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共內戰,由三大戰役改朝換代,遼沈會戰、平津會戰和淮海會戰(徐蚌會戰)。不應忘記還有一個戰場,交戰時間久,戰鬥次數多,戰禍損害大,關係國共力量的盈虛消長,那就是山東。
概括地說,抗戰勝利到大陸撤守,為時四年,山東戰場的形勢是:第一年,共軍採取攻勢,第二年和第三年,國軍採取攻勢,最後一年,共軍又採取攻勢。那時山東境內有兩條鐵路,膠濟鐵路自東而西,津浦鐵路由北到南,好比兩根扇骨夾出一個扇面,中間一大片山地,好比畫在扇面上的山水,大小戰役無數,雙方爭奪的就是兩條扇骨一幅畫。
抗戰勝利後,山東百分之九十的土地、百分之八十七的人口,俱在中共控制之下,國軍銳意奪回,不斷交戰。往事如麻,我現在參考劉統著的《華東解放戰爭紀實》,還有丁永隆、孫宅巍合著的《南京政府崩潰始末》,加上族叔玉讀的回憶,理出一個頭緒來。
一九四六年六月,國軍由濟南東進,青島西進,打通膠濟路。九月,國軍沿津浦路北進。雙方激戰兩個月。
一九四六年十月,國軍進攻魯南,進展順利。馬勵武敗於此役。
一九四七年一月,國軍三十一萬人,分南北兩線進攻沂蒙山區。李仙洲敗於此役(二月)。
一九四七年三月,國軍在華北各戰區皆取守勢,獨向山東進攻,調動二十四個整編師,分三路指向沂蒙山區,同時企圖打通山東境內之津浦鐵路。張靈甫敗於此役(五月)。
一九四七年六月,國軍以二十五個旅再攻沂蒙山區,南麻戰鬥即在此役(七月)。
一九四七年八月,國軍五個整編師進入魯西南,與共軍鏖戰。
一九四七年九月至十二月,國軍六個整編師攻入膠東。
一九四七年十一月,國民政府劃分二十個綏靖區,山東佔了四個:第二綏靖區設在濟南,第九綏靖區設在臨沂,第十綏靖區兗州,第十一綏靖區青島。
一九四八年三月至七月,共軍攻,先取膠濟路中段,再取津浦路中段,濟南、青島、臨沂成為孤城。
一九四八年九月,濟南失守,王耀武逃至中途被俘。
一九四八年十月,臨沂棄守,菏澤、煙台全失。
一九四九年六月,國軍撤出山東最後一個據點,青島。
看了以上的記述可以知道,蔣介石總統並不想放棄山東,至少在軍事上他把山東看得非常重要。國軍也並非只知道固守據點,大規模的攻勢也曾再接再厲。可以說,國軍作戰經過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攻擊,第二個階段是以攻為守,第三個階段才是「以孤城為最後碉堡」,死守守死。
國軍困於共軍的「卷邊戰術」,顧此失彼,得不償失,始終沒有辦法破解。「卷邊戰術」一詞費解,王健民教授在他所著的《中國共產黨史稿》裡稱為「對進戰術」,並加上註解:「你到我家裡來,我到你家裡去。」舉例來說,一九四七年國軍從各地調集重兵打通北寧鐵路,共軍乘虛攻吉林、新立屯、黑山,佔領朝陽、農安、德惠。一九四七年八月,國軍以十個整編師追擊劉鄧,豫西、陝西、陝南一帶空虛,共軍進佔洛陽和潼關之間隴海鐵路。一九四八年四月,國軍從各地調集重兵,企圖收復開封,漢水流域空虛,共軍趁機襲取襄陽、樊城。山東戰場也是如此,例如一九四七年六月,國軍指向蒙陰、新泰、萊蕪,共軍趁機南下,攻入魯西南。
《孫子兵法》說戰爭是「生死之地,存亡之道」,率軍出師的人有兩個選項,但是戰地的民眾只有一個選項,山東苦矣,山東苦矣。
「對進戰術」產生「拉鋸戰」,忽而國軍來趕走共軍,忽而共軍來趕走國軍,老百姓的身家性命化作木屑,紛紛飛揚墜地。故鄉蘭陵是個小地方,平時媒體不值一提,基於「戰爭使小人物成名,使小地方出名」的原理,竟也在當時的報紙和事後的專門著述裡頻頻出現。蘭陵苦矣,蘭陵苦矣。
一九四五年十月,國軍由蘇北沿運河佈防,一度進入蘭陵。
一九四六年一月,郝鵬舉起義投共,由蘇北入魯南,經過蘭陵。郝的部下還以為是和共軍作戰,把蘭陵的中共幹部抓起來。
一九四六年春天,新四軍副軍長羅炳輝在蘭陵病死,軍長陳毅到蘭陵主持後事,安葬在蘭陵東北的鳳草山上。
一九四六年秋,國軍進攻山東嶧縣(嶧城)、台兒莊,一八○旅旅部設在蘭陵。
一九四六年十月,國軍撤出蘭陵、嶧縣(嶧城)、棗莊。
一九四六年十二月,國軍進攻佔領嶧、棗,蘭陵收復,次年一月又失去。
一九四七年一月,國軍共軍戰於向城、卞莊、蘭陵。
一九四七年二月,國軍北攻沂蒙山區,沿途收臨沂、嶧縣(嶧城)、蘭陵、棗莊、滕縣、費縣。
一九四七年六月,兩軍在蒼山(卞莊)、嶧縣一帶作戰,共軍退向濱海區。七月,國軍進出沂蒙山區,蘭陵再失再得。
一九四七年十月,共軍取蘭陵。
一九四八年三月,共軍取蘭陵(在此之前想必有一次失蘭陵)。
一九四八年六月,台兒莊國軍出動,收復蘭陵,得而復失。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國軍因徐蚌戰役(淮海戰役)放棄臨沂,故鄉「拉鋸戰」結束。
抗戰勝利時,淪陷區民眾「想中央,盼中央」,不在話下。「拉鋸戰」前期,地方上的鄉鎮幹部有兩套班底,一套接待共軍,一套接待國軍。小學裡有兩套教材,國軍佔領期間使用這一套,共軍佔領期間使用另一套。鄉鎮公所辦公室預備蔣先生的玉照,也準備毛先生的玉照。聽說有個鄉公所,高懸蔣的肖像,同一相框的反面就是毛的肖像,若是忽然換了佔領軍,鄉長可以立即把相框翻身。最後國軍一敗塗地,共產黨「鐵打的江山」,老百姓也只能有一套教材、一張肖像了,也只能唱「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了。國民黨似乎並非因失去人民而失去土地,乃是失去土地才失去人民。
我要寫下一段文字紀念李仙洲將軍。抗戰後期,他創辦國立第二十二中學,我在那所學校裡讀到初中畢業,那是我的最高學歷。那時政府對學生採行軍事管理,嚴厲刻苦,李仙洲愛護學生,居各位「將軍創校人」之首,我們至今感念。
老校長李仙洲,山東長清人,黃埔軍校第一期畢業,山東「三李」之一,另外兩位是李延年和李玉堂。山東還出了一位將領王耀武,黃埔三期畢業,年級比較低,但陞遷比較快,軍中常說「三李不如一王」,三李是純粹軍人,王耀武有政治手腕。他們的蔣校長把王耀武、李仙洲都派到山東,學歷較低的人做一把手,學歷較高的人做二把手。學歷低的人如何指揮學歷高的人,年紀大的人如何服從年紀輕的人,向來是個難題。據說,蔣校長故意如此配搭,利用矛盾是蔣氏一貫的統馭之術。
一九四二年,李仙洲以第二十八集團軍總司令名義率軍入魯,遭到共軍的激烈抵抗,黯然折回,從此失去兵權。據說他常靜靜地站在山東省地圖前面,設想如何攻守制敵,希望有一天統領十萬之眾,完成未竟之業。一九四七年二月,國軍出徐州,由台兒莊、郯城北上;出濟南,由明水、淄川南下,想和共軍陳毅決戰,他自動請纓。他只看山東地圖,沒看全國地圖,更沒看世界全圖。王耀武給他兩個軍、一個師,再加一個旅,共五萬多人,向共軍老根據地萊蕪、新泰進攻,計劃與南路歐震兵團會師,十天以後兵敗被俘。
他怎會這麼快就做了俘虜呢?山東父老愛護他,為他編造了傳奇。據說他騎在馬上進入萊蕪縣城,牽馬的「馬童」是共諜,馬童帶他進入一所宅子,共軍早在宅子下面挖好地道,在他床底下留了個出口。半夜時分,李仙洲睡在床上,怎麼也沒想到床底下突然鑽出敵人的敢死隊來。這個故事編得好,符合李仙洲魯直憨厚的性格,誇張解放軍捨正用奇的戰術,給老校長留下幾分面子。
今天知道,老校長被俘並不在萊蕪城內,而在萊蕪城之北、吐絲口鎮外的郊野,並不是馬童出賣他,而是他指揮之下的一個軍長出賣他。吐絲口吐絲不吐人,他且戰且走,左腿中槍,跌下馬來,失血昏倒。這一槍保全了老校長的顏面,與那個傳說無關。
萊蕪兵敗,南京國防部作了深刻的檢討,多年以後,參與此役的人也寫了文章。國軍沿公路向北突圍,沒有遵守戰地行軍安全六要:偵查、掩護、警戒、搜索、聯絡、通信。那時許多指揮官都不遵守「六要」,常為敵人所算,紙上談兵的楊傑憤憤地說過,凡是被俘的、被襲擊的、誤入敵人陷阱的指揮官都該槍決!還有,萊蕪之役大軍撤退不能保密,難民和軍隊同時出城,擁擠混雜,以致大軍行動遲緩,部隊與部隊間聯繫困難。老校長是山東人,無法用激烈手段排除難民造成的障礙,「魯人治魯」也有壞處。當年岳飛勒馬敵前,等義民完全撤走才班師,因此費了秦檜的十二道金牌,老校長學岳飛,畫虎不成。名布道家殷穎牧師參與此役,被俘脫險,他當時是政工小青年。
老校長的上級也犯了錯誤。據說由萊蕪、新泰南下是一條險路,勝算最小,南京參謀本部偏偏選了這一條路線。參謀本部認為北線沒有共軍主力,催促他急進,其實共軍已布好口袋。他的部下也犯了錯誤,沿途亂丟輜重,明語喊話,聽見槍響亂成一團。更不說第四十六軍軍長韓練成是中共的內應!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一度流行所謂「莫非定律」,其中有一條說,在一個歷史悠久的機構裡,「每一個人都升到他不能勝任的職位為止」。一個科員做得很好,於是升科長,他做科長也很好,於是升副處長,如果他做副處長很平庸,也只有繼續讓他當副處長,既不能升他處長,也不能把他降回科長。老校長李仙洲和他的上級,大概也都「升到他不能勝任的職位」了吧!老校長苦矣,老校長苦矣。
萊蕪之敗有代表性,它提供了一張切片,使我們看見為何共軍能夠一再得勝。李仙洲指揮兩個軍長作戰,其中一個是中共間諜,這還了得!李仙洲召開會議決定撤退,會後這位軍長不見了,他和躲在城裡的解放軍的高級幹部一同開會去了,國軍怎樣做,人家全知道,人家做什麼,國軍全不知道。幾乎各戰場都是如此。
台北的《傳記文學》出了一本專書,記述各個高級將帥的身邊都有中共間諜,個個深受寵信。中共地下工作者滲透國軍上下內部,潛伏了不知多少年,擔任了多少重要的工作,情報部門始終沒有發覺。參謀本部「一人之下」的運籌者竟是老共產黨員,胡宗南揮軍攻取延安,竟然找共產黨人熊向暉草擬作戰計劃。每一戰役的作戰計劃擺在蔣介石的辦公桌上,同樣也擺在周恩來的辦公桌上。南京電訊局設置「軍話專用台」,專門轉接國民政府總統、國防部長,以及陸海空軍總司令的電話,工作人員九人,其中七人是中共間諜。許多人把國民政府的軍事情報首腦形容為神機妙算,未卜先知,可是「耳目所及尚如此」!國民黨失去大陸,原因很多,我總覺得主要的原因還是由於軍事失敗,而軍事失敗主要的原因,由於情報失敗,金魚缸撞保險箱,即使戰後不裁軍,即使沒有馬歇爾調停,恐怕也是這個結局。
萊蕪之役,七十七師師長田君健戰死,三十六師師長曹振鐸逃回濟南。據說王耀武對著他拍案大罵:「即使你們是五萬多頭豬,也不會在三天以內全給人家捉去!」狼奔豕突,的確很難對付,然而李仙洲率領的不是豬,是人,人為萬物之靈,看風向,識時務,趨吉避凶。濟南守軍十萬,王耀武也只守了八天,天津守軍十三萬,只撐了二十九個小時,遼沈戰役最後決戰,廖兵團一夜瓦解。人啊人!
萊蕪既敗,蔣介石總統親自飛到濟南,在綏靖區司令部召見王耀武,那時山東籍的名記者王潛石在濟南採訪新聞,據他得到的消息,蔣劈頭就責備王耀武:「你把李大牛送出去……死特啦!」蔣氏稱李仙洲為大牛,可見他對李的喜愛,也可見他知道李的局限。據說王耀武低聲分辯了幾句,蔣舉起手杖就打。
在台灣,李仙洲是「蠟像館裡溶掉的蠟像」,有時聽到他的名字,心中難過,他不是一個靈活的人,如何適應中共的換魂改造?中共對地主、商人、教員、國民黨工、中下級軍官十分嚴厲,沒想到對中將、上將、當朝一品、封疆大吏反而寬鬆,八十年代,沈醉的《戰犯改造所見聞》問世,公佈了許多秘辛,那些超級俘虜既未遭受公審清算,也未經過痛哭認罪,沒有強迫勞動,也無須天天背誦八股教條,大家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閒來無事,相互誇耀過去腐化糜爛的生活。
沈醉提到李仙洲的名字,他說老校長沉默寡言,從不參加別人的吹牛聊天小組。中共動員超級俘虜對台灣廣播,勸國軍官兵起義歸順,別人都公事公辦,李仙洲總是婉言推辭,他說我打了敗仗,做了俘虜,有什麼顏面勸以前的同事部下投降?中共倒也不勉強他。天下事因果難測,《戰犯改造所見聞》傳到台灣,起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作用,大家推想,如果有一天台灣解放了,中共算賬,也是官做得越大罰得越輕,「特任官住的牢房比簡任官舒服,簡任官住的牢房又比委任官舒服。」今天趕快力爭上游吧!於是「矢勤矢勇,必信必忠」,加強了黨政團隊的向心力。
美國總統華盛頓說過,美國革命成功,因為有千千萬萬個華盛頓。國民政府蔣主席引用這句話,他說中國抗戰建國,要有千千萬萬個蔣中正。中共毛主席接著說,他只殺小蔣介石,不殺大蔣介石。國共內戰究竟有多少「大蔣介石」落入中共手中,未見正式的統計數字,只知道中共關押國內戰犯九二六人,軍中系統者七三六人,包括中將七十二人,少將三百二十三人。一九五九年國慶,特赦三十三人。一九六○年又特赦五十人,李仙洲在內。一九七五年全部特赦完畢,未殺一人。老校長受任全國政協委員,山東省政協常務委員,一九八八年十月二十二日病逝濟南,享年九十五歲,國立第二十二中學校友百餘人,從各地趕來參加追悼會。
我還要提出另一張切片,從另一角度看內戰。一九四六年十月,國軍由徐州大舉北上,次年二月初,整編廿六師師長馬勵武中將,下轄李良榮的快速縱隊,一夜覆沒,戰場就在我的故鄉。整編廿六師為美式裝備,快速縱隊是裝甲戰車,再加上炮五團,工兵總隊,輜汽廿四團,共約五萬之眾,堪稱精銳之師,先頭部隊由蘭陵向北延伸,指揮部及後勤支援部隊設在嶧城。
蘭陵之北一片平原,適合裝甲部隊行動,但是那裡有五公里左右的狹長地帶,土質鬆軟,晴天看上去沒什麼異樣,天下雨立即成為爛泥塘,當地人稱為「漏汁糊」。馬勵武枉為名將,趾高氣揚,他上失天時,下失地利,中失人和,不知道有個「漏汁糊」,沒人告訴他有個「漏汁糊」。據《蒼山縣志》和《臨沂百年大事記》記載,一九四七年二月一日,雨雪交加,廿六師官兵躲在裝甲車旁的帳篷裡忍受惡劣的天氣,馬勵武接受官紳邀請,進城過年。共軍自百華里之外的山區,強行軍撲向嶧城及蘭陵以北地區,向馬勵武部隊截擊,國軍所信任的地方民眾,配合共軍展開突襲行動,各地區指揮中心皆為共干控制,強大的精銳國軍在一夜之間潰散不存。各路共軍向快速縱隊合圍,裝甲戰車且戰且走,大部分陷入「漏汁糊」中被共軍炸毀,僅七輛坦克、九百步兵突圍逃往嶧城。
九日晚間,共軍圍攻嶧城,馬勵武把坦克擺在城牆上,當做防禦炮使用,後來想突圍,坦克沒法從城牆上開下來,他真是「升到他不能勝任的位子上為止」了。十一日共軍攻入城內,馬勵武投降,族叔毓白看見他高舉雙手,呼喊「不要打了」。
徐州有百萬山東「難民」,他們都堅決反共,國軍出兵之時,山東難民推派代表到軍部陳情,願意擔任嚮導,軍部高官拒絕接見。國軍進入魯南,從共軍手中奪回許多鄉鎮,各鄉鎮都沒有傾向中央的居民,當地中共幹部以民眾身份出面歡迎,提供協助。徐州的反共難民返回鄉里發覺不妥,大家又推派代表向當地的部隊長反應實際情形,部隊長認為這是地方派系貪功爭寵,實際上他也沒有辦法分辨好壞,結果這些部隊長全被中共的工作者蒙蔽包圍。
那時國軍從不結合民眾,他們不讀史,不知一個農夫關係戰爭勝負、大軍安危。在他們看來,老百姓都是「匪」,或者都「通匪」,中央軍好像不是跟共軍作戰,而是跟全體老百姓作戰。楊正民教授的回憶錄《大地兒女》記述,他的老家在山東定陶,抗戰勝利,國軍開到,竟把村民都集中看管才放心宿營,國軍真的進入了「無人之境」,沒有人真心向著他。
今天回想,許多故事血跡未乾。國軍進入村莊,探問敵情,得到的答覆是附近沒有共軍,話猶未了,共軍忽來圍攻,國軍先把答話的人一槍射死。某將軍召集村民訓話:「我軍的行動,你們馬上告訴敵人,你們若不通風報信,敵人會活埋你;可是敵人的行動,你們從來不告訴我,你們料定我不會活埋你。今天我來告訴你們,我也會活埋人!」說到此處,將軍向民眾伸手一指,士兵跑過去,拖出來一個小伙子;將軍再一指,士兵拖出來一個老頭兒,地上早就挖好了兩個坑,等人下土。一時哀聲動天,妻子爺娘滿地打滾。一九四九年我到台灣,有時聽敗軍之將談作戰經驗,提到老百姓就咬牙切齒。
當年國軍心高氣傲,瞧不起地方武力。所謂地方武力,概指抗戰八年殘留的游擊隊,所謂殘留,因為這些游擊隊跟共軍勢不兩立,雙方經過無數戰鬥,大部分已被共軍消滅,這些地方武力能頑強地生存下來,自有它的長處,他們身經百戰,瞭解共軍的戰術,他們深入民間,情報靈通。國軍把他們看成多餘,實在是天下第一糊塗蟲。
那時張天佐、王洪九、張景月都是山東著名的游擊領袖,他們想晉見一個團長都鵠候多時,官兵白眼相看,拿他當無知鄉愚。共軍圍攻臨沂外圍王洪九的據點,有所謂「百日激戰」,國軍湯恩伯兵團入魯北上,從臨沂境外經過,先頭部隊陳大慶駐守百華里左右的滕縣,山東省主席何思源一再發電向湯恩伯求救,只見飛機來了,空投一批宣傳文件了事,聽其潰散。陳毅圍攻「魯南反共軍」王繼美,國軍在蘇北運河沿線佈防,坐觀戰事進行,王繼美全軍覆沒,舉槍自殺。黃伯韜以臨沂地方武力為「死子」,掩護自己撤退,他自己到了蘇北,過運河不派工兵架橋,難逃中共重擊,依然損失慘重。國軍的行止從來不通知鄉公所,共軍一再偽裝國軍佔領鄉公所,消滅各鄉鎮的反共力量。如果中央軍嫡系部隊消耗非嫡系,那麼非嫡系也在消耗地方武力,山東精英肝腦塗地,只當做是腳底下的泥。
那年月我並不在山東,但是我回憶過去,無法對故鄉變故避而不談。有人說,一九四二年國軍撤出山東,負了山東,有人說,一九四六年國軍攻入山東,害了山東,立場不同,見解不同,總而言之,古體詩人說:「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新體詩人說,戰爭像洗衣板,反覆揉搓一件舊衣服。最新的詩人沒見過洗衣板,他說戰爭是絞肉機。兩個比喻都有用,一個像八年抗戰,一個像四年(?)內戰。我落葉飄零,有負故鄉,山東之痛,觸及靈魂,我是山東的一部分,山東也是我的一部分。我始終不能用山東之痛代表中國之痛,象徵人類之痛,我負了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