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宣占卦
靈龍谷內有一大奇觀,便是那浩浩茫茫的冬霧:在層層密林之間,白霧氤氳,騰騰而起,如浪如潮,奔流迴旋,彷彿將山谷內外浸進了一池雪乳之中,令人五步之內猶如隔紗睹物,總是朦朦朧朧看不分明。
在通往谷口的木棧道上,司馬懿、方瑩、周宣和牛金正說說笑笑地往外走去。他們今天是奉了管寧之命,到谷外的陸渾縣縣衙裡去請縣令前來紫淵學苑議事的。
「周兄!這路上走得好無聊啊!你且將你那些占卦看相的學問,講來讓大家聽聽,解一解悶嘛。」方瑩伸出衣袖擦了下額角的涔涔熱汗,清秀粉嫩的面頰泛起了一層紅暈,「我聽同學們談到你時,都把你吹得玄乎其玄的。」
周宣哈哈一笑,轉過身來瞥了方瑩一眼,沉吟了片刻,慢悠悠地說道:「你這個方師弟啊!一向都那麼清高孤傲,對很多同學都從不拿正眼去瞧,連住宿舍也是一個人獨佔著一間,整天只和你那個書僮……哦,對了,還有司馬仲達待在一起——今兒個怎麼來談起我周某人吶?莫非是想存心取笑我?」
「豈敢?豈敢?」方瑩用衣袖掩口一笑,溫聲而道,「周兄,你是『兩眼看透人間吉凶休咎,一口道盡世上禍福窮通』的高手——若是小弟敢取笑於你,你給小弟一個不祥之判,豈不是小弟自討苦吃?」
「唔……方師弟這麼說還差不多!那愚兄可就獻醜了。」周宣聽了,心下似是頗為受用,右手摸了摸額門,思索片刻,向方瑩說道,「不過,你總得拿個什麼人啊、物啊、怪夢啊什麼的,這才能讓我著手預測一番嘛。」
方瑩微一頷首,左顧右盼了一下,伸手悄悄地往前指了一下司馬懿的背影。周宣一見,輕輕點了點頭,向方瑩低聲說道:「你可別說——我這占卜看相之學最精妙之處,就在潛觀暗察別人舉手投足之際的真意流露,這才『既能識其形,又能明其神』!」
說罷,他忽地朝前面正埋頭趕路的司馬懿大喊了一聲:「仲達!」
司馬懿聽他乍然這麼一喊,卻沒怎麼在意,只當他又想拿自己尋開心了,腳下步伐絲毫也不減慢,而是緩緩轉過頭來,問道:「周兄,何事?」他這一回頭,竟是上身胸膛朝前,雙肩一動未動,而頭顱已是幾乎轉了個半圓過來正面對著周宣!
一見之下,周宣頓時呆了:司馬懿這個轉首回視的動作,正是上古相書上描繪的「青獅回頭」之相啊!相書上寫得清清楚楚:「凡前行而反顧之際,面正向後而身不動者,即稱曰『青獅回頭』。具此異相者,必能晉王加冕、權傾天下、貴不可言。」他使勁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三驗看,卻發現自己眼前的這一幕情景竟是如此的真實!簡直和那上古相書上寫的「青獅回頭」之狀一模一樣!就在他遲疑沉吟之時,司馬懿嘀咕了一句「莫名其妙」,便又轉頭向前疾行而去!
周宣被他這一嘀咕也喚回神來,心念一定,暗暗想道:這相書上只怕是寫錯了罷?司馬懿身具大富大貴之相不假,至多也不過是「公卿之材」罷了,哪裡就能「晉王加冕、權傾天下」了呢?看來,還是自己把相書讀得太死了……他不覺有些自嘲地乾笑了一下,轉身向方瑩說道:「司馬君在剛才轉頭回顧之際,顯得氣度沉雄、鎮靜自若,日後必是『宰輔之器』。方師弟將來拭目以觀——周某此言若是有虛,你大可當著諸位同門的面砸爛我的名頭!」
「周兄的話一向靈驗得很,小弟佩服之至。司馬兄若能托你這一句評為『宰輔之器』的吉言而位列台司的話,小弟自然也是為他感到高興的,小弟巴不得你的所評會成為現實。」方瑩甜甜地一笑,「你且為小弟也瞧一瞧面相,如何?」
「你的面相?」周宣側過頭來盯著他靜靜看了片刻,才悠悠歎道,「可惜!可惜!」
「可惜什麼?」方瑩一愕。
「你這面相本來也是極佳,可惜生錯了地方。」周宣一本正經地講道,「你這可是『清泉涵珠』之相,若是女兒之身得之,日後必能『鳳冠霞帔、榮膺貴嬪』的,可惜你是堂堂鬚眉男子,逢此異相,只不過是一介風流名士的下場罷了。」
他此言一出,方瑩登時全身一震,面頰間倏然湧起一片緋雲,微微掩過頭去,只低低地說道:「說什麼『鳳冠霞帔、榮膺貴嬪』,那都是虛的,方某若能與心愛之侶攜手暢遊於林泉之下,此生便做一個隱世名士亦是無憾無悔的了……」說罷,抬頭望了前面的司馬懿一眼,喉間一陣哽結,竟是再也說不下去了。
「看不出你倒是一個情癡啊!……」周宣本欲開口取笑方瑩,心中忽又想起了什麼似的,甩開步子就追向了司馬懿,大聲喊道,「仲達,我問你一件事,師父一向寧靜淡泊,最是不喜與塵世官府中人打什麼交道的。今日他卻破天荒似地派我等前去陸渾縣衙,請那個縣令來學苑裡做什麼啊?你可知道其中的內情麼?」
司馬懿只顧往前疾行,隨口答道:「孔和(周宣字孔和),你素來精通陰陽占卜,豈會推測不到師父的這番用心?這等小事,你隨手一卦便知了,何必又來問我?」
周宣被他這一反問窘得閉上了口,半晌才幹干地笑了兩聲出來,慢慢說道:「仲達,實不相瞞,今日我們出門之前,周某悄悄留心卜了一卦——這個卦嘛,就是來得有些蹊蹺,你還是先將師父請陸渾縣令入谷來見一事的用意告訴了周某罷。」
「哦?周兄,你佔的是哪一卦?又有哪些蹊蹺之處?」從後面趕了上來的方瑩聽他那麼說,不禁有些驚疑地問道,「你且講出來讓小弟聽一聽……」
周宣瞅了方瑩一眼,張了張口,終於還是忍住了,揮手又朝大步流星走在前面的司馬懿喊道:「喂!喂!喂!仲達!仲達!你還是先將師父邀請陸渾縣令入谷相見一事的用意告訴周某罷……」
司馬懿被他這麼一催,不由得放慢了腳步,仍是頭也不回,淡淡說道:「孔和,師父今晨出門前可並沒向我交代過他是何用意啊,接到他這個任務時,咱們大家都在現場,你當時不就站在我身邊嗎?你可聽到他對我多說了什麼話沒有?」
「仲達,誰不曉得你揣摩世道人心的功夫最是了得?師父稍一眼眨眉毛動,你便能猜出他的心思來……」周宣仍是以為司馬懿在推托迴避,直通通地說了下去,「師父今日這番舉動的用意,你心底必是十分清楚的。你又何必藏在腹中不吐出來和我所佔的卦辭來印證一下呢?方瑩,你且幫我勸一勸你這位司馬兄嘛,他平日裡最喜歡聽你的話了。」
方瑩聞言,雪玉般潔白的面頰竟慢慢洇成了一片嫣紅。他含羞地瞧了司馬懿一眼,回頭向周宣叱了一聲,道:「咄!周兄此言差矣!你且將你佔的那一卦的卦辭先說出來,讓司馬兄聽一聽。司馬兄自會拿這卦辭和他心底猜到的師父的用意印證一番的。若是與你卦辭裡的寓意相同,他怎會不將那番揣測之詞告訴你?……」
「好……好……」周宣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沉吟著說道,「方師弟,說你偏向他,你果然是偏向他!罷了!罷了!仲達,我先將我佔到的那一卦告訴你吧。」
「你說,我聽著吶!」司馬懿依然是疾步向前毫不停息,朝著身後的周宣丟了這一句話。
「哎哎哎——你這個司馬仲達,上輩子可能真是一匹野馬投胎轉世來的,只曉得一路撒蹄狂奔。」周宣連連招呼道,「你現在倒慢下腳步聽我講一講這卦嘛。」
「你講罷,我聽著吶。停下來會耽擱時間的。」司馬懿呵呵一笑,繼續向前疾步而行。
「好罷……我告訴你吧!」周宣腳下一提勁兒,快跑幾步追到司馬懿身畔,對他側頭說道,「是你們逼我先講的啊——可別怪我講得不夠吉利。我今天早上出行前佔到的竟是一個『師』卦……嘿……你們說這不是怪了麼?我們靈龍谷猶如世外勝境,遠離紅塵,哪裡會和行師打仗的事兒沾上邊啊?」
「你說什麼?——是『師』卦?」司馬懿的聲音驀地一沉,腳下隨即一停,站定了身形,轉過臉來神情肅然地看著周宣道,「你不會占錯了吧?」
「哎呀!我倒是希望占錯了!」周宣沮喪著臉,跺了跺腳,沉沉歎道,「這卦象透著一股蹊蹺,顯得吉凶混雜。我今天一路上都提心吊膽的,生怕和什麼人碰上會發生什麼爭鬥、打架之事。」
方瑩一聽,頓時心頭一緊,也將驚疑不定的目光投向了司馬懿:「司馬兄,你猜師父讓我們去請那個陸渾縣令來幹什麼?」
「唔……看來,孔和的占卜數術當真是十分精準啊!」司馬懿略一躊躇,抬頭看向靈龍谷中紫淵學苑所在的那個方向,悠悠歎了一口氣,「依我之見,師父今日讓我們去請那個陸渾縣令入谷相見,的確是為了商議與『行師打仗』有關的事兒。」
「什……什麼?」周宣一驚,兩眼瞪得大大的,直盯著司馬懿問道,「果然如此,仲達,你說詳細點。」
「孔和,其實這事兒是可以未卜先知的啊。」司馬懿深深地看著他,緩緩說道,「自今年八月以來,從長安、洛陽一帶以及關東戰場湧到陸渾縣境內的流兵敗將是愈來愈多了。這當中有被曹操軍隊打散了的西涼殘兵,有被荊州宗室劉表從南邊攆過來的黃巾流寇。你難道沒聽到縣城附近居住的同學常常在課堂上提起這些嗎?那些流寇、散兵們在陸渾縣各鄉亭內,到處亂搶亂劫、胡作非為。只怕再過幾天,他們就會闖到我們靈龍谷裡搗亂了。」
「噢——我懂了,師父就是想邀請陸渾縣令入谷,共商如何防禦流寇、散兵之事?」周宣聽得連連點頭,「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這個『師』卦的寓意原來是這樣啊!」
「你現在明白了?那還不速速趕到縣衙裡去?」司馬懿向他催促了一句,提步又往前疾奔,「這事可是絲毫也拖延不得了。」
「好的!好的!」周宣和方瑩聽了,也急忙加快了步伐,緊緊跟在了司馬懿和牛金的背後。
流寇匪兵
前行了四五里,他們來到了靈龍谷出口的那條吊橋處,司馬懿等人正要邁步過橋,已跑到對岸的牛金突然身形一停,向他們擺了擺手。
司馬懿面色一變,停住了腳步,卻見牛金已是飛快地趴伏在了地上,側耳貼著地面聽了起來。
「伏地聽音?」周宣一見,不禁吃了一驚,「牛金啊牛金!看來你這段日子在師父座下很是學到了一些上乘武學功夫……」
司馬懿沒有和往常一樣接話,只是緊緊地盯著索橋那邊谷口外面的情景,一副如臨大敵的神態。
過了片刻,牛金從地下一躍而起,從索橋那邊疾奔而回,向司馬懿拱手稟道:「公子,谷口外一里左右處,跑來了兩三個人的腳步聲,這些腳步聲聽起來很急促凌亂。」
「唔?!」司馬懿聽了,目光一轉,連忙向索橋這邊道路旁的灌木叢中一指,帶著他們匆匆閃了進去,隱藏起來,靜靜地透過樹葉縫隙觀察著索橋那邊的響動。
隔了一盞茶左右的工夫,一陣急促而慌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其間還夾雜著一些呼喝叱罵。司馬懿等人從灌木叢裡循聲望去,只見一個頭破血流、滿臉傷痕的中年農夫已惶惶然跑上了索橋,身後有兩個身披盔甲、頭戴氈帽、手舞長刀的西涼士卒正追殺而來!
「救命!救命!救命啊!」中年農夫一邊慌不擇路地逃跑著,一邊聲嘶力竭地喊道,「匪兵來了!匪兵殺人劫糧來了……」
伏在灌木叢中觀察的司馬懿聽得真切,右手一下捏緊了腰際的劍柄,急忙向身旁的牛金遞了個眼色。牛金無聲地點了點頭,從腰間拔出一柄短刀,執在手中,和司馬懿一道伺機而動。
待得那農夫逃過索橋奔到他們藏身的灌木叢畔,而那兩個西涼士卒也堪堪撲近時,司馬懿主僕二人同時一聲勁叱,揮劍執刀,斜刺裡猛衝而出,越過那農夫,橫身擋在了兩個西涼士卒面前!
噹的一響,火花飛濺,那個追在前面的西涼士卒手中長刀竟被牛金劈空一刀斫斷,同時重重一記鐵掌擊在他胸口,打得他哇的一聲,口中鮮血狂噴而出,倒跌開兩丈之外,哼哼嘰嘰地掙扎著爬不起來。
那後面的西涼士卒見勢不妙,正欲轉身拔腿就跑,卻見眼前寒光一閃,司馬懿手執長劍疾刺而來,劍刃已然橫架在了他的頸項之下!
「壯士饒命!壯士饒命!」那西涼士卒嚇得兩腿一軟,慌忙丟下手中利刀,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向司馬懿苦苦哀求道,「我們也只是餓得想搶一口飯吃,並沒做什麼殺人放火的壞事啊。」
牛金卻一腳踏在那被打翻在地的西涼士卒的胸膛上,手中短刀在他眼前一晃,直指他的咽喉,冷冷問道:「老實交代,你們後面還有多少同夥跟來?——倘若不說,我一刀要了你的命!」
那士卒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痛得臉色發青,幾乎答不出話來。
被司馬懿橫劍制住的那個士卒要機靈一些,急忙答道:「我……我倆是為了撈點兒橫食才追著這……這個農夫到這山谷裡來的。他叫孫平,我叫趙甲,都是涼州校尉韓健大人的手下,在洛陽被關東諸軍打散了,這才倉促逃到這裡的……」
「少廢話!」牛金扭頭向他喝道,「你們一共來了多少同夥?他們現在都在哪裡?」
「是是是!我講,我講,韓……韓校尉還帶著那些弟兄們在……在山谷外那個村子裡吃午飯。」趙甲嚇得有些結結巴巴的。
「吃什麼午飯?——搶我們村裡的午飯和糧食還差不多!」那農夫在前面聽得心頭火起,也不顧滿身是傷,跑回來指著趙甲的鼻子就罵開了,「你們這些天殺的匪兵!一進村就跟餓狼似的抓雞宰狗、搶豬殺羊,全都是一群強盜!」
聽著這農夫的痛罵,趙甲和孫平都垂下了頭,不敢多言。
「這位大伯,他們一共來了多少人?」司馬懿心念一轉,向那農夫問道,「您是哪個村的?離這裡有多遠?這些匪兵什麼時候會追來?」
「這些天殺的畜生一共來了八九百人,正在咱們西河村裡搶東搶西地鬧騰著!」那農夫氣呼呼地說道,「小人瞧這情形不對,才急忙逃來向你們紫淵學苑報信的。他們離這兒只有二三十里地,大概在我們村裡折騰完了便會殺到這靈龍谷來。」
「西河村?唔……這樣算來,我們還有一個多時辰做準備。」司馬懿在心頭暗一思忖,當下喊過周宣、方瑩,指了一指那農夫,吩咐道,「孔和、瑩弟,你們倆且帶著這位大伯速速趕回學苑裡,將一切情形詳細稟報給師父。請師父把學苑裡能夠執兵對敵的同學都召集起來,由桓范君統領指揮,快快趕到索橋這裡與我和牛金會合……讓他們多帶些箭矢、鑼鼓,待會兒自有用處。」
「哎呀!看來今天早上我這『師』卦當真是靈驗!」周宣在一旁驚得咋舌不已,半晌方才定下神來,又忍不住向司馬懿嘮叨道,「仲達,他們可有八九百匪兵呢!咱們學裡算上那些老弱婦稚,一共也才三四百人,這可如何抵擋得住?」
「虧你也曾讀了那麼多兵書,豈不知『用兵之妙,存乎機變』?兵勢之強,全在我等如何指揮調度。調度得當,其兵勢堪能以一敵百;調度失當,其兵勢必會淪為以百敵一!」司馬懿瞪了他一眼,匆匆而道,「這調度同學前來護谷之事,師父和桓范君自會安排妥當的。你們倆和這位大伯趕快回去向師父報訊,我和牛金留下來先守著這座索橋。」
周宣被他這一番勁喝喚回了神,聽得連連點頭,轉身扶起那農夫,匆匆忙忙地便往學苑那裡跑。跑出了十餘丈遠,忽地一回頭,卻見方瑩還停在原地不動,便喊道:「方瑩!你……你不跟我一道回去嗎?」
司馬懿一聽,也急忙回頭看向方瑩,揮了揮手,連聲道:「瑩弟!你還待在這裡幹嗎?快走快走!」
「司馬兄!方瑩雖弱質乏力,卻也不願拋下你和牛金兩人避險而去。」方瑩面容一正,竟是毫無懼色,凜然說道,「方瑩甘願留在此地全力幫助你們應付這場危厄!」
「唉!方瑩!這……這時候,你……你……」周宣瞧了瞧方瑩,又拿眼瞥了瞥司馬懿,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好吧!周宣,你且帶著這位大伯快去罷!」司馬懿見方瑩滿面毅然之色,知他心意已定,自知勸不動他,為了避免耽擱時間,只得向周宣一擺手道,「方瑩就留下來協助我和牛金,你快回學苑去。」
周宣聽了,拉起那農夫匆匆往來路趕去。
司馬懿也不再耽擱,便和牛金將兩個西涼士卒扯進了樹林深處,分別綁在了兩棵大松樹上,繳了他倆的兵刃,又拿布團塞了他倆的嘴。然後,他才回到方瑩身邊,盯了他片刻,只淡淡一歎:「你何必留下來冒這個險?!這可不是兒戲!」
方瑩雙頰泛起一片紅暈,輕輕一咬牙,眼神滾燙滾燙地迎了過來,道:「怎麼?只許你一個人去逞英雄,就不許人家留下來陪你?!」
司馬懿心頭一暖,不知怎的竟有一種隱隱的喜悅,彷彿只要方瑩站在這兒,自己的膽氣騰地就又壯了幾分。他略一沉吟,將從趙甲身上繳來的長刀遞給了方瑩,吩咐道:「那好!瑩弟,你便拿著這刀將他倆看著——誰敢亂動,你就砍了誰!」
方瑩蹙起清眉,彷彿有些害怕那刀刃上散發出的血腥氣一般,微側著臉頰,左手輕掩著瓊鼻,右手慢慢握住了那刀柄,強忍著胸中一股幾欲作嘔的感覺,拚命點了點頭。
司馬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微微笑道:「別怕!別怕!只要咱們師兄弟團結一心,必能一舉擊潰這群匪兵——你且小心把他倆看緊!」
說也奇怪,不知為何,聽到司馬懿那一番話,方瑩的心底竟是漸漸鎮定了下來,那股隱隱的懼意隨之緩緩淡去。他向司馬懿點了點頭,真的就鼓起勇氣執著利刀守在了那兩個西涼士卒身邊。
司馬懿和牛金出了樹林,站到了索橋的橋端處。他沉吟片刻,對牛金吩咐道:「這樣吧!咱倆去找些樹枝、枯葉來,堆在這邊橋頭上,把火折子準備好!萬一匪兵追殺過來,而同學們還沒趕到——咱倆就把這索橋燒斷!讓他們一時也闖不過來!」
「公子想得就是周全!」牛金讚了一聲,便和司馬懿急忙奔入樹林中尋找起木柴來。沒過多久,他倆便在橋頭上堆了一大堆柴木枯枝。同時,他倆又在橋頭這邊八尺開外的空地上也燃起了一簇火焰。倘若匪兵猝然而至,他二人只消把那些燃著的柴木往橋頭的木柴堆一擲,然後掄刀劈斷索橋的吊索,匪兵們一時便難以闖過橋來了……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只聽得「嘩嘩嘩」一陣陣腳步聲從靈龍谷棧道裡傳了過來。司馬懿回頭一看,只見桓范、周宣、胡昭等帶領著兩三百名同學執棍持刀疾奔過來,轉眼間已到了他們面前。
桓范衝在最前面,滿臉凝重,一見司馬懿便呼道:「仲達!那些匪兵呢?」
司馬懿迎上前去,揮手示意他們輕聲,然後走近桓范低低答道:「此刻匪兵尚未襲到——桓兄,咱們同學一共來了多少人?」
「二百七十八人。」桓范隨口而答,同時目光如電,往司馬懿臉上一掃,直通通地便問他,「仲達胸中可有了應敵之策?」
司馬懿微微一笑,也不與他爭言,淡然說道:「桓兄素來熟讀兵書,通曉兵機——只怕此刻胸中必有良策,弟願聞其詳。」
桓范一聽,毫不謙讓,接過他的話頭,正色答道:「依桓某之見,此時可將這二百七十八名同學分為兩批:一批由桓某率領,守在這橋頭之上,待得匪兵上前,扼住橋口,『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讓匪兵們進攻不得;另一批由仲達率領,隱在這重重樹叢之中,待到匪兵欲攻之際,聽我號令,鳴鑼擊鼓以張我勢,放弩射箭以壯己威,擾亂匪兵的心志,讓他們摸不清咱們的虛實,從而不敢輕舉妄動——然後,桓某乘機以三寸不爛之舌向他們曉以利害,自信一定能讓他們知難而退!——反正他們也只是想求個飽飯罷,又不是真的想和我們拚命!」
「桓兄好計策!你之所見正與懿相同。」司馬懿含笑點頭而贊,忽地話鋒一轉,問道,「不知師父今日指定了何人統領這次抗匪護谷之事?是桓兄麼?」
「這……這……」桓范面露尷尬,一時語塞。
司馬懿目光向周宣臉上一掠。周宣瞥了瞥桓范,微微垂下了頭,也是支支吾吾含糊不清。
胡昭在一旁見狀,卻是挺身上前,肅然說道:「仲達……師父臨行之前,鄭重吩咐:今日抗匪護谷之事由你全權指揮,咱們要像聽從師父的安排一樣聽從你的調度。」
「那好!時間緊迫,拖延不得。一切就按桓兄所講的這條計策切實去做。」司馬懿向胡昭投了一個萬分感激的眼神,順手拿過他的話頭就當起了令箭,馬上吩咐起來,「但是,我要對這個計策做一個小小的調整:橋頭上就留我和牛金二人,其餘的同學全部由桓范君統領,盡行隱蔽到樹林深處。大家要嚴守紀律,不得擅動,以免擾亂大局——同時,務必小心謹慎,緊密配合,不得怯退慌張,更不能貿然行動!」
「是!」眾人齊刷刷地應了一聲。
「唉……師父既然將這指揮調度之權交給你了,桓某自當遵從。」桓范雖有些不服氣,卻也只得點頭聽命,「仲達,我等必在後面全力護持你們!倘若那匪兵硬闖索橋,桓某第一個衝出來為你們助陣。」
司馬懿看著桓范滿臉的殺氣,心底暗暗一歎:《孫子兵法》裡講:「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又講:「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戰也。」我司馬仲達可是希望能不傷分毫地將這群匪兵驅出谷去啊!
他轉身往橋頭上一看,忽又想起了什麼似的,回頭向正準備進入樹林隱蔽的同學們大聲問了一句:「我剛才忘了一件事兒——有沒有膽大的同學,願留下來陪我和牛金在橋頭這火堆旁烤野雉吃啊?」
「我!」兩個沉勁有力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司馬懿一瞧,只見其中一位正是胡昭,另一位正是那個拾金不昧的大孝子劉寅。
他微一沉思便答道:「胡兄且進樹林裡協助桓兄及時保護我們——劉君就留下來陪我和牛金一起吃烤野雉吧!」
雖然好不容易在靈龍谷外面的西河村搶到了一頓午飯吃,也算是馬馬虎虎緩解了自己和手下這八九百名西涼殘兵數日來的飢餓之苦,然而涼州校尉韓健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他們從西河村裡搶到的糧食最多只能供大家再吃半個月,挨過這半個月後又該怎麼辦呢?這搶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盡頭啊?
韓健本是涼州武威郡孝廉出身,當初跟著董卓太師殺到洛陽,據說還是奉了天子陛下的詔命,前來「剷除閹宦,肅清君側」的——那個時候的韓健多興奮啊!當真以為是自己建功立業的機會來了!不曾想到,數年之間風雲際變——當年帶著他們進京勤王、「肅清君側」的董太師,後來竟被打成了「竊國逆賊」,被砍了頭後,屍身還被當街曝曬三日,而韓健等西涼將士也被視為天下公敵,遭到朝廷公卿和關東諸侯的兩面夾擊!末了竟淪落為人人唾罵的匪兵……韓健只要一想到這些往事就煩悶至極,幾乎要拿刀對著蒼天亂砍一通以發洩心中的壅情。然而,面對自己手下這些從涼州一路奔波出來的兵卒們,他又不能就此撒手而去,只得拖著他們一邊以劫掠為生,一邊往故鄉涼州逃遁而回。
正在他鬱鬱苦思之際,在村東頭一戶農夫家中吃飽喝足的副將胡猛滿嘴油光地跑來稟道:「韓校尉,告訴您一個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韓健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你可別又拿什麼道聽途說的東西來哄本校尉白高興一場!」
「這一次是真的!」胡猛興奮得滿臉都發出了紅光,「聽村裡的農夫講,離這個村二三十里外有一座靈龍谷,那靈龍谷裡有一所紫……紫什麼學苑,裡邊住著三四百個儒生。估計他們那裡的存糧一定不少——不然這兵荒馬亂的,他們哪還有閒情逸致餓著肚子去讀書習經?若是那谷中沒有存糧,就算只有三四十個儒生,恐怕都要餓得跑光了。」
「哎呀——是這事兒啊!」韓健還當是什麼天大的好消息呢,聽了之後把嘴一撇,冷冷道,「這個消息本校尉早就聽一些兄弟們報告了,本校尉也問過一些村民——聽說那靈龍谷裡住著一位儒學大師、世外高人,手下有三四百弟子,德行和學問都很了不得,你想去搶他們的糧食,只怕會有些扎手。」
「嘿!管他什麼儒學大師、世外高人,說到底不過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酸秀才罷了!」胡猛本想罵他們是「臭書生」,一想到眼前這位韓校尉就是孝廉出身,不敢過分,話到嘴邊就換成了「酸秀才」,「咱們西涼大兵天下無敵,還怕他咋的?」
「酸秀才有時也不可小視——你忘了咱們涼州人氏的同鄉、李傕將軍的謀主賈詡賈文和大人啦?」韓健眉頭一皺,向他掃了一眼,「他的計謀、他的手段,那是何等的厲害,誰惹得起他?」
「賈詡大人當然是厲害角色咯,不過,這儒生當中徒有虛名的也多得很,韓校尉倒不必猶猶豫豫的……」胡猛嚥了嚥唾沫,仍是很不甘心,「放著靈龍谷那麼多的存糧不搶,弟兄們將來餓肚子咋辦?咱們還是要去較量一番再說——打得贏就搶,打不贏就跑嘛……」
韓健聽了,覺得這事兒也只能這樣辦了,點了點頭說道:「好吧!你傳令下去:這村裡且留下兩百兄弟守著,剩下的弟兄全部整裝出發,到那個靈龍谷去闖一闖、瞧一瞧!」
命懸一線
半個時辰之後,韓健率領著七百西涼士卒,一路撲到了靈龍谷入口處的索橋邊。
在淙淙水聲、幽幽樹影之中,索橋中間一位身穿儒服的魁梧青年,正倚著橋上的繩欄,目光專注在手中所執的一卷書簡之上,一副正讀得怡然自得的模樣。他身邊另有一位頗有雄武之氣的少年按刀站著,顧盼之際顯得精幹彪悍。
而索橋橋頭那邊一塊空地上,一個粗布衣裳的年輕人正蹲坐在一堆篝火旁,用鐵叉叉著幾隻野雉,正埋頭翻來覆去地細心烤著,對對岸的一切情形彷彿視而不見。
看到這般情形,韓健心下狐疑,在馬背上急忙右手一舉,讓身後列隊行進的西涼士卒們停了下來。他滿是疑慮地掃視了一下周圍的環境,似乎沒有瞧出什麼異樣來,便小心翼翼地打馬上前,在索橋對岸橋頭這邊駐足而立。
那倚欄看書的魁梧青年像被馬蹄聲響驚醒了一般,徐徐抬起頭來,凝望了一下站在對岸的韓健和他的手下,這才握著書卷,不慌不忙地從索橋上緩步走了過來。
韓健也不下馬,就那麼高高在上,雙目寒光凜凜地盯著那魁梧青年緩緩走近。
「韓健將軍,久仰威名,不勝欽慕。」那魁梧青年走到他馬首前八尺開外處站定,微微欠身一禮,「小生司馬懿在此有禮了。」
韓健聽他一開口竟道出了自己的名字來,不由得暗自一驚:「真是奇了!——這小子怎麼知道本校尉名字的?」
司馬懿彷彿猜出了他的心思一般,臉上露出一絲笑意,緩緩而道:「韓將軍大概有所不知:家師乃是當今天下第一隱世高人——玄通子管寧。他今晨已經料定韓將軍將會率師前來相會,便吩咐了小生等三人在此靜候您的到來。」
一聽他這話,韓健和站在馬後的胡猛互望一眼,都是有些微微變色:這玄通子管寧乃是何等高人?莫非真有通天徹地的神機妙算,居然能夠事前料到我等將要來搶糧?
司馬懿見他們個個面現狐疑之色,便微微一揚眉,淡然笑道:「家師還料定韓將軍是從東邊洛陽而來,一路奔波勞累,特意備了些薄酒,囑咐小生恭請您釋甲下鞍,進谷一敘。」
韓健在馬背上往靈龍谷深處一望,但見樹影森森,虛實難測,不由得躊躇起來。
胡猛卻不似他這般小心謹慎,在韓健身後聽得大不耐煩,刷的一下拔出西涼長刀,惡狠狠地撲上前去,逼近司馬懿跟前,亢聲說道:「老子不管你這酸秀才在這裡文縐縐地搞什麼鬼名堂!既然我家韓將軍和弟兄們看得起你們才來到這裡,你那什麼管師父、竹師父就給老子乖乖地滾出來——大酒大肉好飯好菜地招待著咱們!不然,惹急了老子,可要一刀砍下你這酸秀才的腦袋當球踢!」
聽著他這滿口髒話,站在司馬懿身邊的牛金臉色一沉,右手一摸刀柄,倏地一步踏出,挺身便護在了司馬懿身前,冷眼睨著胡猛,宛若一隻獵豹正欲躍躍而發!
司馬懿面色亦是微微一變:以他素來高傲倔強的心性,何曾遭到過如此難聽的威脅與辱罵?然而,他心念一動,神態立刻又恢復如常,仰天哈哈一笑,一揚手,讓牛金退到一側。他迎著胡猛那凶狠的目光,徐徐說道:「這位軍爺說話倒是質樸直爽得很——不愧為涼州豪傑之士!這樣罷,小生等雖是伏膺儒教、以文為主,但從來也不曾忘了家師『強身尚武』之銘訓——他常常教導咱們值此亂世之際,務必要強身習武以徇國家之急……你們西涼雄師的驍勇揚名四海,今日幸得相會,小生的這位牛師弟可否在此向你們討教幾招?」
「哦?這小子也習過武術?」胡猛斜眼瞥了一下牛金,臉上露出一絲不屑,「算了罷!就他這把身子骨,還敢來向咱們討教?——嘿,只怕是來討打還差不多!」
牛金聽了,卻是目光一寒,深深剜了他一眼,鼻孔裡冷冷一哼,並不與他多話。
韓健坐在馬背上將這一切看得分明,也懂得了司馬懿的隱隱示威之意,便想讓胡猛出來挫一挫這兩個青年的傲氣,於是吩咐胡猛道:「胡猛,你就指教指教這小兄弟幾招,但不許失了分寸,點到為止便可。」
司馬懿聽了,臉上淡然一笑,只待韓健向胡猛吩咐完畢,他才開口說道:「韓將軍,這位胡軍爺看來身手了得,確是一位虎羆之士。但我這位牛師弟一向愛和別人以一敵眾地進行較量。您且再派出麾下四五個最強的部屬,和胡軍爺一齊狠狠地教訓他一下,如何?」
韓健一聽,早被他話裡那股剛拗自負之氣暗暗激怒,面色一變,冷然叱道:「韓某帳下這位胡猛已是我西涼軍中數一數二的好手了,你們兩個小子竟如此不知死活!待會兒打得頭破血流、哭爹喊娘的,你們休要怪韓某未曾警告在先!」
「韓校尉和他們理論什麼?」胡猛也是聽得心頭火起,鐵青著臉,踏前一步,抬起那缽盂般大小的拳頭,呼的一響,宛若一記百斤重錘,直向牛金劈面擊去,「看打!」
他這一拳打出,驀覺眼前一花,雙目一眨之下,剛才還冷冷含笑立在面前的牛金竟是倏然間不知去向!他正驚愕之際,那直揮出去的右拳在半空中猝然一定,再也無法往前搗進一分一寸!
胡猛駭然側臉看去,但見一隻老繭極厚、骨節稜起的手掌橫掠而來,緊緊地扣住了自己的右腕!他怒吼一聲,狠命地掙了幾掙,卻如蜻蜓撼樹一般白費力氣,倒把自己掙得面紅耳赤、氣喘吁吁!
眾人一見,都大吃一驚。原來,不知何時,牛金竟已如閃電般避過了胡猛的拳擊,並躥到了他的身側,一把扣住了他的右腕脈門!
「你……你給我放……放手!」胡猛只覺得自己的右腕彷彿被鋼鉗夾住了般劇痛難忍——他一咬牙,一握左拳,旋身過來,又如鐵錘一般打向牛金的面門!牛金扣著胡猛的右腕脈門,順勢將身形一轉,輕輕巧巧閃過了胡猛的左拳猛擊,同時將扣在脈門上的左手五指暗一使勁,這一下把胡猛痛得歪下了身子「嗷嗷嗷」地直叫喚起來!
「哼——再換幾個上來罷!」牛金一聲勁叱,扣著他腕部的左手凌空一揚。胡猛頓覺一股巨力推來,身子一個踉蹌,「登登登」向前栽出去五六步,方才略略站定了身形——轉過身來,他那一張臉已似豬膽般醬紫難看!
這一幕,韓健和他手下的那七百西涼士卒都看得目瞪口呆!
「呀——」胡猛一看自己的左腕,竟已被他箍出了五道紅腫的指印,不由得惱羞成怒,抽出腰間佩刀便似瘋狗般直撲上去!
噹的一聲,火星四濺,兩道人影一觸即分,各自飛掠開來,落地對面而立。
卻見牛金手中利刀斜指向天,亮若寒月,身形巍然屹立。站在他對面二丈開外的胡猛,卻滿臉漲得血紅,右手虎口震裂,臂肘酸麻之極,無力地垂了下來——他所握的佩刀已然繃開了一個深深的缺口!
「啊呀!這小子竟敢打傷我們西涼兄弟!」在後面圍觀著的西涼士卒們一見,氣憤不過,紛紛挺矛舉刀,就欲撲殺過來!
而牛金仍然是舉刀朝天,嘴角微微掠過一絲冷笑,分毫未顯懼意!
韓健控馬執鞭,望著場外漸趨混亂的情形,一時也不知該當立刻衝殺上去,還是先暫觀其變再做定奪。
這種緊張的局勢氣氛,甚至遠遠地影響了索橋對面那些隱在樹林深處的紫淵學苑眾弟子們!
伏在一棵松樹背面的桓范見狀,一下就捏緊了左掌中的箭弓,右手慢慢探向了腰間的箭筒!
「桓兄!司馬兄還未曾有任何手勢舉動,」正在這時,胡昭倏地伸手按住了他的箭筒,附耳過來輕輕說道,「我們暫且先觀察一會兒橋上形勢再說……」
桓范驀然回頭,深深地看了胡昭一眼,慢慢說道:「你說得對。不過,這一箭桓某終究是要發出去的,不然不足以震懾這些西涼匪兵。」
就在橋上戰機一觸即發之際,忽聽得一個清清朗朗的聲音響了起來,傳進了全場每個人的耳中:「胡軍爺和牛師弟的這一番切磋點到即止,也實在讓小生大開眼界了!二位都是以禮而交、未傷和氣,各位西涼兄弟不必這麼劍拔弩張的罷……」
隨著這話聲,司馬懿已是微微笑著,站到了牛金和胡猛二人的當中,彷彿勸架一般悠悠而語。
「胡猛!退下!」韓健在馬背上將司馬懿的話聽得清楚,他也懂得司馬懿所說的「以禮而交、未傷和氣」是何意思——倘若剛才牛金真要出手取那胡猛的性命,簡直易如反掌。而且,目前尚還不知這靈龍谷中有多少像牛金這樣的好手,又怎可任由手下這群悍兵不知深淺地挑起事端?一念及此,他將馬鞭高高一揚,揮退了那些圍上前來的西涼士卒,自己臉上卻不露聲色,一躍下馬,緩緩走到司馬懿、牛金身前八尺開外,雙手拱了一拱,慢聲說道:「想不到玄通子管先生門下的弟子竟有這等本領!韓某失敬失敬了……」
「韓將軍過獎了!」司馬懿不卑不亢地欠身還了一禮,淡然答道,「小生和這位牛師弟在靈龍谷中的本領最是稀鬆平常了,與我倆功夫造詣相當者便有四百餘人;而功夫造詣遠勝我倆者,谷中尚有一百餘人,只是家師一向約束得緊,我等從來不曾到谷外來走動。」
韓健剛才聽得司馬懿談吐之際中氣十足,顯然也和牛金一樣是個身懷武藝的好手,不由得心念電轉:如此看來,這靈龍谷中的那些儒生個個都是身負絕技的高手,卻不知司馬懿所言是否屬實。倘若事實如此,自己手下這七八百殘兵敗卒又哪裡是他們的對手!但是,此番來襲靈龍谷前,他已反覆盤問過西河村民,得知這谷中大概僅有三四百名儒生——這與司馬懿剛才所言有六七百人大不相符啊!想必是這小子在虛張聲勢!他若是虛張聲勢,則足以證明他心虛!自己和這幫西涼兄弟們仍然大可一試,再探一探他們的底細再說!否則,自己倘若就此收兵,顏面何存?想到這裡,他右手一按刀鞘,臉上殺氣隱隱而現!
司馬懿見韓健在一番狐疑沉吟之後眸中忽又殺機暗生,心知此刻若不給他一個教訓則後果難料,右手急忙往上輕輕一揚。
只聽得嗖的一聲破空銳嘯疾掠而起,憑空裡一支利箭猝然朝韓健直射而來!
「韓校尉小心!」胡猛和西涼士卒們一見,都不禁失聲驚呼起來!
韓健此刻已是欲避而不及,驚得雙目緊閉,任由那箭迎面射來!正在他心頭暗呼「我命休矣」時候,不料卻聽颯的一響,那箭竟從他耳畔一掠而過!
他從駭然中睜開眼來,急忙回頭一看:那支利箭已是深深地釘入了他身後一棵大樹的樹身之上,箭尾處的翎正顫晃個不停!
「哎呀!是哪個同學跑到林子裡亂打獵來了?」司馬懿故意裝作大驚失色,上前向韓健忙不迭地賠起禮來,「他不知道箭矢無眼嗎?萬一傷了韓將軍,那可真是我等莫大的罪過了!」
韓健又驚又怒、又懼又惱,卻是不敢衝他發火,抬眼向對岸的樹木叢中張望了一下,彷彿看到那裡隱隱有人影晃動,也不知究竟埋伏著多少人馬,怎敢輕舉妄動?他暗暗咬了咬牙,表情顯得有些生硬地向司馬懿拱了拱手,冷冷道:「這位公子,請轉告你們師父玄通子管先生——韓某等冒昧打擾了,今日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說罷,他一轉身便向自己的坐騎疾步而去。胡猛見狀,心下不甘,急忙跟上前來,向韓健低聲問道:「怎麼?韓校尉就準備這樣放過這些酸秀才、臭小子啦?」
韓健把臉一沉,轉過來狠狠瞪了他一眼,只顧逕自而去。胡猛細細一想,也明白了韓健的意思:是呵!不想放過他們,又能怎的?他們在暗,我們在明;他們佔了熟悉地利之長,我們在這裡是兩眼一抹黑——倘若真要開打,豈能討到多少便宜去?此刻不走,更待何時?他雖然恨得牙癢癢的,也只得收斂起囂張氣焰,隨著韓健灰溜溜地撤了回去。
司馬懿在他們身後靜靜地注視了片刻,臉色慢慢放鬆下來。陡然,他如同想起了什麼似的,猛地脫口高喊了一聲:「且慢!」
聽到這一聲呼喊,韓健、胡猛以及他們的部卒都不禁一怔,齊齊回過頭來,將異常驚訝的目光投向了他。
牛金也滿面詫異地看著司馬懿:好不容易終於將這群瘟神嚇跑了,公子又喚住他們做什麼?
但見司馬懿面色肅然,緩緩走上前去,向韓健行禮而道:「小生冒昧地請問韓將軍,此刻你們離開靈龍谷後,卻又要往哪裡去?」
韓健板起臉孔,朝他橫了一眼,冷冰冰地說道:「我等自有去處,何須你來過問?大路朝天,你我各走一邊……韓某已不打算在你靈龍谷多生事端,你卻要自討苦吃怎的?」
「不敢,不敢。」司馬懿微一躬身,恭然說道,「小生豈有冒犯將軍之意?小生只是為將軍等人的前途暗暗擔憂。像眼前這樣前無歸宿,後有追兵,四處遊走,惶惶不安的情形,如何能長久下去?」
「嘿!——你這小子!這是咱們自個兒的事!」胡猛聽得勃然大怒,跳上來便吼道,「再嘰嘰歪歪這些風涼話,老子便和你們拼了!」
牛金一見,急忙踏上一步,迅速站到了司馬懿的身旁護定。司馬懿卻好像對他這番粗話不以為意,哈哈一笑,微微搖頭說道:「小生先前以為諸君真是壯志有為的西涼豪傑,如今看來卻不過是一群自甘落草為寇的懦夫!罷了!罷了!小生本有一策相濟,諸君既是自毀前程——也就當小生多嘴了!」說到這裡,他又長揖一禮,道:「那麼,諸君請去罷!一切還望好自為之!」
說完,司馬懿向牛金使了個眼色,一齊轉身往回走走去。
「且慢!」韓健在馬背上大呼一聲,喊向了司馬懿二人。
司馬懿身形一定,緩緩回轉身來,氣度似淵停嶽峙一般看著韓健,悠然問道:「韓將軍還有何指教?」
韓健再一次從馬背上躍下身來,神色一斂,收起驕狂之氣,同時擺手揮退了胡猛等人,恭恭敬敬迎上前來,長揖作禮,賠上笑臉說道:「司馬公子,韓某等剛才多有失禮之處,還望見諒——您宅心仁厚、胸襟寬廣,對我等有心相濟,韓某實在感激不盡。您若能為我等指出一條明路,此般深恩厚意,我等永誌不忘!」
司馬懿見他此番話說得十分懇切,不禁微微動容,急忙上前還禮答道:「韓將軍言重了。您心繫屬下兵士之安危,實乃有仁有義之大將——小生也佩服得很啊!您如此信任小生,小生必當竭誠以報!」
「韓校尉!別上這小子的當!——」一聲暴喝從對岸破空傳來,震得在場諸人心中一跳!
韓健和司馬懿訝然循聲望去,卻見那兩個西涼士卒趙甲、孫平一個拿刀頂著方瑩的後心,一個拿刀架著他的脖子,一步一步挪上橋來!
「師兄……師兄……」方瑩一看到司馬懿,便失聲哭了起來,「我……我……沒注意他倆竟偷偷掙斷了繩子……」
司馬懿一聽,不由得頓足暗暗一歎:先前自己只顧著讓桓范、胡昭他們隱蔽在山林險要之處,竟忘了加派人手和方瑩一道看管趙甲、孫平!真是慮事不周啊。他此刻只得斂住心神,在心底裡急速盤算起各種對策來。
索橋那邊,一直蹲在火堆旁炙烤野雉的劉寅見狀,倏地一下便抄起了放在地上的鐵叉,隨時準備向趙甲、孫平二人猛襲過去!
「公子,桓兄他們只怕要準備動手了!」牛金側耳一聽,聞到對岸樹叢中隱隱傳出了窸窸窣窣的動靜,急忙向司馬懿輕聲稟道。
「大家都靜一靜!千萬不可輕舉妄動!」司馬懿忽地振聲高喝道,「有話好好說,不要亂來!」他這些話既是喊給趙甲、孫平聽的,也是喊給桓范、劉寅、胡昭和諸位同學聽的。
一時之間,索橋那邊的響動之聲終於漸漸停了下去。而索橋這邊,韓健卻一下從司馬懿身前急速退開數步,讓胡猛和十幾個親兵向司馬懿二人圍了上來。同時,他厲聲向趙甲、孫平喝問道:「趙甲、孫平,這是怎麼回事?」
「韓大人……」趙甲二人押著方瑩過了索橋,揚聲答道,「他們只有兩三百人,兵器也不多,咱們一擁而上,便能殺進谷去——谷裡面的那些糧食可就全歸咱們了!」
胡猛聽了,立刻露出滿臉獰笑,受了震傷的右臂軟軟地垂著,卻用左手舞著被牛金砍缺了的長刀,一副躍躍欲攻的模樣,惡狠狠地叱道:「胡某一直就懷疑你們這兩個小子是在裝神弄鬼地搞些花樣來糊弄爺兒們……嘿!這下你們倆的把戲被戳穿了吧?還不速速受死?」
韓健也是面色凝重,右手倏地高高舉起——那些西涼兵卒見狀,一齊挺槍執刀,只待他右手從空劈落,便列隊向前衝殺過去!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只見司馬懿雙袖一拂,挺胸朝天,哈哈大笑起來!
聽著他這朗聲大笑,韓健、胡猛、西涼兵卒們都呆住了!——這書生莫非是患了失心瘋怎的?此刻居然還笑得出來!他們一個個猜不出他的用意,竟是不敢先行動手!
笑過了半晌之後,司馬懿方才面色一正,抬眼直視著韓健,凜然說道:「想不到爾等果然是一群鼠目寸光之輩!小生一片苦心,幾乎要被爾等的橫暴無知付諸東流!」
「呵?你這小子到了這個關頭還惺惺作態?」胡猛不禁怪叫起來,「來啊!弟兄們!上去擒住了他,拿刀割了他那條亂人心神的舌頭!」
「慢!」韓健舉手一揚,止住了他們,和司馬懿直直地對視了好一會兒,方才緩緩開口說道,「你虛張聲勢、裝模作樣,百般戲弄我等——此刻還有何話可說?」
「小生為人一向光明磊落,豈有戲弄諸君之意?」司馬懿冷冷一哼,仍是毫無懼意地說道,「請韓將軍明鑒:這趙甲、孫平二人無故傷害平民,且又闖進靈龍谷意欲行兇,被我等擒住教訓了一番。試問,我等若有惡意,他倆此刻豈有命在?你們若是信了他倆的話,一味莽撞行事,硬要強攻我靈龍谷,只怕待會兒林間萬箭齊發——如此玉石俱焚的打法,難道是韓將軍希望的?
「況且,小生確是真心想為你們指出一條明路,決無他意——否則,小生剛才又何必自尋多事而喊住韓將軍你們呢?」
他這一番話下來,一句緊似一句,有理有節,層層逼近,竟是環環相扣,饒是韓健已生猜疑之念,也不由得蹙眉細細思忖起來!
牛金在一旁卻是按刀而立,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的一切風吹草動:只要這群西涼兵卒稍有異常之舉,他便決定施展騰挪功夫一衝向前,冒死拿住韓健,以他為人質逼退這些西涼流卒!
而司馬懿心頭亦是十分緊張,籠在袖中的雙掌掌心裡早已捏出了一把冷汗。他已暗暗盯緊了趙甲、孫平二人的一舉一動,倘若韓健始終未被他這一番說辭動搖,他就要急施奇招一舉格殺趙、孫二人,火速救下方瑩,然後指揮諸位同學拚死護谷!
在他倆身後隱在樹叢中的桓范、胡昭等同學早已搭箭在弦,只待司馬懿一聲令下便蜂擁而出,守住橋口與這些西涼匪兵決一死戰!
頓時之間,全場一片死寂——鬱悶壓抑的空氣似乎緊張得就要爆炸開來!
許久許久,只見韓健終於輕輕吁出一口長氣,神情一鬆,向趙甲、孫平把手一揮,沉聲吩咐道:「把那書生放了!」
趙甲、孫平二人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正在面面相覷之際,卻見韓健面色一沉,提高了聲音乍然吼道:「本校尉要你們馬上放了那書生!沒聽到嗎?」
趙甲、孫平被他吼得全身一抖,急忙收刀推開了方瑩。方瑩嚶嚀一聲,急步跑到司馬懿身邊站定。司馬懿卻一下將他拉到自己身後護住,也不多說什麼,只是緊緊盯著韓健的舉動。
「韓……韓校尉……」胡猛見狀,失聲驚道,「您……您……真要聽信這小子的鬼話?……」
「是的。胡猛。」韓健正視著他,非常平靜地說道,「他的話,不由我不相信:你剛才也看到了——他們本有不少機會暗算我們、迷惑我們,但是他們都沒有使出來。而且,剛才確實在我們將要撤退離開之際,是他喊住了我們的!——按照常理,如果他們心底有鬼,又豈敢如此這般自尋麻煩、攬事上身?只怕巴不得我們早早離開才是!正是他這一喊,讓我相信了他是準備真心幫助咱們的!」
接著,他轉過身來,面朝著諸位西涼士卒,大聲說道:「各位弟兄!回想當年咱們追隨董卓太師前來洛陽『誅宦閹、清君側』,那時是何等的威風凜凜,何等的受人尊敬?!洛陽城的市民可是夾道歡迎過咱們啊!……唉,不曾想到短短數年過去,只因那個司徒王允一念之褊狹,非要把咱們西涼人士趕盡殺絕不可——這才弄得咱們為求自保、鋌而走險。所以,咱們才被天下士民視為大敵、人人痛恨不已。
「可是大家捫心自問:像這種亦匪亦寇、亦兵亦卒的日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咱們真的願意一直這樣混下去嗎?這種打打搶搶、東遊西蕩的日子,咱們真的還願意再過下去嗎?看著弟兄們今天幾個、明天幾個,不是被餓死,就是在混戰中被殺死,我韓某也痛心得很!一句話,咱們不能再這樣過下去了!」
說到後來,他已是滿面淚光,哽咽著講不出一句囫圇話來。
「韓大人……」包括胡猛在內的所有西涼兵卒們齊齊望著韓健,眼裡都不禁泛起了星星淚光,手裡原本高舉的利刃也都緩緩放了下去。
然後,韓健伸手一抹臉上淚痕,倏地一個轉身,朝著司馬懿單膝跪下,鄭重說道:「司馬公子,韓某代所有弟兄們懇請您指明一條出路,讓我等免去這流離遊蕩之苦!」
司馬懿有些怔怔地看著韓健,許久方才悠悠一歎:「韓將軍能屈己而從人,抑情而循理,當真是難得!」急忙上前伸手扶起了他,緩緩而道:「誠蒙韓將軍和列位軍爺看得起,小生就腆顏相告了,還請諸君自行思量:一、諸君之中,若有甘願留在靈龍谷及附近村莊,以農耕而自養者,待會兒便可繳械進入靈龍谷,由家師出面,與周圍農戶協商劃分田地讓你們耕作;二、諸君之中,若是仍然懷有從戎之志者,則可由家師修書一封,請你們當中為首者帶上,呈給屯駐在穎川郡的曹操將軍帳下的首席軍師荀彧大人。家師和荀彧大人是世交,而且荀大人又是仁德無雙的鴻儒大賢。他一定會說服曹將軍對你們既往不咎、寬容相待的。你們若是不信,家師還會派來自曹將軍家鄉沛郡的桓范師兄親自出馬一路帶領你們,前往穎川郡曹將軍帳下投效的。」
「好!好!好!」韓健和他的手下西涼士卒們聽了,個個點頭不已,「司馬君為咱們想得可真是周到……」
正在這時,索橋對岸那邊傳來了劉寅驚驚慌慌的一聲長呼:「師兄,大事不好了!」
聞得這一聲長呼,司馬懿與韓健等人都不禁心頭一緊、臉色一變!司馬懿緩緩回頭,揚聲問道:「何事?」
卻見劉寅攤開雙手,哭喪著一張臉,向他慢慢答道:「我把你的野雉肉烤焦了……」
司馬懿的城府
「師父啊!那日西涼亂兵來犯之前,周某便暗暗算了一卦,是一『師』卦。」明道堂上,周宣對管寧眉飛色舞地講道,「當時,周某還以為咱們是一群書生,碰到這種交兵打仗的事,會有些不吉利呢,心裡也是七上八下的。
「如今回想起來,還是周某沒把『師』卦的卦辭研究透啊——那辭上明明說了:『貞,丈人吉,無咎。』董仲舒曾經註解過:『丈人者,長老之稱也。用師之道,利於得正,而任老成篤實之人,乃得吉而無咎。』師父,您真有先見之明與用人之慧啊!指定仲達為我們的首領去對付韓健、胡猛他們,於是一舉獲勝、逢凶化吉,仲達臨機應變之際的那一份鎮靜沉著、穩重老成,咱們可都是遠遠不及啊!當時,在趙甲、孫平那兩個混蛋抓住方師弟要挾咱們的關頭,周某的心都怦怦亂跳了,不知該當如何是好!虧他仲達師弟還能那麼從容鎮定、機變不亂,終於化險為夷!」
管寧聽罷,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目光深深地投向了司馬懿,伸手一撫胸前長髯,輕輕點了點頭。
司馬懿從來不習慣被別人當眾誇讚,立刻紅了臉頰,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側眼瞥了一下坐在旁邊一直聽得似乎不太自在的桓范,急忙向管寧恭聲答道:「周宣兄過譽了!懿當時心中也和大家一樣暗自驚慌,只不過能咬牙強忍一時,沒讓韓將軍他們瞧出破綻罷了。這一次能夠在西涼亂兵鋒刃之下化險為夷,全是托了師尊的洪福和同學們的鼎力相助——懿何能之有?」
「仲達這話又有些假了!」桓范一聽,便禁不住開口說道,「你何必過謙?據桓某看來,在靈龍谷橋頭你那兩招『無中生有』、『瞞天過海』之計確是用得絕妙!此乃你平素好學深思、擇善固執之功——桓某與諸位同學心服口服,你又何必如此自謙!不過,你也別沾沾自喜——倘若桓某那日與你易地而處,所施所為亦未必遜色於你!」
聽了桓范這話,司馬懿也不多辯,只是莞爾一笑。
「仲達,你為何會有那般自信能使出這兩式『無中生有』、『瞞天過海』之計的?」管寧看著司馬懿,忽然緩緩問道。
「弟子所施所為,哪裡算得上什麼奇謀妙計吶?」司馬懿仍是十分謙遜地答道,「韓將軍他們此番也僅是求糧果腹而已,本就沒有太大的戰心。所以,弟子方能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終於有驚無險地化解了這一場危厄。說起來,不得不承認的是弟子總算有幾分運氣,碰上了韓將軍這樣比較明事理的人……」
「唔……那麼,依仲達所言,倘若這群西涼亂兵的頭領不是明事理的韓健而是胡猛那樣的莽夫,你又如何應對?」管寧目光一亮,緩緩問了一句。
「師父……倘若西涼亂兵的頭領是胡猛那樣的莽夫,弟子自然會隨機應變了——兵法有云:『唯明智者能審量彼我,乃預有所權衡忖度。』」司馬懿沉思片刻,慢慢答道,「在那日著手準備之前,弟子反覆盤問過趙甲、孫平那兩個兵卒了……應該說,對韓健及那群西涼亂兵的情況還是相當瞭解的,就算是他們以胡猛為頭領,弟子亦可因人而異,設出適當的濟險之策來。」
「呵呵呵……果然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難怪仲達既能用智使他們懼而退之,又能用仁對他們撫而安之。如此施為,實在令人歎服。」管寧輕輕撫著頷下銀髯,轉向堂上諸位弟子,侃侃而言,「若是換了普通謀士,必是顧首而不顧尾,採用一時之巧詐虛張聲勢將韓健他們嚇走便是了;但仲達卻深知一時之巧詐終不能換來長久之安寧——韓健他們遲早會探清咱們紫淵學苑的虛實,必會懷恨在心又殺回來,那時,我們又該如何善後?只怕咱們靈龍谷終是免不了一場血戰之災!
「所以,仲達一片苦心,主動出招,為他們指引出路,將他們從流寇轉化為曹將軍手下的部卒,把這一場危機徹底消除,實乃善莫大焉!唉!謀略之要,在於以德服人、濟困拯溺於無形,而並非以智賺人、以詐惑人……仲達可謂深得謀略之術的本源真諦了!」
司馬懿急忙伏倒在自己的席位上,恭然而道:「在座的各位師兄弟們個個都深明德行、謀略的本源真諦。桓范師兄剛才說得沒錯,那日若是換了他,必定比懿處置得更高明一些。他射出的那一支臨空示警之箭,在時機和分寸上都拿捏得十分精準巧妙,正是憑著這一支神來之箭,懿方有了底氣從容地與西涼亂兵周旋,否則,缺了桓范師兄和諸位同學在懿身後的巧妙配合,懿在前方豈能從容自若地做到『以德服人』、『濟難於無形』?師父和周宣兄對懿實在是過譽了。」
聽了司馬懿這話,桓范一直有些悻悻然的表情這才開始鬆動了。他深深地盯了司馬懿一眼,欲言又止,心底暗想:這司馬懿果然是城府深密難測——令人窺探不出他言行之際究竟帶著幾分真情,又有幾分假意!庸人鄙夫偶獲小得小成便會虛驕浮誕,會忘了自己的輕重和別人的份量,飄飄然浮在半空下不來,而聽司馬懿剛才所言,卻赫然與眾不同,竟能摒棄少年狂生常有的虛驕之氣,辭恭自謙,而又講得如此中正堂皇!倘若他這些話是出於真心,那他必是至誠至正的一代高賢;倘若他是出於假意,則他必是至陰至偽之一代奸梟!一念至此,桓范心頭一凜,久久地看著司馬懿的眼神,覺得那雙眸彷彿至清至淺卻又至深至沉,即便自己一向目光犀利,卻也終是看它不透!
管寧也微微笑著,對眾弟子悠悠說道:「仲達講得不錯。此番化解西涼亂兵侵犯之事,各位弟子都有功勞,為師深感欣慰。不過,在此事當中,司馬仲達所表現出來的智、仁、謙、和,卻是值得你們悉心學習的。大家要見賢思齊、砥礪切磋,日後必定個個都有長足進步的……」
靈龍谷的夏天,天氣十分悶熱,蚊蠅橫飛,叮得眾人身上癢痛交加。司馬懿讓牛金燃了四五籠熏香,仍是驅不盡宿舍裡的蚊蟲。
「把春華妹子送來的冰綃帳掛上罷……」司馬懿沉吟了一會兒,向牛金吩咐道。
那冰綃帳果然非同凡品,待到它完全打開之後,從宿舍裡屋樑懸掛下來,竟如一個小廂房般大的無形帳篷。遠遠看去,恍若淡煙薄霧,朦朧透明;走近了看,裡邊卻是豁然一片亮堂,陽光從帳外照射進來,將一切都映得纖毫畢現。
司馬懿端坐在這頂冰綃帳中,憑幾而倚,認真地觀閱著《荀子》一書,只覺這帳中一片清涼,遍身如浸幽潭,心境一片明澈,舒適異常。而那些蚊虻蠅蟲,竟是再也飛闖不進來了。
「哎呀!這頂紗帳好漂亮啊!」一個輕柔的聲音在宿舍門口響起。司馬懿和牛金循聲看去,卻見方瑩和林巧兒抬著一個竹筐正在那裡含笑望著他們。
「這筐裡是小弟和巧兒在後山樹林裡摘的大紅李子,」方瑩笑盈盈地走了進來,「仲達師兄,來,你嘗一嘗鮮罷。它們可是我和巧兒在後山的凝碧潭中清洗乾淨後浸泡了一個多時辰的喲!——又甘甜又涼洌,很好吃的!」
「好啊!好啊!」牛金急忙找來盤碟,從竹筐裡抓了幾把大紅李子盛上,正欲給司馬懿送去。不料,方瑩一伸手竟從他掌中接過了那盤碟,逕自上前撩開了那冰綃帳,端到了帳中司馬懿面前的方几上放下,與他在那帳中對面而坐。
「謝謝瑩弟了。」司馬懿微微一笑,從盤碟中拈起一顆深紅色的李子,往口裡一送,咀嚼了幾下,不由得雙眉一動,連連讚道,「瑩弟——你這朱紅大李可真甜!」
方瑩聽了他的稱讚,只是把白玉似的臉頰微微紅了半邊,笑而不答,那表情和司馬懿吃了他送的朱紅李子一般也是甜甜的。
「哎……司馬公子,為了得到你此刻這一聲『好』,我家公子可是拉著巧兒在那後山叢林中忙活了半天。」林巧兒在一旁嘟起了小嘴,伸手指了指自己小腿處道,「你倒是坐在這紗帳之中優哉游哉的——卻不知道巧兒和我家公子在樹叢裡為你採摘李子,被林間的蚊虻把身上叮得到處都是疙瘩……」
「巧兒——」方瑩聽到這裡,急忙一聲短喝止住林巧兒繼續嘮叨。
「瑩弟……你……你這是何苦啊?」司馬懿把正準備送往口裡的李子緩緩地放回了盤碟。他目光一抬,向方瑩直視而來,悠悠歎了一聲:「若是為了愚兄一享口福,使得你被蚊蟲叮傷,愚兄於心何安?這大紅李子縱是脆甜萬分,愚兄吃起來也是味同嚼蠟了。」
「司馬兄——這個巧兒就是話多!別聽他的,」方瑩粲然一笑,竟是帶著幾分莫名的明媚,「哪裡就有那麼多蚊蟲叮咬了?司馬兄可別聽了巧兒的話便壞了自家心情,你呀——現在只管抓起這盤李子大快朵頤便是……」
司馬懿眼中淚光一轉,他能想像得出平日裡那般清高自負的方瑩,竟然為了讓自己吃到鮮甜的李子,忍著蚊蟲叮咬之苦在樹叢之中吃力地攀爬採摘的情形——胸中一股熱流已然緩緩流淌而過!
方瑩為了岔開場中的這般氣氛,伸出瑩瑩玉手輕輕撫摸了一下那冰綃帳的紗面,深深讚道:「司馬兄一家不愧是京師名門——從哪裡得來這般奇妙的針繡珍品來?只怕是皇宮大內才會享有如此珍異的紗帳罷?這紗帳材質又好,針繡功夫也絕。」
「方公子,這一次您倒是瞧走眼了。」牛金在一旁聽了,淡淡而笑,「這頂冰綃帳是我家公子的春華妹子一針一線繡出來的,並不是什麼皇宮大內的針繡珍品。」
「春華妹子?」方瑩有些漫不經心地隨口而道,眼波一動,「她是司馬兄的親妹妹嗎?司馬兄既是這般聰穎明敏,難怪他妹子也這麼心靈手巧的……」
「春華姑娘可不是我家公子的妹妹,」牛金笑著補充道,「她是我家公子那個……那個青梅竹馬的……」
「牛金——」司馬懿一聲輕喝,止住了牛金繼續調侃下去。他向方瑩誠摯地說道:「這頂冰綃帳蠻不錯的。靈龍谷裡蚊虻太多,瑩弟你體質單薄,就把這冰綃帳拿去使用吧。」
「哦?」方瑩剛才聽牛金講得明白,瑩亮的眼波微微流轉,正輕輕撫著那紗面的右手竟是不知不覺地停了下來。她忽然「格格格」笑起來,徐徐說道:「司馬兄,這是你那青梅竹馬的春華妹子替你一針一線織繡出來的……它可是女兒家的心血精華凝結而成的——你怎能輕易拱手送予別人呢?不怕傷了你春華妹子待你的這一片癡心嗎?」
「這個……這個……」司馬懿一時語塞,「瑩弟與懿親如手足——古書《詩經·秦風》裡講:『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春華妹子倘若知道我將這冰綃帳送給你用,依她賢惠淑達的心性,也不會怪罪什麼的。」
「賢惠淑達?」方瑩聽罷,又是「格格」一笑,竟自長身而起,向司馬懿悠然說道,「罷了!罷了!你說出『賢惠淑達』這四字,小弟只怕更是不敢用你這春華妹子給你的定情禮物了!司馬兄,請恕小弟無禮——就此告辭了!」說完,他一撩衣擺,伸手拂開了紗帳,面色變得凝若寒霜,拉上一臉尷尬的林巧兒,逕自揚長而去。
「這……這……我沒說錯什麼話罷!」司馬懿一臉詫異地看看牛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又哪裡惹他惱火啦?……」
他正喃喃自語之際,卻聽宿舍門口處柯靈的聲音響了起來:「仲達兄,師父請你到精舍一敘。」
屈伸之訣
進了精舍,司馬懿才發現室中並非管寧先生一人。一位身著青袍、面目清瘦且氣宇不凡的陌生長者,正在方榻之上與管寧下棋。見他進來,管寧停住了棋弈,微笑著向那青袍長者介紹道:「水鏡兄,這位儒生便是管某近來新收的犬徒——河內郡司馬懿。」言罷,他又轉頭向司馬懿開口道:「這位先生乃是荊州高士、青雲山莊的莊主水鏡先生,你且上前來禮敬過。」
司馬懿早就聽聞水鏡先生乃是名揚四海的高人異士——他創立的青雲山莊裡亦是群英薈萃,與師父這裡的紫淵學苑齊名天下,並稱「儒林雙絕」。今日得見這一代宗師,司馬懿自是欣喜萬分,急忙上前向水鏡先生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禮。
水鏡先生放下手中拈著的棋子,一邊起身連忙還禮,一邊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司馬懿一番,眼神裡頗有格外關切之意。看罷之後,他轉臉向管寧緩緩言道:「原來這位公子便是河內郡的司馬懿!果然生得英姿磊落、清朗不凡!老夫遠在荊州,便曾聽聞他智勇雙全、膽識超群,竟能獨自一人勸降七百餘名西涼亂兵,實在是天縱奇才,後生可畏啊!管兄得此佳徒,此生無憾矣!」
「哪裡!哪裡!水鏡兄過譽了。」管寧心下雖是暗暗得意,嘴上卻極力謙謝,「管某這司馬小徒那日勸降七百名西涼亂卒能夠成功,只不過是他運氣稍佳罷了!哪裡比得上水鏡兄門下的高徒諸葛亮、龐統——他倆近來在中原一帶聲名鵲起,被儒林人士譽為『臥龍』、『鳳雛』,管某聽了,也為水鏡兄高興啊。」
水鏡先生聞言,卻是淡淡一笑,悠然說道:「管兄負大聖之才,懷帝王之器,隱真龍之姿,潛修篤行,不事張揚,豈是凡夫俗子所能窺見的?你那個師弟華歆就遠不如你——一味自炫才華,只求見用於世……殊不知管兄你的修為已是『無須逐世而為世所逐』了!」
管寧聽了,急忙擺了擺手,笑了一笑:「華師弟自有華師弟的立身行事之道。當今時勢,出山濟世,本應是隱士義不容辭之責啊!只因管某體弱多病,耐不得俗務繁劇,方才不得已滯留靈龍谷的。」
「管兄這話說得也不錯,只是華歆那熱衷於仕途的模樣,愚弟實在是瞧不起。罷了,不去說他了。」水鏡先生目光一轉,又看在了司馬懿的身上,「倒是管兄您和您門下的高足均已修煉到了『大方無隅、大象無形』的境界,不與流俗相競,實勝於名,質勝於表,愚弟為之敬佩之至啊!」
管寧一撫鬚髯,微微而笑,半晌方道:「管某聽聞你那位弟子諸葛亮素來才智過人,常常自比文若管仲、武如樂毅,這可是真的?他究竟有何超凡越俗之處,你且講來讓我的司馬小徒學習學習,如何?」
「唔……愚徒諸葛亮確實有些過人之處,老夫也就腆顏自敘一番,請管兄您和您座下高足品評一番。」水鏡先生沉吟片刻,方才開口說道,「他給老夫留下最深的印象就是他那種獨具一格的閱書之法。」
「閱書之法?」司馬懿聽得十分認真,不禁身形一抬,有些失禮地追問了一句,「他的閱書之法有何獨特之處?」說來也怪,一聽「諸葛亮」這個名字,他便在心裡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好奇與衝動。大概是諸葛亮的那個「臥龍」名號隱隱震動了他罷?!
「唔……是這樣的,老夫門下其他弟子,如徐庶、孟公威、崔州平他們,讀書之時都是專心致志、務於精熟。」水鏡先生瞧了司馬懿一眼,倒是不以為忤,向他娓娓說道,「唯有這個諸葛亮,獨對諸書『觀其大略』而止。他常常在課堂之上隨意翻了幾頁便放下書來,不過評點起那些書來倒也頭頭是道、鞭辟入裡。」
司馬懿聽了,先是若有所思地微微點了點頭,接著又眉頭一蹙,忽地輕輕搖了搖頭。
水鏡先生坐在榻上,將他的舉止表情一一看在眼裡,略一沉吟,含笑問道:「司馬公子,你可是對諸葛亮這種閱書之法有異議?且請講來給老夫一聽。」
「這個……那就請恕小生冒昧了。聽了先生您方纔所言,小生首先感到這位諸葛仁兄記性頗佳,讀書的時候可以過目不忘。」司馬懿略一謙辭,就侃侃談開了,「其次,他能對群書『觀其大略』而又一評中的,可見他化繁為簡、披沙揀金的功夫十分了得。然而,依小生之見,他這種閱書之法,尚還稱不上盡善盡美!」
「哦?司馬君有何高見?」水鏡先生含笑而問。
「在小生看來,像徐庶、孟公威他們那樣不分良莠,對所有的典籍都一概『務於精熟』,固然不足為取;但像諸葛亮那樣,仗著天資聰穎,能夠一目十行,對所有的典籍都瞭解個大概情況,也是不足取的。」司馬懿毫不迴避,「小生以為,最適當的閱書之法應該是該『務於精熟』的書,一定要『務於精熟』;該『觀其大略』的書,一定要『觀其大略』。切切不可偏執一端。」
他正說之際,管寧瞧了瞧水鏡先生,面色微微一沉,劈頭便向他喝來:「你這小子!——水鏡先生的高足,素有『臥龍』美譽的諸葛君乃是何等的少年英才?豈似你這般樸鈍冥頑?水鏡先生禮敬你幾分,乃是他的高世之量;而今你卻得意忘形,居然對諸葛君和青雲山莊的同道們信口開河、品頭論足的,成何體統?該當何罪?」
司馬懿一聽,知道自己太過直言,急忙伏在地下向水鏡先生連連叩頭道歉。
「管兄,你這麼教訓司馬君,可有些讓愚弟無地自容了!司馬君侃侃直言,何錯之有?你不必苛責於他。」水鏡先生連忙下榻扶起了司馬懿回席坐下,溫和地瞥了他一眼,又笑道,「司馬君,老夫還想繼續傾聽你的高見吶。你且談一談,哪些書該『務於精熟』?哪些書又該『觀其大略』?依你所言,偏執一端固是不可——不過,只怕模稜兩可、游移兩端,也未必是正確的閱書之道啊!」
司馬懿聽罷,伏在席上連聲謙謝不敢。水鏡先生不得已,只得向管寧笑道:「管兄,你這一訓,把司馬君的咄咄銳氣都銷沒了——你這是在教他向愚弟藏拙麼?」
管寧這才放鬆了臉色,朝司馬懿一擺手:「長輩向你問話,你該答還是得答。」
司馬懿微一點頭,沉吟著答道:「既是如此,小生可就又獻醜了。其實,哪些書該『務於精熟』、哪些書該『觀其大略』,與各人胸中的志趣有關,各人心頭自有一番權衡的,不可一概而論。以小生自身的讀書體悟為例:小生以《易經》、《道德經》、《太公兵法》、《論語》、《孟子》、《荀子》、《管子》、《孫子兵法》、《鬼谷子》、《史記》、《漢書》十一本經典為立身行道的大本大源,所以對它們百讀不厭,奉為圭臬;而這十一本書之外的一切典籍,小生便只是觀其大略、擇其精華而已!」
「哦?你小小年紀,居然也讀《易經》?」水鏡先生聽得一愕,而後慨然說道,「告訴你罷——老夫研讀《易經》數十年,也僅從其中讀出三十二字『屈伸之訣』來:能屈能伸,能伸能屈;時屈則屈,時伸則伸;屈中有伸,伸中有屈;恆蓄有餘,以備不測。說來只怕讓管兄你們見笑了!」
管寧心中暗暗一動:這分明是水鏡先生在不露聲色地指點司馬懿嘛!想不到水鏡先生身為青雲山莊之主,竟能胸無門戶之見,當真是可欽可佩!
「先生這三十二字『屈伸之訣』實在是精妙,小生受教了!」司馬懿在一旁聽得連連點頭。
「管兄,你這徒兒實在是太謙虛了。老夫這三十二字,也就淡如白水,談不上什麼精妙不精妙的。不過,司馬君,老夫可要提醒你一句:你讀《易經》啊、《道德經》啊這些有字之書固然是不錯的……」水鏡先生的表情雖是笑瞇瞇的,口裡的話卻毫不含糊,「但這世間真正最玄妙、最精深的好書,卻往往是無字無相的,講直白一點兒,洞察世事和人情練達才是最高的學問,這也是咱們儒家中人不可不看的一本『好書』啊!」
「先生這番妙言,小生永遠銘記於心。」司馬懿一聽,急忙伏身作禮謝過。
「呵呵呵……水鏡兄,你本人就是一本無字無相的絕妙活書啊!」管寧一撫銀髯,揚聲一笑,對他誠摯地說道,「你既然雲遊到了我紫淵學苑,不妨留下來多住幾日,為司馬小徒他們傳道授業一番,如何?」
「那是當然。」水鏡先生竟是出人意料地爽快大方,毫不推辭地說道,「老夫有幸遇見司馬君這般的『璞玉之材』,豈能輕易放過?不經一番切磋、一番琢磨,怎能讓他英華內蘊而潤明外耀?」
出師
靈龍谷谷口的索橋下面,依然和往常一樣水流湍急、淙淙有聲。司馬懿、周宣、胡昭、方瑩等人將桓范送過了索橋,在谷口的碣石處依依惜別,久久不能自已。
「桓兄,你出谷之後有何打算?」司馬懿懇切地說道,「你我自此一別,只怕難得相會——唉!懿真捨不得你這位耿耿諍友啊!」
「司馬兄,桓某也捨不得和你們分手啊!只是父命難違,桓某也該回鄉去盡一盡為人子的敬孝之道了。」桓范的目光投注在谷底那一脈淙淙激流之上,悠然言道,「依桓某之見,如今帝座失所、朝綱大亂,天下雖然群雄競起,不過都是蝸角喧囂而已。吾等縱是學成了諸子百家之術,然而漢室飄搖,上無可輔之明主,下無可言之賢相,桓某只怕返鄉之後要學姜太公垂釣於渭濱了……」
「當今之世,曹操將軍英明睿智,荀彧大夫寬仁禮賢,正為重振朝綱、匡扶漢室而廣納群賢。」司馬懿微一凝眉,沉吟道,「桓兄可以去投效他倆啊!」
「是啊!是啊!」周宣在旁聽得分明,也插話進來講道,「桓兄一家本與曹將軍素有同郡鄉誼、世交之情,你去投奔曹將軍,必會大獲重用——高官厚祿指日可待!」
「咄!咄!周君只知道勸人出仕做官!」胡昭聞得此言,卻是不以為然,「在小弟看來,以桓兄剛直明敏之心性,猶如韓非再世,何必非要出仕任官不可?似韓非子一般著書立言,其功亦偉矣!」
方瑩聽了周宣、胡昭二人給桓范的勸言之後,靜思片刻,方才淡淡地說道:「桓兄,想必在你出谷之前,師父一定會對你有所忠告的。你離谷之後,只需照著師父叮囑的去做,大約錯不了的。」
聽了方瑩的話之後,一臉沉靜的桓范心頭微微泛起了一陣波瀾:的確,師父管寧在他出谷之際曾經手寫了一幅書箴給他:夫君臣之接,以愚奉智不易,以明事暗亦難,唯以賢事聖、以聖事賢為可。故而,輔人之擇,不可不慎。切記,切記。他已決定將這幅書箴牢記在心,沒齒不忘。於是,他面色一正,向方瑩、司馬懿等人說道:「以身事主君者,竭忠義之道,盡忠義之節,服勞辱之事,當危難之時,肝腦塗地、膏液潤草而不辭者:誠欲以安上化民、宣化成德,使主君為一代之聖明而己為一世之良輔。輔千乘則念過管仲、晏嬰之功,佐天下則思勝舜君、大禹之勳,豈為七尺之軀寵一官之貴、貪充家之祿、榮華囂之觀哉!據吾所見,曹將軍此時身邊已有荀彧大夫為輔,桓某前去投效對他而言已無多大裨益。待得二十年之後,亂世澄定、天下清寧,桓某方才出仕輔君濟民!」
自從桓范離去之後,司馬懿突然覺得自己的書院生活中彷彿空缺了一塊什麼東西似的。在學堂之上,沒有了桓范和他針鋒相對地辯論,他的思維似乎一時難以碰撞出閃亮的火花,居然有些不適應了。倒是方瑩的琴聲彈得清雅不俗,讓他每次都能從中得到一番滌蕩身心的陶冶,這才聊有所慰,暫時填補了自己在桓范離去後的空虛之感。
近來,周宣的占卜測卦之術亦是學得越來越精湛了。他彷彿像突然發掘到了寶藏從而一夜暴富的幸運之徒一般,總是按捺不住自己的虛榮心,不時地在同學們中間跳出來露一手,以炫耀他的神機妙算。
這一日,他又在學堂之上就著書桌排開銅銖大算其卦,向同學們神吹鬼吹的。司馬懿在一邊聽得有些心煩,忍不住起了一絲捉弄他的意思,便放下書本,走到周宣面前,微微笑道:「周君,你的卜卦神算之術固然是非同凡響,懿也一向佩服得緊——不過,今日懿卻可設計出一個問題,讓你永遠測算不出!」
「仲達,你這話可有些托大了!縱然你智謀非凡、識量超群,但周某這排卦占卜之術卻是先天奇學、玄門絕技,可以『研幾於心意初動之時,窮理於事物始生之處』,對過去、現在、未來之事無不如觀掌紋、『明見千里』!」周宣仰臉直視著他,用手掌撫摸了一下排書桌上的那三枚銅銖,臉上流露出一縷傲然之色來,「你有何難題,只管道來,周某必能一測即中!」
司馬懿聽罷,只是呵呵一笑,也不言聲,就轉身慢慢走到了學堂的門口邊,右腳跨出緩緩抬起,懸在那門檻上空停了下來,然後回頭朝著周宣問道:「周君,此刻請你排卦測算一下——懿眼下這情形究竟是要進這個門,還是出這個門呢?」
「這……這個……」周宣見他這般舉動,頓時傻了眼:倘若說他是「出」罷,他右腳懸空往內一收,便成了「進」;倘若說他是「進」罷,他右腳懸空往外一踏,便又成了「出」!此刻周宣縱是精通奇門算卦之術,面對書案上的三枚卦錢也是無從下手,張口結舌地說道「你……你……你耍刁!」
「怎麼樣?周君——你這周易測卦占卜之術,今日碰到懿的這個問題,也是束手無策了罷?」司馬懿瞧著周宣一臉的窘相,臉上不由得浮起了一片濃濃的得意之色。他仰天哈哈一笑,自語道:「吾之智略猶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亦無難。及其與時勢推移,千變萬化而鬼神莫測。所可知者:能行於所當行,能止於所當止,操之於己一念之際,如此而已!」
眾位同學一聽,頓時紛紛鼓掌喝彩起來。周宣羞得滿臉通紅,一個勁兒地搖頭苦笑又不敢多言。
「且慢!」一個蒼勁有力的聲音驀然響起。司馬懿和同學們循聲回頭一看,卻見管寧先生不知何時已然坐到了方竹榻上,正目光炯炯地向這邊看著。
他凝視著司馬懿,伸手握筆在面前烏木案幾上一張宣紙上面寫了一個大字,緩緩說道:「司馬仲達,你眼下這動作又有何難測的?你且瞧一瞧為師寫的這個字兒……」
柯靈將那張宣紙拿到司馬懿眼前一亮——那上面赫然寫著一個遒勁非凡的大字:「卡」!
一見此字,司馬懿大驚失色,急忙收回右腿,撲通一聲,遠遠地向師父拜了下來。
「司馬仲達,你且告訴為師:先賢倉頡造字之時,這個『卡』字的意思究竟是想讓它『上』還是想讓它『下』呢?」
「師父……師父,徒兒……徒兒……」
「你剛才抬腿懸空,正是這『不上不下』之狀,可見這『卡』字兒便是你那問題的答案了。一念之傲、以智自矜、炫才於眾,終究會在緊要關頭『卡』住,不上不下、不成不敗、不聖不俗,旁人一眼而覷破,又何須卜卦?」
「師……師父,徒兒知錯了……」
司馬懿伏在地上連連叩頭認錯。同學們見師父此番言動來得十分嚴厲,也一個個慌忙伏地為司馬懿求情:「仲達師兄既已知錯,還請師父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