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新《新青年》,與胡適分道揚鑣

就在上海共產主義小組成立不久,1920年9月1日出版的第8卷第1號《新青年》雜誌,面目一新。

這一期的封面上畫著地球和一東一西伸進畫面兩隻緊握著的手,暗喻中國人民和蘇俄人民手攜手。

這一期雜誌新辟「俄羅斯研究」,由楊明齋等撰寫介紹蘇俄新貌的文章。

這一期雜誌推出了「重頭文章」,即陳獨秀的《談政治》,把他和胡適、張東蓀的分歧公開化了。陳獨秀寫道:

我們中國不談政治的人很多,主張不談政治的只有三派人:一是學界,張東蓀先生和胡適之先生可算是代表;一是商界,上海底(的)總商會和最近的各馬路商界聯合會可算是代表;一是無政府黨人。……

胡適,新文化運動的風雲人物,《新青年》雜誌的台柱。如今,《新青年》的主編在《新青年》上點名批判胡適,意味著《新青年》編輯部內部產生了巨大的分歧。

陳獨秀鮮明地指出:

你談政治也罷,不談政治也罷,除非逃在深山人跡絕對不到的地方,政治總會尋著你的;但我們要認真了(解)政治底(的)價值是什麼,決不是爭權奪利的勻當可以冒牌的。

陳獨秀談及了《新青年》:

外邊對於本雜誌的批評,有許多人說《新青年》不討論政治問題,是一個很大的缺點。

陳獨秀說及了胡適:

最近胡適之先生著《爭自由的宣言》中已經道破了。這篇文章開口便說:「我們本不願意談實際的政治,但是實際的政治卻沒有一時一刻不來妨害我們。」要除去這些妨害,自然免不了要談政治了。

胡適原先曾是陳獨秀的「親密戰友」。正因為這樣,當蔡元培恭請陳獨秀出任北京大學文科學長時,陳獨秀卻說他只是暫代,待胡適從美國歸來請他擔此重任。

胡適,曾與陳獨秀有過親密的合作,曾是《新青年》的一支筆,擂響了新文化運動的輩鼓,被陳獨秀稱讚為「今日中國文界之雷音」。

1917年1月,胡適在《新青年》上發表《文學改良芻議》,提出振聾發聵的「文學革命八條件」,即不用典、不用陳腐套語、不講對仗、不避俗字俚語、須講求文法、不作無病呻吟、不模仿古人、須言之有物(即胡適致函陳獨秀自我介紹的「八不主義」)。此文的發表,在中國平靜的文壇上捲起一陣狂瀾。

胡適在《新青年》上積極提倡白話文,反對文言文,主張「必須用白話來做文學的工具」。

他用白話做自由詩,寫白話文學劇本,寫白話文,領一代之先。

胡適在《新青年》上抨擊孔教,抨擊舊禮教,主張女子解放,提倡教育改革。……

倘若用「豐功」兩字形容當年胡適對新文化運動的貢獻,也並不過分。

然而,一起衝鋒陷陣,一起吶喊前進,陳獨秀、李大釗向「左」轉,胡適向右轉,漸漸分道而馳。《新青年》在分化。

最初的論戰在李大釗和胡適之間展開。

那是1919年6月11日陳獨秀被捕,《新青年》雖然暫停。但主持《每週評論》的是胡適。猶如一輛汽車換了個司機,胡適駕著《每週評論》仍在繼續出版。胡適代替陳獨秀編《每週評論》離開了陳獨秀、李大釗的「軌道」。

胡適把《每週評論》第26、27號編成了《杜威講演錄》專號。杜威是胡適的老師,實用主義芝加哥學派的創始人。

在第31號《每週評論》上,胡適發表了《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表明了他對他的信奉馬克思主義的朋友陳獨秀、李大釗的不滿:

空談好聽的「主義」是極容易的事,是阿貓阿狗都能做的事。

不去實地研究我們現在的社會需要,單會高談某某主義……是很危險的。

正在河北樂亭縣大黑蛇村老家度暑假的李大釗(他在離京前看到第31號《每週評論》),寫下了致胡適的公開信——《再論問題和主義》,寄往北京給胡適。胡適把此文在第35號《每週評論》上登出。李大釗駁斥胡適道:

我們的社會運動,一方面固然要研究實際問題,一方面也要宣傳理想的主義,這是交相為用的,這是並行不悖的。

《新青年》、《每週評論》的同人,談俄國的布爾扎維主義的(引者註:即布爾什維主義)議論很少。……我可以自由,我是喜歡談談布爾扎維主義。

因為有了假冒牌號的人,我們愈發應該一面宣傳我們的主義,一面就種種問題研究用的方法,好去本著主義作實際的運動,免得阿貓、阿狗、阿鸚、阿鵡、留聲機來混我們騙大家。

我們唯有一面認定我們的主義,用他作材料、作工具,以為實際的運動;一面宣傳我們的主義,使社會上多數人都能用他作材料、作工具,以解決具體的社會問題。那些貓狗,鸚鵡、留聲機,儘管任他們在旁邊亂響,過激主義哪,洪水猛獸哪,邪說異端哪,儘管任他們亂給我們作頭銜,哪有閒工夫去理他!

然而,胡適一邊刊登李大釗寫給他的公開信,一邊又寫了《三論問題與主義》、《四論問題與主義》,與李大釗論戰。思想的裂痕已發展成為難以彌合的鴻溝。

在上海共產主義小組建立之後,作為書記的陳獨秀決定把《新青年》作為這個小組的宣傳陣地。於是,刷新《新青年》,不但以陳望道、李漢俊、沈雁冰、李達這四位上海共產主義小組成員作為《新青年》編輯,而且從1920年9月1日的8卷新1號起,全面宣傳馬克思主義。

陳獨秀寫的《論政治》,公開與胡適決裂。

後來,當胡適垂垂年邁,回首往事,他這麼追述道:

事實上,陳獨秀在1919年還沒有相信馬克思主義。在他的早期的著作裡,他曾坦白地反對社會主義。在他寫給《新青年》雜誌的編者的幾封信裡面,我想他甚至說過他對社會主義和馬克思主義並沒想得太多。李大釗在1918年和1919年間,已經開始寫文章稱頌俄國的布爾扎維克(引者註:即布爾什維克)的革命了,所以陳獨秀比起李大釗來,在信仰社會主義方面卻是一位後進。

陳獨秀在和北京警察搞了一段不幸的關係之後(引者註:指轉京警察逮捕陳獨秀),便離開北京,一去不返了。其後只有一兩次他喬裝路過北京〔但未停留〕,數年之後他在有一次秘密路過北京時,曾來看我。但是無論怎樣,自1920年1R以後,陳獨秀是離開我們北京大學這個社團了。他離開了我們《新青年》團體裡的一些老朋友;在上海他又交上了那批有志於搞政治而傾向於馬、列主義的新朋友。時日推移,陳獨秀和我們北大裡的老夥伴,愈離愈遠。我們也就逐漸的失去我們的學報。因為《新青年》雜誌,這個〔傳播〕「中國文藝復興」的期刊,〔在陳氏一人主編之下〕在上海也就逐漸變成一個〔鼓吹〕工人運動的刊物,後來就專門變成宣傳共產主義的雜誌了。[2]

胡適諷刺刷新後的《新青年》雜誌,「差不多變成了《Soviet Russia》(引者註:即當時一本進步的英文刊物《蘇維埃俄羅斯》)的漢譯本」!

兩位「老夥伴」不光擺開「鉛字陣勢」,在報刊上鏖戰不休,而且見了面,一個講蘇俄好,一個講美國好,也爭個沒完沒了。陳獨秀摯友汪孟鄒之侄汪原放的一段回憶。惟妙惟肖地勾畫出這對「老夥伴」之間無可挽回的分裂。

那是1925年冬,胡適來到上海治痔瘡,借住於亞東圖書館。汪原放回憶道:

這位總書記(引者註:指陳獨秀)有時會在夜間悄悄地來望這位「五四」時期的盟友。可是每次見面,總是以兩人激烈的爭吵而告終。一個講社會主義好,另一個講資本主義好;一個講馬克思主義,另一個講實用主義(引者註:應為實驗主義);一個講蘇聯如何如何,另一個講美國如何如何,各不相讓。有一天他們爭得面紅耳赤,大概胡適被陳獨秀的批駁刺痛了,他一下子站起來……氣急敗壞地用手杖在地板上篤篤敲了幾下,但他畢竟忍住了氣,用紳士風度說了句:「仲甫,我有事,你坐罷!」下樓去了。陳獨秀氣呼呼坐了好一會……也去了。……過不了幾天,陳獨秀會再來,重新挑起一場爭論。

在《新青年》的「老夥伴」之中,倒是魯迅仍與陳獨秀同行。陳獨秀一回回寫信給周作人,請周作人敦促魯迅為《新青年》寫小說:

「我們很盼望豫才先生為《新青年》創作小說,請先生告訴他。」(1920年3月11日函)

「魯迅兄做的小說,我實在五體投地的佩服。」(1920年8月22日函)

「豫才兄做的小說,實在有集攏來重印的價值,請你問他,倘若以為然,可就《新潮》、《新青年》剪下,自加證正,寄來付印。」(1920年9月28日函)

正因為這樣,魯迅後來在1933年6月上海天馬書店出版的《創作的經驗》一書的《我怎麼做起小說來》一文中,這麼提及陳獨秀:「但是《新青年》的編輯者,卻一回一回的來催,催幾回,我就做一篇,這裡我必得記念陳獨秀先生,他是催促我做小說最著力的一個。」[3]

《新青年》是當年享有崇高威信、發行甚眾的雜誌,它的急劇的向「左」轉,使馬克思主義的影響迅速推及全國。

[1]夏衍:《懶尋舊夢錄》,三聯書店1985年版。[2]《胡適的自傳》,唐德剛編譯,台灣傳記文學出版社。[3]《魯迅選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
《紅色三步曲:紅色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