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朝廷,不顧皇帝,只有一顆說走就走的心,這讓咸豐帝大怒,要拿曾國藩問罪。幸虧湖北的胡林翼、湖南的駱秉章,兩個大員輪番上奏,替曾國藩說情。滿朝文武,袞袞衣冠,能夠理解曾國藩的,大概也就是他們兩個人了。因為他們都是和曾國藩差不太多,要頂著巨大的內外壓力,於危局下勉強支撐的主,最是知道曾國藩的不易。
咸豐帝心裡是清楚的,愛新覺羅家欠著人家曾國藩。把曾國藩逼到這慘樣,說白了就是因為不肯給他實際權力。所以咸豐帝狠狠地明君了一把,從諫如流,皇恩浩蕩,非但不追究曾國藩私離陣前之責,還順水推舟,特賞曾國藩三個月的假期,讓曾國藩安心守孝。
眨眼工夫三個月就過去了,曾國藩上疏曰:「報國心長,治軍才短;守制之日有限,事君之日無窮,請求辭去公職,不幹了。」
前面說事君之日無窮,後面說不幹了,這兩句話加起來,意思就是:再按你那招來,就不幹了。但如果按我的意思,給咱實權,別再讓咱這麼窩囊下去,那就是「事君之日無窮」。要無窮還是要一拍兩散,你自己挑吧。
咸豐皇帝英明神武,立即發來聖諭:「當茲剿賊吃緊,亟應假滿回營,力圖報效。」叫他即赴江西督辦軍務,並署理兵部侍郎。實際權力仍然不給,但「事君之日無窮」是必須的。
這下子可把曾國藩惹毛了,他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一日之內連寫二折,一個是立即辭去兵部侍郎這爛官的折子,另一個是《瀝陳辦事艱難仍吁懇在籍守制折》。後面這個折子是典型的標題黨,明確說清楚了,不幹了不是因為不想幹,是因為辦事艱難。
怎麼個艱難法呢?
在奏折中,曾國藩掰著手指頭,一五一十地給咸豐帝算賬:
一是權太少沒法干,二是官太小幹不了,三是其他。
第一條權太少,「雖居兵部堂官之位,而事權反不如提鎮」,「部下徒有保舉之名,永無履任之時」。第二條官太小,客軍虛懸,賓主歧視,呼應難通。第三條其他最是意外,它是研究曾國藩的史家鮮少提到的:「關防之更換太多,往往疑為偽造,釀成事端。」這實際上是暗示朝官也軋鬧猛,一道來欺負他,說到底還是因為前兩個原因,權力太少、官職太小,壓不住場子,導致官場興起了欺負曾國藩的快樂遊戲。
在奏折的最後,曾國藩圖窮匕見,露出一副不給權力就不陪你玩了的誠實嘴臉:「細察今日局勢,非位任巡撫,有察吏之權者,決不能以治軍;縱能治軍,決不能兼及籌餉。臣處客寄虛懸之位,又無圓通濟變之才,恐終不免於貽誤大局。」
曾國藩開出了他的價碼,想讓我接著幹下去,可以,最小給個巡撫,兩省總督也蠻好,但欽差大臣這面牌子必須要有。
讀書人呀,講究個笑不露齒、坐並兩膝,哪有像曾國藩這樣直來直去的呢?話說得這麼明白,真不像個文化人。
很顯然,當時的咸豐帝也是這種感覺。最要命的是,曾國藩揀這節骨眼上開價,擺明是心眼不夠用了。
這是什麼節骨眼?太平軍內部殘殺,已經徹底將其打回了原形,能征慣戰的猛將不是屍橫長江,就是千里逃亡。雖說咸豐帝以綠營兵為主、以湘軍為炮灰的戰略推行得極為艱難,江南大營屢被打破,但打破了又怕什麼?打破了再建嘛!
總之,這時候正值咸豐帝這邊順風順水、運氣極佳。有你曾國藩不多,缺你曾國藩不少。少了曾屠戶,不吃帶毛豬;少了曾國藩,咸豐更撒歡。你吵吵嚷嚷撂挑子,嚇唬哪個?
咸豐帝眼珠一轉,嗯,咱不能老是搞長官意志了,不能再一言堂了,也要聽聽群眾的,就按群眾曾國藩的意思來吧。於是曾國藩在幾日之內,連續接到三道諭旨:「著照所請,准其先開兵部侍郎之缺,暫行在籍守制。」
這一招狠,一下子就把曾國藩打蒙了。
最陰損的是,不給官就不給吧,不讓干就不幹嘛,但咸豐竟然連續三次重複下諭旨,其羞辱的目的,絲毫也不掩飾。
這下子曾國藩傻眼了,說到底,還是他開價的時候不對——可前者他被困於江西之時,心裡琢磨的全都是遺書的措辭,滿懷的悲烈悲壯,哪有心思伸手要官呀?現在終於騰出手來了,可時機已經過去了。
湘江北去,獨立夕陽,望橘子洲頭,丟人現眼。曾國藩的一顆心,要多麼絕望,就有多麼絕望。這個咸豐皇帝,你怎麼能這麼干呢?哪怕你只是象徵性地給個小小的巡撫,老曾也就認了,你怎麼可以……唉,這正是,自古悲哀是打工,累死累活一場空。只有責任沒有權,你說可憐不可憐?最是討厭壞老闆,順水推舟把你玩。可憐絕代曾國藩,欲哭無淚好淒然。
曾國藩出局絲毫不影響戰局的進展。湘軍勢如破竹,摧枯拉朽,連克溧水、句容、鎮江、瓜洲。最令咸豐帝欣慰的是,欽差大臣和春與提督張國梁重建江南大營,再次孤立天京,形成包圍之勢。緊接著,湘軍成功攻克內湖,被憋在鄱陽湖的內湖水師,終於一飛沖天,破圍而出。九江城中最拉風的林啟榮,堅持到最後一刻,最終城池被打破,自林啟榮而下一萬七千太平軍,統統被殺了個乾淨。
最讓曾國藩眼饞的是,所有的兄弟統統加官晉爵。胡林翼新加太子少保銜,李續賓的戰場雄風被咸豐帝視若珍寶,授其為浙江布政使,並加巡撫銜。水師楊載福,當年被曾國藩招募時不過是個千總,現在也升任提督,賞穿黃馬褂。只有曾國藩最可憐,他始終不過是個退休老幹部,昔日的部屬個個都比他的官大,讓他寫信連稱呼都成了大問題。
曾國藩終於認輸了,行,咸豐你狠,這次我不要官了,只要能給我一個機會,別錯過建功立業的好時機,老曾就知足了。
胡林翼知道曾國藩的心思,所以及時上奏,央求咸豐帝讓曾國藩出山。但咸豐帝批復說:「曾國藩離營日久,於現在進剿機宜,能否確有把握,尚未可知。」
咸豐帝這個尚未可知,就是睜眼說瞎話了。他當然知道曾國藩的本事,可是他知道,如果他先低頭認輸,好歹也得給曾國藩個巡撫吧?巡撫不想給,只能硬拖著。
拖到什麼時候呢?
拖到曾國藩精神崩潰、認輸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