豈會有這天下找不到的書?只怕那皇宮的書庫裡也沒他收藏得多——你休要妄下斷語,且將那書名告訴在下罷。」
「好吧!那就有勞這位小哥兒費心了。小生所要之書,便是一本能夠真正教會小生,如何遵照這屏風上所言『為天下致利除害』的書。」司馬懿緩緩而道,笑容裡卻大有深意,「這裡可有這樣一本書?」
「一本能夠真正教會公子如何『為天下致利除害』的書?」青衣童子聽了,不禁一愕,微微蹙眉,也向那屏風上面的銘言瞧了幾眼,又看了看那張烏木書案,才轉頭朝司馬懿遲疑著答道,「是《荀子》嗎?是《黃石公三略》嗎?還是《太公兵法》?它們可都是能教會公子您如何『為天下致利除害』的書啊!」
「不錯。依小生之見,它們的確都是這樣的書,」司馬懿深深然含笑答道,「但它們又都不是這樣的書。」
「這……這……」青衣童子頓時怔住了,不知此刻該如何應答才好。那邊周宣聽了司馬懿這些話,早已按捺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哎呀!你這小老弟真是個老實人!你沒聽出來,這個司馬君是拿那些玄玄虛虛、彎彎繞繞的話兒逗你玩兒吶!你可別被他的話給套傻了。」
青衣童子聞言,臉上倏地一紅,便欲開口質問起司馬懿來。卻見司馬懿聽罷周宣那話,也不辯解什麼,只是微微搖頭笑而不語。只有胡昭在一旁若有所思,目光裡帶著一些詫異地看向司馬懿,欲言又止。
「他所要的這本書確實有的——但也實系難找……」後堂側門口處一直靜靜立著的那個魁梧身影終於開口了,同時緩步走了進來,他的聲音沉凝而又清朗,「爾等有所不知,他實際上要的是一本無字之書。」
當聽到這個聲音的第一句話,司馬懿那一直對著霜雪紗檀木架屏風的面龐上隨即泛起了一絲得意的微笑。他慢慢轉過了身,循聲望去:一位身披鶴氅、頭戴峨冠的清瘦長者,右手執著一枝羊脂玉柄銀絲麈尾拂塵,正淡淡含笑徐徐而近。他面若蒼松,容色古樸,五綹長髯飄揚腦後,舉止顧盼之際竟有一派雍容典雅、清淳寧和之氣浩然四溢,令人不敢正視。
「師尊!」青衣童子回頭一看,不禁面容一斂,恭敬之極地俯身讓到了一邊去,垂手低眉,肅靜而立。
此刻,無須旁人介紹,司馬懿等三人亦已猜出他是何人了。司馬懿假裝稍一發愣,待看到胡昭、周宣二人倒頭就拜之時,他才似醒悟過來一般,急忙伏下身去,恭然道:「小生在明道堂上輕發妄言,還請先生恕罪。」
「哪裡!哪裡!這位公子的志氣好大啊!」玄通子慢慢坐回到斑竹方榻之上,深深地凝望著司馬懿,目光裡猶如兩泓古潭泛起了層層輕波,「可惜……如何在亂世之中『為天下致利除害』——這本無字之書,只怕本座自己腹中也沒有幾頁,又談何傳授於你?根據本座自己的體悟而言,這樣的奇書是要靠你自己用整整的一生去『學而時習之』的,你若想藉著一時一師便能學成,這樣的事兒,也許只有孔子那樣『生而知之』的曠世聖賢才行罷。」
「先生,請聞小生一抒衷腸:今日小生見到您時,已然真正懂得您便是這部無字之書的扉頁和目錄。」司馬懿神情激動異常地跪伏在席位上,屏著聲氣謙恭之極地說道,「先生您若能收納小生入門,對小生來說是恩同再造,小生不勝感激。」
胡昭、周宣一見,也急忙一齊伏倒懇求道:「我等亦懇求先生收納為徒,甘願追隨先生左右鑽研儒道。」
這時,卻見玄通子一語不答,雙目微閉,左掌輕輕地拂著右手所持那枝羊脂玉柄拂塵上面的銀絲麈尾,彷彿睡著一般坐在榻上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過了許久,他才緩緩睜開眼睛,左掌移了開去,右手的玉柄麈尾拂塵往身前輕輕一拂,向青衣童子吩咐道:「柯靈,你且去將後院裡為師沏好的那三杯清茶端出來。」
青衣童子聽罷,眼光倏然一閃,也不多問什麼,只是應了一聲,便垂手倒退到後堂側門口處,轉身出去了。
玄通子只說了這麼一句話,便又閉上雙眼端坐不動了。
司馬懿等人亦不敢失禮,齊齊斂息屏氣,伏在地板上恭候他發言。
半盞茶工夫過去了,但見柯靈雙手托著一張赤漆木盤,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那木盤上面,放著三隻鵝黃玉雕成的茶杯,杯中正冒著縷縷白氣。
「柯靈,給這三位公子敬茶。」玄通子也不睜眼,左掌依然緩緩撫摸著那羊脂玉柄拂塵上的銀絲麈尾,臉上毫無表情,口裡淡淡地說道,「什麼事兒都等到你們飲了這杯茶再談吧!」
聽得玄通子這般言語,司馬懿等人不得已,只好各自接過了茶杯,握在手中,互相對視了一眼,方才啜飲起來。
司馬懿微一俯頭,見得自己杯中這茶淺碧晶瑩,用鼻一嗅,溫馨的茶氣之中還滲著一縷淡郁的芳香。他本人亦是沏茶的行家裡手,一見之下,便知此乃百年難遇的奇茶,就端起茶杯放到唇邊細細品了一口,只覺滿口芬芳、舒爽之極!
「好茶……」司馬懿輕讚一聲,抬起頭來,看到胡昭二人和自己一樣亦有同感。他們三人相顧一笑,各自又舉杯輕呷了一口。
這一口茶入腹之後,司馬懿初時感到清甜異常,正欲開口再次誇讚,沒料到那甜味轉瞬即逝,茶味猝然變得極其苦澀起來。他臉色微變,正自強忍,那周宣在一旁已是哇的一聲邊吐邊叫,只道:「好苦!好苦!……」
他急忙轉頭一看,胡昭亦是擠眉弄眼的,一臉苦瓜似的難受樣兒,雖然沒有像周宣那麼舉止失態,但他端著茶杯卻再也不肯往自己唇邊多湊近一下!
司馬懿自己也被苦得暗暗吐了一下舌頭,抬眼又往上一望,這才見到,不知何時玄通子已睜開了雙眼正撫鬚含笑看著他們!他心頭頓時一亮:想來這杯先甜後苦的怪茶,必是他用來測試自己與胡昭、周宣三人的了!明白這一點後,司馬懿默默地咬了咬牙,硬著頭皮,閉著眼睛,右手一舉,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地把那杯中之茶一飲而盡!
茶水入喉,竟比先前那一口更苦更澀!司馬懿左手緊緊抓住袍角,極力忍著決不失聲叫苦。那苦味愈來愈濃,濃到極致之後竟又變成一片辛辣!這一下,辣得司馬懿張口吐舌,呼呼直喘!然而,即便到了這般境地,他仍是皺眉苦忍,一聲不吭,沒有喊出一個「辣」字來!
玄通子側過了頭,似乎饒有興致地望著他,臉上慢慢泛出了一絲讚賞之意。
隨著玄通子臉上笑意漸漸趨濃,司馬懿口中的辣味卻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絲清芬甘甜從舌齒間沁沁而生。慢慢的,那茶味愈髮香甜誘人起來,讓司馬懿不禁為之舒眉展顏、心花怒放,幾欲手舞足蹈!
坐在他身旁的胡昭和周宣見了,都禁不住面面相覷、暗暗驚詫,怎麼也不明白他此刻為何竟會有這般古怪的反應——彷彿就似喝了甘甜美酒一般顯出一絲醉態來!
可是,就在這心旌飄搖的一瞬間,司馬懿深受家學熏陶浸潤的修身養性之功終於發揮了效用:他心中雖是喜意盈盈、情潮澎湃,臉上卻在略一恍惚之後便疾速變得靜若止水、微瀾不興。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苦亦不撓、樂亦不惑……」終於,玄通子雙眸一亮,緩緩開口了,滿面儘是欣賞之色,「司馬仲達,你這一份正心凝神的修為實在不俗啊!荀爽大人曾來信稱讚你是『昂昂千里之資,雖夷險難測、成敗無定,而能守經達變,如山嶽之不移,如江河之自適』——今日一見,果然是言下無虛!」
司馬懿一聽大驚:荀爽司空的薦書尚還放在自己的行李箱中未曾取出示人,卻不料這玄通子已然一眼識穿了他的來歷!他連忙畢恭畢敬地伏下身軀,肅然言道:「先生過譽了。小生面對這茶味中的大苦大甘,其實也難忍難耐,雖是未曾現諸形色,但已浮蕩於內,全憑自己一股韌勁咬牙忍下,遠遠未及聖人所教『從容中道,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之境界……終是小生修為不純所致。還望先生收於門下,傾心指教。」
那胡昭、周宣二人亦隨著他一齊跪倒在席位上懇求不已。
玄通子沉默了片刻,面容一正,手中玉柄麈尾拂塵一揮,在自己鶴氅上面徐徐拂過,悠悠而道:「罷了,爾等且先平身。這杯茶是本師贈予爾等的入門登堂之禮物——各人慧根不同,自然各人的受益也不同,這也不必再去說它了。
「柯靈,你先帶這三位公子到後院廂房裡安頓休息……自明日清晨起,他們便到這明道堂上聽課習業,座位都設在這前面第三排來罷。」
治大國若烹小鮮
朝陽的縷縷清暉從氤氳的晨霧中灑進了精舍的窗戶,彷彿紫淵學苑牆外溪河裡的脈脈流水,一直淌到了地板上、牆壁上、榻床上,把房間裡的一切物飾洗滌得乾乾淨淨、明明亮亮。
紫檀木方幾的旁邊,玄通子坐在席上,手裡執著司馬懿呈上來的由荀爽親筆書寫的那封薦書,靜靜地凝眸仰望著窗外那輪冉冉升起的紅日,眼眶裡不知不覺間泛起了朦朧的淚光。就在兩個多月前,董卓被王允聯合呂布刺殺而亡的那天,荀爽——這位博學多才、賢德過人的鴻儒高士也溘然病逝。其實在他臨終之前,早已讓人送了一封密函過來。司馬懿呈上的這封薦書,則是玄通子又一次目睹他的親筆遺跡了。觸物生情,即便玄通子修為有道、心靜如潭,亦不禁潸然淚下。
在先前的那封密函中,荀爽對玄通子情真意切地說道:當今漢室不安、天下大亂,群雄割據的紛爭之勢已顯,為求撥亂反正、濟世安民,他已苦心尋覓到了兩位曠世奇才。其中一位就是他的侄兒荀彧,德行高潔、謀略超凡,今年三十歲,在他的安排之下已經奔赴關東,去尋找賢明可輔之人以共濟大業、肅清九州。另一位便是他的世交好友司馬防之子、出身河內儒家世族的司馬懿,雖然他年少歷淺,但自幼剛毅果斷、聰明好學,實乃「卓異之材、非凡之器」,倘若加以琢磨歷練,日後必能成就一番掀天揭地之偉業。然而,荀爽自知年老體衰,已經沒有足夠的精力與時間來調教司馬懿了,只得來函鄭重囑托玄通子代為鍛造他了。荀爽還在遺函中誠摯地鼓勵玄通子:唯有以他的高才偉量、博學碩德,方能令司馬懿天資盡掘、脫穎而出,做到「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看罷這封遺函,又讀起荀爽的那封薦書,玄通子忍不住熱淚盈眶,深深感慨不已: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荀君也!我玄通子乃春秋名相管仲第二十八世嫡孫管寧,亦是博覽群書、滿腹經綸的絕世大賢,只因目睹前些年的黨錮之獄愈演愈烈,自知君子之道窮矣,方才不得已潛心抑志、隱居深谷、化民於野。然而,他俯瞰四宇,見到天下蒼生將要墮於水深火熱之亂世,卻又百般不忍、輾轉難忘。自己如今欲親自出山輔佐朝廷蕩平諸逆,卻是年壽已高、力不從心;自己意欲隱居山野獨善其身,卻是深愧平生所學,更無法做到對這一場亂世熟視無睹。眼下,昔日的同窗學友荀爽君將少年俊才司馬懿推薦到自己門下,恰巧解了這個縈繞自己心間已久的難題!古語有云:「樹人以繼志,立人以補己。」自己若能悉心栽培教育出一位安邦濟世之賢才,又何嘗不是等同於自己親手去安邦濟世了一般?
說來也怪,在前天夜裡,他碰巧做了一個異夢:夢見自己正在明道堂上閱經,驀然間一頭身生雙翼的吊睛白額斑斕大虎嗚的一聲沉嘯,從窗外飛躍而入,撲倒在自己面前跪伏不起!其實管寧一向都很少做夢,但前天夜裡的這個異夢不由得讓他驚疑萬分。當年周文王姬昌飛熊入夢而逢姜尚,而今自己飛虎入夢又會遇到什麼高人奇士呢?果然,第二天上午便有三位儒生前來拜師求學,而其中一個正是那個被荀爽推崇備至的司馬懿!司馬懿昨日在明道堂上的表現雖有刻意為之的嫌疑,但他言行之間確也與荀爽君的推薦之詞絲毫不差——「志大意堅、剛毅聰達」,不愧為難得的「卓異之材、非凡之器」!
一念及此,玄通子管寧緩緩舒展了眉頭,輕輕放下了荀爽寫來的那封薦書,拭去眼角的斑斑淚痕,起身踱到精舍照壁前懸掛著的管仲、孔子、孟子、荀子等一幅幅聖賢畫像之前,伸出手去慢慢摩挲著,喃喃歎道:「吾道之亨、吾道之昌,又豈在門生弟子之眾寡?得一二賢才以盡心育之,他日順時而達,必能兼濟天下、廓清王道,開創堯舜禹三代後第一盛世!唯求諸位聖賢在天之靈佑之助之,不負天下蒼生之望!」
司馬懿、胡昭、周宣等早早便來到了明道堂,卻見寬闊的大堂之上,黑壓壓地坐滿了前來聽講的諸位門人弟子:有頭髮花白的垂垂老者,有年約十幾的頎頎少年,有皮膚黝黑的農家漢子,也有溫婉嫻靜的大家閨秀……而且他們的身份亦是各個不同:有農有商,有官有士,有富有貧,有貴有賤,真正體現了儒家傳道的宗旨——「有教無類」。
他們三人急忙擠到前堂第三排席位去看時,那座位早被先來的同學們佔了。周宣雙眉一擰,憤然便欲上前斥逐。司馬懿和胡昭卻不肯多生事端,將他勸阻下來,只道:「明天早上咱們早些兒上堂便是了!」然後尋到前堂牆角邊就地坐下,盡量靠近管寧先生所坐的那斑竹方榻。
噹的一響,前堂側門門框上懸著的那只青銅雲板忽然被人敲響,全場靜了下來,那數百名弟子齊齊屏住了聲息,連一聲咳嗽都聽不到。他們一個個挺直了上身,目光投向了前堂的側門口處,恭候著師尊——玄通子管寧的到來。
在一片靜默之中,只見管寧還是昨日那般一身飄然出塵的服飾打扮,雙手拱袖,輕輕托著那枝玉柄麈尾拂塵,雍雍容容,緩緩行到烏木案幾之後。柯靈疾步上前將他一攙,扶著他登上了斑竹方榻。
管寧坐定之後,手中玉柄麈尾拂塵一擺,向眾位門徒說道:「爾等近日可有何事煩擾,且向為師一一道來,為師在此一一釋疑解惑。」
司馬懿一聽,正自驚疑之際,卻見一位五旬長者舉手離席而起,伏在地上稟道:「師尊,老夫乃是靈龍谷頂方斗村的長老邱宏,特有一事請師尊主持裁斷:我方斗村位於山谷之巔,全村僅有一口水井。大家每日早晨汲水取用,近日因井水供不應求,不少村民因爭水而毆鬥,邱某苦心調解多次,總是無法解決——且請師尊指點化解。」
他話音方落,周圍那些方斗村裡來的村民弟子們也紛紛七嘴八舌地說道:「哎呀!邱長老所言甚是——鄰居們為爭水而翻臉打架的事兒太多了……」
「是啊是啊!小徒昨天去那井裡汲水之時,看到有一幫夥計早拿了棍棒鋤鍬圍在那裡了,嚇得小徒丟了水桶就跑,一直等到三更時分才敢摸黑前去汲水。」
管寧也不言聲,就那麼端坐在斑竹方榻之上靜靜地聽他們把話講完,才又將玉柄麈尾拂塵往外一揚,緩緩睜開眼來,淡淡說道:「這樣吧!我這紫淵學苑之中,年紀為十五歲以上、四十五歲以下的男徒們,今日下午各自帶上自家的扁擔、水桶,從這靈龍谷底的魚箭河中挑水給他們方斗村村民去用罷!大家意下如何?」
他話剛說完,堂上已是一片答允之聲。那邱宏和方斗村來的學徒們卻個個面露慚色,伏地而道:「小徒等在鄉里教化無方,勞擾了師尊和各位同學的清修,耽誤了大家的工夫,真是罪過、罪過!師尊,不敢有勞您和諸位同學——您且授予小徒等一劑教民之方便可!」
「同學們今天下午幫你們挑水到方斗村裡去,暫時周濟一下那些老弱病殘、汲水乏力的村民,這也是應該的。而這一劑教民之方,為師自然也會給你們帶回去施行的。」管寧依然是一臉的恬淡,娓娓而言,「你們且招來方斗村所有村民,當眾立下一個村規民約來,公開約定:方斗村裡那口水井,通常只能由家中有老弱病殘的和操辦婚嫁、祭祀、聚會等各類臨時應急之事的村民使用。而村裡凡屬體健有力者,須到谷底的魚箭河汲水。先賢卓茂太傅曾言:『凡人所以群居不亂而異於禽獸者,皆因人心之際存有仁愛禮義之本,故能相互敬事也。』你們方斗村中,自今而後,從邱宏君和各位同學做起,大家平日相敬相讓、互通有無,則喧囂爭擾之事又從何而生?縱有悖亂逞強之徒,你們盡可依村規民約而痛加嚴繩,一番警戒之下他們定不敢再犯。」
邱宏聽罷,頓時恍然大悟,與方斗村裡來的同學們一齊伏首叩地,連連稱道:「師尊所言,令小徒等茅塞頓開!我們回村之後,必如師尊所教,切實而行!」
管寧處理了這方斗村民眾爭水之事,坐在榻上靜靜調息片刻,又問堂上諸徒道:「諸君還有何難處之事?且一一道來。」
這時,卻見一位青年弟子舉手離席伏地稟道:「師尊!小徒向您呈報一件事情:前幾日小徒與同學劉寅君一道出行,劉寅君在路邊拾到一袋銅銖,於是在原地一直守了近三個時辰,終於等到失者沿途找來,便將那袋銅銖悉數交還了那失者。那位失者從袋中取出數串銅銖相謝,劉寅君硬是分文未取,逕自與小徒告辭脫身而去。小徒以為劉寅君拾金不昧,今日特來告知師尊,請師尊予以褒揚!」
「唔?劉寅君竟有這等善行?為師甚是欣慰啊!」管寧雙眉一展,滿面喜色,「劉寅君且出列前來,為師有話與你當面宣講。」
卻見柯靈從旁趨近一步,低聲稟道:「啟稟師尊:劉寅君昨日因其母患了急症,已請假在家照顧其母,所以今日不曾前來入學聽課。」
管寧聽了,臉色一凝,立刻沉靜下來。過了片刻,他才悠悠說道:「劉寅君素來家境貧窘而守義不移,實在難得。柯靈,你下課之後且帶上二十斤肉脯、十二石白米和八串銅銖,代為師前去他家問候致意,並向他轉達為師對他拾金不昧之義舉的褒揚。」
「好的。徒兒記下了。」柯靈微一欠身,朗聲答道。
「諸君還有什麼事嗎?」管寧復又轉身望著案前眾徒,款款問道。
「小、小、小徒還有一事。」只見席間一個衣著光鮮、商賈打扮的胖學徒漲紅著臉舉手站起來稟道,「小、小、小徒稟告:近來世風日下、人心澆薄,真是不成體統。小徒府中圈欄裡飼養的牛,這半個月來竟已被竊賊乘夜偷走了兩三頭……還請師尊授予小徒一劑護牛之方。」
管寧聞言,抬眼瞅了瞅這胖學徒一副腦滿腸肥、鼻孔朝天的模樣,在心底裡暗暗一歎,沉吟片刻說道:「別人偷竊你府中的牛,固然是大大不對的。既然你向為師請教護牛之方,為師也就坦白相告,你若想保住自家圈中的牛群,唯有藏牛於民,此外別無他法。」
「藏牛於民?」胖學徒愕然問道。
「對!」管寧雙目直視著他,肅然說道,「你一家幾口人哪裡照管得過來那麼多牛?如今正是耕作用牛之際,你且將自家府中多餘的牛犢分借給周鄰的鄉親和村民使用……為師保證你的牛不但不會被誰偷走,而且一定會被鄉親們照管得好好的。」
「哎呀!師尊的這個主意還蠻有道理的!」那胖學徒用手撓了撓自己的後頸窩,囁嚅地說道,「只是……只是咱家平日裡將那些牛借給鄉鄰們,都是要收些銅銖做租金的……」
「你這徒兒,眼下這時節,你是把牛借出去請人家幫你看護著,」管寧雙眉一揚,仍是一本正經地對他講道,「你還好意思再收人家的租金嗎?」
他此話一出,明道堂上頓時爆發出一片哄笑之聲。那胖學徒也面色大窘,東一瞧西一望,傻呵呵地乾笑了一陣兒,訕訕地坐了下去。
看過了、聽過了、笑過了之後,坐在前堂牆角邊的周宣拿手揉著自己剛才笑得發痛的小腹,直起身來對旁邊的司馬懿二人一邊笑一邊喘氣道:「哈哈哈……這位先生可真逗!這些子雞毛蒜皮、冗雜瑣屑的小事兒他也管得好似津津有味的,他逗這個胖子可真是逗得讓人發笑啊。」
聽了周宣的話,司馬懿臉上卻似毫無表情,無詫無笑,也不接話,只是淡淡地向坐在自己身邊的胡昭瞅了一眼。胡昭接了他的眼神之後,亦是笑容一斂,側過頭來,向司馬懿低聲言道:「仲達君,《道德經》有云:『治大國若烹小鮮。』依胡某所見,玄通子先生身居草野而能教化大行,實乃於瑣瑣細務之中展露出經天緯地之大才——當真是令人『心嚮往之,恨不能至』啊!」
聞得此言,司馬懿才微微含笑轉頭,向胡昭略一對視頷首而罷。
這時,堂上已是恢復了安靜——玄通子管寧先生終於正式開始講課了:「……國有四維,一維絕則傾,二維絕則危,三維絕則覆,四維絕則滅。傾可正也,危可安也,覆可起也,滅不可復措也。何謂四維?一曰禮,二曰義,三曰廉,四曰恥。禮不逾節,義不自進,廉不蔽惡,恥不從枉。故不逾節則上位安,不自進則民無巧詐,不蔽惡則行自全,不從枉則邪事不生……」
周宣聽了,又是禁不住微微搖頭慨歎:「唉……想不到這位被世人稱為德藝淵深的玄通子先生,竟也和那些泛泛之輩的塾師一般,只會宣講這等的老生常談!真是讓周某甚為失望。」
而司馬懿和胡昭坐在一旁,並不多言,只是默默傾聽。
不知不覺之中,管寧先生這個上午的講經授課結束了。隨著噹的一聲青銅雲板被敲響,眾弟子們紛紛起身離去。他們中間大多數人在回家用過午餐之後,便要在中午未時由邱宏帶領著去幫方斗村村民們挑水解困。其餘的學徒則各自回家,各自干各自的事兒去了。一時之間,偌大的「明道堂」便迅速空了下來。
讀《史記》,觀天下
管寧將手中玉柄麈尾拂塵放在坐榻的一側,從烏木案幾上拿起杯盞,呷了一口清茶,潤了潤自己的喉嚨。他目光往堂下一掃,卻忽地定住了:司馬懿、胡昭、周宣三人竟還一直跪坐在牆角處,未曾離去。
他緩緩放下茶盞,靜思片刻,然後伸手拿過玉柄麈尾拂塵,向他們三人遠遠一招。司馬懿等三人急忙起身奔到他的方榻之前跪下。
管寧深深地看著他們,慢聲說道:「自今而後,你們三人不必像其他弟子一般每天上午非得到這明道堂上聽為師講課。你們可以在紫淵學苑裡的任何一個地方自行修習。」
說著,他從大袖之中取出了一本絹冊,對周宣說道:「周宣,這是為師親筆撰注的《易經》,上面批注著為師關於天人像數的一些心得體悟——你且拿去好好研讀,有何不懂、不通之處隨時可來詢問。」
周宣臉上起先並無特別的喜色,有些懶懶地伸手接過了那本《易經》,放在膝上隨手翻了幾頁,略一掃視,驀地全身一震,兩眼倏然放光,嘖嘖歎道:「好精妙的點評!好精妙的註解!好精妙的剖析……」已是忙不迭地埋頭翻看起來!
管寧也不理會他,又從袖中取出一本《論語》,對胡昭說道:「胡昭,這是為師親筆撰注的《論語》,上面也記著為師關於修身養性之道的一些心得體悟——你也拿去自行研習,有甚不懂、不通之處且來詢問為師。」
胡昭大喜,接過那書,向管寧叩謝不已。
最後,管寧轉頭看著司馬懿,微一沉吟,遞過來一本《史記》,淡然說道:「司馬懿,這本《史記》你且拿去細細研讀罷。」
司馬懿聞言,心頭不禁一陣狂震,欣喜萬分地謝過管寧,雙手接過那本《史記》,急忙放在身前便翻了開來,卻不由得怔住了:他一連翻了十餘頁,那《史記》的字裡行間、書角幅邊均是一片空白,管寧先生竟是未批一字、未注一句!
他仰起臉來,滿面驚訝地看著管寧,目光裡儘是疑惑。
「欲求己之明智,莫過於精研古今之變;欲求精研古今之變,莫過於熟讀史籍。而讀史之法,別無他途,唯有『設身處地、易境而入』八字。」管寧接下了他那兩道驚詫的目光,毫不迴避,侃侃而道,「你每閱一處,便可潛心沉思,設想自己處於書中那些帝王將相們當時的境地,你當如何周旋應付於其間?他們其時的應對之方有何勝過自己之處?又有何不如自己之處?要左顧右盼、前思後想,直到尋覓出彼人、彼時、彼境、彼事所需的最佳之策方才罷休,到了那時,你且來與為師交流。」
司馬懿靜靜地聽著,沉默片刻,忽然輕輕問道:「請問老師:小徒可以將自己設想為這書中的任何人嗎?而且,小徒是否可以將自己設想成的任何人的任何計謀,都拿來請您指教?」
「可以,完全可以。你可以將自己設想為《史記》中的任何人,」管寧雙眸深處亮光一閃,靜靜地盯了他片刻,慢慢答道,「你也可以根據書中彼時、彼事、彼境而設想出任何謀略。」
司馬懿深深地伏下身去,沒有再多問了。此刻,他已深深地懂得了管寧這話的含意。依照管寧的啟發,讀《史記》時既然可以把自己設想成任何人,且不說蕭何、張良、韓信等賢相良將,便是秦始皇嬴政、漢高祖劉邦那也是可以大膽地去設想和代入的了。
自從採取了管寧所言的與古人「設身處地、易境而入」的閱史方法後,司馬懿感覺自己心頭豁然一亮,以前對史書中許多未懂未通之處也都漸漸想得明白了。
他將這個閱讀方法延展開來,觸類旁通、舉一反三,在現實生活中也運用了這種與別人「設身處地、易境而入」的推測方式,真正做到了在計謀設置之上「我可以此制人,即思人亦可以此制我,而預設一防;我可以此防人之制,人即可以此防我之制,而增設一破人之防;我破彼防,彼破我防,又應增設一破彼之破;彼既能破,復設一破乎其所破之破,所破之破既破,而又能固我所破、以塞彼破而伸我破,終究不為其所破。遞法以生,踵事而進,深密難測」。這樣一來,他便覺得自己完全可以把自己在頭腦中劈成數個分身,站在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方面、不同的立場來對同一個問題進行深思熟慮、反覆權衡。通常來講,他如此這般地思考之後,最後所想出來的對策都已是相當周全、相當深刻、相當成熟了。
同時,在與管寧的請教、交流當中,他更是感到了師尊腦中思維的開闊、深邃、凝練與精妙。管寧的每一次指點,都讓他感到茅塞頓開,總能讓他得到新穎而豐碩的收穫。管寧也為司馬懿表現出來的「能放能收、能博能專、知微知彰、知剛知柔」的思維方式所折服,於是便漸漸引導他轉到對眼前天下大勢的剖析與研究中來。
這一日下午,管寧在明道堂的烏木案幾之上鋪開了一張大漢州郡要塞地形圖,用一柄玉尺指著那圖,對司馬懿緩緩道:「當今天下,已然一分為十:北有袁紹佔據冀州、青州以及公孫瓚坐擁幽州;東南有袁術佔據淮南以及孫堅之子孫策、孫權兄弟興於江南;正南有宗室劉表佔有荊州;西南有宗室劉焉、劉璋父子據有漢中、益州;正西有馬騰、韓遂割據雍涼二州;東面則有曹操握有兗州、呂布執有徐州;中原地帶,則又是包括你河內司馬家族、穎川荀門、汝南許氏在內的豫州各大世家組成護鄉塢中立自守……唯有當今天子尚被董卓餘黨李傕、郭汜挾持於關中,孤立飄搖。天下局勢既是這般撲朔迷離、亂象紛呈,依你之見,當如何理出一個頭緒來?」
司馬懿也不像普通門生那樣虛飾偽辭,逕自上前向那張地圖俯視許久,方才慢慢抬起頭來,正視著管寧,略一沉吟,開口說道:「師父,依弟子看來,放眼四海,這十股勢力如今在神州大地紛纏互噬、躍躍而動,不過皆是在苦苦力爭一個『強』字罷了!單單就這個『強』字而言,目前朔方袁紹一派所擁有的勢力自然是最強的,實為天下群雄之首。但是,僅憑一個『強』字,袁氏便想獨攬天下、妄行異志,只怕終究未必能成……」
「哦?何以見得?」管寧一聽,面色不禁微微一動。
「師父曾經教誨過,這天下至強至威者,並非一味依恃兵精地廣,乃在於天下人心之向背。如今天下紛擾、群雄亂鬥,四方百姓早已厭倦戰亂之苦,只盼著漢室能夠撫平諸侯、重歸安寧……」司馬懿靜靜地盯著那幅州郡要塞地形圖,彷彿從這幅圖上看到無數的士民在鮮血與戰火中掙扎哀號,看到繁華的城邑在兵馬的鐵蹄下化為廢墟,看到寧靜的村莊也到處燃起了熊熊的烈焰,他的眼眶竟是漸漸濕了,「然而這四方諸侯中,不少人都是各懷異志,暗中都盼著當今天子能夠速速喪生於李傕、郭汜等董卓餘匪之手,然後他們再以『復君仇、討逆賊』為名殺進關中,開始爭奪帝位。那袁紹本是擁兵數十萬、據地數千里,最有能力直驅長安一舉蕩平董卓餘孽,迎天子於萬全、撥亂世而返太平,但他卻一直坐視天子於顛沛流離之中而不聞不問,必定也是懷著這等令人不齒的居心!」
管寧聽著,伸手撫了撫胸前那數綹鬚髯,舉目北望,沉沉而道:「虧得袁氏一族素來坐擁我漢室『四世三公』之尊榮,竟也懷有這等不軌之心,忘恩負義、貪權奪利,真是豬狗不如!」
「師父,依弟子之見,袁紹他們既是這等鮮廉寡恥,自然也就成不了什麼氣候了。」司馬懿眸光一閃,又向管寧說道,「他們用心拙劣,豈能欺騙得了天下士民的睽睽眾目?袁紹縱有甲兵數十萬、郡地數千里,也不過是一個只知看門守戶、伺機竊人之財的鄙夫,終究難成霸業!倘若有齊桓公那樣『義合諸侯、一匡天下』的賢能之士乘時而起,長驅直入關中,恭迎天子於廟堂,重樹漢室威儀,奉聖旨而伐不臣之徒……袁紹勢力再強,也必會眾叛親離、土崩瓦解,坐以待斃矣!」
「說得好!」一個陌生而清朗的聲音在堂上驀然響起。司馬懿不禁一愕,轉頭循聲看去,卻見一位身穿錦袍、頭戴綸巾的青年儒生和一位身著綠衫、頭戴束髮玉冠的翩翩美少年,從那霜雪紗檀木架屏風背後緩步轉了出來,正微微含笑望著他和管寧。
管寧卻並無意外之情,呵呵一笑,伸手一指那剛才稱讚司馬懿的錦袍儒生,向面有詫意的司馬懿介紹道:「仲達,這兩位公子都是今日上午本師新收的弟子:他是來自沛郡桓氏世家的桓范。」
「桓范?」司馬懿聽了暗吃一驚:沛郡桓氏在後漢4 一朝是聲名顯赫的儒學世家。後漢初年,沛郡桓氏之高祖桓榮曾任漢明帝的授業師傅,以一介寒儒而晉爵關內侯,並享有與三公同列的殊禮。依常理而言,桓氏一族的儒門家學源遠流長,桓范又豈用得著負笈求學於外?但他今日竟不遠千里前來拜投在管寧門下,實是令人有些意外。
管寧又伸手指向那綠衫美少年,含笑介紹道:「這一位乃是來自冀州鄴城南門校尉方澤府中的公子,名叫方瑩。」
司馬懿聽罷,仔細想了想,這鄴城方氏之名並無印象,應該是近世方才發跡的普通官宦之家罷。他抬眼向那方瑩看去,只見他面若美玉、眸若秋水,氣質清雅不俗,年齡雖是稍低於己,卻也生得身材頎長、風姿秀挺,令人見了頓生親近愛慕之心。
方瑩一直在遠處笑盈盈地看著司馬懿,忽見他雙目直視過來,不覺有些微微害羞,竟是略略低下頭去,不敢和他對望。司馬懿也覺自己有些失禮,連忙收回目光,又看向了桓范,心中卻不禁暗想:這方瑩亦算是宦家子弟,怎麼像閨閣中的姑娘一般忸怩?
這時,桓范面容一斂,走上前來,雙目流轉,上上下下打量了司馬懿一番,然後向他一拱手肅然道:「兄台想必便是河內郡司馬懿君了!桓某在沛郡時曾聽到荀彧先生介紹過您——今日聞得您這番卓異之見,才知荀先生讚您『天資聰穎、識量過人』確非虛言了。」
「桓兄過獎了!在下如何當得起荀先生那般稱讚?」司馬懿臉上淡淡一紅,急忙還禮謙謝不止。
「司馬君何必如此過謙?奇男子偉丈夫,談吐舉措便應如日月經天,其名與實均為赫赫然不可輕掩。」桓范聽了他這話,好像不大耐煩,向他擺了擺手,正色而道,「你司馬仲達既是當得起那樣的稱讚,就應該受之而無愧,又何必謙謙作態?反倒損了你英特磊落的本色!」
他當著司馬懿的面講出這一番話顯得十分耿直,倒與普通儒家弟子的溫良謙恭之風大不相同。司馬懿聽了,面色微紅,呵呵笑道:「桓兄談吐舉止之際磊落直爽,在下拘於俗禮,倒讓桓兄見笑了。」
「唔……這就對了嘛!」桓范這才點了點頭,斂起一臉的肅容,悠悠說道,「還是回到先前的話題上來罷。其實,司馬君你剛才所言的像齊桓公那樣『義合諸侯、一匡天下』的賢能之士,已經出現了!」
「真的?」司馬懿一驚,「你這個消息,堪稱天下蒼生莫大之福音——請問這位賢能之士是誰?」
「他正是本郡同鄉長輩——奮武將軍、兗州刺史曹操!」桓范的目光落在了那張地圖的「兗州」位置之上,緩緩說道,「近日曹公聽聞當今天子與朝廷公卿蒙塵輾轉於群賊之手,義憤交加之下,派出心腹愛將夏侯惇、曹洪等率兵前往長安,去迎接天子與朝廷公卿,到豫州境內尚未遭損的許縣城中安居天位。」
「唔……古語有云:『疾風知勁草,亂世見忠臣。』這位曹公忠義當先,恭迎天子與朝廷公卿脫出危難之境,重振漢室威儀、整肅朝廷綱紀,實乃曠世賢臣!」司馬懿認真聽罷,不由深深讚道,「若非他本人確有天縱之英明,則必有謀略不凡的幕後高人指點……然而,非俊傑而不能用俊傑所進之策——這位曹公當真不愧為亂世俊傑也!」
「司馬君所言甚是。」桓范面含微笑地看著他,又道,「曹公本人有天縱之英明是不假,但他有謀略不凡的幕後高人指點相助也是真……司馬君,你猜一猜那位幕後高人是誰?」
「這個……」司馬懿見到桓范一臉神秘的笑意,心中忽地一動,失聲而道,「桓兄剛才提到在沛郡見過荀彧先生……想來,隱在曹公身後的那位謀略大家必是荀彧先生了……」
「是啊!這世間除了荀彧先生,又有誰能謀劃得出這『奉天子以令不臣』的雄圖大略吶?」桓范肅然點了點頭,然後轉向管寧躬身一禮,恭敬異常地說道,「管老師,小生也是奉了荀彧先生的指教,方才離家前來靈龍谷求學習道的,今日一睹您的高德異才,又一見您門下司馬君之奪人風采,小生深感此行不虛矣!」
司馬懿聽他這話又講得有些憨直,生怕管寧對他有所反感,正欲開口發話為他從中周旋,一抬眼卻見管寧面露微笑,似是絲毫不以為忤,反而像對桓范這一派耿直明爽之風頗為欣賞。他這才暗暗放下心來。
方瑩剛才站在一邊靜靜地聽著司馬懿和桓范的對話,但他眉目之際露出的淡淡不耐之意,顯然透出他對天下時局之事並非十分在意,一雙明眸只瞧著明道堂四壁的山水彩繪之畫,看得甚是入神。
管寧待桓范說罷,舉目正視著他和方瑩,伸手撫鬚呵呵笑道:「你們倆既是千里迢迢為求學問道而來,本師必會傾囊相授,讓你們不虛此行的。本師也盼著你們學業有成,日後在朝能安君理政、在野能興教澤民啊!」
方公子
這一日清晨,踏著一路的青石,披滿雙肩的綠影,點著滿地碎金似的絢爛晨暉,司馬懿背負雙手,瀟瀟然往靈龍谷山頂樹林直登而上。牛金則背著一副書笈,在他身後不緊不慢地跟著。
待得登上山林之巔,司馬懿站到一方巨岩之上,舉目四顧,只見紅日當空、雲霞輝映,四方草木新綠、山川秀麗,頓覺心境一片明淨,竟有一股言之不盡的歡暢活潑之意蕩滌於自己胸肺之際。他情不自禁,仰天一聲長嘯,宛若龍吟九霄,清越凌雲,一縷縷餘音順風遙遙傳送出去,縈繞於林泉山水之間,久久方絕。
清吟方罷,他豪興大發,忽然拔出腰間三尺青鋒,縱身一躍,凌空起舞!但見劍光如虹,在半空中夭矯靈動,散開猶如花雨繽紛令人目眩神迷,聚攏來又似鳳翔九天令人歎為觀止。鏘然一聲清鳴,劍光瀉地,一凝而定——司馬懿撫劍而立,站在巖上玉樹臨風,煞是瀟逸不凡。
「公子好劍法!」牛金在一側看得分明,雖然他自己身懷武學絕技,此刻亦不禁為司馬懿的矯健身手而脫口大讚一聲,「公子不愧為文武雙全的奇才!牛金在此佩服得很吶!」
司馬懿還劍入鞘,調息片刻,方才轉過身來,對牛金淡淡言道:「我司馬家本來便是將門出身,前有高祖司馬卬以武功而創立殷國,後有先祖司馬鈞以將才威震西羌,終不能像那迂士腐儒一味重文才而忽武藝,只做一介四體不勤、禦寇無力的文弱書生!家父曾言:『體不健,則不足以負重;志不強,則不足以致遠。唯有體健志強者,方能負重而致遠。』你大哥牛恆在我們府中也是經常看到的:家父每日早晨起來便會鍛煉半個時辰的劍法武藝,數十年來一直堅持不懈。不瞞你說,在持之以恆這一點上,本公子而今還遠遠不及家父吶!」
牛金聽得連連點頭,喟然歎道:「公子有幸生在這等文武兼重的高門世家,所以自幼便得到了種種高明而嚴謹的鍛煉與教導,將來必會成為一代偉器,哪像牛某這輩子只能做個舞刀弄棍、看門護院的下人?牛金實在是太羨慕您了!」
「牛賢弟此言差矣!古語有云:『帝王將相,寧有種乎?』你切切不可把自己看輕了。」司馬懿對他那番話很不以為然,微微搖頭說道,「你一身過人的武藝,豈是我司馬仲達所能比的?本公子每日舞劍晨練,只求強身健體。而牛賢弟武藝超群,將來若逢明主,必能成為一名勇冠三軍的熊羆之將!你切切不可把自己看輕了。」
牛金聽了,只是嘿嘿一笑,隨口答道:「謝謝公子您抬舉牛某了。牛某要能成為一名勇冠三軍的大將,除非是您當了手握兵權的大將軍!」他一邊說著,一邊打開書笈,取出一本典籍呈到司馬懿手中——他知道,司馬懿通常在舞劍晨練完畢之後,接下來便是吟誦典籍了。
司馬懿接過那冊典籍,一看是本《莊子》,當下也不去翻開來瞧,脫口便背誦起來:「北溟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他的聲音慷慨激昂、氣韻沉實,字字句句如石擊水,在山巖之上遠遠傳響開去,似與天地萬物同聲共鳴一般。而司馬懿自己也陶醉在這吟哦之音中久久不能自已。
吟誦完畢,司馬懿胸中激情終於宣洩淨盡,他這才慢慢轉過身來,向牛金微一示意,準備下山巖尋覓一處幽靜之處攻讀兵策經書。
正在此時,一個清婉動聽的聲音忽然傳來:「靈龍谷內,棲鳳巖上,司馬君劍舞長空,一嘯穿雲,清吟裂石,剛健沉雄之氣溢於言表——小弟這廂聽得心折不已!」
司馬懿聽出這聲音乃是那新同學方瑩的,急忙回首一瞧,果然見到他身著一襲華衫,正與他那個被喚作「林巧兒」的書僮在遠處樹蔭下面望著這邊含笑而立。
「哎呀!愚兄剛才在此狂嘯亂吟,讓方賢弟見笑了。」司馬懿一見方瑩,不知怎的竟是一陣莫名的心跳,臉上羞意暗生,匆匆走下棲鳳巖,向著方瑩二人迎了上去,「方賢弟也有雅興登上此山觀景吟詩?愚兄願洗耳恭聽。」方瑩只是望著他,雙頰淺淺露笑,眸光如流水般一漾,在他身上稍一流轉便移了開去,也不答話。他身旁的那小書僮林巧兒卻淡淡笑道:「我家公子生性溫雅恬靜,素來不喜吟哦嘯揚。不過,他的琴倒是彈奏得極好的。」
「巧兒!你胡說什麼?」方瑩如玉柳隨風般一回身,嬌嗔了林巧兒一句。林巧兒嘻嘻一笑,吐了吐舌頭,退到一邊去了。
「原來方賢弟是精於琴瑟之藝的高手啊!」司馬懿聽得分明,不禁面露喜色,微笑著說道,「既是如此,且請方賢弟垂意彈奏一曲,滌一滌愚兄的塵襟——如何?」
方瑩推辭不得,嬌嗔了林巧兒一番,沒奈何,只得應允了。他一拂衣帶,便在樹蔭下那一片潔淨無塵的草地之上款款坐了下來。林巧兒嘻嘻笑著,將背上負著的那具皮革長囊放下,緩緩打開,只見一方晶瑩玲瓏的綠玉古琴赫然在目。細看之下,卻見那琴雕飾精緻,松紋銀弦,綠光瑩然,實是非同凡品。
「好琴!」司馬懿目光一瞥,投在那綠玉古琴上面,觀看片刻,不禁訝然一歎,「倘若愚兄沒有辨錯的話,它大概便是周朝流傳下來的綠松瑤琴了。」
「司馬公子好眼光!」林巧兒聽了,抿嘴笑道,「這綠松瑤琴可是我家老爺花了三百萬銖錢從別人手中買來的吶。」
這時,卻見方瑩不言不語,凝眸沉思了一下,似在考慮彈奏何曲,最後秀眉一揚,若有所悟,將綠松瑤琴放置於自己雙膝之上,用手在琴弦上輕輕一撥。但聽啵的一響,宛若石破水鳴,清亮激越,悅耳動聽。司馬懿又不由得脫口讚了一聲:「好音質!」他話音剛落,方瑩已是雙手一撫,纖纖十指撥動琴弦,一縷清清亮亮的琴音款款流瀉而出:初時平平緩緩,猶如清溪潺潺;到後來,便若水滴珠落,若斷若續,一聲聲便似敲叩在司馬懿那隨著琴聲歸於寧靜祥和的心境之上,自自然然蕩起了一片天籟之音,漾起了一縷縷空靈飄逸之感。
最後,但聞錚的一響,萬音俱息,全場寂然。司馬懿如醉如癡,彷彿涵泳在這曼妙絕倫的琴韻之中,久久回味,樂不思返。方瑩卻仍是按琴而坐,抬眼斜斜望著他,含笑不語。
「妙哉妙哉!絕哉絕哉!」過了半晌,司馬懿終於從浸潤尋味之中回過神來,輕撫雙掌,慨歎不已,「瑩弟所奏琴曲,堪稱天籟奇音,令人心清神爽,回味無窮!」
方瑩聽了,淺淺一笑,將綠松瑤琴用手輕輕一托,深深瞅了司馬懿一眼,柔聲而道:「方某久聞司馬君出身詩書禮樂世家,想必也是精於琴瑟之藝的了。還請司馬君也奏上一曲,讓方某一飽耳福罷……」
司馬懿臉上淡淡一紅,急忙擺了擺手,羞澀地推謝道:「說來讓瑩弟見笑了:愚兄於絲竹韻律之學實為不精,豈敢在你面前獻醜?」
「司馬公子這話可有些假了,你連綠松瑤琴這樣的珍品古物都辨認得來——卻還說什麼『於絲竹韻律之學實為不精』?」林巧兒在一旁聽了,撲哧一聲笑了,「你編的這個托詞可糊弄不了人啊!」
「巧兒休得妄言。」方瑩向林巧兒嬌叱一聲,轉過臉來看著司馬懿,微一蹙眉,面色倏變而復常,笑容淡淡的,「司馬君,你的意思方某懂得了。你出身名門世家,素來看重的是文德武功——文則經天緯地,辭令典策;武則掌鉞執旌,威揚四方。你所用心的,乃是濟世之鴻略。至於撫琴吹簫、和聲度曲,只怕是被司馬君視為伶官之所務而不屑習此罷?」
「哪裡,哪裡……」司馬懿臉上的紅雲彷彿更濃了幾分,口裡囁嚅地說道,「瑩弟這話說得過了。《荀子》裡講:『君子以鐘鼓道志,以琴瑟樂心。』瑩弟奏清正之音,立仁和之樂,本就是大雅君子之所為。愚兄願在閱典悟道之餘,向瑩弟學習音律之技!」
聽了司馬懿這番滿是真摯之情的話,方瑩不禁沉吟了片刻。他輕輕放下綠松瑤琴,站起身來,緩緩行過司馬懿身畔,望向棲鳳巖下的層層松濤,悠然而道:「司馬君,方某剛才言誤了,還請你見諒。唉……當今天下,戰亂將興,兵禍將起,已非歌舞昇平之治世。方某雖有琴瑟音韻之絕學,只怕在這風雨飄搖之亂世也不過是徒具虛儀而已。倒是司馬君胸懷天下,念念不忘以濟世安民為本,這才是奇男子、偉丈夫之所為!就憑這一點,方某其實對你很是敬重。沒有你和其他兄長的勵精圖治、戮力王道,又哪來我等禮樂清流之士怡然翔舞於太平盛世?」
司馬懿在他身邊將這話聽得分明,心底亦是感慨萬千:平日裡這方瑩神情舉止都似冰人一般,看起來透著一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峻,在明道堂裡讀書也是獨坐一席、目不旁視,和同學們交往甚少,顯得清高寡合——卻沒想到他胸中竟蘊有這般深沉而滾燙的幽幽之情,實在是不可小覷!一念及此,他心裡對方瑩的親近愛慕之意頓時又深了幾分,便徐徐說道:「瑩弟待人面冷心熱,愚兄以往若是有輕慢之處,還望瑩弟不必在意。」
方瑩聽了他這話,倏地轉過眼來,瑩瑩然如一泓秋水,靜靜盯了他半晌,方才掩口一笑:「司馬兄言行之際這般小心謹慎,倒是有些太放不開了!你何曾有過些許輕慢我處?只怕以前倒是我方某有些孤傲,讓你見笑了。」他也不待司馬懿再說什麼,便從腰間取下一支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的二尺長簫,遞向司馬懿,款款言道:「人生難得一知音。司馬兄亦可謂方某的一位知音了。也罷,你既有學習琴簫奏樂技藝之心,方某就把這支白玉簫贈送於你,待得閒暇之時,你我且交流切磋罷。」
司馬懿接過那支白玉簫,不知怎的,竟隱隱有些興奮,就像得到了什麼極品寶貝一般,一迭聲只向方瑩道謝不已。
在一旁一直冷眼瞧著這一幕的牛金,心裡卻冒起了幾分納罕。他知道,其實司馬懿的琴瑟簫笛之藝一向是家中眾兄弟裡最好的——他回孝敬裡在祭祖廟會上彈過幾回古琴,也吹過幾回長簫,讓鄉鄰們都聽得如醉如癡的!可是今天見了方瑩,他怎麼一味藏拙、自謙,居然末了還要向方瑩學吹簫?
正當他百思不解之際,一抬眼看到司馬懿和方瑩已是並肩向前談笑風生而去,那份兒如膠似漆的熱情勁兒可從沒見過——他這才心念一動,恍然大悟:原來公子哪裡是向方瑩學什麼吹簫啊!分明是變著法子和那位方公子親密交往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