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共內戰打到一九四八年,國軍在兩個主力決戰的戰場上都告失敗,東北只剩下長春、瀋陽、錦州,山東只剩下濟南、青島、煙台、臨沂。眼見反攻無望,堅守也難持久,河北戰場唇齒相依,這時候也只剩下北平、天津、新保安、塘沽。
形勢日非,倘若由作家構想情節,我們人人垂頭喪氣,惶惶不安。然而我們那個承辦後勤軍運補給的辦公室裡,卻經常出現亢奮的情緒,哄堂的笑聲。秦皇島到瀋陽的火車已全線不通,押運員閒來無事,暢談他們所見所聞。他們講述國軍投降或敗退的情狀痛快淋漓,共軍徵集民工兩萬六千人,以兩晝夜工夫,將錦州到山海關之間的鐵軌全部翻轉,他們嬉笑述說,如欣賞一幕鬧劇。他們的情緒感染整個辦公室的人,大家愛聽,如同接受一個免費的娛樂節目。
回想起來,那些押運員很像替我們「采風」,靠他們居間傳播,我們得以略聞當時的街談巷議,市井流言。那時是民國三十七年,民間耳語,中華民國的國運到民國四十年走到盡頭,因為孫中山先生的遺囑說過:「余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中國「讖語」之說深入人心,這句「戲言」很有震撼力。一九五○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好像是應了那句「讖語」。以後國民黨在台灣的日子,有人描述為「借來的時間,借來的空間」。一九七一年,台灣朝野慶祝「中華民國」開國六十年,我覺得恍如一夢。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已是二○○四年了,這些年,海外多少華人盼「中華民國」消失,盼到頭髮掉光,她也沒消失;又有多少華人盼中華人民共和國崩潰,盼到糖尿病末期,她也沒崩潰。
且說秦皇島當年,眼看國軍就要完全退出東北,中央的戰略要確保華北,大家說:東北既然不保,緊接著華北也要丟掉,因為流行的口頭禪是「沒有關西(關係)」。那時候人對語言文字怎會那麼敏感,「共產黨一定成功」,你看凡是跟「共」字合成的詞都吉利,共和、共同、共享、共生、共存、共榮、共有、共渡、共得。蔣委員長當初教中國人「走路要靠左邊走」,注定了中國人都要歸共產黨管。訓政結束,憲政開始,當局沿用孫中山《建國方略》裡的說法,宣告國民政府「解散」,全國報紙以頭版頭題特大鉛字刊登,大家說:「完了,完了,解散了!」這些校官尉官的聲調表情簡直幸災樂禍,完全沒想到那將是他們的末日。
我一直很難瞭解那些人的感情,事前事後,他們都絕非中共的工作人員,國民黨政權是他們的衣食父母,他們何以完全沒有留戀顧惜?一九四八年八月,金圓券出籠,鈔面印上蔣介石總統的肖像(以前都是孫中山先生的遺像)。他們拿著新鈔指指點點:誰的像印在錢幣上誰垮台,袁世凱,孫中山,現在是蔣介石!他們又說,蔣穿著軍服,面相瘦硬倔強,沒有王者氣象。為了預防鈔票折疊時磨損人物肖像,新鈔設計把蔣氏的相片從中間稍稍右移,這也成了惡兆,國民黨要「偏安」!我知道,他們這些話都從親朋鄰舍那裡聽來,但是他們非僅不能過濾選擇,而且好像炫耀自己的創造發明。
我還記得,我們那個單位有位上尉,他讀完了遼西戰敗的新聞,到處找《三國演義》,他要悠然低吟卷首那首西江月:「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好像他真以為自己是明代的楊慎或羅貫中,可以「古今多少事,盡付笑談中」。一九四九年我到台北,好不容易進《掃蕩報》工作,不久,報社的財務發生問題,永久停刊。那時新職難覓,對員工本是很大的壓力,可是人人如釋重負。後來我讀到意大利文豪卡爾維諾的話:「既想自衛又想逃跑,既希望消滅敵人又希望被敵人消滅。」好像被他說中了!
那時中共高喊「形勢比人強」,形勢在變,人的想法在變,談話也就換了內容。某同事信佛教,拜菩薩,我問拜哪位菩薩,他說我拜「大勢至」菩薩,聽來悚然一驚。新到差的參謀主任算是本單位的二把手,他為了聯絡同人感情,發起赴北戴河一遊。北戴河距離秦皇島十三公里,以避暑勝地聞名全國,我也跟著去了,那是我僅有的一次出遊。我沒有心情寫遊記,只記得看見一棟一棟精雅的別墅(現在知道有三百棟之多),全是當朝顯要的產業,全國硝煙瀰漫,山水失色,主人留下一個人看守空屋,飄然遠去,預料他永遠不再回來。我在廟裡抽了一根簽,簽語是:「昨日雲,今朝雷,明晚霞;釋氏空,塞翁失,楚人得。」十分奇特。
抗戰時期,愛好京戲的人信口哼幾句「我主爺起義在芒碭」(蕭何追韓信),內戰末期,愛好京戲的人信口哼幾句「未開言不由人珠淚滾滾」(讓徐州)。那時最流行的流行歌曲是:「你你你,你這個壞東西,當年的一切給了你,你卻白白把我棄……從今以後,再也不要你這個壞東西!」它本是一部電影的插曲,劇中妻子唱給負心的丈夫,電影演完以後,歌曲脫離劇情,自己生長,社會供給營養。新聞報道說,宋子文坐船游西湖,被某大學遊湖的學生發現,學生的十幾條船包圍了他的船,大家齊唱「你你你,你這個壞東西」,發洩對財經政策的不滿,宋氏十分狼狽。(所以國民黨退守台灣後,電影檢查的辦法裡增加規定,某一部電影可以上映,但是其中的歌曲不准廣播,不准製成唱片出售)。還有人把幾首抗戰歌曲混編,唱成:「委員長前進,我們跟他前進!委員長勝利,我們跟他勝利!委員長失敗,我們跟他失敗!我們再也無處流浪,也無處逃亡!」
說到逃亡,那時流行一個說法,中國人有五等去處:第一巴西(想不到吧?),二次大戰期間,美國國庫的黃金運到巴西貯存,那裡最安全。第二澳洲,原子塵的降落量最低。第三瑞士,永久中立國沒有戰爭。第四昆明,第五廣州,兩地氣候溫暖,餓死凍不死,緊鄰中南半島和香港,如有必要,可以繼續往外逃。美國和台灣榜上無名(更想不到吧?),美國有種族歧視,那時排華的風氣還很表面化。台灣面積小,逃去的人已經太多了,道路傳聞「連廁所裡都住人」,有錢人都往外國逃,後來聽說有人寫了一篇很叫座的文章,題目是《資產階級無祖國》。
那時,茶餘酒後有些小故事也該傳下去。據說兩個小國的國王見面交談,一個問:「如果第三次世界大戰發生了,你站在哪一邊?」一個答:「我加入蘇聯集團,幫他們打美國。」那是為什麼?美國有原子彈,勝算比較大啊?對方回答:「我也知道美國會打敗蘇聯,我戰敗之後,美國一定給我大量金錢和物資,也會派很多專家來幫我修橋、蓋樓、造鐵路,我就有好日子過了。」結論是,寧可做美國的敵人,不可做美國的朋友。國民黨正是美國的朋友!
國軍軍服改制似在一九四六年,我查了好幾種版本的大事記,都沒有記載,服制改革是大事,比一城一地得失重要,編大事記的人沒眼光。「失敗主義」氣氛瀰漫,這件舊事也加入話題,新式軍服廢除了「武裝帶」,武裝帶模仿日本陸軍,日本既已戰敗,成為可恥的或可同情的對象,中國應該走出它的陰影,可是民間說國軍解除武裝,難怪潰敗投降。日本軍官在武裝帶上掛指揮刀,中國軍官在武裝帶上掛短劍,劍柄刻字「成功成仁」,服制改革後短劍不再隨身佩帶,國軍從此既不能成功又不能成仁。舊式軍服衣領上有「風紀扣」,軍人出門必須把它扣好,否則就是違紀。這個風紀扣實在麻煩,它用銅絲製成,一公一母(以鉤形鉤住圈形)。被服廠工作粗糙,或者沒有對準,或者沒有釘牢,軍服不是量身定做,領口太鬆或太緊,反而製造許多風紀問題,新式軍服索性廢除,大快軍心,可是民間說從此國軍風紀蕩然。
有人說,以上種種都出自中共文宣,中共改造了或者污染了國民黨治下的意識形態。如果中共真有偌大能耐,咱們也服了,他也許像破壞鐵路一樣,自己起個頭,拔掉幾顆釘,以後靠鐵軌枕木本身的壓力自動進行。那時候我也對新式軍服有「看法」,年輕人當然喜歡新衣服,我用今天的語言述說當年心情,新式軍服受美軍影響,設計比較「人性化」,但是它「顛覆」了國軍陸軍的形象。陸軍的光榮史是北伐和抗戰,戰史留下許多照片,英雄健兒頭戴窄邊帽(野戰小帽),身穿中山裝改造的上衣,打著綁腿,這個造型和戰史一同深入人心,上面附著多少人勝利的信心和英雄崇拜。忽然換成大盤帽,好像一陣風隨時可以吹掉,窄腰身大褲腳,帽子上繡著嘉禾,上校帽簷有金色梅花,將官帽上有金箍,三分像征衫,七分像戲裝,從服飾上看,陸軍和它的光榮史脫離了。再看眼前的戰爭,陸軍自從穿上這套明盔亮甲以後,怎麼總是打敗仗,有時全軍覆沒,有時全軍投降,人們對這套新衣服很難產生敬意好感。
我覺得這些都是寫文章的好材料,可是我的文章一篇一篇寄出去無人採用,我的作家夢受到嚴重打擊。那時我的心思全在如何寫成一篇文章,我的喜怒哀樂全由文章是否見報所左右,時而欣然,時而茫然,時而興致勃然,時而生趣索然,情緒極不穩定,長官同人常用好奇的眼神看我。那時他們不知道我心裡想什麼,我也不知道他們心裡想什麼,他們不知道我做什麼,我也不知道他們做什麼,用今天的新詞說當年事,我和別人嚴重「疏離」,彼此沒有情感關係,沒有道義關係,沒有利害關係,以後的變局怎麼應付,我完全沒得到別人的關心指點,我也完全不能關心別人。一個人怎麼能那樣度過戰亂,回想起來,那也是我很危險的時候。
我讀到一句話:「好文章是好的意見說得好。」好意見是內容,說得好是形式,有些文章並非論說,這把尺可以稍稍鬆動一些:「好的材料寫得好。」以我的閱讀經驗,有些文章的技巧平常,只因材料難得,或者有些文章材料平常,只因技巧出色,也都能站得住,我有好材料為什麼就不行!我把這些材料藏在心裡,帶到台灣,台灣文網嚴密,我是驚弓之鳥,不敢洩露隻言片語。後來帶到美國,打算寫自傳,這些見聞未曾輕易使用。一九九九年給紐約《世界日報》寫定期小專欄,受截稿線煎熬,偶爾吐露些許。眨眼之間,於今五六年了。
那時國民政府的公信力跌到谷底,無論政府說什麼,老百姓總是不相信。那時英國人諷刺倫敦的氣象預報,「如果他說今天是晴天,你出門時一定帶一把雨傘。」中國人就拿這句話來諷刺自己的政府。這時候發生川島芳子的生死問題,全國關心,擾攘不休,我也在一片嘈雜聲中有幸發表了一篇文章。
川島芳子的中國名字叫金璧輝,滿族肅親王之女,日本政客川島浪速收為義女,日本特務頭子土肥原把她訓練成一名重要的間諜。抗戰時期,她是許多傳奇故事的主角,抗戰勝利被捕,關押在北平第一監獄,一九四七年十月以漢奸罪判處死刑,一九四八年三月執行。川島芳子受審和處死,都是轟動全國的大新聞,中外記者前來採訪,旁聽席滿座三千人,庭外還有幾千人擁擠,法院一度延期審理。
川島芳子的死刑是在夜間執行,刑場設在監獄裡,不准中國記者進入監獄實地採訪,法院稱為「秘密執行」。眾家無冕皇帝守在監獄門口看了一眼屍體,子彈射入頭部,血跡模糊,長髮散亂,無法辨認臉孔。於是謠言四起,記者大作反面文章,川島沒死,死者是一名替身。報紙擴大發掘,種種內幕出籠,替死的代價是一百根金條。有女子出面自稱是她的姐姐替死,她家只拿到三十根金條。死刑執行多日之後,有人收到了川島芳子一封信。有一家報紙在四月一日登出愚人節消息,記者深夜與金璧輝見面,第二天這家報紙雖然登出更正啟事,但前一天造成的轟動效應繼續滾雪球。中央政府派員調查,所有的傳說都是憑空捏造,但民眾只相信傳說,不信政府的調查報告。
當時各報質問的重點在「秘密執行」,為什麼秘密執行?有何不能告人之處?我對這個問題略有瞭解,死刑本是公開示眾以儆傚尤,「看殺頭」何止是「中國人的劣根性」?法國斷頭台四周不也萬頭攢動?後來法律觀念進步,發現公開執行可能出現兩種後果:如果犯人恐懼戰慄(有時不能舉步,必須由人抬進刑場)。觀眾會覺得法律太殘忍,損害政府的形象,也助長社會大眾滋生殘忍心。如果犯人很勇敢,昂然上路大喊小叫,那又打擊法律尊嚴,助長悍然不顧一切的風氣。因此現代法院處死犯人不再讓大眾參觀,所謂「秘密執行」不過如此。如果「秘密執行」代表黑幕舞弊,怎能掛在法官嘴上?又怎會明文寫在法律條文裡?
這篇文章登在天津的《經世日報》上,川島芳子死了,我的信心活了。但是川島仍然沒死,幾十年來,多少人談論她的故事,仍然用買方替死結尾。到了八十年代,大導演李翰祥在香港寫回憶錄式的專欄,還咬住「秘密執行」不放。九十年代,李碧華以川島的素材寫小說,還暗示這位大間諜在日本終其餘年。我那篇文章沒人注意,有人即使看了也不肯吸收,成見是銅牆鐵壁。「秘密執行」從日文譯來,中文「秘密」一詞有負面含義,當年翻譯家或者不知語言「染色」之說,或者不信一粒沙裡面有一座山。以後多年我一直尋思,怎能另外想一個詞句代替「秘密執行」,我也沒想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