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六年八月,憲兵第六團第一營第二連成立「瀋陽市西區憲兵隊」,負責瀋陽市鐵西區的勤務,兵力為兩個排,以連長朱騰為隊長。隊部設在一棟日式小洋樓裡,後院寬敞,門前臨街,過街有一片年輕的樹林,它本是日人的產業,日本投降後由「敵產管理處」接收,分配給憲兵使用。那時瀋陽市區本身有居民一百萬人,鐵西區佔百分之二十二,是個大區。
說起鐵西區,如雷貫耳,當時的熱門話題是「工業救國」,談工業必定談東北,談東北工業必定談到鐵西區。鐵西區的街道名稱:興工街,篤工街,勵工街,勸工街,一片「捨我其誰」的雄心。公共汽車的車掌小姐報站名,聲音響亮,中氣充足,興工勸工,如呼口號。數據顯示,鐵西區原有工廠二八八家。五月間,國民政府蔣主席視察瀋陽,特別到鐵西看那 一片煙囪,雖然大部分工廠因接收而停工,倉庫變成軍方的馬廄,那些不冒煙的煙囪他也看了又看。四年以後,中共毛主席也曾站在天安門上指點北京,宣示「以後這裡全是煙囪」,可見國家領導人醉心工業之情。那時他們都未曾預料,煙囪有一天會成為環保的敵人,都市的殺手,國家落後的標記。
瀋陽市有七個憲兵隊,我們這些新手,先到各隊跟老大哥學習,得以遍覽各區風光。那時有個「北市區」,妓院和餐館林立,那裡的人巴結司法警察,算是一等管區。那時有個城中區,黨政軍高級官員的活動範圍,戒備嚴,責任大,有機會與貴人結緣,算是二等管區。還有個北陵區,古跡多,風景好,環境單純,沒有疑難案件,算是三等管區。鐵西區本是工業區,接收後工廠停工,空屋閒置,容易窩藏盜匪。鐵西區又是個多事的地方,「九·一八」事變,日本軍隊由鐵西攻入瀋陽,日本投降,蘇聯軍隊由鐵西攻入瀋陽,國軍接收東北,也是由鐵西攻入瀋陽。人到鐵西,「開門時人在門內,關門時人在門外」,沒有歸屬感,可算是四等管區。
鐵西區既是「四戰之區」,又是「不毛之地」,我們怎麼會「淪落」到鐵西呢?這得鄭重介紹六團的副團長,他討厭我們的朱連長,經常當眾指責,而他的指責往往不成理由,長官指責部屬,必須「不成理由」才顯出權勢。朱連長個性強,兩次當眾頂撞,違反軍中(尤其是重視紀律的憲兵)倫理。分配勤務管區,副團長有很大的影響力,他把二連「置之死地」猶未滿足,不久他找到機會,朱連長落了個撤職查辦。
那時朱連長毫無警覺,他仗著自己「走得穩、坐得正」,他忘了中國歷史許多記載,清官往往死在「清」上,忠臣往往死在「忠」上。我不懂官場的陰陽八卦,只是一個念頭掠過:日式房屋怎麼能做憲兵隊部呢?進屋脫皮靴,出門穿皮靴,一旦緊急集合怎麼來得及!瞧那木板牆,一腳可以踢出一個窟窿,怎麼大門正對著一片樹林,夜晚衛兵怎麼警戒,林中漆黑,縱有十個二十個人藏在裡面你也看不見。我只是打過游擊,我能想到,難道團部沒想到?……還好,後來調整勤務,憲兵放棄了那棟洋房,也完全撤出鐵西。
上級規定,憲兵人人寫日記,我們都領到統一頒發的日記本,布面硬皮活頁裝訂,團部隨時一通電話要查驗,隊部隨時收集日記本上繳。隊部每天向團部提出日報表,每十天提出旬報表,隊部要訊問違反軍風紀的人員,作成筆錄,隊部要接受民眾投訴,作成記錄,專案轉報團部和警備司令部。種種作業,需要專人承辦,連長指定中士班長郭偉負責,郭班長要求派我和李蘊玉兩人做他的助手。這位郭班長像個白面書生,他高中畢業,本連九位班長,他的學歷最高。或許由於「知識差距」,各位班長都和他很疏遠,我們三人有一個小小的辦公室,各班班長經過門外,側目而視。
小小辦公室開始使用,我問郭班長:西區憲兵隊的管區多大?能不能弄一張地圖掛在牆上?他一怔,說沒有。我說咱們得制一張表,羅列管區內保甲長的姓名住址,他又一怔,問我怎麼會想到這些,我說我打過游擊嘛。這一圖一表,我們始終沒能得到,我每次出外執勤,不知天地之大,常常若有所失,尤其是夜晚,瀋陽市應該有路燈,可是許多街道黑不見底,真有無依無助、大海孤航之感。
工作展開,整天難得有事可做,出關的部隊軍紀那麼好!出乎意外。每天出動四班巡查,難得遇見帽子沒有戴正的軍人,難得遇見風紀扣沒有扣好的軍人,難得遇見符號骯髒、字跡模糊的軍人。整天也沒個居民上門告狀,說軍人怎樣欺負了他。沒有這些材料,我寫「日報」難以下筆,「日報」不能一日不報,郭班長授意可以偽造,我只好亂編違紀人的姓名,人名是假的,部隊番號是真的,今天回想,對那些部隊長十分抱歉。
鐵西區環境單純,我沒染上什麼壞嗜好、壞習慣,有自己可用的時間,我記私人日記,讀文學書籍,拚命向報社投稿。今天回想副團長「整」朱連長,我倒是個受益人,但是當時我不能原諒他。關於私人日記,我多年後寫過一篇《鴛鴦繡就憑君看》,這裡不再多說。
軍紀好,第一個原因是素質高。想那傘兵、青年軍、新一軍、新六軍,士兵有高中以上學歷,出過國門,英軍美軍並肩,「見賢思齊」。第二個原因是打勝仗,打勝仗的軍人有自尊心。第三個原因是待遇提高了,衣食足知榮辱。後來我常想,如果派這樣的部隊去接收台灣,軍民關係一定搞得好,也許給「二二八」事變打了防疫針。
關於那時軍人的待遇,我有過一個「訴諸印象」的說明。抗戰前夕,軍人追求「五皮」,皮鞋、皮帶、皮夾、皮手套、皮背心。抗戰期間,生活艱苦,但「一室之內,有生地、有死地」,仍有許多軍人可以混到「五金」,五金者,金牙、金錶、金戒指、金煙嘴、金邊眼鏡是也。五金代替了五皮。
抗戰勝利,出現「五子」,即窯子、館子、骰子(賭場)、落子(戲院)、澡堂(塘)子。「五金」尚有儲蓄的意願,「五子」就完全是靡費享樂了。——此為一般軍人的五子,與接收大員的五子有別。接收時,「五子」有不同的版本,我一九四六年六月到上海,看見上海各報刊載的是車子、房子、條子(金條)、女子、面子。我相信這是正本原典。後來到台北,讀到趙麗蓮教授編印的英語教材,其中有篇文章談到中文英譯的困難,曾舉「五子登科」為例,他的「五子」也是車子、房子、條子、女子、面子。
很顯然,後五子由前五子衍生而來,前五子由五金脫胎,五金又與五皮有遞承關係。然則五皮又從何而來?我猜五皮源自民間的「五洋財神」,北伐前後,洋貨湧至,商店改售洋煙、洋火(火柴)、洋布、洋皂(肥皂)、洋油(煤油),土貨幾乎全被淘汰。洋貨種類極多,何以必舉其五?這是因為中國向有「五路財神」也。陳陳相因,因時制宜,難怪有人說,所有的名言都是「長了鬍子」的。
我還記得,人到瀋陽,憲兵上等兵每月的餉金,加上邊遠地區的勤務加給,總數是東北流通券四十元,折合法幣五百二十元,跟關內的上等兵比較,高出百分之五十,跟馬營時代的二等兵比較,高出二十倍。瀋陽公車票、電車三毛錢一張票,軍人半價,憲兵免費。那時有流動的馬車載客,同一區內不分遠近,一人一元。憲兵偶然也坐馬車,人人自動付錢,沒有糾紛。憲兵有了外務,也就有了朋友應酬,常常不回連部吃飯,尤其是班長,往往只有一個值星班長在家,粥多僧少,飯菜吃不完,再也沒有伙食問題。
新問題是,憲兵的程度不齊,西區憲兵隊兩個排,約有三分之一不能寫「憲兵日記」,什麼刑法民法違警罰法,對他都是白說。漫畫書上說,新兵出操,不能分辨左腳右腳。二連真有這麼一個人,齊步走,總是踩別人的腳後跟;「槍在肩」的時候,左轉右轉搞錯方向。他的步槍碰別人的步槍,稀里嘩啦。他樂天知命,笑口常開,班長想打他,無法下手。陝西招兵難,有時需要人頭勉強充數,他是憲兵的稻草人。後來「天崩地裂」,我很為他擔心,文章寫到這裡,不免停下筆來費一番猜想。
憲兵執勤,常常查看軍人的「差假證」。我們檢驗證明文件的真偽,靠關防大印的尺寸,每人有一本「手冊」,末頁邊緣印著米達尺。這個方法極不可靠,但是限於憲兵的素質,那時只能如此。我們熟記:永久性的機構用方形大印,臨時性機構用長方形關防,可憐我們怎知哪個機構永久、哪個機構臨時呢!我們熟記:臨時機構的首長若是中將,他的關防寬 6 公分、長 8.8 公分,臨時機構的首長若是少將,他的關防寬 5.8 公分、長 8.5 公分,我們又怎知哪個機構的首長是少將、哪個機構的首長是中將呢?再說,偽造印信的人總是要找個真跡來摹刻,長寬尺寸一定符合,你量來量去有什麼用呢。鑒別印信要知道當時的編制官位,要懂一點篆刻,能從刀法、線條、結體尋蹤跡,我讀過私塾,對篆刻稍稍有一知半解,那時你怎能求之於人呢!
語言的隔閡很嚴重,陝西人的口音和東北人的口音差別大,常常把對方的意思弄錯了,加上「同物異名」,「同音異字」,有時根本不能交通。很奇怪,上級卻從未顧到這個問題,他應該在我們的「學科教育」裡加一門課程,介紹「東北話」和東北風俗。中共的優勢之一,就是當地人辦當地事,無須向當地學習,國軍的劣勢之一,就是外地人來辦本地事,又不肯向當地學習。作戰部隊飄忽不定,今天還在山東,明天也許空運到廣東,無法學遍各地方言,憲兵長期駐紮,又和民眾密切接觸,為何要留下這個缺口?
後來想想,我們那一票人,也都沒有多少心思用在勤務上。憲兵極難陞遷,一盆清水孵豆芽,誰也長不大。想到憲兵就想到天主教的結構,一批人有上進的階梯,當神父,當主教,當總主教,當紅衣大主教,紅衣大主教有資格被選為教皇。另一批人有奉獻的熱忱,當修女,當修士,照顧病患、孤兒、殘疾,偉大如德雷莎,也還是修女。依政府設計,憲兵是修女,但是憲兵缺乏奉獻的精神,因為政府不是上帝。誤入網羅的流亡學生馬上投入補習班,苦修英文數學,待機脫離牢籠。
我們得慢慢適應大都市的生活。過馬路,我們得學著相信紅綠燈,我們都不會關電燈,李戩排長夜晚來替我們關燈,我們不會用抽水馬桶,李排長到商店借了一副馬桶來做「教學道具」,教大家如何操作。有人找我帶他到郵局買郵票寄家信,他一直懷疑那枚郵票管用。銀行,我只知道裡頭有很多很多錢,嚴防歹徒搶劫,有時從門外經過,不敢轉臉住裡頭看。
我們鬧了一些笑話。那時軍用電話是「手搖式」,憲兵外出巡查,看見地攤上有幾具「轉盤式」電話機,以為是電報發報機,就沒收了。有人走進電梯,門突然關上,無法打開,他以為被歹人劫持了,手槍子彈上膛,對準自動門,差一點弄出命案。有人奉命去看守一棟華宅,他對許多物件有好奇心,這裡動一動,那裡摸一摸,嘩啦一聲,自來水龍頭打開,他心慌意亂,悄悄把門關好,悄悄走開,裝做平安無事的樣子。自來水流個不停,溢出盆外,滿室地毯泡在水裡。有人坐火車,他只有坐汽車的經驗,火車緩緩離站,他想起了什麼,大叫停車,列車長見他是憲兵,火車居然停下來。他又大叫退回去!退回去!火車居然又退回車站月台。那時東北同胞尊敬憲兵,路上相逢,常對出巡的憲兵鞠躬。
「山坳裡的孩子」突然得到權力,有人忘形。例如說,他聽說日本人會向他敬禮,戴上袖章出去試試,遇見一個日本人沒有敬禮,他乒乒乓乓給那人兩個耳光。例如說,他聽說只要他伸手做出阻擋的姿勢,汽車就會停下來,他站在街心試試,車子停住,他又手足無措。這些人需要慢慢接受自己的角色,知道怎樣去扮演。馬路如虎口,站在街心很危險,天津消息,就這樣,一個憲兵被汽車碾死。大家推測也許車子裡有歹徒或毒品,更大的可能,駕駛者是個痛恨憲兵的人。慢慢地,我們知道有人痛恨憲兵,這種痛恨也需要我們去適應。
不久,西區憲兵隊分兵皇姑屯,成立皇姑屯憲兵隊。當地有一個富商選女婿,選中了憲兵隊的一位班長,結婚典禮相當鋪張,邀請西區憲兵隊全體官兵吃喜酒。結婚以後,這位班長白天穿著軍服當值,晚上在家絲質棉襖,白底便鞋,儼然是個土財主。西區憲兵隊再分兵四平街,成立四平街憲兵隊,帶隊的排長喜歡洗澡,天天泡澡堂子,浴池公會的主席為他設立單獨的房間,提供按摩女伺候。依沙團長的尺度,這是不能原諒的腐化,朝裡有人好做官,副團長庇護他。
以後,西區憲兵隊就撤銷了。
我們那一票人大都出身農家,崇拜肥沃的土地,久仰東北的黑土層,我們一直在鋪滿水泥或木板的都市裡走來走去,未能親近原野。有一天,同連的一個列兵出差回來,黑土填平了他的靴底,他把皮靴脫下來給我們看,我用大頭針把靴底溝槽裡的黑土挖出來,大家輪流欣賞,欣賞中國人發誓要收復的地方。咳,那時候,我們的心念何其單純!
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報上刊載北京水利部的報告,由於人為的原因,東北的黑土層年年流失,每一年損失一厘米,生成這一厘米的黑土層,需要兩百年到四百年,預計五十年後,黑土層流失淨盡,寸草不生。哀哉,不肯愛護土地的人何其多!何其多!
我很懷念鐵西。二○○三年五月二十四日,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附屬的 Gramercy Theatre 放映「鐵西區」的紀錄片,中國大陸導演王兵製作,我特地跑去看了。電影顯示,「瀋陽鐵西區這個重工業區,解放後發展為中國面積最大、生產品種最多樣化的工業重鎮,可是到一九九○年代末,大多數工廠破產倒閉或轉型遷移,『文革』年代有如天之驕子的工人,在被逼下崗後生活困頓、前景未卜。王兵順著鐵路來往於工廠及工人住宅區,記錄下灰冷荒蕪間的日子。」鐵西區外觀盡改,奈何命運卻有如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