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處漩渦中

李嗣源駕崩後,繼位的是馮道並不熟悉的宋王李從厚。

說到李從厚,歷史上還有一位與李從厚非常相似的帝王,就是出名的明建文帝朱允炆。二人最大的共同點,就是他們溫軟懦弱的性格與本朝創業者(李從厚之父李嗣源,朱允炆祖父朱元璋)的霸道強橫形成強烈反差。同時,他們還是被近親宗室發動兵變推翻掉的。只不守朱允炆要比李從厚幸運,他最終逃出了皇叔的魔掌,而李從厚最終難逃一死。

李嗣源很喜歡這個性格敦厚的兒子,李從厚喜歡讀《春秋》,身上具有明顯的儒家知識分子氣質,這一點很得李嗣源欣賞。馮道對李從厚的態度不詳,但在當時混亂的形勢下,性格過於怯弱的帝王很難掌控內有強臣、外有軍閥的局面。但李從厚的性格又非常對馮道的胃口,跟著李從厚,總比跟著李從榮這樣的二百五要安全。

長興四年(933)十二月 日,宋王李從厚在大行皇帝的靈柩前繼位。

帶頭的,還是馮道。

根據《舊五代史·閔帝本紀》的記載,李從厚繼位時,公卿百官並沒有在場,馮道也不在。父親過世,作為人子,李從厚需要守喪節制。幾天之後,以馮道為首,群臣上表請皇帝臨殿聽政。李從厚才勉從所請,穿著孝服,在廣壽門外東廡接見了群臣。

這應該是馮道很久以來首次見到新皇帝李從厚,這也是馮道人生中與李從厚為數不多的直接面談之一,雖然只是幾句官話。

馮道抖了抖官服,持笏三叩首,禮罷,馮道趨於殿下,言語恭敬地上奏皇帝:「自大行皇帝駕崩以來,皇帝陛下率天下萬民以成人子之孝心,哀不成禮,此臣等所不忍也。皇帝陛下雖盡大孝,但天下豈能無主!陛下若久居內廷,臣民不得覲見聖顏,心有不安。」

這幾句應該不是馮道自己的意思,馮道才沒興趣見什麼李從厚,以現在的混亂局勢,李從厚能當幾天皇帝都是問題,這當是內閣集體確定的正規場合用語。類似於現在「您日理萬機,不愧是人民的好書記」,純粹官場套話。

也許馮道並不想過這樣「行屍走肉」般的僵化官場走秀,但馮道依然樂此不疲地忙著這些場面活。過了幾天,等李從厚解去孝服解喪,馮道又跳出來,帶著群臣恭請皇帝恢復正常的殿飲制度。

年輕的皇帝正坐於殿上,宰相馮道小心翼翼地捧著酒杯,趨著碎步站在玉階之下,恭請皇帝用酒。不知道是事先安排的劇本,還是李從厚對馮道這一套非常厭煩,當場掃了馮道的面子。李從厚面色悲慼地拒絕馮道:「朕終不是愛酒之人!平時也只和一些朋友小飲數杯,這一點眾卿也知道。朕雖允了卿等請復日常殿飲的舊制,但畢竟先帝甫崩,山海同哀之際,朕還沒有走出喪父之痛,豈有心思再飲酒。」

即使這不是按劇本演戲,面對新皇帝的責怪,馮道依然面如沉水,看不到他臉上有任何不悅的表情。

李從厚說的其實有道理,君父剛死沒幾天,作為宰相就讓皇帝當著群臣的面大吃大喝,也確實有傷國體。只是馮道作為首席宰相,人精中的人精,他又豈不知這個淺顯道理?

無法得知馮道為什麼要主動碰這個硬釘子,但如果推測的話,這有可能是馮道故意製造與李從厚的矛盾,將來用於自保。

自古在亂世中,性格懦弱的皇帝從來沒有善終的,特別是以南北朝和五代十國為甚。李從厚撿漏當了皇帝,但他身邊虎狼窺視,梟雄遍地,他的位置並不穩。最遙遠的梟雄孟知祥在李嗣源剛駕崩後就已經在成都自稱大蜀皇帝了,這急壞了曾經與孟知祥同等級別的後唐近親宗室軍閥們。其中有兩大勢力最值得注意:

一、李嗣源的女婿,河東節度使、北京(太原)留守、兼大同彰國振武威塞等軍蕃漢馬軍總管石敬瑭。

二、李嗣源的養子,鳳翔節度使、潞王李從珂。

此外,李嗣源另一個女婿,二坐鎮幽州的盧龍軍節度使趙延壽也對李從厚的位子虎視眈眈。除了這些外臣,內處樞密的朱弘昭也不是個省油的燈,面對一個性格懦弱的皇帝,貪婪的朱弘昭也有了一些想法。雖然正史記載朱弘昭只是「欲專朝政」,但如果時機成熟,馮道也不敢排除朱弘昭廢立新朝的可能。

而如果這四個人中的任何一人踢掉李從厚自立,馮道又對李從厚言聽計從,難免不會被這些新貴認為馮道是李從厚的人。

作為外聘員工,在職場上撈飯吃,最忌諱的就是被人視為大哥的死黨走狗,這等於把自己的所有身家都押上去。一旦大哥失勢,自己也將被新貴視為前朝餘孽,連鍋帶碗的全都砸掉。而如果自己的派系顏色不深,隨便他們折騰,誰上台自己都鼓掌歡呼,自己便會處在一個相對安全的位置。何況以馮道這等具有標誌性的首輔大臣,只要政治傾向不明顯,任誰上來,都需要馮道與他的親密合作。在這種情況下,任李從厚七倒八倒,馮道自是穩如泰山。

《五朝宰相:五代十國裡的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