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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心理上、體力上和感情上來說,旅途中讓我最感不安的就 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盡頭,哪裡才是目的地。我不知道該如何 安排自己的人生。我感到自己一次次地從頭開始。我一直處於動 蕩中,總是在旅途上。有時候我會落在後面,想這些事情。活過每 一天成了我的人生目標。在一些村裡,我們有吃有喝,感到些許快 樂,但那是一時的,我們只是過路客。所以我無法讓自己盡情歡 樂。跟這種感情悲喜不定比起來,單純的悲傷要好受許多。這給 了我走下去的決心。我從不失望,因為我總是做最壞的打算。有 時,我晚上睡不著,兩眼盯著黑夜,直到能看清一切。我想念家 人。他們在哪裡?他們還活著嗎?

一天晚上,我坐在一個村子的場院裡,想自己已走了多遠,將 來還會發生些什麼。我抬頭仰望天空,烏雲正欲遮住月亮,而月亮 總是一次次衝出來,亮了一整夜。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的旅途正72如月亮——儘管一路上令我情緒低落的烏雲更多。我想起了賽義 杜一天晚上說的話。那是在我們從手持斧頭和漁叉的人手裡逃生 之後。朱瑪、莫利巴和穆薩在露台上睡著了。我和阿爾哈基、賽 義杜沒睡,靜靜地聽著夜裡的聲響。賽義杜喘著粗氣,這倒使我們 不覺得寂靜難以忍受了。幾個小時之後,賽義杜問:「我們還要跟 死神打多少次交道才能安生啊?」他的聲音很低沉,像是別人借他 的身體說出來的。

大約等了幾分鐘,但我們三個一句話也沒說。他又說:「每次 有人要來殺我們,我都閉上眼睛等死。雖然我還活著,但覺著每次 接受死亡,我就會死去一部分。不久我就會徹底死亡,只剩下我的 軀體空殼與你們同行。它比我還要沉默。」賽義杜躺在地上吹氣 曖手。他的喘息聲更大了,我知道他睡著了。科奈和阿爾哈基也 已人睡。我在一條長木凳上倚牆而坐,琢磨著賽義杜的話。想到 他的話,我眼裡湧出淚水,前額發熱。我覺得自己在尋求避難的過 程中也在走向死亡。我努力木讓自己相信這種說法。那天晚上, 直到清晨一陣催人入睡的微風刮來,才將我從游移的思想中解脫, 進入夢鄉。

儘管路程很艱難,我們仍然能夠不時地來個小插曲,讓自己高 興一會兒。一天早晨,我們來到一個村莊。這裡的男人正準備去 打獵。他們邀我們一起去。打獵結束時,一個長者對我們喊:「今 天晚上會餐,歡迎外鄉人留下來。」其他人鼓掌歡呼,動身返回村 裡。我們走在他們後面。他們抬著網具和獵物——多數是豪豬和73鹿--路唱著歌。

回到村裡,婦女孩子鼓掌歡迎我們。時間已是下午,天空碧 藍,風刮起來了。有幾個人把肉分到各家各戶,剩下來的送給婦女 們準備晚宴。我們留在村裡,幫做飯的婦女打水。大多數男人已 回到田里千活去了。

我一個人在村裡轉,看到一家的露台上有吊床。我躺上去,搖 啊搖的想讓腦子裡的思想活.動起來。我想起到外婆家的時候,我 睡在農場的吊床上。醒來時就會看到她的一雙眼睛,她在撫弄我 的頭髮。她撓癢癢逗我,給我黃瓜吃。朱尼爾有時候會和我爭吊 床。如果他搶到了,我就施個小計,把繩子鬆掉,他一坐上去,就會 摔下來。這樣他就失去興趣,到農場幹別的去了。外婆看穿了我 的把戲,取笑我,叫我「蜘蛛」的意思。在曼迪族的許多 故事中,蜘蛛都會耍詭計欺騙別的動物,但到頭來自食其果。

正在胡思亂想,我從吊床上掉落下來。但我賴著不想起來,於 是坐在地上想我的兩個兄弟、父母親和外婆。我多麼希望和他們 在一起D 我仰面躺下,枕著兩手,想追回對家人的點滴記憶。他們的臉 在我記憶中彷彿已很遙遠,要想到他們,就得牽出痛苦的記憶。我. 渴望外婆輕柔光滑的黑色的手;渴望母親緊緊的摟抱,給我提供庇 護r渴望父親看我踢足球時或晚上為了讓我洗澡端著一盆冷水追 我時的朗朗笑聲;渴望上學時和他為了不讓我說出開口後會追悔 莫及的話而用肘碰我時他的雙臂;渴望見到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74小弟弟,他每次做了錯事,總會告訴家人他是伊斯梅爾。我已很難 把這些記憶激活,而最終觸及這些記憶了,悲傷又會讓我痛徹入 骨。我走到河邊,沉下去坐到水底下。但思緒還是縈繞著我。

晚上大家都回到村裡。食物送到村裡的場院上,分放到盤子 裡,每七個人吃一盤。飯後,村裡開始敲鼓,人們牽著手,圍成圓 圈,在月光下跳舞。幾支歌唱完後休息時,一個男人宣佈,每次舞 蹈結束時,「外鄉人都要給我們講家鄉故事。」他笑著說完,舉手 示意鼓手繼續。在歡慶活動中,我想起了我們鎮年尾舉行的最大 型的慶祝活動。婦女們會把所有的大事小事、吵架紛爭,那一年 中發生的所有事唱出來。

我想,戰爭結束時,他們會唱出所有發生的事件嗎?

我還有些不明白,村民們為什麼對我們這麼好,但我並沒有多 想,因為我要讓自己玩得盡興。那天夜裡的舞蹈結束得很晚,而我 們第二天一早就要離開。我們上路時,村民大多在睡覺。我們用 塑料桶帶了一加侖水和一些村民送的燻肉。一些坐在露台上等著 曬太陽的老人向我們揮手告別:「孩子們,願祖先的在天之靈保佑 你們。」

逛在路上,我回頭看了村莊最後一眼。新的一天即將開始。 公雞司晨,驅散了最後的夜色,蛐蛐停止了鳴唱。太陽慢慢地升起 來,在房屋的背面留下長長的陰影。我頭腦裡還迴響著昨夜的鼓 聲,但我無法高興起來。我轉過身,旅伴們在沙灘上跳舞,模仿他75們剛看到的舞蹈。

「給我們跳跳你學的舞,」他們說著圍成一圈鼓掌。我沒法 拒絕,隨著掌聲扭起屁股。他們跟我一起跳起來。我們互相把手 搭在肩上,嘴裡打著節拍,邊跳邊往前走。我手裡拿著裝有燻肉的 小包,把它舉在空中揮舞,這樣可以加快踢腳的速度。我們跳啊, 笑啊,直到天大亮才慢慢停下來。我們知道,我們的快樂只能持續 這麼多時間。我們不著急,跳完舞之後,慢吞吞地向前走。一天下 來,我們帶的水喝光了。

傍晚時我們來到一個非常特別的小村子。其實我也不確定那 是不是個村子。這裡有一幢大房子。離大房子不到一公里遠還有 一個廚房。鍋子發了霉,還有個小儲物間。這個地方前不著村,後 不著店。

「喂,這個村子太容易被叛匪攻佔了,」朱瑪笑著說。

我們四處走走,想找到人的蹤跡。這裡曾生產過棕櫚油,到處 可見殘留的棕櫚籽。河裡漂著一隻無人的小船,裡面長了水藻。 回到那座舊房裡,我們為在哪裡睡覺發生了爭執。大家坐在露台 下的圓木上,穆薩要給我們講個蜘蛛布拉的故事。

「不要聽,」我們抗議道——我們都聽膩了——但他還是開講了。

「蜘蛛布拉的故事可好聽了,百聽不厭,」穆薩說。

「我母親說,任何故事都值得聽。請大家聽好。我講快 些。」他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起來。

76

「蜘蛛布拉住的村子周圍有好多村子。收穫季節結束了,每 個村落都要舉辦餐會慶祝豐收。酒肉多得吃不完,人們撐得可以 在別人的肚皮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什麼?」我們對他杜撰的這個細節感到很驚訝。

「講故事的人是我,我講的是我自己的版本。等我講完你們 再講。」穆薩站起來。我們認真地聽著,看他還會用什麼驚人的 細節來渲染。他坐下去繼續講。

「每個村都有一道特色菜。蜘蛛布拉的村裡做的是棕櫚油燉 魚加秋葵湯。曝……晴……_。另一個村做的是木薯葉蒸肉和甘 薯葉,等等。每個村都吹噓他們的飯會如何如何好吃。所有人都 可隨便赴宴。但蜘蛛布拉想得最絕。他要參加所有村的宴席。他 想出了一個計劃。他在村裡到處搜羅繩子,從宴席前幾個月就開 始編製。當人們忙著把一桶桶大米、一捆捆柴火送到場院,當女 人忙著在米白裡舂米、去穀殼,蜘蛛布拉卻在露台上扯開繩子,量 好長度。男人去打獵了,他把繩子從自己家沿路一直連接到周圍 各村。他把繩子頭交給^村村長,讓他們拴在離場院最近的樹 上。他用渾厚的鼻音告訴各位村長:『告訴你們的人,飯準備好 了,就拉繩子。』蜘蛛布拉餓了一個星期沒吃飯,進人了狀態。曰 子到了,蜘蛛布拉比任何人起得都早。他坐在露台上,把所有繩子 頭都繫在腰上。廚房飄來陣陣燻肉、干魚和燉品的香味,他激動 得全身發抖,口水四流。

「不幸的是,所有村子同時開宴。各個村長都命令拉繩子。

他被四面八方的繩子吊起來,懸在村子的上空,使勁喊救命,但他 的聲音被村裡的鼓聲和歌聲淹沒了。他看到人們圍坐在裝滿食物 的盤子邊,吃完後舔手上的油。小孩子嚼著燉雞肉、羊肉和鹿肉, 朝河邊走。蜘蛛布拉每次想鬆開繩子,各村就拉得更緊,因為他們 以為是蜘蛛布拉要赴宴的信號。村裡宴席結束時,一個小孩看到 了他,叫來大人,割斷繩子,把他救下來。他用微弱的聲音要東西 吃,但食物都吃完了。所有村的宴席都已結束。蜘蛛布拉只能餓 著肚子。由於繩子拉得太緊,時間又長,從此蜘蛛的腰就細不盈 握了。」

「這個故事裡那麼多吃的,我都餓了0不過故事講得不錯。 我還從來沒聽人這樣講過,」阿爾哈基說著,伸了個懶腰。我們都 笑了,知道他是在笑話穆薩往故事裡添油加醋。

穆薩的故事講完後,村子裡已經全黑了,好像天快速地翻了個 個兒,把明亮的一面翻成了黑暗的一面,給我的夥伴們帶來了睡 眠。我們把燻肉和水桶放在睡覺的那間房的門口。我雖然直到夜 深才睡著,但還是和朋友們待在一個房間裡。我回憶起和外婆坐 在火爐邊度過的那些夜晚。「你長得真快。感覺好像昨天才參加 了你的起名儀式。」她看著我,臉上露出喜悅的光彩。接下去,她 就會給我講起名儀式上的事。長大後,我參加過幾次這種儀式,但 外婆每次都講我的那次儀式。

社區裡所有的人都參加了。儀式開始前,大家幫忙準備了許 多吃的。男人一大早就殺羊、剝皮,把羊肉分給最會做飯的女人,她們每個人都會做一道拿手菜。女人做飯時,男人站在院子裡互 致問候,用力握手,哈哈大笑。每個人說話前,都大聲清嗓子。圍 在一旁傾聽談話的男孩子會被叫去幹活——到屋後去殺雞、 劈柴。

在茅草頂的廚房旁,婦女們一邊舂米,一邊唱歌。她們能用搗 錘玩把戲:把搗錘扔到空中,拍幾下掌,再接住。然後再繼續舂 米、唱歌。年紀大一些的更老練,不但能擊掌,還能做表示「謝謝 你」的複雜手勢,然後再接住搗錘,而且這些動作跟她們唱的歌合 拍。廚房內,女孩們坐在地上在大鍋下生火。她們用竹扇或舊盤 子給紅炭扇風,或者直接用嘴吹。

上午九點的時候,飯做好了。人人都穿上最好的衣服。女人 穿上漂亮的純棉衣裙,繫上拉普佩——棉布腰帶,戴上華美的頭 飾,顯得尤為亮麗。萬事俱備,儀式即將開始,會一直延續到中 午。大家個個興高釆烈。

「伊瑪目遲到了,」外婆說。人們遞給他一個盛米糊的金屬 大托盤,盤邊裝點著可樂果,然後又給他一個盛著水的葫蘆。伊瑪 目在院子中間的一個板凳上坐下,捲起白袍的袖子。他把米糊攪 勻,分成大小相等的幾塊,每一塊上面擱上一粒可樂果。然後伊瑪 目開始朗誦《古蘭經》章節。禱告完畢,他在地上灑些水,招請先 祖的靈魂。

伊瑪目向我母親招手,讓她把我抱給他。那是我第一次到屋 外。母親跪在伊瑪目面前,把我呈送給他。他從葫蘆裡倒出些水,79抹在我的額頭上,又背誦了幾段經文,最後宣佈了我的名字。「他 的名字是伊斯梅爾。」眾人一齊鼓掌。婦女們唱起歌跳起舞。母 親把我傳給父親,父親把我高高舉過頭頂,然後傳給在場的每個 人。我正式成為社區的一員,為大家共同擁有,共同愛護。

食物放在大盤子裡端出來了。年長者先享用,從同一個盤中 取食。然後是男人,接著是男孩,再下來輪到婦女和女孩。宴席之 後是唱歌和跳舞。歡慶活動當中,我被交給已不能跳舞的老年婦 女照看。她們抱著我,對我笑,還稱我「小丈夫」。她們給我講社 區裡的故事。我一笑,她們就說:「他喜歡聽故事。喲,你可生對 地方了。」

我笑了,因為我彷彿看到外婆講完故事後的笑臉。深夜的輕 風吹得我眼皮打架,我的旅伴有的打起了鼾。

第二天早晨醒來,燻肉不見了蹤影。我們互相指責起來。科 奈檢查了穆薩的嘴唇。穆薩火了,兩人動起拳頭來。我正要拉開 他倆,賽義杜發現了露台邊上有一個破袋子。

「就是這個袋子,對吧?」他指著邊緣上的咬痕說。「不是我 們中的哪個干的。看,袋口還繫著呢。」他給我們看。「是別的 東西把肉吃了。吃肉的傢伙肯定跑不遠。」他抄起一根木棍,朝 樹叢走去。

「瞧,不是我吃的。」穆薩把科奈推開,跟著賽義杜走了。

「不知是什麼動物,」莫利巴說。他檢查了地上留下來的足 印。我們有的在村裡找,有的跟蹤動物的蹤跡沿路朝河邊走去。

我們正準備放棄的時候,賽義杜在貯藏室後面喊起來:「我找到小偷了,他還朝我發火呢。」 '我們跑過去看是什麼東西。原來是一條狗在咀嚼最後一點熏 肉。看到我們過來,狗狂吠起來,用後腿護住肉。

「你這狗東西。肉是我們的。」阿爾哈基從賽義杜手裡拿過 木棍,追趕那條狗,狗帶著最後一點燻肉跑進樹叢不見了。賽義杜 甩了一下頭,拿起水桶,沿路追去。我們跟在他後邊,阿爾哈基手 裡還拿著那根木棍。

那天下午,我們在樹叢中搜尋可以吃的果子。走路時很少 說話。

晚上,我們停在路邊休息。

「我應該殺了那條狗,」阿爾哈基仰面躺在地上,慢吞吞地說。

「為什麼?」我問。

「是啊,為什麼?那有什麼用?」莫利巴坐起來。

「我就是想殺了它,就剩那麼點食物,全讓它吃了,」阿爾哈 基氣呼呼地說。

「狗肉可好吃了,」穆薩說。

「我可不愛吃。而且也不好燒。」我對仰面躺在身邊的穆薩說。

「這種事想起來都讓我噁心。」朱瑪吐了口唾沫。

「好吧。」穆薩站起來。

「他又要講故事了。」阿爾哈甚歎了口氣。

穆薩對阿爾哈基說:「是的,算不上故事。」他停頓了一下, 又說道:「我父親曾給馬來西亞人幹過活。他說他們吃狗肉。所 以,要是阿爾哈基殺了那條狗,我倒想嘗嘗。這樣,我再見到父親 的話,就可以告訴他狗肉是什麼味道了。他不會生我氣的,因為我 吃狗肉有合適的理由,」穆薩說。

我們都沉默下來,想念自己的家人。穆薩的話引得我們所有 人去想那不願想的事情。

叛匪進攻時,穆薩和父親在馬特盧章的家裡。他的母親到市 場買魚去了,準備回來做晚飯,他和父親跑到市場,找到了母親,但 他們跑出鎮子時,他的母親不知怎麼落在後面。他們跑到下一個 村停下來休息時,才發現她沒跟上來。他父親哭起來,讓穆薩待在 原地,他回去找妻子。穆薩說他要跟父親一起去。「不行,兒子, 在這裡等著,我把你媽媽帶回來。」父親剛走,叛匪就打過來了, 穆薩逃了出來。從那以後,他一直顛沛流離。

叛匪打過來時,阿爾哈基正在河邊取水。他跑回家,站在空空 的屋子前,喊他父母、兩個哥哥和姐姐的名字。

科奈跟父母一起逃走,但兩個姊妹和三個兄弟在混亂中走失 了。他和父母跟別人一起跳上一條船,渡過了章河。船划到河中 間,岸上的叛匪開始朝船上的人開槍。由於恐慌,船翻了。科奈快 速游到對岸。爬到岸上時,他看到溺水的人拚命掙扎、尖叫。叛匪看著這些在水裡掙扎的人,哈哈大笑。他一路哭著跟倖存者來 到下游的一個村。有人告訴他,他父母走過去了。隨後的幾個月 中,為找父母,他一直在不停地趕路。

朱瑪和莫利巴住得很近。他們的房子在叛匪進攻時被火箭彈 炸毀了。他們跑到碼頭去找經商的父母,可哪裡都找不到。他們 跑到家人以前藏身的森林裡,但他們也不在那裡。

賽義杜全家在進攻時沒能逃出鎮子。他和父母、三個姐姐在 床底下藏了一夜。他的姐姐分別是十九、十七和十五歲。早晨叛 匪衝進來,發現了他父母和三個姐姐。他當時爬到頂棚上去取剩 下的大米,準備路上吃。賽義杜坐在頂棚上,屏住呼吸,聽到姐姐 被強姦時的哭聲。他父親吼著讓他們住手,其中一個用槍托打了 他。賽義杜的母親哭起來,懊悔不該把她們帶到這個世界上來,遭 受如此野蠻的傷害。叛匪多次強姦他姐姐之後,把他家的財物席 卷一空,讓他父母背著。三個姐姐也被他們帶走了。

「直到今天,我還背負著父母和姐姐經歷的苦難。叛匪走後, 我從頂棚上爬下來。眼裡的淚水已凝固,人都站不住。覺得筋脈 被人從身體裡抽走了。我一直都是這種感覺,因為我無法不想起 那一天。我姐姐傷害過任何人嗎?」賽義杜講完後問道。那是在 無人村的一個夜晚。聽他講這個悲慘的故事,我牙齒發冷。我終 於明白他為什麼總是那麼沉默。

我們要繼續走下去,」科奈傷心地說著,拍了拍褲子上的土。我們決定晚上行路,白天尋找食物,輪流睡覺。晚上,我們走, 月亮也走。它在厚厚的雲層後面追趕我們,在黑暗的林間小路的 另一頭等候我們。日出時,它會消失;到了夜裡,它又回來,懸在路 的上空。幾個夜晚之後,它暗淡起來。有時夜空中有流星快速劃 過,還沒等我們說出自己的願望,就已經消失在黑夜中。過去在星 空下,是我聽故事的時候,但現在星星墜落,互相劇烈碰撞,好像上 天在給我們講一個故事。月亮躲進了雲彩,不願看到正在發生的 一切。

一天下午,我們在一個無人村尋找食物的時候,一隻烏鴉從天 而降。這隻鳥並?沒死,但飛不動了。我們覺得這很反常,但我們正 飢不擇食。給鳥褪毛時,莫利巴問那天是幾號。我們都想不起來 了。科奈打破了沉默。

「今天放假。」他大笑起來。「想星期幾就星期幾,」他又說。

「但今天不同於平常,今天很怪的。我覺得不吉利,」穆薩 說。「可能我們不應該吃這隻鳥。」

「哎,如果鳥兒落地會帶來詛咒或噩運的話r我們本來就已經 兩樣都佔了。我要把它吃個精光。你愛怎樣就怎樣吧。」科奈哼 起了小曲。

科奈哼完小曲,四周靜得可怕。風停了,雲和樹紋絲不動,仿 佛它們都在等待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

有時候夜會跟我們交流,但我們從來不去聽。我們吃了那只 鳥之後,夜漆黑一團。天上沒有一顆星星,我們越走越黑。森林茂 密,我們走在林中小路上,但互相之間幾乎看不到。我們手拉著手 不停地走,因為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我們想停也停不下來。幾 個小時之後,我們走到一座磚橋上。橋下的水靜靜的,像是睡著 了。剛要走到橋上去,就聽到另一頭傳來腳步聲,朝我們走來。我 們鬆開手,藏到周圍的樹叢中。我和阿爾哈基、朱瑪和賽義杜趴 在一起。

走過來三個人,穿著白襯衣。其中兩個個頭一般高,另外一個 矮些。他們把衣服夾在腋下,也是手拉手。他們走下橋來到我們 藏身的地方時,停下了腳步,好像覺察到我們的存在。他們哼哼唧 唧說了些什麼,但很難聽清楚,因為那聲音像蜜蜂,鼻孔好像堵 了。說完話,倆高個子開始拖那個矮個子。一個人想往我們去的 方向走,另一個想往相反的方向走。聽到他們爭吵,我心跳更快 了,我想看清他們的臉,但天太黑了。大約一分鐘後,他們決定朝 我們來的方向走。

我們花了好一會兒才從樹叢中站起來,個個都氣喘吁吁,說不 出話。科奈小聲叫每個人的名字。但叫到賽義杜時,沒人答應。 我們在樹叢中搜索了一陣,發現他靜靜地躺在那裡。我們使勁搖 他,喊他,但他還是沒有聲息。阿爾哈基和朱瑪哭起來。我和科奈 把賽義杜拖到路上,坐在他身邊。他一動不動地躺著。我們在那 裡靜靜地坐了一夜,我的手抖個不停。我要思考未來怎麼辦,但頭昏昏沉沉。記不清是誰小聲說,「可能是我們吃了那隻鳥的原 故。」我的旅伴都哭起來,但我哭不出來。我坐在那裡,盯著天?? ??

空,像在尋覓什麼。

從黑夜到白天的轉變沒有漸進的過程。黑夜謝幕,白晝即來, 把亮光灑到我們身上。我們坐在路中央,賽義杜仍然沒動靜。他 的前額上還有汗潰,嘴巴半張著。我把手靠近他的鼻子試了試呼 吸。大家站起來,我把手收回來時,他們都用詢問的眼光看著我。

.我不清楚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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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都把手放在頭上。看他們臉上的表情,似乎希望聽到點 別的,我們知道那種情況完全可能發生,只是我們害怕接受。

「現在怎麼辦?」莫利巴問。

「不能老在這兒站著,」穆薩說。

「我們得把他弄到下一個村子去,不管多遠,」科奈慢慢地 說。「幫我把他扶起來,」他又說。

我們扶著賽.義杜站起來,科奈背著他過了橋。.靜靜的河水開 始嘩啦啦地流過岩石和棕櫚樹。我們剛過橋,賽義杜咳起來。科 奈放他下來,我們都圍在他身邊。他嘔吐了一會兒,擦淨嘴,說: 「昨晚遇上鬼了。我認識他們。」

我們一致同意。

「他們一說話,我就暈了過去。」他想起來,我們扶著他。

「我了。我們走吧。」他把我們推開。

「你死裡逃生,脾氣還不小呢,」穆薩說。

我們都笑了,又開始走路。我的雙手又抖了,這次不知道是什 麼原因。那天天色昏暗,一路上我們不停地問賽義杜感覺怎 麼樣。

中午過後我們才到達一個人氣旺盛的村子。戰爭期間還這麼 熙熙攘攘,真讓人吃驚。這是我們見過的最大的村莊。聽聲音像 個吵鬧的集市。有人奏樂,有人跳舞,小孩子到處亂跑。熟悉的味 道散發出來,那是棕櫚油煎木薯葉的香味。

我們穿過村子,想找個僻靜的地方坐下來,這時碰到幾張熟悉 的面孔。有人遲疑地跟我們招手。我們在一棵芒果樹下找到一根 木頭,坐了下來。一個並不認識的女人走過來,坐在我們對面。

「你,」她指著我說,「我認識。」

我不認識她,但她肯定地說認識我家人,也認識我。她告訴我 朱尼爾幾個星期前來這村裡找過我,她還在鄰村看到了我父母和 小弟弟,離這兒有兩天的路程。她指給我們方向,最後說那個村裡 從馬特盧章和塞拉魯提爾礦區來的人很多。你們所有人都可能找 到家人或打聽到他們的消息。

她站起來,離開時跟著蘇庫斯音樂跳起了舞。我們都歡笑起 來。我想馬上動身,但大家決定在村裡過一夜。而且賽義杜需要 休息、雖然他自己說已經好了。令我高興的是,父母、哥哥和弟弟 都在一起。可能母親和父親又走到一起了吧,我想。

87

我們到河裡去游泳,在水裡玩捉迷藏。在河邊上邊跑邊喊 「Cocoo」表示遊戲開始。大家都很歡快。

那天夜裡我們偷了一鍋米飯和木薯葉。在村邊的咖啡樹下吃 完後,洗淨了鍋,還了回去。我們無處睡覺,就選了一所房子的露 台。那家人都已進了屋那天晚上我徹夜未眠。夥伴們剛打起呼嚕,我的手就抖起 來。我感覺要出大事。村裡的狗跑來跑去,叫個不停。

阿爾哈基醒過來,坐在我身邊。「狗把我吵醒了,」他說。

「我壓裉兒就沒睡著我回答說。

「可能你是想見家人,心情迫切。」他笑著說。「我 也想。」

阿爾哈基站起來。「你不覺得奇怪嗎,狗怎麼這樣叫?」

一條狗朝我們坐的露台走過來,瘋狂地叫。另外幾條狗也跟 著一起叫。那叫聲讓我心裡感到陣陣刺痛。

「是啊,他們的叫聲很有人性,」我說。

「我也正這樣想呢。」阿爾哈基打了個哈欠。「我想,狗能 看到我們看不到的東西。肯定要出事了。」他坐下去。

我們不再說話,凝視著夜色出神。狗的叫聲一夜未停。有一 條狗到天大亮了還在叫。孩子的哭聲接替了狗叫。人們開始起 床,我們得把露台騰出來。我和阿爾哈基動手叫醒夥伴們。他推 了推賽義杜1賽義杜沒動彈。

「起來了,我們得走了。」他用力推賽義杜,因為我們聽到房主人已經準備出門了。

' 「賽義杜,賽義杜,」科奈耐心地喊他。「可能他又昏過去 了,」他說。

一個男人走出來,跟我們打招呼。他提著一小桶水,從他臉上 的笑容可以看出,他早就知道我們在露台上。

「這樣可以激醒他。」男子把桶裡的水灑一些在賽義杜身上。

賽義杜還是沒動。他趴著,臉埋在土裡。兩隻蒼白的手掌朝 上張開著。男子把他翻過身,摸摸脈搏。賽義杜的前額皺皺的,還 有汗。嘴巴微張著,從眼角到腮邊的淚痕已經干了。

「你們在村裡有認識的人嗎?」男子問。

我們都搖頭說沒有。他沉重地呼出一口氣,放下水桶,兩手抱 著頭。

「誰年紀最大?」他問,眼睛看著阿爾哈基。

科奈舉起手來。他們倆走出露台,男子湊近他的耳朵說了些 什麼。科奈俯在男子肩頭哭起來。這時我們才確定賽義杜已經離 開了我們。大家都哭起來,但我哭不出聲。我覺得頭暈,眼睛裡淚 汪汪的,兩隻手又開始抖了。我覺得胃裡有些熱,心跳得很慢,但 很沉重。男子和科奈離開了,回來的時候帶著兩個人,抬著一副擔 架。他們把賽義杜放到擔架上,讓我們跟在後面。

賽義杜的屍體當天就清洗乾淨,準備下葬。用白布包裹著放 進一口木棺材,棺材放在我們在他露台上睡覺的那名男子家的客廳裡。

「你們當中哪個是他的家人?」 一個肌肉發達的高個男子問 道。他負責村裡的葬禮。我們都搖頭。我感覺我們像在拒絕賽義 杜,我們的好朋友、好旅伴。他已經是我們的家人,但那男子要的 是一位真正的家庭成員來同意舉辦葬禮。

「你們誰認識他的家人嗎?」那男人看著我們。

「我認識。」科奈舉起手。

那男人把他叫過去,到棺材另一邊。兩人交談起來。我看到 那男子用右手做著複雜的手勢,想推測他們在說什麼。他的左手 搭在科奈肩上。科奈的嘴唇動了一會兒,又不停地點頭,直到談話 結束。

科奈走回來,和我們一起坐在為葬禮準備的凳子上。參加葬 禮的只有我們幾個,還有我們露宿的那家的男人。村裡其他的人 都默默地坐在自家露台上。我們去墓園的時候路過了,他們便起 立致意。

我不相信賽義杜真的離我們而去。我一直覺得他只不過是暫 時昏迷,很快就會醒過來。直到他裹著白布被下放到那個坑裡,掘 墓人開始鏟土掩埋他時,我才幡然醒悟.,他再也回不來了。他留下 來的只是一個記憶。我們喉嚨疼痛,喘不過氣來,我張大了嘴。此 前問過我們誰是賽義杜家人的那個男人開始誦經。這時我才開始 哭泣。眼淚滴到地上,被夏天的塵土吸乾。抬賽義杜的人在墳墓 周圍放置石塊,護住土丘。

下葬後,墓園裡只剩下我們幾個人。四周都是土丘。土丘上 有標記的沒有幾個。其他的都是無名墓。賽義杜剛剛加入進來。 我們在墓園待了幾個小時,好像有所期待。但我們年紀尚小—— 除科奈外都不超過十三歲,科奈比我們大三歲——感情尚處於混 沌狀態。我也不理解自己是一種什麼感受。這種困感使我頭痛腹 脹。傍晚我們離開了墓園。村裡很安靜。我們坐在剛進村時坐過 的那根圓木上。沒有一個人想到露台上去睡覺。科奈跟我們解釋 說,賽義杜必須下葬,因為村裡有個風俗,死人不能過夜。如果不 安葬,就只能把賽義杜抬出村子。科奈的話大家都沒有反應。他 停下不說了,狗又叫起來。狗叫一夜未停,讓人焦躁不安。

我們在村裡走來走去。人們大多數沒入睡,狗吠的間歇可以 聽到他們喁喁低語。我記得幾個星期前,賽義杜說旅途中每天他 的身體都在部分死去。我們從刀斧漁叉的襲擊中死裡逃生的那天 夜裡,他說那些奇怪的話時,可能他的身體已經全部死去了。想到 這些,我的手腳又開始顫抖,一夜未停。我很擔心,不住喊同伴的 名字,這樣他們就不會睡過去。我很怕他們一睡不起。凌晨時,科 奈告訴我們日出時起程,去下一個村子,「我受不了那狗叫聲,嚇 死我了,」他說。

早晨我們向幫我們安葬賽義杜的人表示感謝。「你們要永遠 記住他埋葬的地方,」 一個人說。我點頭,但我知道回到這個村的 可能性十分渺茫,因為未來由不得我們。我們只知道設法活 下去。

我們離開村子時,所有村民都列隊送我們走。我被嚇壞了,因 為這個場面讓我想起了我們跟在賽義杜的遺體後面穿過村子的情 景。我們經過村邊的墓園,走上通往我們希望與家人團聚的村莊 的那條路。陽光灑在墓地上,一陣微風吹過,環繞墓穴的樹木搖曳 著。我感覺脊背上剌骨的寒意,像有人輕輕地吹了一口氣。村子 裡一縷炊煙升上天空。我一直看著那煙柱漸漸散去。我們與朋友 永別了,或者如外婆所說,「他在這個世界上的短暫旅程結束 了。」而我們還要走下去。

我們離開時都哭了。雄雞的晨鳴已經結束,村裡顯得更加寂 靜。這寂靜似乎在問,下一個離開我們的會是誰?我們互相注視 的時候,這個問題就在我們的眼睛裡。我們走得很快,好像要追趕 白天的腳步,害怕黑夜的降臨會翻開我們生命中無常的一頁。

《長路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