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界」遊藝場竄出黑影

「全國看北京,北京看北大。」一時間,北京大學成了新聞中心。

5月9日,從北京大學爆出一條轟傳一時的新聞:校長蔡元培留下一紙辭職啟事,不知去向!

蔡元培突然出走,事出有因:「北京學生一萬五千人所為之事,乃加罪於北大之一校,北大一校之罪加之於蔡校長之一身。」

盛傳,北洋政府「以三百萬金購人刺蔡」。

為了蔡元培的安全,眾友人力勸他火速離京,暫避風頭。於是,5月9日拂曉,蔡元培秘密登上南下火車,悄然前往浙江,隱居於杭州。

一個多月後——6月11日,又從北大爆出一條新聞,掀起一番新的波瀾。

暮靄降臨北京城。鬧市之中,前門外珠市口西,門口懸著「浣花春」字號的川菜館裡,一張八仙桌,五位客人正在聚餐。沒有高聲猜拳,只是低聲悄語。操一口皖腔、穿一身西服的是陳獨秀。不知什麼原因,那件西服顯得鼓鼓囊囊。另四位分別是《新青年》編輯高一涵、北京大學理科教授王星拱、北京大學預科教授程演生、內務部會事鄧初,他們或者衣襟鼓起,或者帶著一隻手提包。

飯足,天色已一片濃黛。王星拱、程演生朝另三位點點頭,先走了。他倆前往城南遊藝園。

事先約定,李大釗在那兒等他們。

陳獨秀和高一涵、鄧初一起出門,朝「新世界」走去。「新世界」是模仿上海的「大世界」,由一位廣東商人出資建造的遊藝場,主樓四層,坐落在離「浣花春」不遠的香廠路和萬明路交叉口。「新世界」是個熱鬧的所在,唱小曲的,說相聲的,演京戲的,放電影的,賣瓜子的,吃包子的,喝茶的,人聲嘈雜,熙熙攘攘。

陳獨秀怎麼忽然有閒情逛「新世界」?只見他們三人進了大門,幾條黑影也隨著閃了進去。

進門之後,陳獨秀、高一涵跟鄧初散了開來。鄧初鑽進茶室,又走進戲園。陳獨秀和高一涵各處看了看,見燈光明亮如晝,搖了搖頭,朝樓上走去。

陳獨秀這書生,頭戴一頂白色草帽。他原本為了不讓人認出來,但萬萬沒有想到,這頂白帽子給那幾條黑影帶來莫大方便。即使在人群簇擁之中,也很容易找到這頂白帽!

「走,到屋頂花園去瞧瞧!」高一涵熟悉那裡,便帶著陳獨秀走上四樓樓頂。

樓頂那屋頂花園,是盛暑納涼用的。這時還未到納涼時節,空蕩蕩的,一片漆黑。他倆從屋頂花園邊緣伸出頭來一瞧,第四層的露台上黑壓壓一片人群,正在觀看露天電影。

「這兒太好了!」陳獨秀顯得非常興奮。他從懷裡掏出那鼓鼓囊囊的東西,朝下一撒,頓時,像天女散花一般。

正在聚精會神凝視銀慕的人們騷亂起來,仰起頭驚訝地望著夜空中飄舞的白紙,你爭我奪,秩序大亂。

陳獨秀趁這機會,又甩了一大把紙片。

就在這時候,黑暗中躥出一個人,朝陳獨秀說道:「給我一張。」

陳獨秀竟然隨手給了他一張。

那人藉著亮光一看標題:《北京市民宣言》。

猛地,那人尖嗓高喊:「是這個!就是這個!」

一下子,從暗處撲出幾條黑影,一下子就把陳獨秀扭住了。

原來,密探們盯住陳獨秀已經多時!

高一涵一見情況不妙,躥上天橋想逃。密探大喊:「還有一個!那邊還有一個!」

高一涵在緊急之中,把懷裡的傳單一股腦兒從天橋撒下,「登登登」跑過天橋,扔掉長衫、草帽,下了樓,鑽進混亂的人群。這下子,把尾隨抓捕的密探甩掉了。

高一涵跑到樓下一看,鄧初正在檯球場裡發傳單呢。

高一涵連忙過去告訴鄧初:「獨秀被捕了!」

「別開玩笑!」鄧初還不相信。

就在這時,陳獨秀被一群密探簇擁著,押下樓來。陳獨秀一邊走,一邊高聲大叫:「暗無天日,竟敢無故捕人!」

陳獨秀這般大嚷,為的是讓高一涵、鄧初知道,盡快逃避……

子夜,萬籟俱寂。北京大學附近的箭桿胡同九號陳寓,響起了急促的擂門聲。

「誰呀?」屋裡傳出女人的驚訝的問話。

「開門!」門外一聲粗魯的命令式的答話,表明事態嚴重。

那女人意識到發生意外,連忙披衣下床。她叫高君曼,乳名小眾,陳獨秀的第二位妻子。陳獨秀奉父母之命,在十八歲時與年長他三歲的高曉嵐結為夫婦。高曉嵐乳名大眾,文盲,小腳,與陳獨秀的思想幾乎相差一個世紀!婚後,生下三子,即延年、喬年、松年。後來,陳獨秀愛上高曉嵐同父異母之妹高君曼。高君曼乃北京師範學校畢業生,喜愛文學,思想新潮,跟陳獨秀志趣相投。1910年,陳獨秀與高君曼不顧陳、高家族的反對,在杭州同居。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沈君默結識了陳獨秀。陳獨秀出任北京大學文科學長之後,把高君曼也接來,在箭桿胡同同住。

高君曼未及開門,大門已被撞開,闖進一大群荷槍實彈的警察、士兵,屋裡、屋外足有百人之眾!

陳家亦即《新青年》編輯部所在地,遭到了徹底的大搜查。《新青年》、陳獨秀的信件,都落到了警察手中!

當夜在城南遊藝園散發傳單的李大釗得知陳獨秀被捕的消息,焦急萬分。李大釗找來了北京大學德文班學生羅章龍(1989年9月15日,筆者在北京訪問了九十三歲高齡的羅章龍,請他回憶此事)等人,要他們以北京學生的名義發電報給上海學生,把陳獨秀被捕的消息捅出去,動員輿論進行營救。

隔了一天——6月13日,陳獨秀被捕的新聞見諸於北京《晨報》。全國各大報《時事新報》、《民國日報》、《申報》、《時報》也都披載。激起眾怒,各界紛紛抨擊北洋政府。

一時間,各地抗議電報紛至沓來,飛向北洋政府。

李達在《民國日報》上發表《陳獨秀與新思想》一文,說得痛快淋漓:

陳先生捕了去,我們對他應該要表兩種敬意。一,敬他是一個拚命「鼓吹新思想」的人。二,敬他是一個很「為了主義肯吃苦」的人。

捕去的陳先生,是一個「肉體的」陳先生,並不是「精神的」陳先生,「肉體的」陳先生可以捕得的,「精神的」陳先生是不可捕得的。

要求快恢復「無罪的」、「有新思想的」、「鼓吹新思想的」陳先生的自由來。[1]

作者在北京拜訪羅章龍。時值盛暑,他正住在北京醫院高幹病房裡。他耳聰目明,思維敏捷,記憶清晰

那位已經回到湖南的「二十八畫生」毛澤東,在《湘江評論》創刊號上寫了《陳獨秀之被捕及營救》一文,讚譽陳獨秀為「思想界的明星」:

陳君之被捕,決不能損及陳君的毫末,並且留著大大的一個紀念於新思潮,使他越發光輝遠大,政府決沒有膽子將陳君處死,就是死了,也不能損及陳君至堅至高精神的毫末。

我祝陳君萬歲!我祝陳君至堅至高的精神萬歲!

孫中山在上海會見徐世昌派出的和平談判代表許世英時,也很尖銳地提到了陳獨秀被捕之事:「你們做的好事,很足以使國民相信,我反對你們是不錯的。你們也不敢把他殺死,死了一個,就會增加五十、一百個,你們儘管做吧!」

孫中山堅決要求徐世昌釋放陳獨秀。

許世英這位「內務總長」不敢怠慢,趕緊給徐世昌發去電報,轉告了孫中山的意見。

京師警察廳懾於重重輿論壓力,在陳獨秀被關押了九十八天之後,終於在1919年9月16日,由安徽同鄉作保,釋放了他。

「北李」為「南陳」獲釋,熱烈歡呼,欣然命筆,寫了《歡迎獨秀出獄》一詩:

19l8年陳獨秀、李大釗等編輯的《每週評論》覺悟社在1920年1月出版的《覺悟》

你今天出獄了,

我們很歡喜!

他們的強權和威力,

終究戰不勝真理。

什麼監獄什麼死,

都不能屈服了你;

因為你擁護真理,

所以真理擁護你。

你今天出獄了,

我們很歡喜!

相別才有幾十日,

這時有了許多更易:

從前我的「只眼」[2]忽然喪失我們的報便缺了光明,減了價值;

如今「只眼」的光明復啟,

卻不見了你和我們手創的報紙![3]

可是你不必感慨,不必歎息,

我們現在有了很多的化身,同時奮起;

好像花草的種子,

被風吹散在遍地。

你今天出獄了,

我們很歡喜!

有許多的好青年,

已經實行了你那句言語:

「出了研究室便入監獄,

出了監獄便入研究室。」

他們都入了監獄,

監獄便成了研究室;

你便久住在監獄裡,

也不須愁著孤寂沒有伴侶。

在陳獨秀出獄之後,中斷了快四個月的《新青年》雜誌終於又和讀者見面了。就在陳獨秀出獄的那天——9月16日,天津的十餘位男青年和十餘位女青年組織了一個嶄新的團體,取名「覺悟社」,出版刊物《覺悟》。覺悟社的領導人,是一位二十一歲的小伙子,名叫周恩來。《覺悟的宣言》便是他寫的。

應周恩來之邀,李大釗在9月21日來到天津覺悟社演講。緊接著,《新青年》編輯部的錢玄同、劉半農、周作人也應周恩來和覺悟社之邀,前往天津演說……

[1]《民國日報》,1916年6月24日。[2]「只眼」是陳獨秀在《每週評論》上發表《隨感錄》所用的筆名,取意於南宋楊萬里的詩:「近來別具一隻眼,欲蹈唐人最上關。」[3]指《每週評論》,由陳獨秀、李大釗創辦,1918年12月22日創刊。陳獨秀被捕後,《每週評論》被北洋軍閥政府封禁,1919年8月30日停刊。
《紅色三步曲:紅色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