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隱姓埋名,初入仕途

青年小吏

“諸位同僚,你們且為本太守籌算籌算,”河內郡太守魏種斜身靠坐在方榻之上,伸手拿起一書絹在半空中“沙沙沙”地抖了幾抖,眉頭緊蹙,臉上愁雲重重,“今年尚書檯給咱們河內郡下達的‘拓墾民屯三百頃、安置流民六百戶’的任務可否完得成啊?”

聽了他的問話,坐在他左側席位上的河內郡郡尉梁廣,也沉沉地歎了一口氣:“魏大人!唉,這個任務,在梁某看來只怕有些懸吊吊的——關西那邊,韓遂、馬騰和董卓的西涼餘黨正混戰不休,附近的并州又有烏桓、匈奴等蠻族不時侵擾,而我河內郡剛剛才從張楊、眭固之亂中穩定下來,哪裡會有多少流民投奔過來?說什麼‘拓墾民屯三百頃、安置流民六百戶’,那可真是要撞上大運才行囉!”

魏種聞言,眉宇間的憂色頓時又濃了幾分。他輕咳一聲,把目光投向了自己右側首席位上一直默然端坐著的郡丞杜傳。

杜傳是河內郡太守府中任職多年、資歷最老的掾吏了。河內郡在這五六年間走馬燈兒似的換了王匡、張楊、眭固等四五個太守,而他杜傳在郡丞這個太守府署第二把交椅的要位上卻一直坐得穩如泰山。——這一點,在所有人看來,都明白他杜某人若沒有一手過人的本事,是絕對撐持不到今天的。

魏種此刻碰到這等難題,自然也只得向杜傳求助了,便主動開口向他問道:“杜郡丞——你可有何妙計,幫助本郡完成這尚書檯下達的民屯任務啊?”

“哦?府君大人是在詢問杜某嗎?”杜傳應聲抬起頭來,用手輕輕摸了一下自己唇角兩邊撇開的那對“八”字胡,臉上表情有些躊躇,慢吞吞地說道,“唉!尚書檯今年給咱們下的任務確實難辦啊,杜某也在為這事兒發愁呢。”

一聽他這支支吾吾的話,魏種的臉色立刻就變得僵硬了,心頭老大不痛快起來:你這杜傳!河內郡前幾年的民屯任務在你手上都完成得不錯——今天你和本太守繞什麼圈子嘛?只怕是又在打什麼小算盤,要套本太守的什麼東西來交換吧?

杜傳一瞥眼,把魏種這時的一切表情看得清清楚楚。他假裝若有所思地把話頭挽了回來:“不過,府君大人,您且先莫著急,容杜某緩得幾日下來,再好好為您籌劃出一個萬全之策來,如何?”

“唔……那就好。”魏種這才緩和了臉色,向他微微點了點頭,“既是如此,就有勞杜郡丞你多費心了……”

杜傳先前一直撫摸著自己“八”字胡的右手慢慢放了下來,眼眸裡亮光一閃。他把頭一轉,瞧向了坐在自己對面下首席位的一位青年掾吏,呵呵一笑道:“府君大人,您今兒個為了要達成任務,竟一時有些糊塗了——論起來,這拓墾民屯、安置流民的事兒,本該是專歸本郡上計署執管的,您還得問一問這身為上計掾的馬公子有何妙策才行啊!”

“嗯!杜郡丞說得沒錯!”魏種雙眼一亮,立刻將那目光射向了坐在梁廣左手下方席位上一直十分謙默的青年掾吏,微笑著問道,“馬儀君!你可有何應對之策?且向本太守速速道來。”

這個上計掾馬儀今年才二十一二歲,是河內郡府去年底從下面十二個縣衙的掾吏公開競考當中拔得頭籌後調任上來的。他先前在荷芝縣縣衙當過上計吏、主簿、縣丞等庶務之職,素有“精敏幹練”之譽。而且,這馬儀似是出身寒門,不像那些名流士族的子弟們拈輕怕重、好逸惡勞,做什麼事兒都如同健犢犁田一般,踏踏實實、認認真真、任勞任怨的。這一點,讓魏種很是滿意——他到府署才做了四個月,魏種便讓他當了本郡的上計掾。

馬儀聽到魏種當眾點了自己的名,便面容一肅,彷彿早已成竹在胸一般,抬頭平視著魏種,不慌不忙地言道:“府君大人既是不恥垂詢,在下就腆顏獻醜了:其實,當今朝廷頒下的這道推行民屯的國策,正如曹司空所言:‘夫定國之術,在於強兵足食,秦人以急農兼天下,孝武以屯田定西域,此先代之良式也。’實乃利國利民的大略,堪稱英明之極!據在下所知,本郡尚有官田三千餘頃,所以不必像其他郡縣那般擔心用來墾拓的土地會匱乏。唯一可慮的,只是如何招攬到流民、如何安置好流民而已!

“對這一點,府君大人也不必過於憂慮——朝廷規定:流民租用官田耕種者,其租稅為六四之制(用官牛則官六客四)或五五之制(用私牛則官客對分)分谷提成。在下昨日查看圖簿,看到上面記明本郡官廄所存的官牛為數不少,很是便於流民前來租田耕作——依在下之見,只需在各縣鄉里將此便民之策廣而告之,定能招引四方流民踴躍而至。”

雖然馬儀的話聽來書生氣甚濃,但他講得還是頭頭是道的。魏種聽了,心頭的信心頓時被他燃起了幾分,連連點頭:“唔……馬君之言甚是不錯。”

杜傳在一旁也聽得分明,臉上亦是微微笑著,心底暗暗想道:你這小子所講的對策,老夫豈有不知之理?只不過你有所不知——河內郡現實的情形卻與你在圖簿上看到的那些情況,是很有些出入的,且等你自己去碰了一鼻子灰後,再回來分說罷。

一念及此,他便摸著自己的“八”字胡笑嘻嘻地向魏種說道:“府君大人,看來馬君對此難題已是成竹在胸。那麼,就請府君大人將這屯田安民的任務委派給馬君去做罷,馬君聰穎多才、年富力強,必能不負府君大人之重托的。”

魏種點了點頭,微一沉思,開口吩咐道:“這件事兒,本太守就在這裡專門責成馬君去幹。但是,杜郡丞,你一向熟諳吏事、經驗豐富,就替本太守把把關,負責督導與協助馬君順利完成此項任務,如何?”

馬儀聞言,在席位上深深伏下身來,恭然答道:“屬下領命。”

“哎呀!府君大人這話說得讓杜某無地自容啊!杜某老朽乏才,談不上什麼‘督導’不‘督導’、‘協助’不‘協助’的……這事兒還全靠馬君此等青年俊才挑大樑啊!”杜傳的眼珠轉了幾轉,唇角的“八”字胡微微向上一挑,笑道,“不過,府君大人既然這麼吩咐下來了,杜某敢不從命?自當與馬君齊心協力努力完成。”

魏種心頭這時才如同放下了千斤巨石一般,眼角里都溢出喜色來:“好了!好了!這樁難事既已定下,本太守就可以鬆一口氣了。這樣吧!本太守今日便在府中設宴與諸位同僚共聚同樂,大家意下如何?”

梁廣等太守府僚掾們聽了,一個個喜笑顏開,紛紛點頭應允。忽聽得杜傳一聲長笑,悠悠說道:“府君大人且慢——今日這一席宴會,卻無須您來做東了!”

魏種一聽,不禁一愕,側過頭來盯著他,不知他所言何意。杜傳見狀,又是微微一笑,把嘴角那對“八”字胡摸了又摸,款款而道:“本郡富賈袁雄、袁渾兩兄弟,大家都是很熟的了,他倆已在四海樓設下佳宴,托杜某在此代他倆邀請府君大人和諸位同僚參加!所以,今日之聚,便不勞府君大人您破費了!”

“袁氏兄弟?”魏種面色微微一變,有些遲疑地說道,“他倆為何設宴邀請咱們太守府中的人?咱們官場中人,與商賈豪強裹雜在一起,這恐怕有些不合適吧?”

“哎呀!這袁氏兄弟設宴邀請咱們太守府中的人,也不過是為了互通款曲,求得咱們與他們官民同樂罷了!”杜傳在心底裡沉沉一笑:你這魏種,私底下只怕也收了袁氏兄弟不少孝敬錢罷?今天卻在這裡給我杜某人假裝正經!他又伸手一摸那兩撇“八”字胡,淡淡言道,“這個,杜某覺得……只怕袁家兄弟如此隆重邀請,我等若是拂了他們這番美意,將來有些不好相處。”

魏種聽罷,心頭不禁倏地一跳:這袁雄、袁渾兄弟二人乃河內郡中舉足輕重的豪強大戶,而且,據說他們與當今天下炙手可熱的大將軍袁紹有著一些親戚關係,自己哪裡怠慢得起!他臉色一緊,便不再支吾其事,輕輕說道:“嗯……杜郡丞說得是。那麼,大家就隨本太守一同去參加袁家兄弟這一席官民同樂宴罷……”

他此話一出,坐在下席一直沉默的馬儀頓時雙眉一動,抬起頭來瞧了瞧魏種有些勉為其難的表情,又看了看杜傳一臉的得意。他心念一浮,正欲發話推辭,心中暗一思忖,終於又閉上了口,不再多言。

軟蛋太守

“趙充國,字翁孫,隴西上邽人,後徙金城令居。始為騎士,以六郡良家子善騎射補羽林。其為人沉勇有大略,少好將帥之節,而學兵法,通曉四夷事……”

一陣抑揚頓挫的吟誦之聲從東廂的主室裡傳了出來,清清晰晰地迴盪在靜謐的夜空之中。

站在院壩當中的“馬儀”——也就是司馬懿,聽得十分清楚,這正是父親司馬防在朗誦他最欣賞的《漢書》。司馬懿化名為“馬儀”並繞了一個圈子,從遠離溫縣的荷芝縣涉足仕途是大有深意的:他的大哥司馬朗在三年多前帶著兩萬塢丁投入了司空曹操的麾下,被曹操視為心腹、任為主簿,如今也是許都朝廷裡手握實權的樞機要員了;儘管如此,司馬懿仍是不屑於依恃自家門戶背景和大哥的關係入仕為官,他想憑著自己的真才實幹,扎扎實實地闖出一條康莊大道來。還有,隱去了自己的姓名與家世,他便可以和普通人士一般,直接接觸並觀察到宦場實情,為自己積累寶貴的從政經驗。《孟子》有云:“源泉混混,不捨晝夜,盈科而後進,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爾。苟為無本,七八月之間雨集,溝澮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對這一銘訓,司馬懿是一直奉為圭臬的。

聽完了司馬防的吟誦,司馬懿剛欲舉步緩緩離去,卻聽得吱呀一響,東廂主室的扉門忽然開了——司馬防站在那裡,左手握著一卷《漢書》竹簡,右手遠遠地向他招了招手!

進了室內,司馬防在一張黃楊木書幾後面坐了下來,頭也不抬,一邊翻看著手中的書簡,一邊淡淡地問道:“聽說今天袁氏兄弟又邀請你們府衙裡的人在四海樓裡聚宴了?”

“是的。袁氏兄弟搬出杜郡丞出面邀請,魏太守也不能不給他們幾分面子。——所以,咱們府衙上下所有僚屬們都沒法拒絕啊。”司馬懿垂手答道,“孩兒本來也不願意赴此無聊之宴的,只是怕萬一拒絕了,反而有損與同僚的關係,落下一個不太合群的名聲也不太好。”

“呵呵呵……這袁氏兄弟二人‘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把你們府衙裡的人這麼大魚大肉地伺候著,你們府衙裡的人可真有大造化啊。為父聽說今天宴會結束後,袁氏兄弟還贈了你們每人一匹絹緞!這兩兄弟花這麼大本錢和你們拉攏關係,只怕還存著別樣的心思吧?這個郡丞杜傳也在中間這麼敲鑼打鼓、明目張膽地為袁氏兄弟穿針引線,恐怕也在打著什麼不為人知的小算盤吧?”司馬防果然不愧是閱歷豐富的官場老手,一眼便窺破了其中的虛實,“俗諺說:‘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到時候,這袁氏兄弟和杜傳倘若有什麼不軌之舉被人揭發,你們府衙裡自太守魏種以下,哪個敢和他們較真?唉……曹孟德何其英明——卻在河內郡放了魏種這麼一個軟蛋,恐怕將來免不了會誤大事啊!”

“這個……父親大人訓導得是。孩兒日後定會多多約束自己,對袁氏兄弟的宴請一定是能推則推,絕不含糊。”司馬懿聽得微微頷首,仍是低眉垂目地恭然答道,“不過,父親大人評論曹司空將魏種這麼一個軟蛋太守放在河內郡,表面看來似有不妥。但是,依孩兒之見,這恰恰是曹司空用人治政的高人一籌之處啊。”

司馬防一聽,細細一想,頓時明白了司馬懿的言下之意:這河內郡靠近袁紹大將軍掌握下的冀州前沿,曹操若是起用了一名精敏能幹、勇於拓進的太守,必會引起袁紹的警覺,釀成袁紹藉以興師發難的口實;倒是他任用魏種這個庸碌自守、鮮有作為的循吏,多多少少還能夠降低袁紹的猜疑,不至於引發雙方的激烈衝突。這樣說起來,曹操如此用人,確實是非常高明的了。

“懿兒哪,為父聽說府衙裡把屯田安民的事兒交給你去做了?”司馬防略一沉吟,又開口問道。

“是的,父親大人。”司馬懿深深地點了點頭。

“唉……這個事兒是杜傳一腳踢給你的一樁苦差事啊!這個杜傳很狡猾的,他一定別有用心,你能不能找個機會把它推卸掉?”司馬防放下書簡,抬起頭來直視著他。

“父親大人,孩兒正想借此機會歷練一番——這番屯田安民的事兒,無論有多麼繁雜、多麼艱巨,孩兒都願一顯身手迎難而上!”司馬懿的態度雖然仍是那麼謙恭有加,但他語氣之堅定沉實卻如萬鈞磐石一般不可輕移。

“好吧!俗話說:‘事非經過不知難。’你實打實地去田間地頭歷練一番也好!”司馬防沉吟片刻,終於點了點頭,“不過,你要切記先賢的一句銘訓:‘士之立身行事,務必審慎於前,方能無咎於後。’這屯田安民之事,為父也曾略有耳聞,並不似你心目中想像的那般簡單。你日後定要多加小心、不可等閒視之。”

眼下這時節雖然還是初冬,然而天氣已然十分寒冷。冷風颼颼地吹著,城外野地裡的樹木的葉子差不多都掉光了,天空中高掛的太陽也是灰白灰白的,沒有半分熱度。只見河內郡南城牆壁上,那張桌面大小的屯田安民告示,被寒風一陣陣地刮著,彷彿隨時都會破裂。

城門裡一座書案後面,坐著一身樸素棉袍的司馬懿。他一手執《史記》竹簡慢慢看著,雙眼卻時不時地抬起來往城門外的大道上看幾眼,瞧一瞧有沒有從四方避難而來的流民出現。既然是奉了郡令招納流民、墾荒屯田,那就不該只是坐在衙堂裡烤著火盆,暖洋洋舒舒服服地乾等著別人投上門來——就這一點來說,司馬懿還是不屑於和上計署裡的同僚杜和及其他好逸惡勞之徒同浮同沉的。

他的身後,六七個衙役在城門根下歪歪倒倒的,或蹲或倚,抱著懷裡的槍矛打著瞌睡——有兩三個口角的涎水都哈啦哈啦地淌了下來。只有司馬懿的貼身侍從牛金,在他的靠椅背後手握腰間刀柄,整個身軀站得如同鐵槍一般筆直,臉上毫無倦怠之色。

大約又過了兩個時辰,朔風越刮越冷,天色愈來愈暗。牛金終於忍不住向司馬懿輕聲提醒道:“公子,現在是酉初時分了……咱們還是暫且收拾回去,明日辰時再來?”

司馬懿卻不答話,目光緩緩地從書簡上移了開來,在牛金臉上一掠:“多謝你的好意!你可是擔心儀有些乏了?——再等等看罷!你又不是不知道,只要有這書簡看,儀是不管挨多長的時間、喝多久的西北風都不會覺得累的。”

牛金曉得司馬懿的性格倔強,聽了他這麼說,便只得一笑而罷。

說話之間,司馬懿忽然見得一群小黑點兒似的人影,正從天際的黃土大道那邊緩緩移動過來——

“公子,你終於等來了……”牛金驚喜異常地低呼道。

“莫要高興得太早。”司馬懿心頭也激動得怦怦亂跳,臉上卻不露聲色,“只怕是城裡的居民從鄉下趕親回來的罷。”

那群黑點兒漸漸地走近,隱隱有犢車轉輪之聲傳來。牛金自幼習武,目力超人,此刻已然看得清清楚楚:這分明就是一群遠道而來的避難流民!

他們一個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彷彿半個多月都沒吃過一頓飽飯。草屑和泥垢沾滿了髮梢——不消說,這必是在野地裡露宿時留下的痕跡。僅有的兩三輛犢車上,擠滿了白髮蒼蒼的老人和餓得又哭又叫的小孩兒。

司馬懿自然也是和牛金一樣把這幕情形瞧得分明了。他放下書簡,整了整衣襟,咳嗽一聲,站起了身,向城門根下東歪西倒只顧打盹兒的那幾個衙役喊道:“快醒一醒!有公務要干了!”

聽到司馬懿響亮的呼喊之聲,那幾個睡眼惺忪的衙役嘟噥著、推搡著,紛紛站了起來。

還沒等他們磨磨蹭蹭地站得整齊了,司馬懿和牛金已是向那一大群外地流民迎了上去。

在漸漸走近他們之際,司馬懿遠遠地揚聲喊道:“各位父老,本座乃是河內郡上計掾。你們從何而來?又將往何而去?”

聞聽他這突如其來的呼喊之聲,那一大群外地流民都怔住了:只見這位青年官吏在那裡手舞足蹈,就是不知道他到底要幹什麼。

司馬懿和牛金見到他們都是一臉茫然,正耐著性子要開始宣講當今朝廷頒布的屯田安民之策——這時,那群流民當中突然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司馬兄!牛金君!真的可是你們?”

那聲音裡充滿了一股莫名的驚喜與親熱,令司馬懿心頭一顫,急忙循聲望去——一個身著破爛衣衫的青年農民分開人群躍了出來,站到了他倆面前,赫然正是當年靈龍谷紫淵學苑的同窗學友劉寅!

“劉……劉寅?”司馬懿和牛金齊齊驚呼,“你……你們……”

“司馬兄、牛金君……一言難盡,一言難盡啊!”劉寅直直地盯著他倆,灰撲撲的臉頰上立刻淌出兩條淚流來!

“沒關係!沒關係!你到咱們這河內郡來了就好吶!”司馬懿知道此刻不是敘舊的時候,便強壓住心頭的激動,“咱們河內郡正在大興屯田安置各地流民,到這兒來了,你們一切就都會好起來的!”

他一邊說著,一邊走上前去與劉寅雙手緊緊相握,凝視片刻,忽然壓低了聲音說道:“今後,你別在外人面前喊我‘司馬兄’,回到河內郡以後我就化名為‘馬儀’了。”

劉寅聽得似懂非懂,只是含淚向他點了點頭,仍自悲切不已。

那一邊,滿面喜色的牛金也是伸手摸了摸腦袋,憋了半晌沒說出什麼囫圇話,卻轉身向城門根下那些拖沓而來的衙役們喊道:“吳二、朱八!你倆趕快去北城的流民安置棚房那裡,通知杜官爺多多準備米粥,就說馬大人招納到了兩百多名豫州流民,稍後他便會陪著大家一起過來用晚飯。”

和劉寅等八十餘戶豫州流民一齊在流民安置棚裡吃過晚飯之後,司馬懿便讓牛金請來了劉寅,準備和這個昔日的同窗兄弟一道到外面散散心、敘敘舊。剛走到棚房門口,杜傳的侄兒、上計署的胥吏杜和便趨步過來,躲躲閃閃地瞥了劉寅和牛金幾眼,向司馬懿低聲說道:“馬大人,杜某請借一步說話。”

司馬懿微一沉吟,朝牛、劉二人打了個招呼,就跟著杜和來到牆角處:“何事?”杜和抬眼望了望四周,把聲音壓得很低:“馬大人,您這一下招納到了八十餘戶流民,可算是為河內郡立下一樁大功了。小人的叔父杜郡丞也高興得很吶!——他在四海樓擺下了酒宴,特意邀請您過去一敘。”

“這個……招納流民、屯田安置是儀分內之事。”司馬懿有些猶豫了,“實在是多謝杜郡丞的好意了——儀剛才在棚房裡已經和劉寅他們用過晚飯了。”

“那些青菜、糙米做的晚飯連豬都不肯吃,咋能適合馬大人您的口味呢?我叔父在四海樓上讓人備下了烤黑羊和蒸乳豬兩道絕味名餚,聽說是京師裡來的名廚做的,味道鮮美之極!”杜和臉上滿是諂笑,拉著司馬懿的袖角就是不放手,“馬大人還是賞臉過去陪一陪我叔父他老人家罷。”

司馬懿瞧了瞧站在門口處等待著的牛金和劉寅,有些為難地歎了一口氣,輕輕搖了搖頭,無奈地說道:“杜君有所不知,今晚這豫州來的八十餘戶流民,看起來似乎是在咱們河內郡留宿過夜了。但他們是否真的願意留在咱們河內郡安心落戶屯田……這個,儀還沒摸到實信兒啊!所以,儀今晚是想和他們中間那個帶頭兒的里長——就是那個年輕人,一道出去談一談,說服他們安心留住下來落戶屯田。這個事兒可真是耽擱不得!你且回去轉告杜郡丞——就說今晚儀為這事兒實在是來不了四海樓了。待得這邊的事兒徹底落實之後,儀一定自己掏錢擺宴,高高興興地回請杜郡丞,一道品嚐那烤黑羊和蒸乳豬的美味,如何?”

“哦……原來是為這事兒啊!”杜和聽罷,自然懂得這說服豫州流民留下來安居屯田才是頭等大事,便也不再勉強,只得放了手,向司馬懿抱拳而道,“既是如此,那就有勞馬大人多加費心了!叔父那裡,杜某現在就去替您解釋罷。”

司馬懿微笑著點了點頭,目送他遠遠離去,這才轉身回到了劉寅和牛金身邊。卻見牛金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調侃道:“司馬公子連烤黑羊、蒸乳豬這樣的美味都一股腦兒捨棄了,卻來陪劉寅兄一道敘舊談心,實在不愧是咱們紫淵學苑同學當中重情重義的楷模啊!”

司馬懿知道牛金耳力敏銳驚人,自然能把剛才自己與杜和的那番對話聽得清清楚楚。他向牛金淡淡一笑,也不多言,逕自攜著劉寅的手便往門外走了出去。

路上,劉寅不禁露出滿面感動之色,道:“馬兄……呃,司馬兄剛才在棚房裡和劉某等人同席而坐,一道吃糙米飯、青菜湯而面不改色,當真是不忘師父當年所教的清簡素潔之風!那個杜官爺和其他差人可比你差遠了——一個個只敷衍著扒了幾口,就跑到外面別的地方去吃了……哪有司馬兄這般平易親和喲!”

司馬懿側過頭去,斜視了他一眼,唇角露出一抹淺淺的笑意:“我輩同窗中間,劉寅君最是不喜巧言誇人的了。今日你這番話讚得懿煞是不安吶……”

劉寅輕輕地搖了搖頭,喟然而道:“劉某此言句句發自肺腑,絕無虛誇。倘若這天下各州各郡的官老爺們都能像司馬兄這般清廉愛民,我們這些小民就不會遭到這般流離失所、惶惶四散的厄運了……”說到後來,他的眼眶裡竟然閃出了瑩瑩的淚花。

司馬懿聞言,心底一陣惻然,鼻腔裡酸酸的。他靜了片刻,方才溫顏而笑,勸慰道:“哎呀!劉君——如今朝廷已頒下安撫流民、屯田休養的良策,你們也就不必再這麼流離四方、輾轉辛苦了!遵照這一策令,你們若是在我們河內郡裡留下來,每一戶可以分得二十畝麥地和二十畝稻田,並免除第一年的田地租稅,而且這第一年裡,還可以享受到官府發放的每戶每月四斗米的補助呢!”

“哦?真有這麼好的國策?”劉寅聽了,先是高興了一會兒,不禁又半信半疑地問道,“司馬兄——你只怕是在編笑話逗劉某玩兒吧?”

“真的真的。我怎麼會騙你呢?”司馬懿兩眼大大地睜著正視劉寅,把頭點得像擂鼓兒似的。

“劉寅,這事兒我家公子是真的沒騙你們。”一直抱著雙臂在一旁靜靜聽著的牛金這時也開腔了,“你們要是在這裡留下來安居落戶屯田,種上十幾畝田地,栽上百十株桑樹,有糧可食、有布可穿、溫飽有餘,這日子不就一天天地好起來了?”

“那敢情好!”劉寅眼神裡一片朦朧,直瞧著夜空深處喃喃地說道,“就怕這是你倆在糊弄咱們這一群人做白日夢吶,若真是你倆說的那樣,咱們這八十餘戶人家可就家家戶戶給你倆燒高香、叩九頭了,哪裡還有不願意留下來的呀?”

“你可別不相信,說不定明後天懿就要帶著你們去分田地和領谷種了吶!”司馬懿伸手拍了拍劉寅的肩膀,呵呵笑著說道。

“行,我今晚回去後就勸說大夥兒們都留下來,在這裡安居落戶屯田!”劉寅面容一正點頭答道。

“好了,你再給懿講一講靈龍谷紫淵學苑裡的情形罷。”司馬懿見這屯田安民的事兒眼下已經談妥,便轉換了話題,微微含笑問道,“懿如今很是掛念管先生和諸位同窗啊。”

“唉……別提了,靈龍谷紫淵學苑早就關閉了。”劉寅臉上一片黯然,甚是傷感地說道,“自從司馬兄你兩年前離開學苑之後,四個月不到,方瑩、周宣、胡昭他們也都先後辭別而去了。只剩下咱們這些靈龍谷本地附近的同學們還在。又過了兩個多月,師父在散盡苑中積糧之後,也帶著柯靈去了遼東避難,紫淵學苑就這樣關閉了。”

“師父他們去了遼東?”司馬懿聽了,深深一歎,“師父當真是玄鑒深遠、高明至極啊!他視天下紛爭如蝸角相鬥,翩翩然遺世卓然獨立。懿不能及也!”

“後來,李傕、郭汜等殘兵流寇與西涼馬騰、韓遂的兵馬,在靈龍谷一帶的郡縣交戰。我們村莊被戰火波及,已是無法安生,只得背井離鄉避難而來。”劉寅繼續講著,眼角不知不覺又掛上了大顆大顆的淚珠,“我們聽說冀州有勢力最大的諸侯袁紹大將軍鎮守著,似乎比天下其他地方還稍稍安定一些,便準備投往冀州去,不曾想在這裡碰到了你們……”

“冀州也並不見得就是那麼安定啊……”司馬懿目光一抬,遙遙地凝望著北邊的星空,忽然深有感觸地說道,“方瑩不是住在冀州境內的鄴城嗎?我曾派人去鄴城找她,沒想到她們一家竟莫名其妙地在那裡失了蹤跡,怎麼找也找不到……還有,冀州境內,豪強大族之間為兼併土地而你爭我鬥,也是亂象紛呈啊!袁大將軍似乎也是優柔寡斷,沒什麼魄力彈壓得住。”

說到這裡,他的目光緩緩從群星璀璨的夜空中收了回來,靜靜地投在劉寅的臉上,悠悠說道:“方瑩已在冀州境內失蹤,這已經讓懿極為痛心了!懿可不希望劉君你們也到冀州去重複她的悲劇……”

貪官與豪強

呼呼的北風在半空中亂竄,吹得那一堆堆灰色的雲塊紛紛散散的。

在暗藍色的天穹下,司馬懿、牛金與劉寅、張二叔、田五伯等二三十位豫州流民的戶主代表,在杜和的帶領下,來到河內郡城東面十里長亭外的一片山坡上劃撥田地。

這山坡上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荒蕪,野草長得和他們的膝蓋一樣高。然而,撥開這些野草往地上看去,那裡的泥土幹得就像灰粉一樣,輕輕一碰便碎散開來,沒有絲毫水分。這是河內郡當地人最不願耕種的、最為貧瘠的瓦片地啊!

司馬懿看在眼裡,暗暗皺起了眉頭——難道河內郡裡能夠用來招納和安置流民的,就只有這種貧瘠荒蕪的劣質田地嗎?這些連靈龍谷周圍最差勁的田地都比不上嘛!劉寅他們在這裡種得了麥嗎?他正欲開口詢問,杜和已是搶先說道:“馬大人,這些便是郡府劃撥出來安置四方流民的官田、官地了!橫豎是一戶二十畝的標準,您現在便可以開始主持劃分和丈量事宜,撥到他們每一家的戶頭上去。”

“這……”牛金在一旁見了,禁不住失聲驚叫,“杜官爺,您別是走錯了地方罷?這樣的土地怎麼種得出糧食來?”

司馬懿的面色凝重如鐵,卻沒做聲,偷偷斜眼瞥了瞥站在身後的流民戶主們,只見他們個個暗暗搖頭,臉上滿是失望之色。

這邊,杜和聽了牛金的問話,臉上毫無愧色,依然大大咧咧地說道:“牛老弟——杜某怎會走錯了地方呢?這些便是我們河內郡專屬的官田、官地了!”他拿眼掃了劉寅、張二叔、田五伯等流民戶主們一眼,又不冷不熱地說道:“其實,大夥兒也應該想得通。朝廷又免租又撥糧地讓你們來種地屯田,這已是給你們天大的恩澤了!哪裡還有什麼良田好地白白地放在那裡給你們留著?多多少少有這麼一塊地劃給你們,這已經是非常便宜你們了……”

司馬懿卻沒怎麼在意他這囉囉唆唆地耍花槍,將目光往四下裡一掃,看到這片荒坡之下,是一大塊一大塊的肥沃水田。他心下稍稍一安,回頭向劉寅等說道:“罷了!罷了!這坡上的麥地的確是差了些,這坡下的稻田看起來還不錯。所謂‘世事難得兩全其美’,大夥兒可以損稻田之有餘而補麥地之不足了。”

聽到司馬懿這麼講,又見到山坡腳下稻田肥美,劉寅、張二叔、田五伯等流民戶主代表的臉上這才放出些笑意來。

驀然,杜和的聲音沉沉地響了起來:“馬大人,您錯了——這山坡下的稻田不是咱們郡府所屬的官田。”

“嗯?”司馬懿心頭一震,不禁回過頭來盯住了他,“這些稻田看起來也是一直空置著的呀!這沒人耕種的田地,不是官田又是什麼?”

“馬大人有所不知,”杜和眉眼間的諂笑擠成了一團,“這些稻田是本郡大戶袁雄、袁渾兩兄弟名下的私田。”

司馬懿頓時微微變了臉色,據他所知,袁雄、袁渾也是這四五年間才遷到河內郡落戶的外來豪族,素無祖業根基,怎麼一下便擁有了這麼多富庶肥美的良田良地?這些良田若不是官田,那麼,劃撥給這些豫州流民的稻田又在哪裡?

他正自沉吟之際,那杜和擠眉弄眼地湊近過來,低聲向他說道:“馬大人,這安置流民、劃撥田地的詳細情形,您還得問一問我叔父杜郡丞,他自會向您細細說明白的……”

司馬懿聽在耳裡,立刻便明白了過來。他目光在杜和額頭上輕輕一點,然後倏地轉過身來,瞧了瞧正呆立當場的劉寅等流民戶主代表們,深深躬身一揖,致歉道:“各位父老,司馬懿此番慮事不精、處置不周,在劃撥屯田的事宜上有些細節還不盡不實,須得先回郡府向長官們請教之後方可施行。只有麻煩各位父老暫且回去靜候佳音了……”

“馬大人太客氣了……”劉寅和其他流民戶主紛紛答謝著。

只有牛金一人在一側看得清楚,司馬懿雖然看起來若無其事,然而在他揖禮之時雙拳卻是捏得青筋暴突——顯然他胸中怒潮之勃然激盪實為非同小可!

烏漆大盤裡趴伏著的那只蒸得熟透了的乳豬,全身上下黃亮亮的,看起來油汁淋淋、香氣騰騰,令人見了垂涎不已。杜傳與袁雄、袁渾兄弟在上席並肩而坐,此刻正執盞飲酒交談。

“杜郡丞,你近來可有些奇了。為何要把招納流民、安置屯田的事兒,交給馬儀那個才調進郡府不久的愣頭青去做啊?”袁雄放下酒杯,有些不解地向杜傳問道,“往常這事兒不是您一直抓在掌心裡的嗎?”

“這有什麼奇怪的?這馬儀是從荷芝縣縣丞的職位上調升過來的——魏府君聽聞他在荷芝縣素有‘精敏幹練’之譽,便親自點名提拔了他。老夫兼管的這個上計署也不是什麼好差事,就讓他做一做又如何?”杜傳用右手指捻著嘴角的鬍鬚,淡淡地說道,“這個馬儀雖是寒門出身,但他畢竟是讀過大書的儒生,將來說不定還有幾分出息,老夫做個順水人情,給他一個機會歷練歷練也好……”

袁雄聽了,卻是暗暗含笑沒有應和。他曾從自己設在郡府裡的眼線那裡得到消息:這一次考錄馬儀出任郡裡的上計掾,實則是魏種顧忌杜傳在他下面結黨營私、一手遮天,才讓馬儀這麼一個年輕有清譽的新官來分拆杜傳的勢力的。杜傳此刻還在自我掩飾“做個順水人情,給他一個機會歷練歷練”云云,不過是托詞遮羞罷了!然而,此刻袁雄也只得乾笑著,自然是不敢當面點破他這層窗戶紙的。

“哎呀!袁兄弟,倘若杜某身在你們冀州境內當官兒,”杜傳握著酒杯彷彿漫不經心地轉了幾轉,瞧著杯中的酒轉出了一圈圈波紋,嘴裡的話卻有些不鹹不淡的,“只怕憑著杜某這幾年來給你們所做的貢獻,袁大將軍他怎麼也不會虧待杜某的罷?”

“那是當然!那是當然!”袁雄的弟弟袁渾在側席聽了,急忙接口答道,“只不過,現在這河內郡還是他曹操的地盤——倘若有一天,它落在了咱們袁大將軍手裡,這個河內郡太守的位置一定穩穩當當是您杜郡丞的!”

杜傳聽罷,卻呵呵一笑,倏一舉杯,將酒慢慢飲盡,悠悠地說道:“是啊!現在河內郡還是曹孟德的地盤,真不知袁大將軍什麼時候才能打過來啊。”

“要打下河內郡,這有何難?曹操這廝一向對我家大將軍也是懼服不已的——”袁雄臉上的橫肉跳了幾跳,冷冷笑道,“想那建安元年,陛下被曹操搶先迎入了許都,他一時頭腦發熱,便給曹操封了個大將軍之職,位在三公之上——結果我家袁大將軍說:‘曹孟德當年在兗州兵敗落難之際,還是我袁本初發兵救他脫了困!如今他何德何能,竟敢居我之上?’於是,曹操急忙連夜入宮見了陛下,把大將軍一位恭恭敬敬地轉讓給了我家袁大將軍,他自己也很識趣地只當了一個司空!我家大將軍一怒,他曹孟德就嚇得這麼屁滾尿流的——若是我家大將軍親擁八十萬雄師南下,那他曹孟德還不得乖乖地望風臣服?”

杜傳聽到這裡,卻有些不以為然地笑了一笑,慢聲說道:“袁大將軍地廣人多、兵強馬壯,這個自然是不錯的。不過,依杜某看來,這曹操近年來擒滅呂布、掃除袁術,最近又要收服張繡,也是實力暴增,不可小覷啊!袁、曹兩方真要交戰,袁大將軍要想贏他,也非得大費一番周折不可。”

“哼!你這個杜傳,既把曹操誇得這麼厲害,那你又何必投靠咱們袁大將軍?”袁渾聽得杜傳這麼稱讚曹操,心底便不大高興起來,哼了一聲,把手中酒杯往桌几上重重一擱,不無譏諷地說道,“你莫非還想腳踏兩條船、兩面討好?”

杜傳見袁渾這麼小心眼,一下就動了怒氣,盯了他片刻,最後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款款說道:“袁二爺——瞧你這話說的!杜某對袁大將軍一向是忠心耿耿啊!怎會存有什麼別樣的心思呢?曹孟德他千好萬好,終有一條是遠不及袁大將軍好啊!——杜某瞧他自從在許都執政以來,一味要堅持貫徹那個什麼‘抑強扶弱、削富濟貧’的狗屁方略,除了朝廷因戰功而封侯賜邑之外,竟是不許任何人士佔有五十頃以上的私田……這便有些讓杜某很是不滿了!他這一點做得哪像咱們袁大將軍?袁大將軍素來是寬仁待下,曾經公開下令允許他所轄的並、幽、冀、青等州郡之內,所有的豪門大戶都可以兼併田地、擁財自守,百頃、千頃的田地都可以擁有!這才是以寬治國的明主嘛!這樣的明主,咱們是打起燈籠也難找啊!

“實不相瞞,我杜家先前在桓帝、靈帝之時的河內郡中,也是數一數二的豪門大族,曾經擁有良田良地一千七百多頃,只因這些年來戰亂頻發,我杜家這才衰落下來的……兩位袁兄弟,其實對那個河內太守之位,我是不怎麼在意的,像魏種這樣在他曹某人手下當太守,除了能多吃幾頓大魚大肉、多拿幾份孝敬錢之外,又有什麼特別的好處?哪裡比得上袁兄弟二位名下良田遍佈、屋棟連綿、奴婢成群來得舒坦?所以,我杜某人很是盼著這袁大將軍有朝一日攻打過來,念在杜某多年來犬馬之勞的份兒上,若能賜還我杜家先前的那一千七百餘頃田地,讓杜某重振家業,那便感激不盡了……”

“杜郡丞!你這個要求不過是小事一樁嘛!”袁雄右手端起酒杯,左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十分豪氣地說道,“不就是一千七百頃田地麼?只要你對我們袁大將軍一心效忠,七千頃田地他都可以賞給你!——這個,我袁雄敢代袁大將軍在這裡給你當面打下保票!”

杜傳也舉起酒杯,向他隔空一敬,抿了一口,瞇著兩眼笑道:“既得兩位袁兄弟如此保證,杜某焉敢不為袁大將軍竭誠盡力地效勞?”

正說著,只聽得雅室的紅木門被輕輕叩響。杜傳急忙把手一擺,袁雄、袁渾等二人都會意地閉了口——卻見木門緩緩推開一條縫,露出杜和的半張臉進來:“叔父、兩位袁老爺——馬儀大人他來了。”

“好!快快有請!”杜傳滿臉堆起了濃濃的笑意,逕自站起身來,向門口迎了過去。

杜和也嘻嘻笑著應了一聲,把室門往右側一推,引著站在他身旁的司馬懿走了過來。

“杜郡丞、兩位袁老爺,儀這廂有禮了。”司馬懿一踏進這雅室中,便躬身深深施了一禮。

杜傳疾步上前扶住了他的雙肩,攜著他的右手,笑呵呵掖扶他到自己身邊坐下,顯得好不親熱:“來!來!來!馬公子,能與你這樣的青年飽學之士同席而坐,杜某實在是高興得很吶!”

司馬懿瞧著杜傳過分招搖的熱情舉動,也裝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恭謹非常而又感激萬分地斜著身子在杜傳旁邊的席位上坐下,連連擺手而道:“杜郡丞此言,實在是折殺在下了!”

杜傳待他坐定,又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一躍而起,操起桌几上放著的一柄青銅匕首,端起一張紅漆木碟,笑瞇瞇地走到當中酒桌上那頭籠蒸乳豬之前,用力割下一大塊香噴噴的肘肉來,裝在碟內,轉過身來,朝著司馬懿笑道:“這些天來馬君為招納流民、安置屯田的事兒辛苦了——來,來,來!本座借花獻佛,就用袁仲翁兄弟請來的京師名廚所做的這道蒸乳豬,代表郡府向你聊表慰問之意!”

他一邊說著,一邊端著那盛了乳豬肘肉的木碟向司馬懿送了過來。

“不敢當!不敢當!”司馬懿急忙站了起來,半躬著身體,伸出雙手十分恭敬地接過那只木碟,“在下豈敢受郡丞如此盛情禮待?”

“坐、坐、坐!”杜傳回了自己的席位,哈哈笑著招呼他坐下,同時眼角一橫,暗暗向袁氏兄弟那邊瞥了一下。

袁雄、袁渾見狀,這才會過意來,也滿面堆笑地拱著手奉承道:“馬君年輕有為、學識過人,我兄弟二人一直都心儀得很哪!”

司馬懿自然懂得這是袁氏兄弟與杜傳一唱一和地給自己灌迷魂湯,卻也不動聲色,便敷衍著答謝了幾句,並不多談其他事宜。

“馬君,你且先嘗一嘗這蒸乳豬……”杜傳用手中筷子遠遠地點了一下司馬懿碟中的那一大塊乳豬肘肉,“涼了就不好吃了……”

司馬懿推辭不過,便用筷子夾起一小塊乳豬肘肉放進口中,這乳豬肘肉竟是肥而不膩、酥爽異常,含在口裡便似要融化成一股似濃似淡的香汁順喉而下,他不禁失聲而讚:“這豚肉蒸得可真酥爽!”

“馬君,你可知道,為了你今天這口中的一時酥爽,這四海樓裡那位京師來的名廚,可在廚房裡忙活了整整五天五夜……”杜傳看著他呵呵直笑。

“忙活了五天五夜?”司馬懿驚問。

“這蒸乳豬的製法是這樣的:首先是選好肥壯小乳豬一頭,治淨,煮到半熟,放到豆豉汁中浸漬;再準備生秫米一升不經水,放到濃汁中浸漬至發黃,煮成熟飯,後用豆豉汁灑在飯上;細切生薑、橘皮各一升,三寸蔥白四升,橘葉一升,同小乳豬、秫米飯一起放進甑中,密封緊實,蒸上兩三頓飯的時間;最後用熟豬油三升,和著一升豆豉汁,澆在小乳豬身上——就成了你眼下這道宮廷美味蒸乳豬!你算算,這得花去多少調料、多少米油、多少工夫,才能讓馬君你嘗到它的美味?能用五天五夜的工夫做出來,這位京師名廚的手藝已是十分了得了!”

司馬懿聽了,暗暗咋舌。如此聽來,做好這一頭蒸乳豬只怕要花費不少銖錢吶!不知又有多少民脂民膏被這些貪官、豪戶虛擲其中!他心頭一動,忽然想起了流民棚戶裡劉寅他們吃的青菜湯、糙米飯,鼻腔一酸,再也沒了什麼口味,那些乳豬肘肉再夾到口裡也是味同嚼蠟了。

雙方的過場禮數到了此刻,也都已走得差不多了。杜傳感到現場氣氛火候已到,這才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手指慢慢捻著嘴角的“八”字胡,向司馬懿緩緩問道:“馬君,本座聽得你今日帶了三十幾個豫州流民的戶主,到東郊去劃分屯田了,卻不知此事做得可順當?”

司馬懿聽得他這麼講,眉稜禁不住猛地一跳,目光在他臉上飛快地一掠而過,立刻又收了回來,落在面前那只盛著乳豬肘肉的木碟上。他沉默了片刻,彷彿不勝重負地深深歎道:“這些豫州流民都嫌棄咱們劃撥的那些官田偏遠貧瘠,一個個都不想在這裡安居落戶從事屯田了!在下如今也是一籌莫展啊。”

“馬君有所不知,河內郡先前的官田一直就比較少,又加上近幾年來河內郡本地流散喪亡的戶口又不是太多,所以它們也確是有點兒偏遠貧瘠……”杜傳心道:你這小子現在終於也叫苦喊難了哈!嘴裡卻呵呵一笑,假意向司馬懿開解道,“你可以多多勸說那些流民戶主,讓他們勉強將就一些罷。”

司馬懿聽了,只是心念疾轉,並沒有馬上答話。此番來四海樓之前,他已到上計署檔案庫裡查過一些本郡戶口田畝的資料了:河內郡在黃巾之亂前有二十萬戶士民,而自黃巾之亂至今,河內郡有十二萬戶士民——這樣一算,在這幾年裡河內郡總共流散喪亡了八萬戶士民。那麼就有八萬戶的田地成了無主閒田,自然也便被郡府收為了官田。可是從去年的戶口田畝簿冊上來看,河內郡尚有八萬戶士民的差缺,而官田、官地的數量僅為三千二百頃。然而,這是大大的不合常理的:這八萬戶士民遺棄的無主閒田,按每戶平均三十七畝的田地推算,也就是郡府所收的官田面積至少應有三萬頃!那麼,這戶口田畝簿冊的賬面上看不到的那兩萬六千多頃田地,究竟到哪裡去了?這顯然是非常蹊蹺的。他一邊深深地思索著,一邊卻見到袁氏兄弟倆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頓時,他心底靈機一動,便緩緩開口了:“其實,要想憑著那些貧瘠田地留住這群豫州流民,只怕任憑在下勸說得口乾舌燥,也是毫不濟事的——不過,儀卻有一條妙計,既可留下這群流民,又可順利完成今年的屯田任務,可謂一舉兩得!”

“哦?是何妙計?”杜傳捻著那對“八”字胡的右手不禁驀地一停,驚疑異常的目光倏然射了過來:這個馬儀,腦子裡的門道還不少啊!真不知道他究竟在東想西想些什麼!也罷,且聽聽他這妙計到底是什麼。

“據在下所知,兩位袁老爺在我們河內郡居然擁有兩千三百頃良田和兩千八百頃良地,其中十之七八都是荒著沒用的。”司馬懿雙目一抬,筆直地正視著袁雄、袁渾兩兄弟,滿面漾出一片淺淺的笑意來,“依著兩位袁老爺一向樂善好施、扶危濟困的高風亮節,可否撥出一兩百頃田地來救助這八十餘戶豫州流民?”

“這個……這個……屯田安民乃是社稷大計、郡府要務……我等布衣之士,焉敢越俎代庖?馬大人可真會說笑!”袁雄眼珠一轉,暗暗心道:他想勸我把這一兩百頃良田良地白白送給那些豫州流民安居樂業?這等賠本的傻事,只怕白癡也不肯干吶!這個馬儀——果真是個直冒傻氣的愣頭青!

杜傳也微瞇著眼,瞟了瞟袁氏兄弟,淡淡地笑著直搖頭:這樣傻得可笑的辦法,算什麼妙計?

司馬懿卻仍是笑容滿面,繼續不疾不徐地說道:“兩位袁老爺且莫先忙著拒絕——在下認為,這些豫州流民可以成為您二位的佃戶嘛!他們種了您二位的田地,自然是應該向您二位交租的!”

他此語一出,場中頓時一片出奇的靜默。袁雄、袁渾二人都有些怔住了——急忙拿眼去瞥杜傳。杜傳也是驚了片刻,驀地兩眼放出光來:這個司馬懿倒還真是心思靈動啊——一步就進了巷來了!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他微微一笑,咳嗽一聲,便偷偷向袁氏兄弟丟了個眼色。

袁雄反應得快,臉上應聲流露出一絲躊躇來:“哎呀!馬大人——你們郡府自有官田官地安置這些流民,你又何必把他們推到咱們的私田私地上當什麼佃戶呢?馬大人,你這個主意完全是把我們兄弟倆往火坑裡推啊……”

司馬懿在心底暗自冷笑,仍是微微笑道:“兩位袁老爺何必這般避嫌?依在下之見,若是將那些貧瘠異常的官田官地白白送給那些豫州流民耕作,一年也收割不了幾斗谷米。倘若他們在您二位那些豐饒肥沃的良田良地裡勞作,即便交的租谷多些,但用剩糧吃個飽飯應該還是可以做到的,二位袁老爺可是在為民解困吶!這等有名有實的善舉,二位袁老爺豈可輕易放過不做?”

這時候,一直裝作置身事外的杜傳覺得自己應該站出來順水推舟了——他又是一聲乾咳,手指慢慢捻著嘴角的那兩撇鬍須,終於緩緩開口了:“兩位袁老爺——馬君這番話講得在理!確實如此:這等有名有實的善舉,您二位當真願意就此輕易放過?您二位要知道,河內郡中佔著不少空田空地的富家翁可並不少喲!”

聽到杜傳這麼說,袁雄才假裝勉為其難地歎了一口氣,頗似無奈地答道:“既然杜郡丞都這麼訓示了,在下兄弟二人豈敢不從?”

司馬懿聽了,彷彿如釋重負一般面露喜色:“兩位袁老爺果然是助人為樂!善哉!善哉!在下現在便去向那些流民宣揚兩位袁老爺的‘深明大義’,說服他們前來貴府簽訂契約。”

說著,他已躍身而起,便要告辭而去。

“且慢!”杜傳一聲呼喊,將剛剛躍起的司馬懿又拉回到了席位之上。杜傳喊了這一聲之後,卻沒有立時講話,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清茶,然後轉過頭來看著司馬懿,緩緩言道:“馬君先前在荷芝縣衙之時便有精敏幹練之佳譽,今日老夫見你行事,果然是名下無虛!——馬君非但精敏幹練,而且通達時務,委實難能可貴!

“這樣罷——老夫不妨向你透露一個絕密消息:今年許都的吏部,給咱們河內郡裡一干官吏下撥了一個‘卓異’的政績考評名額。你可知道這個‘卓異’名額的價值是何等珍貴?去年那個穎川郡新上任的上計掾,歲數也就比你大五歲,名叫陳群,早些年還跟著劉備在徐州混過——就是得了這個‘卓異’的考評狀語,一下便被朝廷吏部擢拔去,當了個秘書郎,那可是何等的風光啊!但是,你可知曉?他在穎川郡得到那個‘卓異’的名額,是上面有他們陳家的大人物給穎川太守私底下打了招呼的!你瞧一瞧,要得到這個‘卓異’的名額該有多難!”

說到這裡,他又端起了茶杯,並不呷飲,而是將茶杯口上那騰騰而起的白氣輕輕一吹,把它們吹得四散開去,撲朔迷離的。然後,他才自言自語似的說道:“馬君,你若是將這事兒辦得妥當,老夫和兩位袁老爺一定使盡全身解數,哪怕魏種魏太守得不到,也一定要讓那個‘卓異’的考評狀語穩穩當當地落在你的頭上!”

“哪裡!哪裡!在下如何當得起杜郡丞這番美意?”司馬懿聽了,急忙連連擺手推辭,雖然杜傳剛才並沒把“這事兒”的意思真正挑明,但司馬懿的心裡明鏡兒似的:就是讓那八十餘戶豫州流民統統變成袁氏兄弟二人手下的佃戶!

“說那麼多客套話幹什麼?”杜傳不再在禮儀上和司馬懿周旋下去,拿起一雙筷子向司馬懿面前桌几上的木碟又隔空點了一點,“你再這麼拘禮下去——那塊蒸乳豬都快整個兒涼透了!”

酒過數巡之後,司馬懿終於半醺半醉地離去了。

四海樓的雅室裡漸漸靜了下來。袁雄瞧著那被虛掩上的室門,向杜傳嘻嘻笑道:“杜郡丞,這個馬儀倒也見機,沒那麼多的酸腐之氣。”

“呵呵呵!本座宦海沉浮這麼多年,就沒看到過哪個貓兒不沾魚腥的!就算是剛出仕時滿身書卷氣的人,在官府裡邊日子待得久了也難免有些銅臭!”杜傳彷彿司空見慣一般淡淡而道,“話又說回來,這個馬儀,本座瞧他做事也頗為有章有法、有板有眼,悟性又高,並非等閒人物。如今你們袁大將軍與許都的曹司空正是明爭暗鬥的緊要關頭,倘若本座能在河內郡為你們袁家多多拉攏一些人才過來,豈不更好?”

“這個自然。”袁雄連連點頭,“今兒的事就這麼說定了,還是按照以前的老規矩,你杜郡丞幫我們拉到了這八十餘家佃戶,就按他們今後交上來的租谷分三成給杜郡丞您;另外,你幫我們袁家每拉攏一個掾吏過來,就獎賞你七塊金餅!如何?”

杜傳捧著茶杯埋下頭去呷了一口,語氣淡淡地說:“這一次還要加上馬儀那一份子的打點錢。”

袁雄還未及開口,袁渾已是冷冷說道:“袁某瞧這馬儀還是有些書生氣,可能對咱們的內幕隱情也不怎麼曉得,還送他什麼份子錢?”

“袁二老爺,你真的以為他什麼都不曉得?有書生氣並不等於就有愚鈍氣喲!他既然能悟出那條妙計來,就絕不是簡單的角色!”杜傳把掌中茶杯往桌几上一放,神色有些不悅起來,“袁二老爺,做大事就要大氣一些,不要這麼吝嗇摳門,你們今後還想不想在他的上計署裡求人幫忙辦事了?”

袁雄急忙用肘彎暗暗拐了他弟弟一下,哈哈笑道:“是啊!是啊!杜郡丞說得沒錯——這樣吧!這事兒辦成之後,就請杜郡丞代我們給馬儀送十幾塊金餅,杜郡丞意下如何?”

“兩位袁老爺可別多心,給不給馬儀的份子錢,全憑你們的大方。不過,現在兩位袁老爺既有這一份大方,杜某代勞跑跑路也沒什麼。”杜傳又低下頭去用嘴吹了吹那盞茶杯上面的水氣,彷彿漫不經心地說道,“哎呀!兩位袁老爺不曉得呀,這近來兵荒馬亂的,佃戶呀、壯丁呀什麼的,都越來越不好拉了呀,還有許都朝廷那邊,現在以大漢天子的名義,對下面的地方掾吏約束得越來越嚴,你們對這個應該是清楚的,許都城的曹大司空、荀大令君,最是惱恨在他們所掌控的地盤上,居然有人另懷二心。杜某可是冒著掉腦袋的危險在給你們袁家賣命吶……”

袁雄瞧著他一副忸忸怩怩的模樣,哈哈笑道:“罷了!罷了!這樣吧,這八十多家佃戶的租谷分四成送給你;為我們袁家每拉攏過來一個掾吏,給你的獎賞增到十二塊金餅!——再就是,將來打下河內郡後,我們兄弟倆一定會讓袁大將軍論功行賞,不僅讓你當河內太守,還賞賜給你三千頃田地!”

聽到這裡,杜傳呵的一聲輕笑,一仰脖子將茶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連茶渣也全都吞進了肚內,然後咂了咂嘴,說道:“好茶!好茶!兩位袁老爺備下的這道茶實在是妙不可言啊!待會兒,再用油紙給杜某多包幾餅罷……”

沉穩的腳步緩緩踏在了青石地板之上,發出登登登的聲響。走下犢車的司馬懿全然沒了先前在四海樓裡的那副醺醺醉色。他雙眸清澈如水,面色凝重如巖,一派莊敬清肅之風竟是掩也掩不住地流露出來!

他慢步走上台階,推開了自家府中的大門,徐徐走了進去。院壩當中,一排木墩上面,劉寅、張二叔、田五伯等幾個豫州流民戶主的代表正在那裡靜坐而待。

看到司馬懿走進院來,劉寅等急忙遠遠地迎了上去。走近了,他們又看到了司馬懿那一臉肅重的表情,不禁又有些躊躇了起來。經過一番推讓之後,還是司馬懿的同窗好友劉寅自恃著舊日的情分,上前問道:“馬君回來了!你為我等之事可真是辛苦了!”

司馬懿正視著他們,臉上漸漸現出很深很深的慚愧之色來。他用牙齒緊緊咬了一下雙唇,終於向劉寅等坦然相告,道:“唉!劉兄!儀今日竟是無顏來見你們了!”說罷,不禁舉起衣袖輕輕遮掩了面頰,略略側過頭去,只是歎息不已。

“馬君這是為何?當真嚇煞我等了!”見到他這般情景,劉寅、張二叔、田五伯等都不禁慌了手腳,抓耳摸頭的,不知該如何回應才好。

“唉!儀一直以為朝廷頒下的‘屯田安民’之策實乃天地間第一大仁政,本欲為你們豫州父老兄弟在河內郡覓得一塊樂土而安置之……”司馬懿緩緩道來,語氣顯得十分沉痛,“不料,我河內郡境中十之七八的良田良地,早就被豪強地主與貪官猾吏聯手佔去,且還藉著這些田地設下大大的騙局,竟想將諸位豫州父老兄弟變成為他們做牛做馬的佃戶。唉!儀真是無顏來見你們了!”

說到此處,司馬懿的眼眶裡已是淚花忽閃忽閃的:“如今儀是斷然不會給這些豪強地主、貪官猾吏為虎作倀的!儀此刻既明言至此,何去何從還請諸位豫州父老兄弟自行定奪!”

“哦……原來是這樣啊……”劉寅等聽了,臉上的表情都混合著濃濃的驚愕與焦慮,急得團團亂轉。最後,他們便走到院落一角的樹蔭底下蹲成一圈商量起來。

司馬懿與牛金表情複雜地站在院壩當中,也不好再摻和什麼了。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工夫,他們的議論聲終於漸漸停息了。張二叔、田五伯向這邊望了一望,都用手推了推劉寅。劉寅向他倆沉沉一點頭,身形一起,面色一正,向司馬懿疾步走近,竟仍是恭然問道:“馬君,你一向宅心仁厚,而且又足智多謀,我等洗耳恭聽你對此事的高見!”

“這個……恕儀難以謀斷。”司馬懿一聽,不由得滿面通紅,急忙擺手推辭,“還請諸位豫州父老兄弟自行定奪罷。”

劉寅竟不退讓,依然是躬身作禮敦請他指點迷津。張二叔、田五伯等也趕了過來,七嘴八舌地求道:

“馬公子見多識廣,必能為咱們指出一條明路的!”

“咱們相信馬公子的為人,您講什麼咱們就聽什麼。”

“您那天晚上能和咱們坐在同一張桌子上一起喝青菜湯,吃糙米飯——就憑那一點,咱們早就信服您了!您有什麼建議就直說罷!”

司馬懿聽得熱淚盈眶,擺手止住了他們的求告,沉吟許久,緩緩言道:“論理兒,儀本是有愧於諸位豫州父老兄弟的,實在不敢再多說什麼的了。不過,既然承蒙大家如此信任,儀便厚著臉皮再多一次嘴了。為今之計,冀州實不可去——諸君,依儀之見,不及一年,冀州必有戰亂之禍。諸君此刻投奔而去,終是不夠安妥。河內郡目前雖有豪強猾吏企圖盤剝諸君,但它畢竟是朝廷的王化直轄之境,遠比冀州那裡無綱無紀、亂象紛呈為佳。你們不妨暫時在此安下身來,先求個溫飽,且靜以俟變——只怕日後天下時事也許會有大大的轉機亦未可知……”

《司馬懿吃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