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

被那些平民百姓喊去做這做那真叫人惱火。他們的聲音,哪 怕是喊我們去吃早飯的聲音,都讓我怒不可遏,我用拳頭砸牆,捶 櫃子,身邊有什麼打什麼。幾天之前,我們有機會決定他們的生 死。因此,除了吃飯,我們拒絕做他們要求的任何事情。早餐吃的 是麵包和茶,午餐和晚餐是米飯和湯。湯的種類很多,有木薯葉 湯、甘薯葉湯、秋葵湯等等。我們不滿意是因為沒有槍和毒品。

每次快吃完飯時,護士和工作人員會來找我們談參加貝寧之 家診所的常規體檢和心理治療中心的一對一咨詢的事情。我們最 痛恨一對一咨詢了。他們一開口,我們就朝他們扔碗、勺、食物 和凳子。我們會把他們趕出食堂,暴打一頓。一天下午,把護士和 工作人員趕走之後,我們把一個桶扣到廚師頭上,推著他在廚房裡 打轉,結果他的手在沸騰的開水鍋裡燙傷了,他這才答應給我們的 茶裡增加牛奶。正因為這樣,我們第一個星期基本上是在新環境 中四處閒逛。一星期中,毒品消耗殆盡。我對可卡因和大麻極度渴求,會把白紙捲起來當煙吸。有時候我會在軍用短褲的口袋裡 摸索,找到一點可卡因和大麻碎屑。我們破門進入診所,偷一些止 痛藥一白色或灰色藥片——和紅色和黃色膠鋌。我們把膠變倒 空,把藥片研成粉末,兌在一起。但這種混合物效力不夠。我們的 狂躁情緒與日俱增,結果就尋釁滋事。早晨,我們毆打在附近水泵 取水的鄰居。如果捉不到人,我們就扔石頭打,有時他們嚇得把水 桶一丟,落荒而逃。我們哈哈大笑,把水桶砸爛。有幾個人被打傷 送到醫院後,鄰居們不敢再走近我們中心。工作人員對我們唯恐 避之不及。我們開始互相毆鬥,日夜不停。

兩餐之間,我們會無緣無故地打鬥幾個小時。打鬥中傢俱多 數被砸得稀巴爛,床墊被扔到屋外。開飯鈴一響,我們就停戰,把 嘴唇、胳膊和腿上的血擦掉。夜裡打架打累了,我們就把床墊搬 到院子裡,默默地坐到天亮吃早飯。吃完早飯回來,前一天晚上被 搬到室外的床墊又被人搬回到床上。我們又憤怒地把它們扔到院 子裡,破口大罵那些搬床墊進屋的人。有一天晚上,我們正在屋外 坐在墊子上,天下起雨來。我們坐在雨中,不斷地擦去臉上的雨 水,聆聽雨打屋頂瓦片的聲音和水柱衝擊地面的聲音。雨只下了 差不多半個小時。雨停之後,我們仍然在外面,在濕海綿墊上坐了 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我們吃過早飯回來,床墊還在屋外面。那天沒太 陽,床墊到晚上也沒千。我們火了,去找保管員博白。他以前是個 軍人,眼睛斜視。我們找到他,向他要千床墊。

「等著吧,等到你們扔在屋外的床墊晾乾,」他說。

「我們不允許一個平民用這種口氣對我們說話,」有人說。 我們一齊喊叫表示贊同,衝過去給了博白一頓拳腳。有個孩子刺 傷了他的腳,他倒在地上,雙手抱著頭。我們上去一陣猛踢,他躺 在地板上流血不止,昏了過去。我們一路興奮地狂叫著返回露 台。漸漸地我們又沉默下來。我感到很憤怒,因為離開了我的小 分隊,我需要更多暴力。

中心的一名保安把博白送到醫院。幾夫後,他在吃午飯時回 來了,跛著一條腿,但面帶笑容。「這不是你們的錯,」他說著從 食堂裡走過。他的話讓我們很惱火,因為我們要求「那些平民」, 我們這樣稱呼那些工作人員,尊敬我們這些戰士,知道我們有能力 重創他們,多數工作人員都是這副樣子,被打傷後笑盈盈地回來。 似乎他們心照不宣地對我們不失去希望?他們的微笑讓我們更加 痛恨他們。

我的手又開始無法控制地顫抖,偏頭痛再次復發,比以前更嚴 重。好像腦子裡有鐵匠的砧子,我能聽到和感覺到裡面在敲打金 屬。這些尖厲的聲音讓我的血管和肌肉痛得難以忍受。我有時躺 在床邊的地板上,有時在露台上翻滾抽搐。沒有人注意到我,因為 每個人都在忙著用不同的辦法應付自己的脫癮期。比如說阿爾哈 基,用拳擊打水泥柱,打得關節流血,露出骨頭。他被送到診所,催 眠了幾天,停止自殘。

一天,我們決定打碎教室裡的玻璃窗,我已記不清為什麼。我不像別人那樣用石頭,而是用拳頭。擊碎了幾扇玻璃之後,我的手 被卡在玻璃裡。我用力抽回來,手就流血不止了。我只好去醫 院。原計劃偷一個急救箱出來自己治,但碰上了護士。她讓我坐 在治療台上,把玻璃一塊塊地從我皮膚裡取出。玻璃碴嵌得很深, 每取一塊,她的臉都要抽搐一下。但她看我臉上卻很平靜。她仔 細地盯著,看我是不是痛。她感到很疑惑,但還是小心翼翼地從血 淋淋的手上把玻璃一塊塊地取出來。我一點感覺都沒有。我只是 想讓血止住不再流。

「這個會很痛,」護士將要清洗傷口時說。

「你叫什麼名字?」她邊給我包紮邊問。我沒回答。

「明天回來換繃帶,好嗎?」她撫摸著我的頭,但我把她的手 推開,走了出來。

第二天,我沒去醫院,但就在那天,我因為偏頭痛昏倒在露台 上。醒來時已經躺在醫院裡。護士在用濕布給我擦額頭。我抓住 她的手推開,又走了出來。我坐在外面的太陽下,前搖後晃,全身 都痛,喉嚨很乾,噁心想吐。我吐出一些黏糊糊的綠色東西,又昏 了過去。幾個小時後醒過來,看到的還是那名護士。她遞給我一 杯水。「你想走也可以,但我建議你今晚臥床休息,」她用手指頭 指著我,口氣就像一個母親對不聽話的孩子那樣。我接過她遞給 我的水喝下去,把杯子扔到牆上。護士從椅子上跳起來。我想起 身走,但在床上坐不起來。她笑著走到床邊,給我打了一針。她給 我蓋上毯子,便開始打掃地上的碎玻璃。我想把毯子扯掉,但手抬不動,身體越來越沒力氣,眼皮愈加沉重。

醒來時聽到護士和另一個人在嘀嘀咕咕。我很疑惑,不知道 是何日何時,只覺得頭有點脹。「我在這裡多長時間了?」我問護 士,手使勁敲打床邊,引起她的注意。「哦,醒了。小心你的手,」 她說。我坐起來一點,看到房間裡來了一個軍人。一開始我以為 是來把我帶回前線的。但再看一眼,發現他來醫院另有目的。他 顯然是個城市兵,軍服乾乾淨淨,身上沒帶槍。他是個中尉,自稱 來檢查醫療和心理治療情況,但他的興趣顯然在那個女護士身 上。我想,我也當過尉官,只不過是個少尉。

作為少尉,我負責一個由男孩組成的小組,執行緊急任務。中 尉和卡達菲下士把我活著的好朋友全都選進了這個小組,我們又 一次聚到一起。只不過這一次不再是逃避戰爭。我們親身參戰, 到那些可能貯備著食物、毒品、彈藥、汽油和其他急需物資的地 方去偵察,將偵察到的情況報告給下士。小分隊會全體出動,襲擊 我們偵察過的村莊,殺死敵人,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生存下來。

有一次執行偵察任務,我們偶然來到一個村子。原以為這個 村離我們有三天路程,但只走了一天半就聞到有烹調棕櫚油的香 味。那是夏末,陽光頗好。我們立即離開大路,沿樹叢向村裡走。 等見到茅屋頂就臥倒,朝村裡爬,這樣可以靠近些,看清裡面的情 況。有幾個背槍的人懶洋洋地四處走動。每座房屋外都堆著一捆148

捆的東西。叛匪好像正準備離開村子。如果我們返回基地去搬小 分隊,就會錯過繳獲給養的好時機。於是我們決定發起攻擊。我 下達命令,讓大家各自佔據可以觀察到整個村子的戰略要地。我 和阿爾哈基給其他三人幾分鐘到達指定位置,然後一起爬著靠近 村子,以便發起攻擊。我們兩人回到大路上,沿路兩邊爬過去。我 們有兩個火箭筒和五枚火箭彈。爬到近前,我瞄準了一夥人,想從 他們下手。阿爾哈基拍拍我的肩膀,低聲說,開火前他想操練一下 蘭博的動作。沒等我說話,他用一些唾沫和背包裡的水把土打濕, 在臉上抹了一把泥。他背上槍,拔出刺刀,手指捻著刀背,握在面 前,朝村子慢慢爬去。正午的陽光把村子照得通亮,但很快我們就 會給它帶來黑暗。

見阿爾哈基爬出了視野,我用火箭筒對準大多數持槍人坐的 地方,為他掩護。幾分鐘後,我看到他在房前屋後時隱時現。他突 然坐到牆角,以防被發現。他慢慢地爬近一個把槍放在膝頭曬太 陽的懶哨兵,摀住嘴,用刺刀割了脖子。他又用同樣的辦法解決了 另外幾個哨兵。但他犯了一個錯誤,他沒有掩蓋殺死的士兵的屍 體。我正在欣賞他的動作,突然一個返回哨位的土兵看到了同伴的屍體,忙跑回去告訴其他人。我不能讓他這,樣做,於是用G3狙t

擊步槍將他射殺,又立即朝那伙持槍人中間發射了兩枚火箭彈。

交火開始了。我不知道阿永哈基在哪裡,但正在射擊的時候, 他朝我爬過來。我差點朝他開槍,還好認出了他那張蘭博髒臉。 我們痛下殺手,把能見到的人統統殺死。沒浪費一槍一彈。我們的槍法很不錯,人又小,在很小的樹叢中也能藏身,被殺的人還不 知道那裡來的子彈。為完全控制整個村子,我和阿爾哈基又把剩 下的火箭彈發射出去,然後衝進村裡。

我們在村裡四處搜索,見到從屋子裡出來的人就開槍,後來發 現把人全殺光了,沒人幫忙馱運物資了。只好派科奈和莫利巴回 基地喊人增援。他們走前從死亡的叛匪身上取了些子彈。有的叛 匪死後還緊緊地握著槍。我們三個人繼續留在村裡。但我們並沒 有坐在那些屍體、糧袋、彈藥箱、毒品袋中間,而是隱蔽在周圍 的樹叢中守衛村子。我們輪流下到村裡去取食品和毒品來享用。 我靜靜地坐在樹叢中等待著。

兩天後,科奈和莫利巴帶著下士、一些士兵和平民回來了。 那些平民扛著食品、毒品和彈藥返回基地。

「哪一樣東西都夠我們用幾個月了。夥計們,幹得好,」下士 向我們表示祝賀。我們給他敬禮,踏上了回程。因為這次突襲,阿 爾哈基獲得了 「小蘭博」的稱號。在以後的襲擊行動中,他全力 以赴,名至實歸。我的綽號叫「綠蛇」,因為我總是能佔據最有 利、最隱蔽的位置,躲在無人注意的小樹叢中,拿下整個村子。這 個綽號是中尉起的。他說:「你看上去並不危險,但實際上很危 險,就像綠蛇一樣隱藏在自然環境當中,有欺騙性,又在必要的時 候置人於死地。」我對這個名字很滿意。每次出擊,我都不枉 虛名。

房間的天花板上裂了一條縫,我能略微聽到那個城裡的中尉 低沉的說話聲和護士清脆的笑聲。我把頭轉向一邊,朝他們看 看。護士笑得合不攏嘴,似乎對那中尉的玩笑話很感興趣。我站 起來,走出醫院。

「多喝水,就會好的。明天晚上回來檢查,」護士在我身後喊。

「你喜歡這裡嗎?」中尉問。

我厭惡地看他一眼,在地上啐了口唾沬。他聳聳肩。我回到 大廳的時候心裡想,又是一個不男不女的城市兵。

回去後,我看到兩個男孩在露台上打乒乓球。大家對新的生 活似乎產生了興趣。來到這裡一個多月了,有的人差不多已經度 過了脫癮期,雖然偶爾會無徵兆地嘔吐或昏厥。到第二個月結束 時,大多數人已經不再發生這種情況。但我們心裡仍有創傷,現在 有時間思考了,緊閉戰爭記憶的帷幕開始慢慢開啟。

每次一打開水龍頭,我看到的都是血在流淌。我盯著它,直到 它看起來像水之後,才飲用或洗浴。有時候,孩子們尖叫著從大廳 跑出去,喊:「叛匪來了。」有的時候,年紀小的坐在石頭旁哭泣, 告訴我們說,那些石頭是他們死去的親人。還有幾次我們伏擊了 工作人員,把他們捆綁起來審問,讓他們交代他們部隊的位置,從 哪裡得到武器、彈藥、毒品和食品。就是在這段時間,他們給我 們分發了學習用品——書、鋼筆、鉛筆——叫我們在工作日十點 到十二點去上課。我們把書付之一炬,第二天早晨,又給我們發來一套。我們又一次燒掉。工作人員不斷地提供學習用品。這一次 他們不再說「這不是你們的錯」那句話了。他們覺得我們做錯 了,而且所犯並非孩子氣的錯誤。

一天下午,工作人員把一些學習用具放在露台上,曼布提議去 賣掉。「誰會買呢?人人都怕我們。」有的孩子問。「我們能找 到想做生意的商販,」曼布安慰那些孩子。曼布讓孩子們儘管放 心。我們把東西放在塑料袋裡,六個人來到最近的市場上,把東西 賣給了小販。那人喜出望外,說他隨時收購。「是不是偷來的,我 不管;做生意嘛,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他說著遞給曼布一沓子 錢。曼布點著嶄新的票子,樂得合不攏嘴。他把鈔票湊到我們鼻 子前,讓我們聞聞。「這是真錢。我敢保證,」他說。我們跑回中 心,還趕得上吃午飯。剛吃完午飯,曼布給每個人分了一份錢。大 家都在談論用這些錢千什麼,廳裡鬧哄哄的。這絕對比焚燒學習 用品來得刺激。

有些孩子用這錢買了可口可樂、太妃糖之類的東西。我和曼 布、阿爾哈基計劃到弗裡敦旅行一趟。我們只知道去市中心要乘 公交車。

那天早晨,我們狼吞虎嚥地吃完早飯,一個一個分別離開餐 廳。我裝作要去診所檢查身體,曼布去了廚房,裝作還要取食物, 從窗子裡爬了出去,阿爾哈基則朝茅房走。我們不想讓其他孩子 知道,擔心他們會全都跟來,那樣工作人員就會發現>。我們仨在 中心外的路口會合,排成一隊等公交車。

「你們去過市裡嗎?」阿爾哈基問我們。

「沒有,」我回答。

「要不是因為戰爭,我本來可以到弗裡敦上學的。聽說那是 個很漂亮的城市,」阿爾哈基說。

「好了,我們很快就親眼見識了。汽車來了,」曼布說。

車內響著震耳欲聾的蘇庫斯音樂,吵吵鬧鬧得像個自由市 場。我們坐在後排,看著房屋和亭子一閃而過。一個站在過道上 的男子隨著音樂跳起了舞蹈。幾個旅客和曼布也加進去一起跳。 我們為跳舞的人鼓掌喝彩。

我們在基西街下車,這裡靠近市中心的繁華區。人們匆匆忙 忙地為生計奔波,似乎國內沒發生任何事情。街兩邊都是大商店, 狹窄的人行道上擠滿了小販。我們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我說得對吧,市裡超級棒。」曼布高興得跳起來。 .

「看那個大高樓。」我指著一幢大廈說。

「那幢樓可真高啊,」阿爾哈基喊出聲來。

「人怎麼上去啊?」我問。

我們慢慢地走,讚歎川流不息的車輛和黎巴嫩商店裡種類繁 多的食品。我仰著臉看高樓,看得脖子酸。到處都有小市場,出售 服裝、食品:磁帶、錄音機等很多東西。市裡噪聲很大,好像大 家都一齊在吵架。我們一路徜徉來到了木棉樹。它是塞拉利昂國 家的象徵,首都的標誌。我們看著這棵巨大的樹,驚得合不攏嘴。 以前我們只在鈔票背面看到過。現在我們站在市中心,史蒂文斯街和帕登巴路的交叉口上,就在大樹下面。樹葉鬱鬱蔥蔥的,但樹 皮看上去卻老態龍鍾。「我們跟別人講,沒有人會相信,」我們離 開的時候阿爾哈基說。

我們逛了一整天,買了冰激凌和「奔跑」飲料。享受冰激凌 的好滋味挺困難的,因為它在灼熱的陽光下很快就融化了。我不 停地舔流到肘上和手指縫裡的殘液,而不是從蛋筒上吃。走在市 中心的時候,行人和車輛越來越多。我們一個都不認識,每個人好 像都很忙。阿爾哈基和曼布一直在我後面,問我應該往哪走,何時 停……好像我們仍然在戰場上,我還是他們的小隊長。

天快要黑了,我們趕回中心去吃晚飯。回到車站時,我們才發 現車費不夠了。「我們坐到前排,一到站就跳下去跑掉,」曼布跟 我們說。我們默不作聲地坐在車上,眼睛盯著每到一站都要收車 票的售票員。當汽車快到目的地時,售票員讓要下車的人舉手。 他走到過道裡去收錢。汽車停了,售票員站在門口,以免有人不交 鐸就下車。我朝著他走過去,手在口袋裡裝作掏錢的樣子,然後一 下子把他推到一邊,我們哈哈笑著跑掉了。他追了一段,也就算數 了。晚上,我們跟所有孩子講了城市裡的高樓、吵鬧聲、汽車和 市場。每個人聽了都很興奮,從那以後都想去市裡。工作人員沒 辦法,只好安排我們週末去市中心,這樣我們就不會自己去了。但 有些人覺得一周去一次市裡還不夠。

我不知道為什麼,反正人們不再購買我們的學習用品了。即使我們降價出售,也找不到買主。因為我們沒有別的掙錢門道,沒 法再自己去市裡,至少不能那麼經常去了。另外他們還規定,只有 去上課才能在週末的時候去市裡玩。這樣,我們開始走進課堂。

這是一所非正規學校。數學課學的是加減乘除。英語是書籍 的篇章選讀,學習拼寫單詞,有時候聽老師朗讀故事,我們在筆記 本上寫字。用老師的話來說,這只是「恢復記憶」。上課時沒人 用心。我們去上課只是為了不錯過進城的機會。上課常有人打 架,有時用鉛筆互相刺手。老師照講不誤,打架的最終也會住手。 然後我們開始談論在克魯海灣看到的艦船,在萊特弗特?波士頓 大街走過時看到的直升機。上課結束時,老師會說:「上課坐不住 不是你們的錯。你們會學好的。」這樣一說我們很氣憤,他離開 大廳時,一齊向他擲鉛筆。

接下來就該吃午飯了。午飯後忙著打乒乓球,踢足球。但到 了夜裡,有人會從噩夢中驚醒,流汗,尖叫,或用手捶打頭部,把折 磨我們的影像從腦袋中驅走。即使醒後,有時仍很痛苦。還有的 孩子醒後去掐鄰床孩子的脖子;被阻止了,他們就消失在茫茫夜色 中。工作人員一直保持警惕,防止這類偶然事故的發生。儘管如 此,每天早晨都能找到幾個人藏在足球場邊的草叢中。我?們不記 得自己是怎麼跑到那裡去的。

幾個月後,我才重新學會在不靠藥物的情況下入睡。但即使 我睡著了,也會在一個小時內驚醒。我常夢到一個蒙面槍手把我綁起來,用刺刀上的鋸齒割我的脖子。我能感覺到刀割般的疼 痛。醒來後一身大汗,對著空中打幾拳,然後跑到外面的足球場, 手臂抱住雙腳,驚恐地全身顫抖。我拚命想回憶起美好的童年,但 卻不能夠。戰爭的記憶已經構築起一道屏障,要回想起戰前的事 情,我必須打破這道屏障。

塞拉利昂的雨季是五月到十月,雨量最多的時間在七月、八 月、九月。小分隊丟掉了我受訓的那個基地,那次槍戰中,莫利巴 陣亡。我們離開時,他倚牆而坐,口中流血。那以後,我們就再沒 怎麼想起他。我們是靠殺人來求得生存的,哀悼逝者不是我們該 幹的事情。我們漫步森林中,想在雨季到來之前找到一個新基 地。但我們沒能及時找到基地。我們找到的村子大多數不合適, 有的被我們燒燬了,有的被其他組織的戰士燒燬了。找不到基地, 中尉很擔心。他宣佈,找不到基地,行軍不止。

一開始,雨下得斷斷續續,然後就不停地下。我們走進森林最 茂密的地方,站在大樹下躲避瓢潑大雨。但雨下得太大,已非樹葉 能抵擋。我們在潮濕的森林中走了幾個星期。

一天早晨,雨勢極大,突然之間槍聲大作。我們發射的火箭彈 沒有爆炸。我們不得不撤退。襲擊我們的人沒追多遠,我們又集 結起來。中尉說必須立即反擊,這樣才能追上敵人。「他們會把 我們帶到他們基地去,」他說。我們朝著對方追過去。在雨中打 了一整天。雨水沖刷掉樹葉上的血跡,給森林做了一次清洗。但死屍還留在樹叢中,血在地面上流淌,大地彷彿已經不能吸納更多 的鮮血。

?戰鬥到傍晚,敵人開始撤退,逃竄時將一名傷兵留在後面。我 們遇上了他,中尉問他基地在哪裡。他拒不回答,於是有人用繩子 套住他的脖子拖著走,結果在追擊敵人時被拖死了。夜裡敵人停 止撤退。他們已走到基地周邊,無路可退,又不想投降,於是拚命 抵抗。中尉命令釆用「佯退誘敵戰術」。我們分兩組發起進攻。 第一組開火後佯裝撤退。敵人尾隨追來,跑過第二組設的埋伏。 我們悄悄爬起來追趕叛匪,從他們背後射擊。這一夜,我們多次使 用這個戰術重創叛匪。早晨我們攻進了村子,消滅了不願棄村的 殘敵。我們共抓獲八名俘虜,把他們手腳捆i主,扔在雨中。

村裡有爐灶,木柴和食物也充足。這是叛匪貯藏起來過雨季 的,但我們成了這些戰利品的受益人。我們找來干衣服換上,坐在 爐邊烤火暖身,也把鞋子烘乾。我抱著槍笑了一會兒,為找到新住 所感到高興。我把腳丫子伸到火邊烤一烤,發現已被水泡白,開始 潰爛。

剛剛在村裡消停了一會兒,叛匪再一次發起攻擊。他們不想 輕易放棄這個村。我們坐在火邊的人交換了一下眼色,憤怒地換 上彈匣衝出去,要一勞永逸地消滅敵人。戰鬥進行了一夜,第二天 又打了一整天,雙方都不想放棄村子,但最後我們擊斃了大多數叛 匪,又捉到幾個俘虜。剩下的冒雨跑進了冰冷潮濕的森林。我們 很痛恨俘虜,一槍斃命太便宜他們,於是決定給予嚴懲。「不要浪費子彈,」中尉說。我們給他們鐵鍬,用槍頂著,命令他們自掘墳 墓。我們坐在棚子裡抽大煙,觀看他們在雨中挖坑。動作慢了,我 們就朝他們身邊開幾槍,他們就會幹快些。坑挖好後,我們把他們 捆起來,用刺刀刺他們的腿。有些人尖叫,我們就哈哈笑著踢他 們,讓他們閉嘴。最後,我們把人一個個滾進各自挖好的坑裡,蓋 上濕土。他們嚇壞了,想站起來跑,我們又往他們身上鏟土。他們 看到黑洞洞的槍口,只好躺回去,用淒楚的目光看著我們。他們在 土下拚命掙扎,能聽到低沉的喘息聲。等掙扎慢慢地停下來,我們 才走開。「他們至少死有葬身之地喲,」 一個士兵說,我們大笑。 回到爐邊烤火時,我又一次笑了。

坐在火邊,我發現臂上、背部和腳上都有傷。阿爾哈基幫我 上了藥包紮起來,這些藥品是叛匪留下的。原來,這些傷是子彈打 的,只是穿肉而過,沒有致命傷。我吸毒過量,又受了傷,沒意識到 剛才的危險。阿爾哈基數我身上的傷口,指出其數量,我大笑 起來。

每天早晨,都會有工作人員用毯子裹住我,說:「這不是你的?, * ???

錯。確實不是。你會好起來的。」然後他把我拉起來,陪我回到 廳裡。

《長路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