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到了晚上,我會給家人(包括穆罕默德,他現在跟我們 住在一起)講那次旅行的故事。每一樣東西我都詳細描述~停 機坪、機場、飛機、從飛機舷窗看到的雲彩。每當想起自己在阿 姆斯特丹機場的自動通道上行走,我心裡就有些激動。我從未見 到過如此多的白人,拖著行李來來往往,匆匆忙忙。我告訴他們我 遇到的人,我在紐約見到的高樓,人們在路上如何罵人;我當然會 極力渲染雪,講解為什麼天黑得那麼早。
「這真是一次奇異的旅行,」叔叔說。他的話讓我覺得好像 這一切都是在我腦子裡發生的。
我和穆罕默德又上學了,在聖愛德華中學。我非常高興。我 回憶起早晨步行上學,回憶起掃芒果葉的聲音驚起飛鳥。小鳥尖 聲叫著,好像在互相詢問這種刺耳的聲音是怎麼回事。我的學校 裡只有一幢小房子,是用土坯建的,鐵皮做頂。沒有門,沒有水泥地板,而且小得容不下所有學生。多數課都是在室外的芒果樹萌 下上的。
穆罕默德記起學校缺少課本,我們還要幫老師在他們的地裡 種莊稼。老師們已經幾年沒領到薪水了,只有種地才能活下去。 我講得越多,越覺得自己已經忘卻了當學生是一種什麼感覺,坐在 教室裡,記筆記,做作業,交朋友,惹惱其他學生。我迫切想回到學 校。但在弗裡敦第一天上學時,所有孥生都躲著我們,好像我和穆 罕默德會隨時殺人。他們不知從哪裡得知我們曾做過童兵。戰爭 不但讓我們失去了童年,至今還給我們留下傷痛,而且這些經歷也 給我們的人生留下了污點。
我們去學校的路上總是走得很慢。我喜歡這樣,因為這樣我 能思考下一步的人生該怎麼走。情況不會,比從前更糟,這一點我 有信心,這種想法讓我常常面帶微笑。我還在逐步適應作為家庭 一員的生活。我還告訴別人說穆罕默德是我的弟弟,這樣我就不 需要多作解釋。我知道過去的事情永遠也忘不了,但我不想再提 起,這樣我就可以全心投人新的生活。
跟平常一樣,我早早起了床,坐在屋後的石板上,等待城市醒 來。那是一九九七年五月二十五日。城市不是被平常的聲音喚 醒,而是被議會大廈周圍的槍聲驚醒。槍聲驚醒了所有人,我和叔 叔、鄰居都到了露台上。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可以看 到士兵在帕登巴路上奔跑,軍車在監獄前來回奔馳。
整個城市槍聲大作,持續了一整天。城裡人站在露台上,緊張 得發抖。我和穆罕默德交換了一下眼色:「不會又來了吧。」中 午過後不久,中央監獄被打開,囚犯被釋放。出獄的囚犯得到了新 政府發給的槍支。有的直接去了判決他們有罪的法官和律師家 裡,見人就殺,見不到人就放火燒房子。其他人和士兵一起搶劫商 店。著火的房屋冒出煙,瀰漫在空中,籠罩了整個城市。
有人在電台宣佈自己是塞拉利昂新總統。他說自己叫約翰 尼?保羅?克羅馬,是武裝部隊革命委員會(AFRC)的領導人。這 個組織是一幫塞拉利昂軍官發起的,推翻了民選總統泰詹?卡 巴。克羅馬的英語說得蹩腳,他為政變找的理由更蹩腳。他要大 家返回工作崗位,說局勢很平穩。就在他發表講話的時候,槍聲、 士兵憤怒的叫罵聲和歡叫聲幾乎淹沒了他的聲音。
晚上,電台發出另一則通告,宣佈「為了國家的利益」,叛匪 (革命聯合陣線)和軍隊攜手驅逐文人政府。前線的叛匪和軍隊蜂 擁入城。全國陷入混亂。我痛恨發生的一切。我不想再回到從前 的生活中去。我想這一次我可能難逃一劫了。
武裝部隊革命委員會和革命聯合陣線,合稱「武聯」,用火箭 筒和炸藥炸開銀行金庫,將錢洗劫一空。有時候,武聯攔住行人搜 身,將搜到的東西盡數拿走。他們佔領大中學校校園。白天,除了 待在露台上就無事可做。我來到叔叔家之後,他就一直在蓋新房, 他決定把房子蓋完。我們早晨去,幹活到下午,被槍聲趕回家,躲到床下。但日復一日,在室外拋頭露面越來越危險,流彈擊中許多 人。不久,我們停工了。
致裝人員強行搶走市內商店和集市上大部分食物,外國進口 食品和全國各地進城的食品被停運。剩下的食品很少,而且要在 混戰中尋找。勞拉?西姆斯一直給我寄錢,我攢下一些。我和穆 罕默德決定進市區,去買些木薯粉、沙丁魚罐頭、大米,能找到什 麼就買什麼。我知道這要冒碰上以前戰友的危險,如果他們知道 我已經退出行伍,非把我殺了不可。但那時我不能老待在家裡。 我必需搞到食品。
我們聽說市裡有個秘密市場,開在一所廢棄屋子的後院裡。 那裡向市民出售一些別處買不到的食品。價格是通常價格的兩 倍。但這些花銷和風險還是值得的。我們一早出門,非常害怕遇 到熟人。看到叛匪或者士兵,我們就低下頭匆匆走過去。走到那 裡時,小販剛剛把貨擺出來。我們買了些大米、棕櫚油,鹽和魚; 剛買完,市場裡就擠滿了人。人們急匆匆地買下買得起的東西。
我們剛要離開,一輛路虎車呼嗦而來,武裝人員沒等車停穩就 跳下來。他們衝到平民中間,開槍示警。指揮官手持擴音器,命令 所有人放下食品袋,雙手抱頭,臉朝下趴到地上。一個婦女慌裡慌 張地想跑,被頭戴紅箍的持槍者擊中頭部。她尖叫一聲,「咚」地 倒在堅硬的地上。這下大家更慌了,四散逃命。我們抓起食品就 逃,躲藏起來,這對我來說是那麼熟悉。
我們跑開後,另一輛路虎車開過來,他們或開槍,或用槍托擊打眾人的頭。我們躲在一堵牆的後面,這牆把市場和大街隔開,然 後沿著臨近海灣的一排房屋後面的小路小心地跑。在海灣盡頭 處,潮水擊打著一艘沉船。我們把貨物挾在臂下,跑到大街上,開 始走回家的最後一段路。在走近市中心的木棉樹時,我們看到一 群抗議者跑過,手裡舉著「停止殺戮」等標語。他們身穿白衣,頭 上纏著白布。我們本想不理這幫人,但剛轉過街角,一夥持槍的人 朝我們衝來,有的穿軍裝,有的穿便裝,朝人群開槍。我們沒法離 開人群,只好混進去。武裝人員投擲了催淚彈。一些平民在人行 道上嘔吐,鼻子流血。大家都朝基西街跑去。呼吸很困難,我用手 摀住鼻子,鼻子裡像灌了辣椒水。我緊緊抓住食品袋,拉著穆罕默 德一起逃,怕在人群中跟他走散了。我臉上淌著淚,眼睛睜不開。 我滿腔憤怒,但還是克制住自己,因為我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不能脾 氣失控,那樣的結果只能是死路一條,我心裡明白,自己現在是個 平民百姓。
我們和人群一起跑,想突圍出去趕緊回家。我嗓子痛起來。 穆罕默德咳嗽咳得脖子上青筋暴露。我們終於逃出來,他把頭伸 到公用水泵下沖洗。突然,另一幫人朝我們拚命衝來。原來是士 兵在追趕他們,我們只好拎起食品袋朝前跑。
我們夾在抗議學生當中跑到一條街上,街兩旁都是高樓。一 架在空中盤旋的直升機朝人群俯衝下來。我和穆罕默德知道將會 發生什麼,跑到最近處的一個排水溝躲進去。直升機降到地面高 度,在離人群約二十五米處,突然旋轉橫過身來。一名坐在機腹處的士兵用機槍掃射,人們紛紛倒地。剩下的人四散逃命。一分鐘 前還舞動著小旗,迴盪著口號聲的街道,頃刻變成了寂靜的墳場, 只有無數新添的冤魂在掙扎。
我和穆罕默德沿小巷朝前跑。前面遇上一道籬笆,正對著一 條大路,路上設置了路障。武裝人員在這一區域巡邏。我們在排 水溝裡躺了六個小時,等著天黑。晚上逃離死亡的機會要大一些, 因為黑暗裡可以看到子彈的紅色軌跡。還有別的人跟我們在一 起。一個穿藍色T恤的學生,滿臉是汗,每過一會兒就用襯衫擦 臉。一個年輕婦女,可能只有二十多歲,坐在地上,頭埋到雙膝間, 全身發抖。還有一個長鬍子的男人倚牆而坐,用手抱著頭,襯衫上 沾滿了別人的血。我感到非常沮喪,但不像這些人那樣害怕,他們 從來沒經歷過戰爭。這是他們的第一次經歷,看著他們的樣子真 讓人傷心。我希望叔叔不會為我們過分擔心。又傳來一陣槍響, 催淚彈的煙霧飄過來。我們摀住鼻子,直到氣體被風吹散。夜晚 遲遲不來,我們像是在等待世界末日。但黑夜畢竟還是會來的。 天黑後,我們貓著腰躲在屋後,跳過籬笆,一路跑回家。
叔叔正坐在露台上,滿臉淚水。我打招呼時,他像見到鬼一樣 跳起來。他擁抱了我們很長時間,說再也不要我們進市裡了。但 我們也沒有別的辦法,要想搞到食物,就只能出去。
此後的五個月中,槍聲沒停止過。槍聲成為城市的新景觀。 早晨,各家各戶坐在露台上,緊緊抱著孩子,盯著市裡的街道。街 上成幫結伙的持槍人員四處遊蕩,肆意搶劫、強姦、殺人。每當槍聲密集時,母親們就會摟住孩子。多數人吃的是水泡生米加糖, 或木薯粉加鹽,每天收聽收音機,希望能得到一些好消息。有時白 天會從房子上冒起幾大股濃煙,那是武裝分子放的火。我們能聽 到他們對著燃燒的房屋興奮的笑聲。1天晚上,離叔叔家不遠的 一個鄰居收聽非法電台廣播,廣播中譴責新政府對平民犯下的罪 行。幾分鐘後,一輛載滿士兵的卡車停在他家門前,把他和妻子、 兩個大兒子拖出來槍殺,把屍體踢進了排水溝。看到這一暴行,叔 叔噁心得吐了。
最初幾個星期,人們都嚇得不敢外出。但不久之後,大家對槍 聲和暴行就習以為常了。人們不顧被流彈擊中的危險,開始每天 四處去尋找食物。小孩子玩遊戲,互相猜槍聲是AK_ 47、G3、火 箭筒還是機槍。我多數時間和穆罕默德坐在門外的石板上,兩人 都不愛說話。我心裡想,自己為躲避戰爭跑了這麼遠,還是未能避 開。在這裡,再也無處可去了。
我和身居紐約的勞拉失去聯繫長達五個月。之前,我和她時 常通信。她告訴我她在做什麼事情,讓我多保重。她的信是從世 界各地寄來的,因為她在那些地方有講故事的項目。最近我每天 都打對方付費電話給她,但都沒打通。塞拉利昂的國家電話公司 塞拉電信已經不通了。我每天都和叔叔、兄妹們坐在露台上,遠 望市區。我們已經不聽講故事的磁帶了,因為天黑之前就開始宵 禁。叔叔的笑聲越來越少,歎氣聲越來越多。我們一直盼望情況 會發生變化,但卻越變越糟。
叔叔病倒了。一天早晨我們坐在露台上,他說自己感覺不舒 服。晚上他開始發燒,躺在屋裡哼哼。我和阿里到附近店裡買了 藥回來,但他幾天持續高燒。薩萊嬸嬸逼他吃飯,但每次剛喂完, 就會吐出來。醫院和藥店都停止了營業。我們在市裡到處找醫生 或護士,但還沒逃走的人都不願意出門,生怕再也回不了家。一天I
晚上我坐在叔叔身邊給他擦額頭,他一下子從床上掉下來。我把 他托起來,把頭放在腿上。他的顴骨在圓臉盤上很突出。我從他 的眼睛裡可以看出,他已經失去了希望。我求他不要離開我們。 他想說點什麼,但雙唇停止了抖動。叔叔走了,我抱著他,心裡想 怎樣把這個消息告訴嬸嬸。嬸嬸正在廚房裡給他燒開水,她過了 一會兒走進屋裡,熱水壺落在地上,濺了我倆一身。她不願相信自 己的丈夫已經死去。我還抱著叔叔,臉上流著淚。全身都已麻木, 坐在那裡動彈不了。穆罕默德和阿里進來,把叔叔從我身上抬走, 放到床上。幾分鐘後,我才站起來。我走到屋後,用拳拚命捶打那 棵芒果樹,直到穆罕默德把我拉走。對我來說,重要的東西總是會 失去。
我的兄妹們都在哭,在問:現在誰來照管我們?這事為什麼 要發生在這樣艱難的日子裡?
市區槍聲不斷。
叔叔第二天早晨就下葬了。雖然一片混亂,但還是有很多人 來給他送葬。我走在棺材後面,每走一步都覺得心裡很痛。我和兄妹們還有穆罕默德手拉著手。嬸嬸想來墓園,但剛要出門就倒 在地上。在墓園裡,伊瑪目誦讀了幾段經文,叔叔被放入坑穴,埋 上土。人們很快四散討生活去了。我和穆罕默德留下來,坐在叔 叔墓前跟他說話。我告訴他,很抱歉,沒能幫他找來醫生,希望他 知道我非常愛他,希望他能活著看到我長大成人。說完後,我用手 摸著土堆,無聲地哭泣。我一直在哭,不知在墓園待了多長時間。 天已經晚了,宵禁即將開始。我和穆罕默德飛速跑回家。再晚些, 士兵就該朝你開槍了。
叔叔下葬幾天後,我終於給勞拉打通了電話。我問她,如果我 能去紐約,能否和她待在一起。她說,行。
「不是這樣的。我想讓你好好想想。如果我去了紐約,我能 住在你家和你一起生活嗎?」我又問。
「是的,」她又說。我告訴她「我會把這個計劃具體化」,等 我到科納克裡之後再給她打電話。科納克裡是幾內亞首都,是當 時鄰國中唯一一個保持和平的,也是塞拉利昂的唯一出口。我必 須離開,如果我在弗裡敦再待下去,可能又會去當兵,如果拒絕的 話,以前的戰友就會殺死我。有些跟我一起接受改造的朋友已經 重新入伍了。
叔叔去世後的第七天早晨,我早早離開了弗裡敦。除了穆罕 默德,我沒有告訴任何人要走的事。等嬸嬸傷心過去之後,穆罕默 德再把這事轉告她。自從叔叔去世,嬸嬸就開始絕世獨居,不與任何人交往。我是一九九七年十月三十一日離開的,當時天還不太 亮。宵禁尚未解除,但我必須趁太陽升起之前出城。這個時間走 路安全些,因為那些武裝人員在打瞌睡,夜幕下從遠處不容易看到 我。寂靜的城裡迴響著槍聲,晨風吹在臉上有些寒冷。空氣中有 腐屍的臭氣和火藥味。我跟穆罕默德握手告別。「我到後會告訴 你我跟他說。他拍拍我肩膀,沒說話。
我只帶了一個髒乎乎的小包,裝了幾件衣服。帶著大包或顯 眼的包走路是很危險的,武裝人員會以為你帶了什麼值錢的東西, 可能朝你開槍。我融入黎明前的黑夜,將穆罕默德一個人留在露 台上,我有些擔心。這場面對我太熟悉了。我在一根電線桿邊上 停下來,用力喘口氣,朝空中狠狠地打了幾拳。我心想,必須想辦 法出去,如果不行,就只能回軍隊了。我不願意走那條路。我匆匆 走近排水溝躲起來,只聽一輛汽車開過。街上只有我一個平民在 走,有時我要通過哨卡,必須從排水溝裡爬過去或從屋後躲著走。 我安全地來到城市邊_一個廢棄的公交車站。我渾身是汗,眼皮 在跳,朝四周看一看。這裡有不少男人,看上去都有三十多歲,還 有女人,有幾家帶著五六歲的孩子。他們在破牆下站成一排。有 的手裡提著包袱,有的拉著孩子的手。
我走到隊伍後面,蹲下身去,摸摸右腳下,襪子裡的錢還在。 我前面的人一直在自言自語,離開牆又回來,往返多次。這讓我更 緊張了。靜靜地等了幾分鐘,一個站在隊伍中的男子聲稱自己是 司機,讓大家跟他走。我們走進廢車站,走過坍塌的水泥牆進人一片空地,在這裡上了一輛大巴。大巴全身塗成黑色,連輪圈也是黑 的,跟黑夜融為一體。大巴黑燈瞎火地慢慢駛出車站,從小路開出 城。這條路已棄用多年,汽車像是在叢林中走,樹葉和樹枝重重地 敲打著車身。車在黑暗中跑了彳夜,直到太陽初升。有一次我們 要過一座小山,不得不下車跟在車後面走。沒有一個人說話,個個 都嚇得緊繃著臉,因為我們還沒安全離開市區。我們回到車上,一 個小時後,我們在一座舊橋邊上下車。
我們給司機付了車費,每次兩個人通過生銹的橋,然後又走了 一整天來到一個地方,等候男一輛第二天早晨到達的汽車。這是 走出弗裡敦的唯一辦法,否則就會被新政權的武裝人員打死。因 為他們不願讓人離城而去。
路口大約有三十人。大家坐在林邊的地上,等了一整夜。沒 有一個人跟別人搭話。我們知道,還沒有完全逃離戰亂。父親跟 孩子說話時要貼近耳邊,生怕發出聲音。有的盯著地面,有的在玩 石子。微風中傳來微弱的槍聲。我坐在排水溝沿上,嘴裡嚼著從 塑料袋裡拿出來的生米。我什麼時候才能不再因戰爭而逃亡?如 果汽車不來怎麼辦?這條唯一的出境線路是弗裡敦的一個鄰居告 訴我的。到現在為止,還算安全,但我很擔心,因為我知道,在這種 情況下,形勢會急轉直下。
我把生米放回袋裡,沿著土路去找個坐著過夜的地方。有些 人睡在車站旁的樹叢裡。這樣如果汽車晚上開過來,他們就可以 聽到。有的人走得遠一些,在樹枝交錯的李子樹下清理出一塊睡覺的地方。他們把干樹葉用手推到一邊,在地上攏起一堆新鮮樹 葉做枕頭。有一個人用樹枝紮了一把掃帚,輕而易舉地把樹葉掃 到一旁。我跳過水溝找棵樹倚著坐下,整夜都在想叔叔、父親、 兄弟、朋友。為什麼他們一個個地死去,而我卻還活著?我沿著 路走來走去,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怒火。
早晨,人們站起來拍打身上的塵土。幾個男人藉著露水洗把 臉。他們搖晃小樹的枝葉,把水珠抹到臉上和頭上。又焦急地等 待了幾個小時,終於聽到引擎突突地響著沿路開過來。我們不確 定是不是這輛車,所以把包裹收拾起來,藏進路邊的樹叢中。隆隆 的引擎聲越來越響,終於可以看到汽車了。所有人都從藏身處跑 出來,呼喊著讓汽車停下。我們迅速擠進車裡,車馬上就開動了。 售票員走過來收車費。我交了半價,因為我還未滿十八歲,但那個 時期半價也比和平時期的全票還貴。我從車窗看著樹木一棵棵向 後閃過。後來汽車慢下來,樹木變成了端著步槍的士兵,槍口對著 路面和汽車。他們命令所有人下車,然後走過一道路障。我四處 張望,發現樹林裡還有許多持槍和榴彈發射器的人。我觀察他們 的隊形,差點撞在一個朝汽車走去的士兵身上。他用充血的眼睛 盯著我,臉上的表情好像在說:「我可以要你的命,殺了白殺。」 這種表情我很熟悉。
他們搜查了汽車,沒人知道為什麼。幾分鐘後大家又上了 車。車慢慢地開動,我目送那道路障出了視野,想起過去經常襲擊 這種路障。在記憶把我帶回過去之前,我就將它從腦子裡驅除了。路障一個接一個,每一處的士兵表現各不相同。有的要錢,即 使旅客證件齊全。如果拒絕,就要冒被遺送回市區的危險。如果 沒有錢,士兵就把手錶、珠寶或其他值錢的東西拿走。每次碰到 關卡,我都默默地祈禱,希望這樣能幫我順利通過。
下午四點左右,汽車到達終點站坎比亞鎮。從離開城市之後, 我第一次見到有些旅客的臉上鬆弛了一些。但很快,我們的臉又 緊張起來,因為移民官也要我們交錢才能過境,大家都抱怨著,手 伸進襪子、褲兜、頭巾裡掏出剩下的錢。一個帶著兩個七歲孩子 的婦女向軍官哀求,她需要錢在科納克裡餵養孩子。那人伸開著 手,衝她嚷嚷,叫她滾一邊去。塞拉利昂入竟伸手向因戰爭而逃難 的人要錢,真讓我憎惡。這不是趁火打劫嘛!離開這個國家,為什 麼還要付錢?我只是心裡想想,但不敢去爭吵。我不得不交錢了 事。移民官要三百利昂,才給在護照上蓋一個離境章。這筆錢相 當於兩個月的薪水。
護照一蓋章,我立即越過邊境進入幾內亞。到首都科納克裡 還有五十英里路,我加快腳步,去趕一輛去首都的汽車。我以前壓 根兒沒想過,我在幾內亞一種語言也不通。我有些擔心,但能活著 走出國門,心情已經輕鬆多了。
要乘到科納克裡去的汽車,必須通過幾內亞士兵設置的哨 卡。哨卡周圍有人兜售幾內亞貨幣,匯率由他們隨意定。我以為 士兵會查禁外匯黑市交易,但他們似乎並不在意。我換匯後朝哨卡走去。邊境上士兵群集,他們根本不會講英語,或裝作不懂英 語。他們端著槍,擺出準備射擊的姿式,好像隨時會有情況發生。 我避開他們的目光,擔心他們從我的眼睛裡看出我曾有過當兵打 仗的經歷。
我必須經過一幢褐色的木房子才能上汽車。房子裡有士兵在 檢查包裹,檢查通過後再出來把證件交給軍官。我走進木屋,士兵 把我的包裹撕開,裡面的東西全撒落在地上。東西沒幾件,重新包 起來也不費事:兩件襯衫、兩件內衣和三條長褲。
我從木屋中走出來,感到所有的士兵都在盯住我看。證件要 交給誰呢?桌子有好多,我不知道應該去哪一張。士兵全副武裝 坐在芒果^[下,有的用背帶把槍吊在椅子上,有的支.在桌子上,槍 口對著木屋。這樣可以讓人心裡緊張,好乖乖地把錢交出來。
坐在這排桌子最遠端的士兵嘴上叼著一根煙,招手讓我過 去。他伸手要我的護照。我把護照交給他,沒看他的臉。士兵說 的話我聽不懂。他把我的護照放到胸前口袋裡,把雪茄煙從嘴裡 拿出來,雙手放到桌上,嚴肅地看著我。我朝下看,但士兵托起我 的下巴。又檢查了一遍我的護照。他的眼睛紅紅的,冷笑兩聲。 雙手抱在胸前,身體往後靠到椅子上,盯著我。我微笑一下,士兵 大笑。他說了幾句話,又把手放到桌子上。這一次他臉上的笑消 失了。我拿出一些錢放在他手裡。他把我的護照從口袋裡抽出 來,揮揮手讓我過關。他拿起錢嗅了嗔,裝進自己口袋裡。
過關後有許多汽車,我搞不清哪一輛是去科納克裡的。我找人問路,但沒有一個人能聽懂我的話。法語我只會說一句「你好」。這句話沒有什麼用。
就在我茫然無措地尋找去首都的汽車的時候,碰上一個過 路人。
uWatck sussai you dae go,」那人用克裡奧語說。
uMe na sorry,sir,」 我回答。「 f/oxt; de body,」 我一邊跟這陌生人握手一邊說。
uMe body fine en voaitin you dae do nay a so me pekin ? 」
那人問我。
我告訴他我正在找去科納克裡的汽車。他說他跟我同路。汽 車上擠滿了人,路上大部分時間我都站著。通往首都五十多英里 的路上,哨卡不少於十五個,而且士兵個個凶神惡煞。每個關卡都 是一個模樣。路旁停放著吉普車,車上架著槍。一條鐵槓橫擋在 公路上,兩邊是排水溝,兩名士兵一邊站一個。右邊有士兵坐在柏 油帆布搭的棚子裡。棚子裡有幾個隔間,士兵在裡面搜查過路 人。他們為所有塞拉利昂人定了統一價格,付不起錢的會被趕下 車去。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把人趕回邊境的另一邊。那個跟我一起 上車的人幫了忙,省了幾個關卡的過關費。很多士兵以為我是那 人的兒子,所以沒檢查我的證件,只查驗他的,又收了他兩個人的 錢。我想他沒發現;他一心想到科納克裡去,錢對他來說似乎不成 問題。在一個關卡處,我被士兵帶進屋內,脫掉衣服。開始我不想 脫,但看到有個人被踢倒在地,衣褲全被撕破。一個士兵把我的腰帶拿走了,腰帶扣上有個獅子頭,是我的心愛物。我一隻手提著褲 子跑回車上。我咬緊牙關,握緊拳頭,壓下心中的怒火。
』通過最後一個關卡時,一個士兵要我雙手抱頭,讓他搜查。我 一抬手,褲子掉了下去,有些乘客笑起來。那個士兵幫我提上褲 子,從口袋裡掏出一根鞋帶幫我紮住褲腰。繫好褲子後,他把手伸 進我的口袋裡,掏出我的護照,翻了翻,又還給我。我排在隊伍後 面等候蓋入境章,氣得身上發抖,但我明白,要想去科納克裡,就必 須克制住自己。我聽到有人說人境費折合三百利昂。我手上只剩 一百利昂了,還有餘下的旅程要走。我心裡想這怎麼辦?白走了 這麼遠的路。現在即使想返回弗裡敦錢也不夠了。淚水湧入眼眶 裡。我很緊張,但又沒有什麼辦法。正在我焦慮不安的時候,一個 剛蓋好章的男人拿了好多包要繞過關卡重新上車,不小心把兩個 包弄掉了。我稍猶豫了一下,但決定冒險一搏。我走出隊伍,撿起 兩個包,跟在他身後上了汽車。我坐到後排,蜷縮著身體,偷看一 下那些士兵是否朝我這邊看。直到所有人都重新回到車上,那些 士兵也沒來找我。汽車慢慢地開動了,速度越來越快。這樣我成 了非法入境,我知道將來肯定會有麻煩。
汽車駛向科納克裡,我擔心起來,因為我不知道到達後該怎麼 辦。我聽說過塞拉利昂大使允許難民臨時睡在大使館的院子裡, 但我連大使館在哪裡都不知道。我身邊坐著一個富拉尼人,名叫 雅羅,說他曾在弗裡敦生活過。我們聊的是戰爭給國家帶來的破 壞。後來他把電話號碼給了我,說在城裡有事可以給他打電話。
我想告訴他我無處可去,但還沒來得及鼓起勇氣,他就下了車。我 在汽車周圍找碰到的那個塞拉利昂人,但沒能找到。幾分鐘後,汽 車停在一個大站,這裡是終點站。我下了車,看到人們一個個出了 站。我歎口氣,手抱著頭,走到長凳那兒坐下。我雙手捂著臉,對 自己說:「總不能在這裡坐一夜吧。」
出租車很多,到站的人都乘車離開了。我不想讓自己顯得像 個迷路的外國人,於是我也上了一輛出租車。司機說了幾句法 語。我知道他問我要去哪裡,我對他說:「塞拉利昂領事館, m——大使館。」我從車窗望出去,路邊的電線桿上耷拉著幾盞 路燈;這些路燈似乎比月亮要亮一些。出租車在大使館門前停下, 司機指著綠、白、藍三色旗給我看,確認我找對了地方。我點點 頭,付了車費。下車後,大使館門口的士兵用克裡奧語要我出示護 照。我拿出護照給他們看,他們讓我進了院子。
院內有五十多人,這些人可能跟我有一樣的處境。大多數人 都露天躺在院子裡的蓆子上,行李包裹放在一邊。其他人正在從 行李中往外取蓆子。我想這些人只是晚上睡在這裡,白天會出 去。我找了個角落,倚著牆坐在地上,喘得厲害。看到這些人,讓 我想起當年逃難時走過的幾個村子。我很擔心,第二天會陷入怎 樣的亂局。儘管如此,能逃離弗裡敦,已屬萬幸,用不著擔心再當 童兵。這讓我感到些許安慰。我從袋子裡掏出剩下的生米嚼起 來。離我幾步遠,有個女人跟兩個孩子坐在一起,一男一女,不會 超過七歲。她給孩子講故事,聲音壓得很低,怕打擾別人。看到她誇張的手勢,我的思緒把我帶回到小時候聽的一個故事。
那是個晚上,我們坐在爐邊,一邊伸出手烤火,一邊聽故事,看 月亮和星星隱沒雲間。黑夜中紅紅的炭火照莫了我們的臉龐,縷 縷青煙升人空中。我一個朋友的外公瑟塞大爺那天晚上給我們講 了很多故事,但在講最後一個故事之前,他反覆強調:「這個故事 很重要。」他清了清嗓子,娓娓道來:「有一個獵人到林中去打猴子。他剛搜索了幾分鐘,就發現 一隻猴子懶洋洋地坐在低矮的樹枝上。他踩著干樹葉走過去,雖 然樹葉發出沙沙的響聲,猴子卻並不搭理他。他走到近處,藏在一 棵樹後,猴子已豁然在目。他端起槍瞄準,剛要扣扳機,猴子說話 了: 『你要是開槍,死你媽;不開槍,死你爸。,猴子說完又原樣躺 下,吃起了東西,不時地搔搔頭,摸摸肚皮。
「如果你是那個獵人,你會怎麼辦?」
在我們村,人們每年都把這個故事講給孩子們聽一遍。講故 事的人通常年事已高,講到煞尾處,會當著父母的面把這個無法回 答的問題拋給孩子,要求在場的每一個孩子說出自己的答案。每 到這個時候,輪到我回答時,我總是對講故事的人說,讓我好好想 想。這當然算不上是一個好的答案。
故事會結束以後,我和夥伴們——六至十二歲的所有孩 子一就絞盡腦汁,想出幾個辦法,能讓父母有一個活下來。沒有 正確的答案。如果你饒過猴子,會有人死;如果你殺死猴子,也會有人死。
那天晚上,有一個答案我們一致同意,但立刻遭到否決。我們 告訴瑟塞大爺說,如果我們是獵人,壓根兒就不會去獵殺猴子。我 們說:「還有其他動物可以打,比如說鹿。」
「這個答案不行,」他說。「我們的假設是獵人已經舉起了 槍,他必須做出決斷。」他把可樂果打碎,笑了笑,拿起一片放到 嘴裡。
我七歲時找到了一個答案,對我來說,這個答案是有道理的。 但我怕母親聽了會傷心,所以從未跟別人說起過。如果我是獵人, 我必定開槍殺死那隻猴子。這樣的話它就再也不可能把其他獵人置於同樣的困境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