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沒想到在馬特盧章要待那麼長時間。沒有任何家人的消 息。除了繼續等待並祈求他們平安,真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
聽說叛匪駐紮在松布亞,一個位於馬特盧章東北方二十多英 裡的鎮子。不久,一些在松布亞大屠殺中僥倖活下來的人帶信過 來。信中告訴馬特盧章的人說,叛匪不日將至,期待受到歡迎,因 為他們是為我們而戰。有一個傳信人年紀輕輕的,身上被燒紅的 刺刀刺了 RUF(革命聯合陣線)三個字母,手指全部被剁掉了,只剩 下兩個拇指。叛匪稱之為「唯一的愛」。戰爭爆發之前,人們常 豎起一個大拇指,互道「唯一的愛」。這個表達法隨著雷鬼樂的 流行傳播開來。
得到這位不幸的信使捎來的消息,人們當晚就躲進了森林。 但卡利魯家的人說過,如果隨後幾天情況沒有好轉的話,要我們留 下來陪伴他們,看護剩下的財產。於是我們留了下來。
那天晚上,我平生第一次領悟到,只有人與其精神的存在,才能賦予一個鎮子生命。這麼多人離去之後,鎮子一下子變得可怖, 夜黑洞洞的,安靜得讓人不寒而慄,難以忍受。正常情況下,太陽 落山之後,蛐蝴和鳥兒會唱個不停,但這時卻沒了聲息^天很快就 黑了下來。月亮隱身,空氣凝滯,彷彿連大自然也對正在發生的慘 劇充滿了畏懼。
村裡大多數人都藏了一個星期,後來又來過幾個信使,出去躲 藏的人有增無減。但叛匪並未如期而至,因此,人們開始陸續返回 鎮子。就在大家都回來安居的時候,又傳來另一個消息。這一次 送信的是一位知名的天主教主教,他在傳教時遇上了叛匪。叛匪 沒傷害主教,只是對他說,如果不把消息帶到,就會來找他麻煩。 得到這個消息,人們再次離家,躲進森林。我們又一次留下來,這 一次不是為了卡利魯家的財物,財物已i被我們藏起來,而是為了 看房子,還要購買鹽、胡椒、大米、魚等食品帶給藏在森林裡的 卡利魯的家人。
又藏了十天,叛匪仍未到來。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斷定他們 不會來了。鎮子恢復了往日的活力。學校重新開學,人們又過起 了平常的生活。五天平平安安地過去了,連鎮裡的士兵都鬆懈 下來。
有時候我會在入夜時分獨自一人去散步。看到婦女們操持晚 飯,總能使我想起看母親做飯的時光。男孩子是不准下廚房的,但 她對我卻網開一面,說?. 「你得學學做飯,將來過單身生活,可以給23自己做點吃的。」她停下來,給我一片魚,接著說:「我要抱孫 子。你可不要老是一個人過日子。」走在馬特盧章狹窄的石子路 上,想到這些,我淚水盈眶。
叛匪終於來了,我那時正在做飯。米飯煮熟了,秋葵湯也快煮 好了,就在這時,我聽到一聲槍響在鎮子裡迴盪。卡洛科、吉布裡 亞和卡利魯從屋裡跑出去。「你聽到了嗎?」他們問。我仍一動 不動地站在那裡,想確定是不是士兵開的槍。一會兒,又傳來三種 不同聲音的急促的槍響。我們開始擔心起來。「這是士兵在試 槍,」 一個朋友安慰我們說。鎮子裡靜得出奇,差不多過了十五分 鐘,一槍也沒響。我回到廚房,把米飯盛到碗裡。突然間,幾聲槍 響如同屋頂上的霹靂,在鎮子上空炸響。可怕的槍聲嚇得人們手 足無措,陷人慌亂。幾秒鐘之間,人們開始尖叫著四處亂跑。擁擠 之中,倒在地上的人被踐踏而過。每個人都在逃命。母親找不到 孩子,孩子無助的哭聲與槍聲交織在一起。家庭四分五裂,將他們 一生的積蓄拋在身後。我的心跳得比任何時候都劇烈。每一聲槍 響似乎都牽動著我的心。
叛匪圍成一個半圓形的隊列,跳著快樂的舞蹈進了鎮子,一邊 朝著空中放槍,一邊大聲叫喊。進人馬特盧章有兩條路。一是經 過陸地,二是越過章河。叛匪從陸路進村,迫使村民朝河邊跑。許 多人嚇得跳進河裡,但一點游泳的力氣都沒有。守軍對這次進攻 早有預料,知道自己勢單力薄,早在叛匪到來之前就撤走了。我和24朱尼爾、塔洛伊、卡利魯、吉布裡亞、卡洛科的第一反應就是跑 到軍隊駐地去,得知軍隊撤走的消息著實吃驚不小。我們站在沙 袋堆起的工事前,不知該往哪裡去。於是朝著槍聲稀落的地方 跑去。
要逃出城只有一條路,大家都擁了過去。母親們喊著走失的孩 子的名字,走失的孩子無奈地哭喊。我們幾個在一起跑,這樣不會 有人落下。要想走到逃生的路,就必須穿過小山旁一片泥濘的沼澤 地。過沼澤地時,我們見到一些人陷入泥淖不能脫身,還有殘疾人 無人相助,因為無論是誰,如果出手相救,都要冒失去生命的危險。
穿過沼澤地之後,真正的麻煩才開始。因為叛匪現在不再朝 天射擊,而是對著人開槍。他們不想讓人棄城而去,他們需要拿百 姓做肉盾來對抗軍隊。叛匪佔領城鎮的目的之一就是逼迫百姓與 他們混居在一起,特別是婦女兒童。這樣,軍隊的進攻就會延遲, 他們可以在此地多待些日子。
我們已經跑到了沼澤地後面一座綠樹覆蓋的小山上。在通往 逃生之路的山頂有一片沒有樹木的開闊地。叛匪看到平民都想從 此處外逃,把所有的武器都用上了,火箭彈、機槍.、AK-47突擊 步槍、G3狙擊步槍,子彈雨點般地落到這片開闊地上。但我們 知道除此之外無路可逃。我們必須衝過開闊地,因為像我們這麼 大年齡的孩子,留在村裡的危險更比逃跑的危險大得多。男孩立 刻會被徵召人伍,叛匪會用燒紅的刺刀在你的身上烙上RUF,他 們喜歡刺在哪裡就刺在哪裡。這不僅意味著你從此以後將終生留25下傷疤,而且永遠逃不出他們的魔掌。如果你帶著這幾個傷疤字 母逃出去,簡直是找死。任何一名士兵和民兵都會不加審問就把 你處死。
我們從^簇灌木叢躍到另一簇,跑到另一邊去。但這還僅僅 是危險的開始。一聲爆炸響過之後,我們爬起來一起跑,頭壓得低 低的,躍過一具具新添的屍體和燃燒的枯樹。快要接近開闊地的 另一頭的時候,只見一枚火箭彈吱吱地飛過來。我們快跑幾步撲 倒在樹叢下,火箭彈落地爆炸,接著幾發機槍的子彈打過來。緊跟 在我們身後的入就沒有這麼幸運了。那枚火箭彈追上了他們,一 個人被彈片擊中,失聲痛哭,說他眼睛看不見了。沒有人敢跑去救 他。另一枚火箭彈爆炸,他血肉四濺,掛滿了周圍的枝葉。這一切 都發生在一瞬間。
我們剛通過開闊地,叛匪就派人來追趕跑進樹叢的人。他們 一邊追一邊朝我們射擊。我們一口氣跑了一個小時。竟然能以這 麼快的速度連續跑這麼長時間,真是不可思議。我汗都沒出,也不 覺得累。朱尼爾跑在我前面,跟在塔洛伊後面。每隔幾秒鐘,我哥 哥都會喊我的名字,確認我沒有被落下。我能聽出他聲音中的那 種悲傷。我回答他的時候,聲音有些顫抖。他們呼吸粗重。有一 個人還在嘶嘶抽泣,忍住不哭出聲。塔洛伊從小就跑得快。但那 天晚上,我們都能趕得上他。叛匪追趕一個多小時之後放棄,返回 了馬特盧章。我們則繼續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