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荊石老師千古

「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這句話已經被民主主義者批倒斗臭了,不過,小時候,我對這話深信不疑。那時候,我以為領導民主運動的人,也屬於「作之君,作之師」一類。

人,雖然都是圓顱方趾,都屬靈長類、二手類,怎麼有一種人天生具有令人信服的力量,怎麼有一種人,你和他一見面就覺得他影響了你,……

後來懂一點美術,知道線條顏色怎樣左右你的情感,我想,也許是那些人的肌肉骨骼模樣輪廓恰好符合了美術上的某種要求吧。

後來懂一點音響,知道什麼樣的聲音能造成什麼樣的氣氛、產生什麼樣的幻覺,我想,也許是那些人的談吐言笑、音質音色,有某種魅力吧。

為什麼只有生公說法能使頑石點頭呢,那秘密的力量,一定藏在生公的容貌體態聲調裡。

後來又知道,人的內在學養形之於外成為氣質,氣質可以有吸引力親和力。種種如此,這人就不是尋常一人了,他就是造物有私、得天獨厚了。

也許,我只能如此解釋璞公荊石老師對蘭陵人發生的影響。

荊石老師排行居長,人稱「大老師」,他有兩個弟弟,二弟叫王思玷,人稱「二老師」,三弟叫王思瑕,人稱「三老師」。單看名字可以猜出這是一個不同流俗的家庭,依取名的習慣,「思」字下面這個字該是精緻華貴富麗堂皇之物,他們三兄弟不然,一個想的是「璞」,璞,原始石頭也;一個想的是「玷」,玷,玉石上的缺點也;一個想的是「瑕」,瑕,玉石上的斑痕也。

他們想的是真誠的品德和行為上的過失。蘭陵千門萬戶,如此取名字的僅此一家。

大老師首先影響了他的二弟,使二老師成為小說作家和革命鬥士;接著影響了他的三弟,使三老師成為自學有成的經濟學者。同時,他影響我們的父兄,並且辦學校影響我們。

我沒見過他青年時期的照片,等我有幸「親炙」的時候,他已過中年,頭髮半白,手背上鼓起青筋,加上身材瘦小,名副其實地喚起「荊」和「石」的意象。但是,你絕不認為他是個乾巴巴的老頭兒,我從來沒有這樣的意識,我只感覺到尊嚴、權威,然而並不可怕。

那時,我們開始發展少年期的頑皮,但是,在他老人家上課的時候,我們是鴉雀無聲的。

那時,我們逐漸有了拖拉逃避的惡習,但是,他老人家規定的作業,我們是準時呈交的。

他老人家從未大聲呵斥任何人,從未威嚇警告任何人,從未用體罰或記過對付任何人。可是我們總是用心聽他的話,照他說的去做,唯恐自己太笨,又唯恐他對我們的期望太低。

那時,我們小孩子夾在大人的腿縫裡仰著臉聽高談闊論,時時可以發覺大老師是家鄉的「意見領袖」。

我記得,小時候,夏天,有一位長輩在院子裡乘涼,忽然看見空中出現了宮殿街道與人群。他以為南天門開了,他以為看見了門內的天堂,連忙跪下祈求神靈讓他兒子做官。

第二天,消息轟動全鎮,但是大老師說,那不是南天門,那是光線折射造成的海市蜃樓,那根本是某地一座大廟的幻影。哦,原來如此!「南天門震撼」立刻消失。

那年月,中共在江西成立蘇維埃組織,鬥爭地主,鄉人皺著腦袋瓜兒想,想這是什麼道理。「有人問過大老師嗎?」據說有人問過,據說大老師面無表情,口無答語。據說大老師向某人說了八個字:事有必至、理有固然。眾家鄉人只好暗自猜這是個什麼理,這是怎麼一回事。……

敝族在明末清初昌盛起來,有清一代,出了五位進士,若干舉人秀才,酒香之外,兼有書香。民國肇造,新學勃興,我們家鄉是個小地方,驟然跟新時代新潮流脫了節,幸虧還有青年子弟剪了辮子出去受教育,璞公玷公是其中之佼佼者。

這兄弟倆本來是學鐵路的,那時都相信「建設之要首在交通」,畢業後本可以在外面做官,可是那時做官,要陪上司打麻將吃花酒,替上司弄紅包背黑鍋。那時軍閥混戰,政局不定,一朝天子一朝臣,做官的隨時準備另找職業。這兄弟倆一看,算了吧,不如回家辦個小學。

這個決定何等了得,弟兄倆承先啟後,把文化的命脈在我們家鄉接通了。

那時,家鄉有四位有實力有聲望的少壯精英支持辦學,願意跟大老師共同擔任校董,他們的名諱是王思澄、王思慶、王思敬、王思璜。在他們的支持下,二老師親自率眾拆掉廟裡的神像,改建教室。

私立蘭陵小學成立,大老師以校董主持行政,同時教國文,教歷史,教美術,除了音樂以外,他都能教,是一位全能的教師。他和二老師自稱義務教員,不支薪水,後來,與我祖父同輩的王松和來做過校長,松爺學貫中西,有領導才能,他也沒拿過一文報酬。

通過教學,大老師把許多新生事物引進家鄉。

他引進注音符號,時間在國民政府通令正式以注音符號列入教材之前。拼音時,他先把前兩個字母拼成一音,再用這個音去拼最後的韻母,可說是兩段拼法,與各地流行的一次拼法不同。他似乎吸收了「反切」來推行拼音,這個兩段拼法一直使用到「縣立時代」,成為母校教學的一項特徵。

他引進話劇,不僅劇本,還有道具服裝佈景效果一整套東西。他編寫的《正義的話》,自己導演,演出一個純樸的烏托邦,國王和農夫在阡陌間對談,上下之間沒有隔閡和壓迫。

他引進木刻。他大概在一九二五年左右就把木刻列入美術課程。他要求學校供應木版和刻刀,只收成本費。學生把他刻成的作品拓下來,貼在木版上,描紅一樣照著刻。為了替學校籌款,他刻了一張很大的海報,畫面主體是一把熊熊燃燒的火炬,火頭上懸著一枚制錢,下面一行大字:「就差這把火!」這種「訴諸群眾」的方式,也是他第一個在家鄉使用。

他引進荷馬、安徒生、希臘神話和《阿 Q 正傳》。他也引進了許地山。他本來不主張背誦,他以補充教材講授《阿 Q 正傳》的時候,偶然讚歎「這樣精煉的白話文,應該背誦,值得背誦」。於是他老人家最喜愛的一些學生展開了背誦競賽,幾天以後,這一部幾萬字的中篇小說,竟有好幾個人能夠從頭到尾一字不漏地背出來。

這些先進學長也背誦了荷馬的《奧德賽》。

還有,我必須記下來,他老人家引進了馬克思。……

朱子說,有個朱晦庵,天地間就多了些子;沒有朱晦庵,天地間就少了些子。大老師之於吾鄉,也許就是如此了!

大老師有反抗世俗的精神,不僅見之於還家不仕,拆廟興學,還有很多行誼。

例如,他的書法。

吾鄉吾族以書法家衍公(王思衍)為榮,習字皆以衍公的楷書為範本。那時習字用毛邊紙鋪在範本上摹寫,稱之為「仿」,這底下的範本叫做「仿影」。

衍公的墨寶並不易得,外人慕名求字,多半由他的得意門生(也是他的本家侄子)王松和以行草應付,頗能亂真,不過,若是本家子孫向老人家要一張「仿影」,幾天內一定可以拿到真跡,不論遠房近房,富家窮家,有求必應。

所以家家有衍公寫的「仿影」。收到仿影的人,多半以「雙鉤」描出輪廓,用墨填滿,保存原件,使用副本;也有人並不那麼講究,直接使用真跡,墨透紙背,漸漸把仿影弄髒了。沒關係,等到仿影髒到不能使用時再去要一張來。

衍公寫出來的仿影,近顏似柳,端正厚重,均勻整齊而又雍容大方,正是清代士子必習的館閣體。族人在這一字體的熏陶中成長,寫出來的字差不多同一面目,外人戲稱「蘭陵體」。

那時,過年家家貼春聯。舊年最後一天,家家都把春聯貼好了,這時有一個非正式的節目,三三兩兩到街上散步,左顧右盼,欣賞春聯。林林總總,春聯上的字天分有高低,功力有深淺,但同源共本,確有所謂「蘭陵體」。

大老師不學蘭陵體,他寫漢隸,不是因為寫得好,而是因為要寫得不同。

還有,他主持的別開生面的婚禮。

他的公子王綸和先生結婚,是吾鄉一大盛事,世家聯姻,郎才女貌,大老師又改革了婚禮。

大老師的故居在蘭陵西南隅,與我家祖宅為鄰,門前有一行槐樹,鄉人稱他家為「槐樹底」。我們兩家門外有廣場相連,平坦潔淨,供收割莊稼使用,鄉人管這種廣場叫「場」,陽平,讀如「常」,他家和我家一帶地區統稱「西南場」。大婚之日,「場」中肩並肩腿碰腿擠滿了觀眾。

我是那次婚禮上的小觀眾,並且努力擠進了大門,眼見拜天地廢除了叩首,改用鞠躬。新娘似乎未用紅巾蒙頭,即使有,也老早揭掉了,新娘新郎當時就站在院子裡照相,大老師擠在觀眾當中著急,認為新郎的表情生硬,需要改進。他老人家也許認為這張照片應該像他在南京上海所見、一雙璧人露著幸福的笑容吧。

大老師「欲回天地入扁舟」,他老人家畢竟是「思想的人」,二老師才是「行動的人」,思想的人與入室弟子坐談論道,行動的人提著頭顱走向戰場。大老師成為先進,二老師成為先烈。從二老師的實踐看出大老師的觀念。

典型在夙昔,古道照顏色。大老師如乳,二老師如酒;大老師如杜甫,二老師如李白;大老師如諸葛,二老師如周郎;大老師如史,二老師如詩。

大老師三讀資本論,贊成社會主義,歡迎共產黨。我沒聽他親口說,只聽他的得意高足這麼說,「槐樹底」的子弟也這麼說,人證鑿鑿,要懷疑也難。

我只知道大老師同情——甚至尊重——窮苦而又肯奮鬥的人。

有一個人,算來和大老師同輩,半夜起來磨豆腐,天明上街賣豆腐,他兒子在小學讀書,成績極優。當他的太太沿街叫賣熱豆腐的時候,那些大戶人家深以辱沒了王家姓氏為憾,唯有大老師,若在街頭相遇,必定上前喊一聲三嫂子。這一聲三嫂子出自大老師之口,給他們全家的安慰激勵是無法形容的。

有一次,全縣的小學舉行演講比賽,本校要派一名代表參加。為了選拔代表,各班先舉行班內比賽,選拔好手,各班好手再舉行校內比賽,產生本校的代表。比賽由大老師主持其事,他特別識拔一個叫管文奎的同學。管文奎的父親去世了,母親做女傭撫養子女,是真正的貧戶。大老師認為文奎的演講有「擒縱」,抑揚頓挫,節奏分明,聲音也響亮動聽。文奎果然不負厚望,贏得這次比賽的亞軍。

那時,蘭陵的清寒人家有些是敝族的佃戶或傭工,他們的孩子和「東家」的孩子一同讀書,那些少爺小姐把階級觀念帶進了學校。在那種環境裡,連某些老師也受到習染,走在路上窮學生向他敬禮的時候,他忘了還禮。我們的大老師不是這個樣子,大老師的兒子侄女也不是這個樣子。

我只知道這些,別的全不知道,餘生也晚,及門受教時學校已改縣立,國共已分裂,江西剿共已進行,大老師思不出位,言談絕不涉及國文以外。但是我想,他老人家那些「入室」弟子也許仍然有些「異聞」吧?

其實,那時候,某種思想已經寫入政府編印的國文課本,例如: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閒田,農夫猶餓死!

例如:

嫂嫂織布,哥哥賣布,賣布買米,有飯落肚。

土布粗,洋布細,洋布便宜,財主歡喜。

土布沒人要,餓倒哥哥嫂嫂。

這一類課文,與最早的「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固然反其道而行,跟稍後的「春遊芳草地,夏賞綠荷池」也大異其趣。關心民瘼的大老師,對此也許不能「予欲無言」吧。

一個不可抹殺的事實是,七七事變發生,蘭陵人奮起抗戰,國共競賽,各顯神通,大老師最欣賞最器重最用心調教的學生全在紅旗下排了隊,他們的大名是:王言誠(田兵),靳耀南(榮照),魏潔(玉華),楊冷(文田),王川(生傑),王秋巖(思菊),孫立晨,陳桂馨(德吾),孫縉雲,王立勳,管文奎。這些人都做了建造「人民共和國」的良工巧匠,其中王言誠,王川,靳耀南,更是勞苦功高。這,恐怕不是偶然的吧!

言誠先生說,大老師接受社會主義,他並非從階級觀點出發,他是從孔孟的仁愛和釋迦的悲憫出發,他老人家認為儒家釋家都空有理想,只有共產黨能夠付諸實行。所以,就讓共產黨來幹吧。

或者,大老師好比《新約》裡的施洗約翰,在曠野裡「預備主的道,修直他的路」。

也許,大老師不像施洗約翰,他未必瞭解「那後之來者比我大,我就是替他提鞋也不配」。

回想起來,我並非大老師的好學生。那時,人人稱讚我的作文好,大老師卻說不然。

那時我們愛寫抒情的散文,所抒之情,為一種沒有來由的愁苦悵惘,不免時時墜入傷春悲秋的濫調。那是當時的文藝流行病,我們都受到感染,而我的「病情」最嚴重。

那時,我已經覺察國家危難,家境衰落,青年沒有出路,時時「悲從中來」,所以不能免疫。

「愁苦之詞易工」,我那時偶有佳作,受人稱道,只有大老師告訴我們,這樣寫永遠寫不出好文章。

他老人家說,文章不是坐在屋子裡挖空心思產生,要走出去看,走出去聽,從天地間找文章。

天下這麼多人你不看,這麼多聲音你不聽,一個人窮思冥索,想來想去都是別人的文章,只能拼湊別人的文句成為自己的文章,這是下乘。

他老人家最反對當時流行的「新文藝腔調」,例如寫月夜:「一輪皎潔的明月,掛在蔚藍色的天空,照著我孤獨的影子。」例如寫春天:「光陰似流水般地逝去,一轉眼間,桃花開了,桃花又謝了,世事無常,人生如夢。」當時,這種腔調充斥在模範作文或作文描寫詞典之類的書裡。他不准我們看這些書。

他老人家說,說書人有一種反覆使用的「套子」,死學活用。說書說到官宦之家,大門什麼樣子,二門什麼樣子,客廳裡掛著什麼字畫,擺著什麼傢俱,有一套現成的說法,這一套可以用在張員外家,也可以用在李員外家;可以用在這部書裡,也可以用在另一部書裡。作文一定要拋棄你已有的「套子」。

依他老人家的看法,學文言文和學白話文,方法大有分別。學文言是學另外一套語言,那套語言只存在於書本裡,在別人的文章裡。你必須熟讀那些文章,背誦那些文章,才可以掌握那一套語言。你寫文言文的時候,先要想一想你能夠背誦的那些句子,把它從別人的文章裡搬過來使用。你寫的文言文是用古人的句子編聯而成,頗似舊詩的集句。

那時去古未遠,大家對學習文言的過程記憶猶新,自然拿來用它學習白話文學。可是大老師認為這是歧途,白話文學的根源不在書本裡,在生活裡,在你每天說的話裡,不僅如此,在大眾的生活裡,在大眾每天說的話裡。

回想起來,大老師這番教導出於正統的寫實主義,是堂堂正正的作家之路,對我們期望殷切,溢於言表。可是,那時候,我並沒有完全瞭解他的意思,我相信,別的同學也沒有聽懂。

回想起來,這段話,也許是說給我一個人聽的吧?遍數當年全班同學,再沒有像我這樣醉心作文的。

可是,那時,我完全沒有照他的話去做。

他說,文筆一定要簡潔。

國文課本裡有這麼一個故事:敵人佔據了我們的城池,我軍準備反攻,派一個愛國的少年偵察敵情。這少年在午夜時分爬上城頭,「看見月色非常皎潔」。

看見月色非常皎潔!全課課文只有這一句寫景,大老師稱讚這一句寫得恰到好處。為什麼到了城頭才發現月色皎潔?因為這時他需要月色照明,好看清楚城裡敵人的動靜。他說,倘若由俗手來寫,恐怕又是「一輪皎潔的明月掛在蔚藍色的天空」,一大串拖泥帶水的文字。

受降城上月如霜!月如霜三個字乾淨利落,用不著多說。

他老人家的這番訓誨,我倒覺得不難。我把這種寫法首先用在日記上。我記下,參加一個親人的葬禮,「四周都是哭紅了的眼睛」,大老師給我密圈。我記下,有一天因事早起,「星尚明,月未落,寒露滿地,鴉雀無聲」,大老師又給我密圈。

通常,學生的作文都很短,老師總是鼓勵大家寫得長些。有一次,大老師出題目要我們比賽誰寫得又好又短。題目是「我家的貓」。我寫的是——

我家的貓是一隻灰色的狸貓,是三歲的母貓,是會捉自己的尾巴不會捉老鼠的貓,是你在家裡的時候它在你腳前打滾兒、你不在家的時候它在廚房裡偷嘴的貓,是一隻每天挺胸昂首出去、垂頭喪氣地回來的貓。你說,這到底是一隻什麼貓?

據說,大老師看到我的作文時微微一笑:「這孩子的文章有救了。」作文簿在老師們手上傳來傳去,有人認為「的貓」兩個字太多了,刪掉比較好;也有人主張「的貓」很有趣,而且扣題,題目就是「我家的貓」嘛!

在那一段日子裡,我對作文又愛又怕,怕我那些「妙手偶得」的佳句不能通過大老師的檢驗。有一次,我在作文簿上寫道:

時間的列車,載著離愁別緒,越過驚蟄,越過春分,來到叫做清明的一站。

大老師對這段文字未加改動,也未加圈點,他在發還作文簿的時候淡淡地對我說:「這是花腔,不如老老實實地說清明到了。」

又有一次,我寫的是:

金風玉露的中秋已過,天高氣爽的重陽未至。

他老人家毫不留情地畫上了紅槓子,在旁邊改成「今年八月」。

回想起來,大老師提倡質樸,反對矯飾,重視內容。他朝我這棵文學小草不斷地澆冷水,小草受了冷水的滋潤,不斷地生長。這一番教導對我的影響太大、太大了。

二老師玷公完全實踐了他大哥的文學理論。

玷公一八九五年出生,一九二六年響應北伐起事戰死,得年三十一歲。他在一九二一年至一九二四年間,也就是二十六歲至二十九歲之間,在茅盾主編的《小說月報》上連續發表了七篇小說,被茅盾驚為彗星。

這七篇小說經王善民、靖一民兩先生合編為《午夜彗星》一書,它們是:

《風雨之下》——描寫一個老農在天災下的掙扎。

《偏枯》——泥瓦匠因為癱瘓,不得不出賣兒女的故事。

《劉並》——莊稼人受地痞欺負,無處申訴的故事。

《歸來》——「浪子回頭」故事的現代版。

《瘟疫》——描寫老百姓對軍隊那種入骨的恐懼。

《一粒子彈》—— 一個農村青年熱衷從軍的下場。

《幾封用 S 署名的信》—— 一個下級軍官怎樣由陞官發財的夢中醒來。

七篇小說都是很完整的藝術品。一如大老師所主張的那樣,這些小說的題材來自觸目所及的現實,透過精細的觀察而取得,摒棄了玄想夢幻;小說的語言因靠近日常生活而樸實真摯,不賣弄修辭技巧去刻意雕琢。更重要的是,作者玷公雖然是出身地主家庭的知識分子,卻以無限的關懷描寫了貧農下農的痛苦,這想必更是大老師所樂見的吧。

二老師提筆創作的時候,距離胡適提倡白話文學才四年,「新文學第一篇短篇小說」《狂人日記》發表後三年,許多小說家還不曾嶄露頭角,二老師居然能把短篇小說的形式掌握得如此完美(增一分則太長,減一分則太短),居然使節奏的流動、情節的開闔、情感的起伏三位一體,我們只有驚歎他的天才,惋惜他的天不假年!

《小說月報》是當年小說作者的龍門,茅盾先生以小說祭酒之尊來此掌門,他根本不知道王思玷是何等樣人,來稿七篇一一刊出,採用率百分之百。他又把七篇中的三篇選入《新文學大系》,入選比率為百分之四十。茅盾在《新文學大系》小說卷的序言裡以一萬九千字推介入選作品,玷公佔了一千多字。由此可以看出,那時領導文壇的人,對於有潛力有發展而又符合意識取向的作家,是多麼勤於發掘、樂於揄揚!深耕易耨,無怪乎有後來的遍野豐收!

那時白話文尚未成熟,二老師受時代限制,小說語言有生糙處(不是生硬)。方今白話文精雕細鏤,熟極而流,又有故作生糙以示返璞的趨勢,二老師的小說今日讀來,反而別有風味。他蒼勁似魯迅,沉實似茅盾,《瘟疫》一篇顯示他能寫諷刺喜劇,《偏枯》《劉並》《幾封用 S 署名的信》,都在結尾處顯露冷酷中的人情、絕望中的轉機以及最後可能有的公道。千里冰封,一陽來復,不似後來某些作品之趕盡殺絕、決裂到底。種種跡象,他本來可以成為偉大的小說家。可惜天不假年,他老人家三十一歲就因為響應北伐起義成仁了。

《昨天的云:回憶錄四部曲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