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5月,魯迅所言那間「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鐵屋子」,終於被眾多清醒過來的人用憤怒的鐵拳砸出了一扇窗戶。
驚天動地的吶喊聲,在5月4日爆發……
那天中午,北京的「總統府」裡,還顯得十分平靜。
總統徐世昌正忙於午宴。這位「徐大總統」是在1918年9月登上總統寶座的。那時,孫中山在廣州組建護法政府,任海陸軍大元帥。北洋軍閥頭目段祺瑞與孫中山對抗,在北京組織新國會,選舉徐世昌當大總統。
徐世昌此人,二十四歲時便與袁世凱結為金蘭。此後中進士,當上清政府的軍機大臣,東三省首任總督。袁世凱得勢時,他成了北洋政府的國務卿。袁世凱去世,馮國璋任總統,1918年10月馮國璋下台,徐世昌成了北洋軍閥元老,順理成章成了大總統。
徐大總統設午宴,為的是替章宗祥洗塵。章宗祥早年畢業於日本東京帝國大學法學科,日語純熟。後來投奔袁世凱門下,當過袁世凱總統府秘書,北洋政府司法總長。從1916年6月起,改任駐日公使,參與同日本的秘密談判。三天前從日本返回北京,向徐大總統密報與日談判內幕。徐大總統頗為滿意,故為之洗塵。
午宴只請瞭解對日談判核心機密的三位要員作陪:錢能訓、陸宗輿、曹汝霖。
錢能訓乃國務總理,當然參與機要。
1919年5月4日北京大學學生在天安門廣場遊行陸宗輿乃印鑄局局長。本來印鑄局局長未必參與機要,但陸宗輿乃前任駐日公使,多次與日本外相密談,所以也成為陪客之一。此人早年畢業於日本早稻田大學政經科,與日本政界有著瓜葛,自1913年12月起任駐日全權公使。此後,章宗祥繼任公使。
曹汝霖為交通總長。照理,交通總長亦與此事無關。曹汝霖在座,那是因為他也與日本有著密切關係。他曾就學於日本早稻田大學、東京法政大學,熟悉日本事務。此後,他當過袁世凱政府的外交次長,參與對日秘密談判。
五四運動壁雕如此這般,五人聚首,原因很明白:一個大總統,一個國務總理,加三個「日本通」。
席間,杯觥交錯,眉飛色舞。尤其是在章宗祥悄聲講起對日密談的新進展時,舉座皆喜。
正在興高采烈之際,承宣官忽地人內,在總統耳邊悄然細語,總統臉色陡變。承宣官走後,總統徐世昌只得直說:「剛剛吳總監來電話報告,說是天安門外有千餘學生,手執白旗,高呼口號,攻擊曹總長、陸局長、章公使。請三位在席後暫留公府,不要出府回家,因為學生即將遊行。潤田、閏生、仲和三公,請留公府安息,以安全為重。」
徐世昌提及的吳總監,即警察總監吳炳湘。潤田、閏生、仲和分別為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的號。
總統這幾句話,如一盆冷水澆下,誰都放下了筷子,無心再吃——雖說剛剛送上一道鳳尾大蝦,熱氣騰騰,那是為浙江吳興人章宗祥特備的海鮮菜。
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面面相覷,不知所措。或許是酒力發作,或許是心虛之故,前額沁出了汗珠。
曹、陸、章各懷心事。前幾天,他們已風聞,學生指責他們為三大賣國賊:
那喪權辱國的「二十一條」,是曹汝霖、陸宗輿1915年在北京跟日本駐華公使日置益秘密談判而成的。談判進行了一半,日本公使忽因墜馬受傷,無法外出,曹和陸竟趕到北京那「國中之國」——東交民巷使館區,在日置益的床前談定「二十一條」!
至於章宗祥,則在日本與日本外相後籐進行密談。當日本要求繼承德國在山東權益時,章宗祥竟「欣然同意」!
巴黎和會決議把德國在山東的特權劃給日本5月1日,上海英文版《大陸報》首先披露爆炸性消息:身為戰勝國的中國,在巴黎和平會議上,曾要求取消「二十一條」,歸還在大戰期間被日本奪去的德國在山東的種種權利,卻被由美國總統、英國首相、法國總理、意大利總理組成的「四人會議」所否決。
5月2日,廣有影響的北京《晨報》刊載徐世昌的顧問、外交委員會委員兼事務長林長民的文章,透露了中國政府在巴黎的外交慘敗。
消息傳出,北京大學一片嘩然,北京的大學生們群情激奮。於是,5月4日中午,就在徐世昌「歡宴」曹、陸、章之際,北京三千多大學生集合在天安門前,發出憤怒的呼號:「取消二十一條!」「保我主權!」「嚴懲賣國賊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
「妥速解散,不許學生集會,不許學生遊行!」總統徐世昌離席,要國務總理錢能訓立即打電話給警察總監吳炳湘。
總統、總理都忙著去下命令,午宴半途而散。
躲在總統府裡如坐針氈,曹汝霖和章宗祥決定還是回家。於是,兩人同乘一輛轎車,駛出了總統府,途經前門,向東,拐入小巷,駛入狹窄的趙家樓胡同,出了胡同西口,往東,到達曹宅。曹汝霖邀章宗祥入寓小憩,兩人下車,見門口站著數十名警察。
往日,曹寓門口是沒有警衛的。一問,才知是警察廳派來的,為的是防止學生闖入曹寓。
曹汝霖見有那麼多警察守衛,也就放心了,和章宗祥步入客廳,沏上一杯龍井清茶。悠悠啜茗,算是鬆了一口氣。
一杯茶還未喝完,嘈雜之聲便傳入耳中,有人人內報告,學生遊行隊伍正朝此進發!
五四運動時的傳單五四運動時期撻伐賣國賊曹汝霖、章宗祥的圖書「不要吃眼前虧,還是躲避一下為好。」曹汝霖放下手中的茶盅,從紅木太師椅上站了起來,對章宗祥說道。
曹汝霖略加思索,喚來僕人,把章宗祥帶進地下鍋爐房躲藏。那鍋爐房又小又黑,堂堂公使大人此時也顧不得這些了,龜縮於內。
曹汝霖則避進一個箱子間。這小小的箱子間,一面通他和妻子的臥室,一面通他兩個女兒的臥室。
據台灣傳記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曹汝霖的《一生之回憶》一書所載,曹汝霖當時的情景如下[1]:
我在裡面,聽了砰然一大聲,知道大門已撞倒了,學生蜂擁而入,只聽得找曹某打他,他到哪裡去了。後又聽得砰砰崩崩玻璃碎聲,知道門窗玻璃都打碎了。繼又聽得瓷器擲地聲,知道客廳書房陳飾的花瓶等物件都擲地而破了。
後又打到兩女臥室,兩女不在室中……走出了女兒臥房,轉到我婦臥房。我婦正鎖了房門,獨在房中,學生即將鐵桿撞開房門,問我在哪裡。婦答,他到總統府去吃飯,不知回來沒有。……我在小室,聽得筆者呢像很鎮定。他們打開抽屜,像在檢查信件,一時沒有作聲。後又傾箱倒篋,將一點首飾等類,用腳踩踏。我想即將破門到小屋來,豈知他們一齊亂嚷,都從窗口跳出去了,這真是奇跡。
仲和(引者註:即章宗祥)在鍋爐房,聽到上面放火,即跑出來,向後門奔走,被學生包圍攢打。他們見仲和穿了晨禮服,認為是我,西裝撕破。有一學生,將鐵桿向他後腦打了一下,仲和即倒地。……
吳總監(引者註:即警察總監吳炳湘)隨即趕到,一聲「拿人」令下,首要學生聽說,早已逃得無影無蹤了,只抓了跑不及的學生二十餘人(引者注;實為三十二人),送往警察廳。
這便是震動全國的「火燒趙家樓」。
翌日,為了聲援被捕學生,北京各大學實行總罷課。
一呼百應,北京各界、全國各地奮起響應。萬馬齊喑的中國,終於響起吶喊之聲——這是蘇俄十月革命的炮聲在中國的迴響之聲。
北京大學高擎「五四」火炬,衝鋒陷陣在前。北洋軍閥把槍口對準了北京大學,對準了校長蔡元培,對準了《新青年》主帥「北李南陳」……
[1]曹妝霖:《一生之回憶》,台灣傳記文學出版社「傳記文學叢刊」,198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