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戰的智力分野
彭城之戰,是楚漢時期繼支線首戰三秦後的第二場戰役,也是主線的第一場戰役。同時它也是項羽重演鉅鹿之戰、再一次以少勝多的戰事範例。事實上,這是楚軍與漢軍的一次總決戰。理論上來說,決戰這種事,是最後的徹底了斷,是最終的結果。但由於劉邦和項羽兩人的個性,導致了這個必然的結果,竟然出現了反覆。
劉邦與項羽的性格對抗,已經持續了很長時間。但當漢軍激戰三秦的時候,這種對抗終於達到了頂峰。
當漢軍盡掃三秦,困雍王章邯於廢丘的時候,南陽一支獨立武裝兵團的作用性,突然間凸顯了出來。
王陵!
昔日沛縣的黑社會大佬,漢王劉邦最早追隨的大哥。當初劉邦進軍關中的時候,曾與大哥王陵相逢,當時王陵還為犯罪當斬的張蒼求情,理由是張蒼脫光衣服後的肥肉很白嫩。這奇異的理由,勾勒出昔日大哥與新近抖起來的小兄弟之間難以相處的人際關係,於是王陵提師而走,沒有追隨劉邦。
此後,王陵聚黨徒幾千人,盤踞南陽,沒有參加戰鬥。所以項羽大封天下的時候,王陵自然也就被排除在外。
但當漢軍兵出故道,逐戰三秦時,劉邦就考慮有效利用王陵這支生力軍。同樣,項羽也在打王陵的主意。由於地緣政治的關係,不管誰拿下王陵,都意味著戰事向有利於自己這邊跨進一步。
劉邦用的法子,極盡精妙,他派人送信給王陵,要求王陵護送自己的父親劉太公和老婆呂雉到三秦。
劉邦這一手,可謂極損極狠。你王陵,不是不肯認我這個新近崛起的小弟為老大嗎?那好,咱們是打小的交情對不對?小時候你見了我爹,也要垂手恭立,叫一聲爹是不是?是就好辦!我爹就是你爹,你爹你就得管,管你就得給我送回來,你聽我的話,把我爹給送回來,你還敢說你不是我的小弟嗎?
狐假虎威,兒借爹勢。劉邦這一手,可稱為拼爹之貧寒版本。蓋因人類歷史上的拼爹,從來都是拼爹的權勢。劉邦卻反其道而行之,比拚爹之貧寒,用鄉情關係,一招就陷王陵於認輸之地。王陵如果拒不服從劉邦的指揮,不理會劉太公的死活,那未免太冷血、太無情,鄉人指戮脊樑骨,讓他無論如何也受不了。
王陵只能接受劉邦的任意擺佈,這就意味著他淪為了劉邦的小弟。
總之,劉邦這一手就是狠,連自己的親爹,都能擺佈成征服對手的棋子。正所謂武功練至絕境,飛花摘葉,飛媽摘爹,均可傷人於無形。
令人驚訝的是,在對王陵軍的爭奪戰中,項羽的思路,與劉邦一般無二,也是走的親情路線。
劉邦和王陵的家鄉沛縣,被西楚霸王項羽劃進了自己的管轄區。所以項羽派了人,把王陵的母親抓了來,以期逼迫王陵就範。王陵聽說了,急忙派出使者去項羽大營探望。項羽讓王陵的母親東向而坐——這表示項羽也認王陵母親為長輩,用意是我瞧得起你王陵,你也得給我項羽面子,乖乖帶手下兄弟歸順於我。
沒想到,王陵母親送使者走時,卻哭著說:「漢王劉邦,是有德行的長者,最後一定會取得天下,告訴我兒子,不要因為我在項王手中,就動搖不定。我以死來送別使者。」說話間,王陵母親不知從哪拔出劍來,自殺了。
項羽取陵母置軍中,陵使至,則東鄉坐陵母,欲以招陵。陵母既私送使者,泣曰:「為老妾語陵,謹事漢王。漢王,長者也,無以老妾故,持二心。妾以死送使者。」遂伏劍而死。項王怒,烹陵母。陵卒從漢王定天下。以善雍齒,雍齒,高帝之仇,而陵本無意從高帝,以故晚封,為安國侯。(《史記·陳丞相世家第二十六》)
這段記載,讀起來疑竇重重,令人難以置信。這有點像是劉邦的宣傳部下發的統一宣傳稿,文稿中的王老太太,大義凜然,一身正氣,竟然說什麼劉邦是有德的長者。這種話,豈是鄉下老太太能說得出來的?更何況,一個老太太,怎麼會說自己看著長大的小流氓是有德長者?
總之,這段記載有問題——但結論是沒問題的,王陵之母在項羽營中自殺,激怒了項羽,下令把王老太太扒光衣服,撂在鍋裡,下面生火,把老太太給煮熟了。
項羽水煮王老太太,這證明王老太太自刎時並沒有死,死了再煮,又有什麼意義呢?只有沒死,煮起來才能夠宣洩項羽心中的怒氣。
這已經不是項羽第一次煮人了。最早被他水煮的,是儒士韓生,因為說了句楚人沐猴而冠,而慘遭水煮。王老太太是項羽煮的第二個,以後項羽還要繼續煮下去。
項羽為什麼喜歡水煮活人呢?
因為水煮,可以讓死亡變得漫長起來,讓受害人臨死之前承受莫大的折磨。殺人只是一刀,一了百了。而水煮,卻是讓你坐在鍋裡,聽著鍋底下呼啦啦的火燒聲,而項羽笑瞇瞇地俯身看著你,不時用手試一下水溫,溫柔地說一聲:「不要急,再過一會兒水就開了。」在這個過程中,水溫慢慢上升,先是一種愜意的溫暖,讓你四肢百骸,舒服得慢慢伸展開來,然後水溫逐漸升高,升高,升高……這實在是太變態了!
這就是項羽,一個年輕的變態狂。
現在來比較項羽和劉邦的手段。在爭奪王陵事件上,兩人走的都是親情路線,但劉邦的服務更人性化,讓人難以拒絕。而項羽的服務卻讓人毛骨悚然,避之唯恐不及。
這個小小的細節,就勾勒出了劉邦與項羽性格的分野——其實是智力的分野。劉邦知道人們能夠接受的是什麼,而項羽想的只是如何強行讓人接受自己。
所以劉邦精心選擇人們能夠接受的,而項羽則是因為人們拒絕接受自己,變得狂暴而喪失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