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獨秀行魂未定,便有人敲門。開門相見,兩人哈哈大笑。
來訪者乃北京大學國文系教授錢玄同——他的兒子錢三強後來成為中國著名的核物理學家。
錢玄同是文學理論家、文字音韻學家,當年在日本時與魯迅同聽章太炎講文字學。章太炎即章炳麟,1904年曾與蔡元培發起組織光復會。
錢玄同跟陳獨秀一見面,便舊事重提:「仲甫兄,還記得嗎?光緒三十四年,我在太炎先生隔壁房間裡,跟黃季剛聊天。忽聽見有人在跟太炎先生談話,用安徽口音說及清朝漢學家多出皖蘇。黃季剛聽著聽著,便火了,用一口湖北話大聲說道:『湖北固然沒有學者,然而這不就是區區;安徽固然多有學者,然而這也未必就是足下。』隔壁之安徽人,聞言大吃一驚。這位安徽人,如今居然成了北京大學文科學長哩!」
兩人相視,又一陣哈哈大笑。
陳獨秀亦深諳訓詁音韻學,曾被章太炎視為畏友。他跟錢玄同都擅長此道,又是舊識,何況思想同趨激進,相見甚歡。
很是自然,錢玄同加入了《新青年》陣營。
錢玄同前腳剛走,又一位教授後腳踏了進來。此人也是在北大文科任教,擅長舊體詩詞,又擅長書法,尤以行書著稱。一個多月前,陳獨秀和汪孟鄒來北京時,陳獨秀曾特地去北京大學拜訪此人——沈尹默。蔡元培知道陳獨秀抵京,那「信息」便是從沈尹默那裡得到的。
又是相見哈哈大笑。陳獨秀拍了拍沈尹默的肩膀道:「想不到,老兄的字已小有名氣了!」
「仲甫,你那『字俗人骨』一句話,我迄今還時時不忘!」沈尹默笑道。
北京大學是五四運動的發祥地,原本在北京城內的沙灘。這幢紅樓,是李大釗、毛澤東、魯迅曾經工作過的地方沈尹默跟陳獨秀相識,也有那麼一番趣事:
那是1910年初,陳獨秀在杭州陸軍小學堂擔任歷史、地理教員。同校有個教員叫劉季平(又名劉三),喜愛文學,跟陳獨秀過從頗密。
一天,陳獨秀在劉季平家,看見牆上新懸一紙,上寫一首五言詩。陳獨秀精於舊體詩詞,當即吟誦一番,細品詩意。
陳獨秀指著詩末落款問道:「這個沈尹默,何許人也?」
「我的友人沈士遠之弟也,排行第二,又喚沈二。」劉季平答道,「前幾天士遠和他一起來寒舍飲酒,幾盅下肚,沈二詩興大發,口占一首五言詩。翌日,他又將詩寫在宣紙上送來,要我指教。仲甫兄。你精熟詩詞,請你不吝賜教。」
「這位沈尹默先生住在何處?」陳獨秀道,「我當面跟他說。」
「也好,也好。」劉季平把沈尹默的住處告訴了陳獨秀。
於是,陳獨秀往訪沈尹默。剛剛邁進大門,便喊道:「沈尹默先生在嗎?」
「在下便是。」沈尹默趕緊起身相迎。
「我叫陳仲甫。」陳獨秀跟他一見面,便大聲說道:「昨天我在劉三家看到你寫的詩,詩做得很好,其字俗入骨,可謂『詩在天上,字在地下』!」
沈尹默聞言,雙頰頓紅。他從未遇見過如此直爽的人,那火辣辣的話使他很不自在。
受陳獨秀深深一刺激,沈尹默痛下決心練字。他跟陳獨秀三天兩頭相聚,陳獨秀不僅做詩,還寫篆字給他。從此沈尹默刻意鑽研書法,先學褚遂良,後遍習晉唐諸名家,對蘇軾、米芾、黃庭堅也多所留心,心悟神通,倡導以腕運筆,自成一家,博得書法家之美譽。
如今,原北京大學紅樓已經闢為紀念館如今,陳獨秀前來北京大學任職,沈尹默又像當年在杭州一樣與他朝夕相聚。沈尹默自然也成了《新青年》編輯部的一員猛將。
陳獨秀進北大之際,劉半農亦應聘擔任北京大學預科教授。用現今的話來說,劉半農屬「自學成才」的人物:他出生於長江之畔的江蘇省江陰縣,那裡的黃山要塞炮台聞名遐邇。劉半農之父劉寶珊乃一介寒士,生三子,劉半農居長。次子劉天華是中國二胡泰斗,亦是靠自學而步入音樂聖殿。劉半農只讀過中學,此後做中華書局的編輯員,靠著自學而使學問漸豐。
從1916年起,劉半農便投稿於《新青年》,跟陳獨秀有了文字之交。陳獨秀來到北大,便提攜劉半農出任預科教授。於是,劉半農亦加入了《新青年》編輯部。
劉半農因無高深學歷而任預科教授。曾在北大受到猛烈攻擊——其真正原因是由於劉半農在《新青年》上發表一系列新思想文章。後來劉半農於1920年留學英法,獲法蘭西國家文學博士,此是後話。
就在陳獨秀進入北大後半年,經他聯絡、推薦、聘請,那位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攻讀博士學位的胡適從大洋彼岸歸來,出任北京大學中國哲學史教授,使《新青年》又添一員虎將。
胡適原名洪辟,後改名適,字適之。他的父親胡傳是安徽績溪人,清朝貢生,做過地方小官。胡傳曾把安徽茶葉販到上海,在上海川沙縣開了一爿茶葉店,於是胡家落腳上海。
胡傳元配早亡,無子嗣。繼室曹氏,生三子四女。曹氏死於戰亂。胡傳四十八歲那年,娶年方十七的農家姑娘馮順弟為填房。翌年——1891年,馮順弟在上海生下一男孩,這便是胡適。
胡適在二十歲那年,赴美留學。他最初學農,入康奈爾大學農學院。兩年後,又改修哲學。二十四歲,獲康奈爾大學文學學士學位。然後,他考入哥倫比亞大學,師從杜威,攻讀博士學位。
1917年5月,胡適參加博士學位考試,被評為「大修通過」(但未正式獲得博士學位)。6月離美。7月抵滬探母。8月,赴北京大學就任哲學研究所主任兼文科教授。
早在《青年雜誌》創刊伊始,汪孟鄒便將雜誌寄給了胡適。於是,胡適從美國源源不斷寄來文稿,後來成了《新青年》的主要撰稿人之一,與陳獨秀信函交馳,聯絡頻繁。
陳獨秀剛剛就任北京大學文科學長之職,便給胡適去函:「孑民先生盼足下早日回國,即不願任學長,校中哲學、文學教授俱乏上選,足下來此亦可擔任。」此信使胡適下定歸國之心。
胡適的到來,理所當然,加入了《新青年》編輯部。
就在胡適步入北大校園幾個月後——1917年11月,一顆耀眼巨星也進入北大。
此人便是「北李」——李大釗。那時,章士釗辭去北大圖書館主任之職,力薦李大釗繼任。
於是,「北李」、「南陳」同聚於北大,共商《新青年》編輯之事。
就在《新青年》不斷添翅增翼之際,錢玄同又從北京宣武門外冷寂的古屋裡,把一個埋頭抄碑文的人,拖進了《新青年》的軌道。此人出手不凡,在《新青年》上頭一回亮相,便甩出一篇《狂人日記》,使舊文壇發生了一場不小的地震!
那年月,同鄉的概念頗重,北京城裡有著各式各樣的同鄉會館。紹興會館坐落在北京宜武門外。據說,那裡院子中的一棵槐樹上,吊死過一個女人,所以無人敢住,倒是一個剃著板刷般平頭的紹興漢子不信鬼,獨自在那兒下榻。他圖那兒清靜,又不用付房租,就在那兒終日抄錄古碑。
地點冷僻,況且抄碑者心似枯井,與外界極少來往,幾乎沒有什麼客人驚擾。只是他的一位穿長衫的老同學,偶爾光臨。他倆在日本曾同為章太炎門生,所以攀談起來,倒也投機。
這位來訪者,便是《新青年》編輯錢玄同。那位抄碑者姓周名樹人,後來以筆名魯迅著稱於世。
他倆曾有過一番看似平常卻至關重要的談話。魯迅在《〈吶喊〉自序》中這般描述:
「你鈔了這些有什麼用?」有一夜,他翻著我那古碑的鈔本,發了研究的質問了。
「沒有什麼用。」
「那麼,你鈔他是什麼意思呢?」
「沒有什麼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點文章……」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們正辦《新青年》,然而那時彷彿不特沒有人來贊同,並且也還沒有人來反對,我想,他們許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說: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裡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碓得起他們麼?」
「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
是的,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於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於是我終於答應他也做文章了,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記》。從此以後,便一發而不可收,每寫些小說模樣的文章,以數衍朋友們的囑托,積久就有了十餘篇。
借助錢玄同的激勵和介紹,魯迅先是成為《新青年》的作者,繼而加入編者的隊伍。到了1920年秋,魯迅應聘擔任北京大學講師,進入了北大。
其實,在與錢玄同作那番談論之前,魯迅已經注意《新青年》了。據《魯迅日記》載,1917年1月19日,他曾給當時在紹興的周作人寄十本《新青年》。這十本《新青年》,或許是陳獨秀所贈,也許是蔡元培所送。
1917年3月,由於魯迅、許壽裳的推薦,蔡元培決定聘請周作人為北京大學國史編纂處編譯員,於是周作人從紹興來到北大。同年9月,周作人成為北京大學文科教授,講授歐洲文學史。
錢玄同向魯迅約稿,魯迅又介紹了弟弟周作人。於是,周氏兄弟進入《新青年》行列。
在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學校長之後,力主改革,招賢納士,眾星匯聚北京大學,而陳獨秀身為文科學長、《新青年》主編,也就把一批具有新思想的教授、學者,納入《新青年》編輯部。《新青年》新增一批驍將,面目一新,戰鬥實力大大加強。
如沈尹默所回憶:
《新青年》搬到北京後,成立了新的編輯委員會,編委七人:陳獨秀、周樹人、周作人、錢玄同、胡適、劉半農、沈尹默。並規定由七人編委輪流編輯,每期一人,週而復始。[1]
後來,到了1919年1月,《新青年》6卷1號刊載《本志第6卷分期編輯表》,又稍作調整;
第1號,陳獨秀;第2號,錢玄同;第3號,高一涵;第4號,胡適;第5號,李大釗;第6號,沈尹默。
以北京大學為中心,以《新青年》為陣地,一個嶄新的文化陣營在中國出現了。
在沉悶的中國大地,《新青年》發出一聲聲驚雷:
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吹響了文學革命的號角,提倡白話文、白話詩;
陳獨秀的《駁康有為致總統總理書》、《憲法與孔教》、《孔子之道與現代生活》,魯迅的《狂人日記》,舉起了反孔教的旗幟;
陳獨秀的《有鬼論質疑》,易白沙的《諸子無鬼論》,魯迅、錢玄同、劉半農的隨感錄,向封建迷信發起了進攻;
李大釗的《庶民的勝利》、《Boishevism的勝利》以及後來的長篇論文《我的馬克思主義觀》,毫不含糊地在《新青年》上歌頌蘇俄十月革命,宣傳馬克思列寧主義。
[1]沈尹默:《我和北大》,《文史資料選輯》第61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