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的群山之中,只有在瀟瀟春雨澆灑之後,那紅土下才會驟然鑽出嫩嫩的筍尖。1934年初,尚是寒風呼號的時節,江西卻冒出五千多座水泥鋼骨的「冬筍」。蔣介石採用賽克特的建議。實行堡壘政策,這五千多座碉堡把中央蘇區團團圍住。用陳誠的話來說,他們建碉堡是給池塘築壩,然後「抽乾塘裡的水,捉塘裡的魚」。
最早提出「碉堡政策」的是國民黨第十二師師長金漢鼎。1929年,魯滌平向蔣介石傳達了金漢鼎的建議,未受蔣重視。後來,戴岳寫了《對於剿匪清鄉的一點貢獻》,又一次提出「碉堡政策」。後來擔任南昌行營第一廳第六課課長的柳維坦也向蔣介石鼓吹「碉堡政策」。賽克特肯定了「碉堡政策」,蔣介石便下令實行。於是,碉樓、堡壘、橋頭堡、護路堡、圩寨等,一時在江西「遍地開花」。
蔣介石在消滅了十九路軍之後,在1934年2月,調集四路大軍,一邊築碉堡,一邊徐徐緊縮包圍圈:
東路軍,蔣鼎文為總司令,由閩北向閩西推進。
北路軍,主力,顧祝同為總司令、陳誠為前敵總指揮,由北線向贛南推進,正面進攻中央蘇區。
西路軍,何鍵為總司令,由湖南向西推進。
南路軍,陳濟棠為總司令,由廣東朝北推進。
前方吃緊,瑞金沙洲壩那「獨立房子」,變得異常繁忙。此時的李德,已經獨攬紅軍指揮大權,由顧問而成為統帥。
他的翻譯伍修權如此回憶當年情景:
「我們當時的工作程序是:不論白天黑夜,只要前方來了電報,都迅速送到『獨立房子』來。首先由我們翻譯成俄文,並根據電文對著地圖查證地理方位,繪成簡圖再送給李德。經他批閱提出相應的建議後,再由我們譯成中文送給軍委副主席周恩來同志,由他在軍委或政治局上將李德的建議提出討論並付諸實行……」
「博古當時是總書記,但他對軍事一竅不通,就把軍事指揮大權拱手讓給了李德。李德有了作為中央總書記博古的支持,博古又有來自共產國際的李德作軍事顧問,兩人相互支持。」
李德來到「獨立房子」不久,便博得一個「雅號」,曰「圖上指揮家」。他成天價圍著客堂間裡的大地圖轉來轉去,一邊抽著煙,一邊用紅藍鋼筆勾勾畫畫,然後用尺子量著距離,規定著部隊行軍的進度——他不管那裡是山是河,反正按距離計算行軍的進度。他甚至就連一挺機關鎗該放在哪裡,一門迫擊炮應佈置在什麼地方,都按照地圖作了規定。殊不知,他用的那些地圖,全是國民黨部隊「供應」的,好多地圖不準確!
據雲,長汀福音醫院院長傅連暲,曾從國民黨一位團長那裡弄到一整箱軍用地圖,交給了郭化若,運到瑞金。
李德是一位「街壘專家」。他在莫斯科伏龍芝軍事學院所學的,是正規軍打陣地戰的戰術。據曾經擔任他的翻譯的王智濤(後來成為中國人民解放軍少將、軍事科學院副院長)告訴筆者,李德去瑞金的四所軍事大學講課,均由他翻譯。這四所學校是紅軍大學、紅軍第一步兵學校(又名「彭楊步兵學校」,以彭湃、楊殷名字命名)、紅軍第二步兵學校(又名「公略步兵學校」,以黃公略名字命名)、特科學校。王智濤的印象中,李德講軍事課程是內行的——當然所講的全是蘇聯軍事學院的正規課程。斯諾在《西行漫記》中,也寫及:「李德無疑是個具有過人才能的軍事戰略家和戰術家……南京的將領們看到李德的一些分析他們戰術的著作時,頗為欽佩地承認,想不到李德準確地預計到了這次巨大攻勢的每一個步驟。」
李德的悲劇是,他在莫斯科並沒有學習過游擊戰術的課程,而他來到中國之後又對中國的國情、軍情、民情所知甚少。他用下「國際象棋」的經驗來下「中國象棋」,這不能不跌跤!
兩個日耳曼人賽克特和李德,以中國的江西省為「棋盤」,對弈起來。
賽克特,熟悉中世紀的神聖羅馬帝國——第一帝國、十九世紀俾斯麥的德意志帝國——第二帝國,並效命於希特勒的納粹德國一一第三帝國。
李德,熟悉馬克思的第一國際、恩格斯的第二國際,並投身於列寧、斯大林的共產國際——第三國際。
一方「棋手」來自第三帝國,一方「棋手」來自第三國際。
雙方交戰,爭奪的焦點是廣昌。
廣昌在黎川之南,寧都之北,縣城坐落在群山之中、盱江左岸。廣昌是中央蘇區北部的大門。照毛澤東的以往的打法,那會放棄廣昌,甚至會放棄瑞金,誘敵深入而殲之。如今,軍權握在李德手裡,李德打的是陣地戰,在廣昌嚴陣以待,死守廣昌。一個非奪廣昌不可,一個非守廣昌不可,於是一場空前酷烈的戰爭不可避免地在廣昌爆發。
1934年4月21日,《中央、軍委、總政保衛廣昌之政治命令》下達了。
命令指出:「敵人已盡力採用一切方法企圖佔領蘇維埃的廣昌。」
命令指出:我們的戰鬥的任務,是在以全力保衛廣昌。
命令高呼:「高舉光榮的紅旗向著偉大的勝利前進。勝利萬歲!」
文末的聯合署名是:
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 博古
軍委主席 朱德
代總政治部主任顧作霖
廣昌城裡,刷著這樣的大字標語:「為著保衛赤色廣昌而戰,就是為著保衛中國革命而戰!」「要麼勝利,要麼死亡!」「拒敵於國門之外!」「決不放棄蘇區寸土!」
蔣介石和北路軍總指揮陳誠調集了十一個師,沿著盱江,一邊建碉堡,一邊緩緩向廣昌推進,實行「進得一步,即守一步」,「穩穩推進,步步為營」。
紅軍呢?方面軍前方司令部撤回瑞金,另組臨時司令部。博古為政委,實際上李德為總司令,親上前線,指揮堅守廣昌。「博古和李德調集了紅一、三、九軍團的九個師,死守廣昌。李德提出」以堡壘對堡壘,紅軍在廣昌也建造堡壘,只是沒有水泥鋼筋,用的是木頭架子,壘上泥土,如此而已。
蔣介石任命陳誠為前敵總指揮,羅卓英為副總指揮,在廣昌前線設立司令部。德國顧問賽克特也不顧高齡,親臨前線司令部,坐鎮指揮。
賽克特,用的是德國軍隊的戰鬥條令;李德,用的是蘇聯紅軍的戰鬥條令。一場正規化的大戰,一觸即發。
毛澤東被遠遠甩在後方,無權過問軍事。彭德懷看這勢頭不對,「再三說廣昌是不能固守的,必須估計敵軍技術裝備」。「在自己沒有飛機大炮轟擊的情況下,就算是比較堅固的野戰工事,在今天敵軍的裝備下,是不起作用的。如果固守廣昌,少則兩天,多則三天,三軍團一萬二千人將全部毀滅,廣昌也就失守了。」然而,彭德懷的話,博古和李德根本聽不進去。
蔣介石的部隊,採用的全然是新的戰術。三四十架飛機先輪番轟炸,再用德國進口的普伏式山炮、野炮和一二口徑的重迫擊炮轟擊,然後步兵徐徐推進,每天只進一兩公里,馬上開始構築工事。站穩腳跟之後,第二天重複著昨日的「操作程序」。
決戰從4月10日開始,清早,國民黨軍隊的炸彈、炮彈雨點般朝廣昌北大門甘竹傾瀉,一下子就炸死、炸傷幾百名紅軍。因為紅軍的「土堡壘」不經炸,所以死傷慘重。一位戰士發牢騷道:「不知搗啥鬼呵!我們一夜不睡覺做了一個堡壘,人家一炮就打翻了;人家的堡壘,我們只有用牙齒去咬!我們沒有重武器,天天同人家比堡壘,搞什麼鬼呵!」
到了下午,看看炸得差不多了,國民黨軍隊以營方陣組成集團衝鋒隊形,黑壓壓地攻過來,紅軍大量減員,彈藥又不夠,打得非常艱難。
如此激烈地爭奪了五天,甘竹被國民黨軍隊佔領。紅軍被迫退守廣昌城北的長生橋。那裡是一片不太寬的開闊地。雙方僵持了十天。紅軍終於守不住,只得朝廣昌縣城退去,廣昌縣城沒有城牆,難以堅守。
4月27日,是戰鬥慘烈的一天。國民黨軍隊央攻廣昌縣城。彭德懷這樣描述當時的激戰:
從上午8時至9時開始至下午4時許,所謂永久工事被轟平了。激戰一天,我軍突擊幾次均未成功,傷亡近千人。在李德所謂永久工事裡擔任守備的營,全部壯烈犧牲,一個也未出來……
當日約8時以後,戰鬥停止時,博古來電話,說李德、博古約我和楊尚昆去談談,他們明天回瑞金去。
彭德懷去的時候,把一套舊軍裝放在包裡,作了一去不復返的準備。他預料可能他會被帶到瑞金去,受公審,開除黨籍,因為他有一肚子的氣,再也無法忍下去了。
三軍團的政委,本來一直是滕代遠,此時患病,由楊尚昆代政委。楊尚昆在192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同年赴蘇,在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1931年1月,他和張聞天結伴回國。他們經西伯利亞,回到上海。1933年2月楊尚昆來到中央蘇區,擔任中共中央局黨校副校長、紅軍第一方面軍政治部主任。此刻,他作為政委,跟彭德懷一起來到前方總司令部。
李德、博古找彭德懷、楊尚昆,本想安排他們明天走後的工作。沒談幾句,直性子的彭德懷便開始「放炮」!他歷數李德的指揮錯誤,斥責他是「主觀主義」、「圖上作業的戰術家」。伍修權把他的話一句句譯成俄語給李德聽,李德繃緊了臉。
彭德懷越講,火氣越大,他罵起李德來,用一句湖南的土話:「崽賣爺田心不痛!」
可是,李德竟沒有反應!彭德懷估計是伍修權沒有翻譯那句話(據伍修權說當時他聽不懂這句土話),就請在場的楊尚昆翻譯。楊尚昆照實譯了:「兒子賣掉父親的田心不痛!」
這下子李德火了,咆哮著說:「封建!封建!」
李德挖苦彭德懷,說中革軍委改選時,沒有繼續選他當副主席,他不滿意!
彭德懷反正豁出去了,他罵李德是「下流無恥」!
李德進入中央蘇區以來,還是頭一回受到這樣的當面頂撞。他是個火暴脾氣的人。照理,他會像對待蕭勁光一樣對待彭德懷。但大抵由於他自己在廣昌吃了敗仗,不敢那麼傲慢神氣了;也可能是由於他考慮到彭德懷是舉足輕重的紅軍將領。他居然只是罵了一通彭德懷「右傾」了事。
在廣昌已經敗得一塌糊塗,博古和李德不得不同意彭德懷的意見,第二天撤出戰鬥。
就這樣,從4月10日至28日,廣昌戰役歷時十七天,紅軍傷亡五千五百多人,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仍以廣昌失守告終。國民黨軍隊這次借助於碉堡,借助於飛機、大炮,傷亡大為減少,只死六百餘人、傷一千八百餘人,不及紅軍的一半。
廣昌之敗,紅軍上上下下對博古、李德怨聲載道。那時,流傳最廣的一句話說:「毛主席從來不是這麼打的!」有些紅軍戰士乾脆說:「毛大帥從來不是這麼打的!」他們懷念在「毛大帥」指揮下,第一、第二、第三次反「圍剿」那些「笑談凱歌還」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