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終須與現實接觸,我的差事來了,管區內發生車禍,郭班長命我前去「看看」。
那時汽車少,車禍不多。隊部沒有汽車,我們坐公共汽車出外執勤,車禍早上七點鐘發生,我九點才趕到出事地點。那時十字路口有個圓形建築叫「圓環」,汽車繞過圓盤,謂之大轉彎,不繞過圓盤,謂之小轉彎,一輛軍用卡車在應該大轉彎的時候小轉彎,撞上了商人用的小車,車頭損毀,車裡的人也受了重傷,傷者已送進醫院,警察保留現場等我出現。
肇事車輛的單位來了一位中尉軍官,他把我拉到旁邊,低聲說:「咱們都是軍人,胳臂彎兒往裡拐,您上天言好事。」不等說完,捏著一沓鈔票往我口袋裡塞,我突然熱血上衝,頭昏腦漲,舉手給他一個耳光,打得他倒退一步。我馬上後悔了,我怎麼可以打人,尤其是對方是一位軍官。完全是反射作用,也許谷正倫陰魂附體,身不由己。那軍官指著我說:「好!咱們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匆匆鑽進他的吉普車。
回到隊部寫「日報」,我直言軍車違反交通規則,除了文字說明,我還畫了一張圖。團部打電話來稱讚,日報有圖有文,這還是第一次。後來傷者死亡,肇事的單位希望和解,傳話恐嚇死者家屬,「東北人膽大」,家屬不屈,堅持告狀。法庭傳我作證,我實話實說,死者的子女當庭給我磕頭。
從車禍現場回來,路上遇見一件很特別的案子。那時國民政府戰後裁軍,「編余」了很多軍官,這些人流落四方,找不到職業。有一位編余的少校營長,跑到鐵西區,他在鬧市的馬路旁邊鋪下一幅白布,上面寫著:他是黃埔軍校哪一期畢業,參加過哪幾個戰役,負過傷,得過獎狀、獎章,現在政府把他裁下來,他無家可歸,陷於絕境,乞求仁人君子施捨。白布四周擺著他得到的獎章、獎狀、「抗戰勝利紀念章」、軍校畢業生的文憑、佩劍,劍柄兩面刻字,一面刻「成功成仁」,一面刻「蔣中正贈」。他這一手,北方人叫做「告地狀」。
憲兵以三種方式處理違紀:告誡放行,糾正放行,帶隊處理。我只有請這位老前輩到隊部和連長談談,他朝我一揮手:「教你們連長自己來!」我回到隊部報告,朱連長果然親自去了,三言兩語,原來兩人是黃埔軍校的同期同學,有了這層關係,氣氛立刻活潑起來。編余軍官乾淨利落,他捲起白布:「你看我該怎麼處置?」朱連長針鋒相對:「請到我的辦公室喝茶。」
他倆談話,連長命我隨侍在側。編余的少校姓莊,他說出生時投錯了胎,人人叫他莊營長,他是一個「假裝」的營長,現在露了真身。他說抗戰八年,都說為了收復東北和台灣,現在東北收復了,我這個東北人裁掉了,東北是我老家,我在老家門口討飯,你們外路人憑什麼管?想餓死我?我若餓死了,我的列祖列宗從墳墓裡鑽出來,抓你一把,咬你一口!他說,我們這一輩子什麼都不會,只會愛國,現在國家把你一腳踢開,不稀罕你愛,還能做什麼?他說「抗戰勝利紀念章」是傷心章,畢業證書是牛馬證明書。
朱連長說,憲兵有憲兵的職責,你老兄一清二楚,你一定要在這裡擺攤,我這個憲兵連長只有辭職,可是辭職沒那麼容易!裁掉了有裁掉的委屈,辭職辭不掉有辭不掉的委屈。你給我一個面子,離開我的管區。莊營長立刻站起來:沒問題,一言為定!朱連長掏出幾張鈔票送他,他冷笑一聲拒絕:你們憲兵清苦,自己留著用吧,你如果發了接收財,這點錢我嫌少呢!
我送他出門,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告地狀是發牢騷、開玩笑,「我會留在瀋陽繼續奮鬥,咱們後會有期!」果然,我跟他「惡業」未了。我先補述一下抗戰勝利後的裁軍。
日軍投降以後,國府著手整編軍隊,軍縮編為師,師縮編為旅,團以下酌量合併。究竟裁掉多少人,各家的記述不同,我不做研究,只抄台北「中央研究院」編撰的大事記,一九四六年七月,國防部提出報告,「裁汰」軍官十四萬人,「汰」字非常刺眼。抗戰八年,只有師擴編為軍,軍擴編為集團軍,只有連長升營長,營長升團長,突然反過來,軍官在心理上很難適應。不僅如此,有些軍官「編余」之時降了級,本來是中校,到頭來只是上尉,從軍時是少尉,一直升到上尉,抗戰勝利編余,又回到少尉。為什麼會這樣呢?依照政府規定,中尉排長升上尉連長,要經過「任職」和「任官」兩道手續。任職,確定你是連長,任官,確定你是上尉。戰時戎馬倥傯,全憑師長軍長下個條子走馬上任,人事部門沒有替他辦任官任職,他自己也不懂,國防部根據人事檔案辦編余、核官階,很多汗牛血馬白白出生入死。
軍人沒有恆產,一旦失去軍職,生活陷入困境。我聽到這樣的故事:一個團長被裁掉了,他的太太上街頭賣茶,羞愧難當,勉強支持了一天,晚上回家大哭大鬧,尋死覓活。一個軍官,跟他的女朋友以「初夜」慶祝抗戰勝利,興奮甜蜜,不幸裁軍的第一刀就把這個軍官切下來,他因此無法結婚,……後來帶著她去打胎。這兩個故事,開始都有很好的情節,我無法想出快樂的結局。
「解甲歸田」本是美談,可是編余軍官有三個原因不能回老家:其一,老家已成解放區,不能回去。其二,老家可以回去,但是苛政太多,官吏太腐敗,軍隊紀律太壞,「什麼都可以做,絕對不能做老百姓。」第三,親友的輕蔑。馬營和我們一同入伍的那位馬連長,本是為了回北京探母,才和我們同路,他到了瀋陽,並未照原計劃行事。他說,他常常做一個同樣的夢,夢見他回到老家,親友把他圍在中間,朝他身上吐唾沫。他說,有一個編余軍官回到東北老家,冬夜嚴寒,國軍派出來的偵察兵到他家取暖,硬把一家老小趕下熱炕。老母凍得整夜咳嗽,一口氣沒上來,也許心臟病發,歸天去了,親友都來責難這個軍官,問他在外邊怎麼混的。
國民政府終於成立了十二個軍官總隊收容編余軍官,維持他們的生活。這些軍官都覺得受領袖和政府欺騙,他們自己求公平,辦法是集體擾亂社會,欺壓官民,軍官總隊紀律極壞,被稱為社會的「四大害」之一,他們居心傷害國民黨政權的基礎,流行一句話:「你砸我的飯碗,我砸你的飯鍋。」我聽見有人說,蔣委員長曾對他們演講:「我的事業就是你們的事業,你們的前途就是我的前途。」這人說,「現在我們的事業前途都完蛋了,且看他的事業前途還能有多久!」
軍官總隊的本領大概如此。近人論裁軍之失,多半說編余軍官紛紛投共,國共軍力因此消長。當年確有一種說法:「此處不養爺,自有養爺處,處處不養爺,爺去當八路。」也曾出現傳單:「不要吵,不要鬧,老蔣不要老毛要,武漢領路費,延安去報到。」究其實際,可有資料證明,共軍的哪一樁成就,有編余軍官參與?共軍的哪一次勝利,得了編余軍官之力?可有數據記載,編余軍官有多少校官,多少尉官「延安報到」?如是我聞:中共要槍不要人,要兵不要官,除非軍官率領武裝部隊起義。國軍軍官秘密接洽個人投誠,中共的工作人員總是勸他:留在國民黨裡奮鬥,等你能掌握部隊了,挑個好日子再來。
有人經過上海,看見「告地狀」的編余軍官,也曾問可曾考慮投共。他揚起眉毛:「笑話!我又沒幫他放過一槍!」
這次裁軍,裁掉上將十五人,中將兩百一十七人,少將五百七十六人,官階越高,挫折感越大。南京有個軍官總隊,收容的儘是將官,這些將官到中山陵「哭陵」,發洩心中的憤懣,國民政府蔣主席聽到報告,怒斥這些哭陵的人不識大體。我總覺得蔣氏理政往往沒有因果觀念,辣手裁軍,種下這樣的「因」,居然想結個「識大體」的果!他是基督徒,他之缺乏因果觀念,可能因為《聖經》缺乏因果觀念,在《聖經》裡面,上帝說「成」,事情就成了,至於後果,上帝要它發生它才發生,上帝要它怎樣發生它就怎樣發生。黨國元老陳立夫曾經指著蔣先生的畫像說:「他是活著的上帝。」
國府裁軍,原則上裁官不裁兵,但老兵、弱兵、病兵一概不留。裁掉的兵比裁掉的官處境更艱難,但是編余將校只替自己說話,沒人替士兵說話。我曾經集古人的詩句,代抒他們的心聲,而今記憶殘缺不全,還可以略見梗概:
問:你是什麼時候當兵的
答:少年十五二十時
問:你上過戰場嗎
答:一身轉戰三千里
問:有沒有遭到危險
答:戰士軍前半死生
問:你為什麼還不回老家
答:古來征戰幾人回
問:你老家還有什麼人
答:舊業都隨征戰盡
問:抗戰勝利了,高興嗎
答:空見葡萄入漢家
問:你的老長官怎麼不照顧你
答:將軍百戰身名裂
問:你的那些同事呢
答:可憐無定河邊骨
問:你看時局怎麼樣
答:百年世事不勝悲
問:你以後怎麼辦呢
答:生男埋沒隨百草
…………
此文一出,立刻產生許多變體,問答的形式依舊,作家依自己的感想,設計新的問話,填入自己喜歡的詩句。一九四九年我到台北,那時文網尚未周密,還在台北的報紙上看見一篇姊妹作,可見社會對裁軍的廣泛關懷。
憲兵勤務,有一項取締「非軍人穿著軍服」。關東軍遺落了大批軍服,充斥舊衣市場,瀋陽街頭常見市民穿著日本軍服,團部命令限期禁絕。各區憲兵隊加班加點,把這些穿軍服的人帶到憲兵隊門口,門外放著一桶桐油,衣服塗上桐油,就不能再穿了。這是他們從陝西帶來的土法,陝西出產桐油。我對郭班長說,這些人穿日本舊軍服,多半因為窮,他們身上的軍服也是花錢買來的,如果把塗桐油改成塗顏料,他們回去拆洗了,送進染房,染成別的顏色,布料還可以使用。郭班長立即採納,並且吩咐我寫入日報,向全團建議。
「非軍人穿著軍服」視同冒充軍人,而冒充軍人視同利用軍人身份掩護犯罪,這是「高高舉起」。「非軍人」沒受過軍事訓練,沒有軍人的儀態,非軍人穿著軍服,妨害軍人的形象,這是「輕輕放下」。我離開軍伍以後對軍服有恐怖感,老年移居美國,看見穿著軍服的「非軍人」很多,報上說,美國陸軍的軍服用特殊的衣料製成,既能防雨,也可透風,我大為心動,到專賣軍用服裝的商店去買了一件上裝。我問售貨員:「我不是軍人,是否可以穿這件衣服?」店員用保證的語氣回答:任何人都可以穿!他一面替我包裝貨物,一面把我的問題告訴櫃檯的收銀員,兩人相視而笑,彷彿發生了有趣的新聞。
我有文書專長,一度豁免例行勤務,不久,兩位老班長很有意見,於是特權取消,照常輪值夜間衛兵和晝間巡查。那時電影院是憲兵巡查的綠洲,裡面設置「憲警彈壓席」,備有清茶、糖果、瓜子、香煙,可以歇腳,我不抽煙,值勤時也不喝茶、不吃糖,我從未把整部電影看完,也從不帶朋友進場看白戲。戲院經理看見我,總是露出害怕的神情,好像我是來者不善,使我非常納悶。後來他明白我沒有惡意,只不過初出茅廬,內方有欠外圓。他的態度由戒備改為親熱,不過有時流露出不以為然的樣子,他多次拍著我的肩膀說:「老弟,好好地幹喲!」我至今猜不透他什麼意思。
「我從未把整部電影看完」,居然也有好處,離開電影院以後,找個清靜地方,推測以後的情節發展。我決心把自己訓練成一個寫手,第二天,我再去看那部電影的後半部,拿我編想的情節和電影比照,訓練我的想像力。《天堂春夢》、《一江春水向東流》,都是這個時候看到的,我從電影編導那裡學到一些東西。我又看過一部電影,主角是個鄉紳模樣的中年男子,他有錢的時候裝窮,等到真的沒錢了,他又突然裝闊,大出我意料之外,世人多半窮的時候哭窮,富的時候炫富,編導反其道而行,產生新意。「反其道而行」!這一部片子只能列為次等製作,許多次等製作也能給我一等的啟發。
我非常害怕再遇見行賄的場面,我從鴛鴦蝴蝶派小說改編的電影裡看到行賄的方法,又從行賄的方法悟出拒賄的方法。如果對方把鈔票塞進你的口袋,抽身離開,你就沒有辦法退回賄款,即使你掏出來丟在地上,他也不會回頭撿起來,任它隨風吹去,你依然不清不白,所以絕對不可讓對方貼近身旁,要保持六英尺的距離。對方也可能利用握手的機會輸送賄款,握手時用拇指按住手心裡的鈔票,手掌傾斜,手背掩護手心,趁兩掌貼合時抽出拇指,鈔票就到了對方的掌心裡,人人都會不假思索握住已經到手的東西,這是本性使然,等到「既而一想」,已經難辦了,所以絕不可與對方握手。如此這般,防患未然,哪裡用得著打人耳光?豁然開朗,中心暢快,只苦沒有機會馬上建議全團,甚至建議全國。但是若干年後我有機會提醒所有的作家,讀者親近文學,有時是為了尋找方法解決難題。
鐵西區似乎沒有妓院,我從未巡查過妓院。旅館很多,規模簡陋,尤其是「大車店」,大屋通鋪,男女老幼一排一排睡在鋪了草的地上。抗戰流亡時,我也住過類似的店,沒想到東北光復,老百姓還要過這樣的生活。屋子裡沒裝電燈,我得用手電筒照射他們的臉,光線微弱,面孔灰暗沮喪,不忍多看。我不信他們造反搞破壞。
「正式」的旅館當然有房間有床鋪。那時規定,軍警檢查旅館時,住宿的人都要站在房門口,手裡拿著身份證明,等待檢查人員過目,我有很好的機會觀察各色人等。說來慚愧,我並未從治安的角度觀察他們(坦白地說,這種方法也根本查不出什麼違法犯罪的東西來,即使屋角里有機關鎗,我也看不見)。我從寫作的角度觀察,我觀察的能力幼稚薄弱,所見甚少,想得很多,回去寫在私人的日記本上。
對我來說,這樣見多識廣,當然比足不出戶伏案辦公好得多,老班長抵制郭班長,取消我的特權,焉知非福!我有材料可寫,開始投稿,餉金之外,還有一些稿費收入。
服外勤還有最大最意外的收穫,我因此遇上另外一位天使,當然,中間經過一些曲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