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五位姑姑。當我離家時,五姑還在家中,前面四位姑娘都已出嫁。
我對二姑三姑四姑沒有任何印象。我不記得她們到我家來過,我也從未到她們家去過。她們也從未給我一塊糖果或一個銅元。我根本不記得她們的長相,料想她們也不記得我。
只有大姑,留給我許多許多回憶。我們落荒逃難,在她家住過。
在我的老家蘭陵之西,大約二十五華里,有一個村子叫楚頭林——或作褚頭林,或作鋤頭林,我不知道官方文書是怎麼寫法。大姑嫁給那裡的趙家。
一九三八年,也就是民國二十七年四月,我們回鄉察看了劫後的殘破,就在大姑家暫住。那時蘭陵的秩序尚未恢復,日軍在蘭陵之北的卞莊安了據點,逐步向南發展,控制由濰縣到台兒莊的公路。
當時楚頭林的情勢是「三管三不管」。三不管,是說日本人不管、共產黨不管、國民黨也不管;三管,是說共產黨來了共產黨管,國民黨來了國民黨管,日本人來了日本人管。我們在那裡住了一年,國民黨、共產黨、日本人都沒來過。這個地方仍然有人管,由趙家的二伯,也就是大姑丈的哥哥管。趙家是那裡的首富,趙家的住宅是全村的精華,這位二表伯又是趙家「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人物。
二表伯的長相和他弟弟——我的姑父——不同,姑父胖、臉圓、皮膚白淨,說起話來客客氣氣。二表伯黑臉膛,眼睛經常放射著戒備的光,看春花秋月陰晴雨雪都是一副不屑的神氣。從那時起,我就發覺黑臉的人比較剛強。
二表伯常常獨自坐在客廳裡,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師椅上,以凌厲的目光望著天井,忽然咳嗽一聲,聲音非常響亮,屋瓦屋椽跟著嗡嗡地響,這有個名堂,叫「客屋音」。他在咳嗽的時候,早把一口痰含在口中,用舌頭玩弄一番,選定適當的時機,朝天井中吐出去,聲音十分雄壯。回想起來,那距離怕有四五公尺,全部的痰和唾液化為一道白光,沒有一星一點落在客廳裡。
他是一個標準的鄉村領袖,具有一切必備的修養,包括長射程地吐痰。像他這樣一個人物,客廳裡並不經常準備痰盂,如果椅子旁邊擺著痰盂,人家會在背後議論,說什麼氣血衰敗,家道恐怕要隨之中落。
二表伯獨坐時,你老遠就可以聽見他的聲音。這時誰也不願意穿過天井,只有我不懂得,冒冒失失闖進客廳。他指一指八仙桌另一邊、也就是左首的太師椅說:「坐!」我不得不坐。他吩咐聽差的:「給客倒茶!」原來我是客。茶來了,趕快喝,喝了趕快走,不喝怕他生氣,喝了不走也怕他生氣。
除了二表伯以外,另一個活躍的人物,是二伯的獨子,我叫他表哥。回想起來,表哥那時不會超過二十歲,他已經結了婚,有了一個孩子。
我幾乎沒有見過表嫂,但是熟悉她的哭聲。表哥表嫂的臥室和我們借住的屋子相連。半夜裡,他們的孩子哭,拍也不行,搖也不行,奶頭塞嘴也不行。以表哥的年紀,他正需要酣眠,實在受不了這樣的騷擾,於是他捶床大罵。
孩子哭得更厲害,他就打。巴掌響過以後,小母親和孩子一起哭,表哥命令她們滾出去。既而一想,她們無處可去,就改口說:「你們都死了吧!」
孩子一哭,我母親就醒了。等到表嫂哭泣,母親披衣而起,她也知道不能做什麼,就坐在床上看自己的女兒。妹妹和弟弟睡得很熟,什麼也不知道。
有時,母親以極低的聲音說:「太早了!都太早了!都還是孩子!」雖然是氣音,夜裡聽得很清楚:「為什麼不去上學呢?現在要是他們都在學校裡受教育,那有多好呢!」也許是自言自語,也許是說給我聽:「結婚太早了,太早了!一生都葬送了!」
表哥在白天出現的時候並沒有那種令人沮喪的感覺,他是活潑而精力充沛的少爺。他的父親輕易不出大門,他完全相反,整天村裡村外走走看看,不知他要做什麼,他的樣子既像遊蕩又像巡邏。只要他說:「來,跟著我!」我就跟在他後面走,他有些行動能吸引我。
有一次,一隻狗遠遠跟著我們。他站定了,對我說:「家裡正在蒸包子,你去拿幾個來。」包子拿來,他才解釋:「我想起一句話:肉包子打狗。」他對準那狗投過去一個包子。狗似乎知道那不是石頭,並不躲開,反倒跳起來迎接。狗也有預感嗎,怎麼剎那間來了五六隻,又爭又搶,擺出自相殘殺的決心。表哥把所有的包子都投過去也沒能使它們緩和下來,你死我活的真嚇人。
表哥以新實驗推翻舊定理的那種得意對我說:「看見了沒有?肉包子打狗,狗咬狗。」
又一次,他說「跟著我」。一塊兒來到池塘旁邊,青蛙正鼓噪得厲害。我想起我讀過的一篇文章,那作者告訴我,帝俄時代的貴族到莊園消夏,因蛙鼓喧鬧不能安眠,命令佃戶連夜守在池塘周圍驅逐青蛙。
我把這件事告訴了表哥,他說:「俄國人真笨,為什麼不朝水裡撒麥糠?」他向附近農戶要了半筐麥糠,抓幾把撒在池水裡,青蛙咕嚕幾聲,果然從此就沉默了。
表哥說,青蛙如果喊叫,麥糠就會刺它的喉嚨。
我想這辦法很有趣,只是不忍心教這麼多青蛙喉嚨痛。
那時,他的確是個孩子,一個有妻有子的孩子。
我已經失學很久很久了。
那年代,在家鄉,官立的小學逐步淘汰了私人的學塾。戰爭發生了,小學停辦了,私塾又東一個西一個成立起來。「塾」是大門裡面兩側的房屋,俗稱「耳房」,猶如人之兩耳,是四合房建築最不重要的部分,學而稱「塾」,自有「小規模」、「非正式」的意思。
私塾授課,教的是《老殘遊記》所謂「三百千千」,即《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詩》,外加寫毛筆字,高年級學長則攻讀四書五經和唐詩。那時家鄉父老對洋學堂裡的「大狗叫、小貓跳」素不滿意,認為能教孩子「補習」一些舊學也是補偏救弊。
楚頭林正有這麼一傢俬塾,又稱學屋或家館,有一位趙老先生在村中設館授徒,是趙家的長輩。
父親把我送進學屋,走了,我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後來聽人家說,他去打游擊。
私塾老師都是不苟言笑的人,不過趙老先生對我很和善,一則我是「客」,再則我的作文比別人好一些。學屋裡大約有二十個學生,由念「人之初」到念「關關雎鳩」的都有。我念《孟子》,算是中年級,若是編排之乎者也,我立刻顯得很傑出。
念「人之初」的幾個學弟常常挨打,他們總是背不出課文來。他們愛自己編的課文,「人之初,蓋小屋,蓋不上,急得哭。」「人之初,出門站,新興近,向城遠。」新興、向城都是附近的地名。那時我就想,也許課文應該照「蓋小屋」那麼編。「人之初,性本善」,我未入小學之前就讀過,不懂是什麼意思,現在小學畢業了,依然不懂。
念《論語》的同學,每天背誦都能過關,那是因為老師沒仔細聽。如果老師知道他把「何莫由斯道也」念成「癩蛤蟆咬了四大爺」,一定勃然大怒。
說來功課不重,我們讀四書,一天只讀兩百字,上午受課(當地叫領書),下午背給老師聽,等於考試。一天除了寫大字小楷,中午回家吃飯,整天念那兩百字,一齊大聲念,拖著長腔念,老遠聽得見,這就是「琅琅書聲」。
按照正常的進度,老師對讀《論語》的學生講解課文內容,謂之開講,學生上午聽講,下午講一遍給老師審聽,謂之回講,如果回講時講不出來,老師重新講解一次,第二天再回講。倘若回講一再失敗,老師就對這個學生停講,這個學生仍然天天領書,有板有眼地念那些有音無義的句子,鄉人稱之為「唸書歌子」。
為了使「書歌子」容易背誦,學生常常自己在亂聲誦讀中「發明」它的意義。所以,書上寫的是「何莫由斯道也」,他心中想的是「癩蛤蟆咬了四大爺」。書上寫的是「皇駁其馬」,他心中想的是「王八騎馬」。
學生挨打多半是為了背書。背誦時,學生離開座位,站在老師的教桌旁邊,轉過身去,面向同學,這時全體學生一齊高聲朗讀,以為掩護,說也奇怪,這種伎倆從未被老師制止過。
從趙老師這裡我第一次看見「出恭入敬」的牌子。這是一面木牌,約有巴掌大小,一面寫著「出恭」,一面寫著「入敬」。牌子放在老師的教桌上,「入敬」的一面向上,如果有人要上廁所,他得先向老師報告,得到許可以後把牌子翻過來,露出「出恭」,事畢回屋,再把牌子翻回「入敬」。這是防止學生借尿遁屎遁逃課的一個辦法,以致「出恭」變成了「大便」的代號。
我還從趙老師這裡知道「戒尺」本名「戒恥」,意思是說,你如果被這個板子打了,那是你的羞恥,希望你知恥。又好像說,這個板子可以改正你的某些可恥的行為。「戒恥」的意義比較豐富,我很喜歡。
老師為我開了一門特別的課程。蘭陵是個小地方,古代顯赫過,後世文人留下一些詩篇,老師下工夫搜集了,他教我念這些詩。
首先是李白的《客中行》:
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客中行》入選《千家詩》,而《千家詩》是清代的兒童教科書,所以此詩幾乎是無人不知。其實它不過是太白一時即興之作,我從來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
劉長卿到過蘭陵附近的芙蓉山,有一首《逢雪宿芙蓉山》: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這種詩中的小品,讀來也是不過癮的。
清代的邵士途經蘭陵,寫過一首七律:
蘭陵古道一天晴,山色青青馬首迎。
美酒臨觴懷李白,雄文佩筆訪荀卿。
村村雞犬同豳國,戶戶絃歌近武城。
停轡觀風民物好,與農閒話勸春耕。
只有開頭兩句好,也只有前兩句我一直記得。後來費了許多工夫查出全文,才知道我為什麼老早就把它忘記了:粉飾太平,平直無趣。感謝上帝!我們不喜歡的事物,我們總是先予忘記。
明代的張和有一首《蘭陵秋夕》:
碧樹鳴秋葉,芳塘斂夕波。
漏長稀箭刻,樓迥逼星河。
候雁迎霜早,啼螿傍日多。
……
不抄下去了,詩中景象合乎黃河下游任何地方的秋夕,跟蘭陵沒有特別關係。有一段日子我很喜歡堆砌對仗,所以這些句子至今還能上口。
傅爾德的一首《蘭陵晚眺》,有點意思:
魯中雲物自荒荒,欲撫平原道路長。
朔氣能連野火白,童山不待夕陽黃。
地分南楚懷豐沛,水灌西泇避呂梁。
歷落異鄉難日暮,秋風崩岸散牛羊。
想來想去還是李太白劉長卿寫得好,「不知何處是他鄉」、「風雪夜歸人」何等耐人咀嚼! 大詩人畢竟是大詩人。
老師不是這樣說的。他說他有未了之願,打算遊遍天下為小地方寫詩,「縱然寫得不怎麼好,人家還是忘不了你」。
俗語說:「五月田家無繡女。」因為要忙著收麥。
五月田家也沒有讀書寫字的男孩子,學屋在「麥口」放假。「麥口」是收麥的季節。「麥口」的「口」,跟張家口、古北口的「口」相似,說麥收是一大關口。如果麥子收成好,這一年吃的用的都有了,秋收就是「餘瀝」了。麥收的緊張忙迫,也簡直就是闖關呢。
陰曆把一年分成二十四個節氣,每個節氣有名稱,五月初的「芒種」,是割麥的時候,也是插稻的時候。麥和稻都有芒,「芒」可以概指這兩種作物。
麥子成熟了,田野一片金黃,大地如一張剛剛由熱鏊子上揭下來的香酥煎餅,使人饞涎欲滴。這時最怕下大雨,一場大雨,麥子倒在地上,泡湯發芽,收不起來了。所以全家老小都要看著天色拼老命,叫做「龍口奪食」。龍是司雨的神靈。
由冬至第二天算起,每九天稱為一「九」,「九九再整九,麥子能著口」,那時,我們就有假期可以享受了。
冬至那天,老師在窗戶上貼一張新紙,紙上用雙鉤描出九個字,每一個字九畫,合為九九。老師天天用毛筆在雙鉤筆畫的空白處中填入黑色,每天一畫,等九個字填好,冬至就完全過去了。這九個雙鉤字叫做「九九消寒圖」。
我們每天注意觀察消寒圖,心滿意足地望著黑色怎樣蠶食白色。我們等待轟轟烈烈的麥假。許多同學,認為念那不知所云的「知止而後能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不如到農田幹活兒有趣。他們的家長也確實太忙,需要孩子做幫手。
那年月,真正的農夫難得理髮。據說,當他們埋頭在田里工作的時候,他們在儲草的房子裡休息的時候,草的種子落在他們頭上。然後,這些風打頭雨打臉的人,讓種子在頭髮裡發了芽。在麥收的季節,你如果看見一個人頭上長草,不必意外。
每天,我遇見有人從田里回來,我必專心看他的頭髮。
趙家割麥,我去拾麥。拾麥是跟在割麥的工人後面撿拾遺落的麥穗,《聖經》裡有個女子叫路德,她因拾穗而不朽。
每天黎明時分,我跟著趙家的長工短工一同出發,他們是割麥的能手和熟手。
割麥的姿勢很辛苦。麥是一壟一壟、也就是一行一行站在田里,割麥的人迎著麥子的行列邁開虎步,前實後虛,彎下腰去。他左手朝著麥稈向前一推,右手用鐮刀攬住麥稈向後一拉,握個滿把;然後,右手的鐮刀向下貼近麥根,刀背觸地,刀刃和地面成十五度角,握緊刀柄向後一拉,滿把的麥子割了下來。
割麥的秘訣是「把大路子長」。十幾個工人一字兒排開,人的姿勢比麥子還低,遠望不見人身,只見麥田的顏色一尺一寸地改變。
具有專業水準的人割麥,是不會讓麥穗掉在地上的。但是,麥子在生長的時候,有些長得密、長得壯,對另一些麥苗連擠帶壓,使它們不見天日,這少數弱者為了接收陽光,就睡在地上,像籐蔓爬行,終於彎彎曲曲探出頭來,結一個奶水不足的穗。這種麥子躲在鐮刀的死角之下,僥倖瓦全。拾麥的人跟在工人後面,把這些發育不良的麥子拔起來,合法地持有。田野處處有拾麥的孩子、婦女,也有老太太。一個拾麥的健者,每季可以「收穫」一百多斤小麥,許多大閨女小媳婦的私房錢就是這樣存起來的。
拾麥的人絕對不能「偷」工人割下來的麥子。雖然她偶然也唱:「拾麥的、三隻手,不偷不拿哪裡有?」但是她絕對不能偷。「偷」來的麥穗碩大飽滿,金裹銀漿,人人看得出來。麥穗變成麥粒,有一套公開的程序,一點也不能掩藏。拾麥的人一旦有了「前科」,就會變成不受歡迎的人,難以走進正在割麥的麥田。
拾麥也很辛苦,到中午,我簡直覺得脊樑骨斷了。可是看那割麥的人,越割越猛。我連褲子都被汗水濕透了,可是看那割麥的人,捧起瓦罐來喝涼水,喉管膨脹,咕咚咕咚響,然後一彎身,汗珠成串,像是瓦罐裡的水直接噴灑出來。我跟在後面拾麥,可以看見地上的汗痕,儘管土地是那麼乾燥。
我想,鄭板橋也許沒仔細看一看割麥。割麥流的汗比鋤草要多。
傍晚收工,我幾乎要癱瘓了,這才萬分佩服、甚至羨慕那些長工短工,他們巍巍如歷劫不磨的金剛,今天如是,明天後天如是,下一季麥收依然如是,我不知何年何月才修煉得他們這副身子骨。
晚上背著拾來的麥回家,滿身滿臉都是麥芒。母親把我身上的衣服脫了,用水把麥芒沖掉。麥芒經過汗水浸潤,使我身上到處紅腫癢痛,好像什麼毒蟲爬過螫過。母親說:「彎著腰的工作難做,老天保佑,你,還有你的弟弟妹妹,將來都能直著腰做事。」
我想來想去,麥田里沒有誰是直著腰的。
中午地頭上那頓飯……
本來主食是煎餅。做煎餅要先把麥子磨成糊,費工費時來不及,改成單餅。烙餅用麵粉,麵粉可以一袋一袋從市上買回來。
割麥的人埋頭趕工,倘若偷閒東張西望,就會被人譏誚。他們從不抬頭看看太陽走到哪兒了,可是,倘若他們直起腰來,手搭涼棚,往天上一瞇,這時必定日正當中;再順便扭頭往村頭上一望,送飯的人挑著擔子,正向你步步走來。他們心裡有時鐘。放心,中午這頓飯從不誤時。
烙單餅的鏊子案子都架在院子裡,一個人擀,一個人烙,烙餅的人同時使用左右兩盤鏊子。如果田里人多,那就兩個人擀,兩個人烙,同時四盤鏊子。單餅必須趁熱送到地頭上,冷了咬不動。
單餅很薄,大約有一張十英吋唱片那麼大。所以,烙單餅用的鏊子也小。烙好了的餅一張一張疊起來,不計算有多少張,用筷子量有多高。那時家鄉的竹筷比城裡用的烏木筷象牙筷稍短一些,比日本人用的免洗竹筷(用後即丟)稍長一些。通常,兩個割麥的工人需要三根筷子高的單餅。
跟單餅一同送來的還有綠豆稀飯,稀飯是老早就熬好了,抬到地頭上來的時候還沒有涼,不能涼,涼了,喝下去會發酸;也不能熱,熱了會燙嘴出汗,拉長午飯的時間。
自然還有菜,通常是涼拌三絲、韭菜炒蛋、辣椒炒小魚……
烙單餅是細活兒,首先,每一張單餅必須同樣大小、同樣的圓也同樣的薄。擀餅的人全憑經驗技術,並沒有天平圓規幫助她。餅鋪在熱鏊子上必定鼓起許多小泡泡,這些泡泡必須都近似手指肚大小,必須分佈得很均勻,餅一定不能穿洞,小泡泡也一定不能燒焦。這樣,烙出來的餅才熟透,才有香味。
從前,新媳婦進門,三日入廚,問婆婆愛吃什麼,婆婆若是厲害,就說想吃單餅。這就是婆婆對媳婦的考試,從她烙出來的單餅,評估她在娘家所受的調教。
割麥的短工,今年受張家僱用,明年受李家僱用,輪流吃各家的單餅,對每家廚房的作業水準都打了分數。如果誰家供應的單餅一邊厚、一邊薄,或者有雞蛋大的泡,或者日正當中還送不出餅來,或者……那麼割麥的心裡有數,準是這大門裡頭修身齊家有問題!
拾麥的節奏跟著割麥的節奏,的確如火如荼。這一陣子把我累得彎著腰走路。趙家那位大表哥,每天歪戴著草帽游遊蕩蕩的小青年,毫不客氣地問我:「怎麼啦?腎虧?」
有人對母親說,我的脊骨比較軟,不耐勞苦,這樣的身子只合做文人。
在地頭上,他們笑我食量小,人家吃餅吃一筷子兩筷子那麼高,我吃餅只能吃一根小指那麼高,胃小肚腸細,這種人也是天生的文人。
文人胃小腸細脊椎軟?這樣的人好做還是難做?我對自己的未來開始有了想像。
古人批評文人不知稼穡艱難,說他們「不辨黍稷」。黍和稷相似,我能分辨。黍的顆粒大些,顏色高貴些,稷稍黑一些,表皮堅硬些。若是煮熟了,黍比較黏些。
有些字典說黍是小米,據我所知,小米是從「谷子」穗上收下來的,谷子的長相近似狗尾草。黍很神秘,據說天下所有的黍粒都同樣圓、同樣輕重、同樣大小,所以古人定一百粒黍的長度為寸、一百粒黍的重量為銖。它不是小米。
稷,字典上說是高粱,和我所知道的不同。高粱米的形體、顏色、氣味、滋味都和黍有極大的分別,除非是白癡,絕不致混淆不清。
大約是由「不辨黍稷」引申而來,小學課本有這麼一課:
城裡少爺跑下鄉,
認不得稗子認不得秧,
錯把禾秧當稗子,
錯把稗子當禾秧。
稗、秧確實相似,但是我也學會辨認了:稗子猥猥瑣瑣,一副沒有自信心的樣子,秧顯然有好的教養、好的遺傳。
那表哥雖然也是個少爺,稗子和秧倒分得清。
「你到田里去拔三棵稗子回來,看看裡頭有幾棵稗子,幾棵莊稼。」他考我。
我照著做了,三棵全是稗子。
「好!不錯!聰明!」
我們又回到學屋。
老師有些鬱鬱不樂的樣子,吸著他的長煙袋,望著地,一天沒叫我們背書。
第二天,來了個胖子,大概是老師的好朋友,常來串門兒。
有客人來,我們照例大聲唸書,表示老師教學成功,聲音越大客人越高興。可是他們倆怎麼談話呢?難道「讀唇」嗎?
一直是胖子在說,老師拉長了臉在聽。忽然,老師大聲呵斥道:「漢奸!他是漢奸!」
學生立刻鴉雀無聲。
「唉!父子到底是父子。」胖子說。
「我沒有當漢奸的兒子!我沒有這樣的兒子!」
再也沒有人唸書,學生都瞪著眼聽,他倆也不介意。
胖子緩緩地說:「他以前冷落了你,是因為沒混好。現在,剛剛混得好一點了,想盡孝道。至於這漢奸不漢奸,可就難說了,身在曹營心在漢,到底是漢奸、還是曹奸?日本鬼子打進來,政府百萬大軍擋不住,教老百姓怎麼辦?老百姓都上山?老百姓都去大後方?老百姓都在坦克車上一頭撞死?你老哥也知道辦不到,老百姓還得活在這裡,老百姓總得有人照顧。鬼子當然不照顧老百姓,那麼老百姓自己照顧自己吧!自己有個人出頭跟鬼子打交道,哄著瞞著防著也算計著,鬼子也少造點兒孽。老哥,你說,為什麼不行?」
老師依然怒容滿面,用長煙袋頻頻撞地,反覆地說:「漢奸就是漢奸!姓趙的出了個漢奸,這是家門不幸,你不要再說了!」
胖子不再說話,也沒告辭,坐在那裡慢慢地吐煙圈兒,胸有成竹的樣子。我們自動地警覺地大聲念起書來,填補他們留下的空白。
放學回家,我對母親說,老師義正辭嚴令人感動。母親馬上叮囑:「你千萬不要說什麼,人家父子終歸是父子。」
那胖子也這麼說,可是,看老師的神情,他要大義滅親。
第二天,老師依然臉色沉重,不講書、也不回講。我們自由自在地嚷嚷了一天。
第三天,學屋關門,老師辭了館。
好不悵然。可是,聽說老師是被他那個當警察局長的兒子接了去享福,當地商紳排了隊請他吃魚翅席,要吃兩個月才吃得完。
我附和過老師的意見嗎?沒有,幸虧沒有。
學屋關閉了,時間全是表哥的。
表哥對女孩子有一手,只要他一把抓住她,她就直挺挺地站著,動彈不得。表哥向她的耳朵裡吹送熱氣,烤得她紅到脖子。她沒處躲,也不喊叫。表哥鬆手,她就低著頭走開,也不跑。
他常常表演這一手,我越看越納悶,莫非他有巫術?
回想起來,他大概會一點簡單的擒拿術。女孩子知道不能喊叫,一喊叫,事情就鬧大了,表哥必定挨他父親一頓痛打,她家和趙家就不好相處了,而且故事任人編造,害她找不到好婆家。事後不逃跑也可以如此解釋,逃跑是反常的舉動,引人注意。
我相信這是鄉間的家教,做父母的這樣叮嚀過女兒。當然也要看事態發展,表哥只是朝她的耳朵吹氣,沒有別的。
表哥說:「真是無聊,咱們去逮個偷瓜賊玩玩。」偷瓜賊最沒人緣,挨了打沒人同情。瓜農為了看瓜,在瓜田蓋了一間簡陋的小屋。表哥忽然有靈感,帶著我從屋後繞到屋前,一腳踢倒用瓜籐編的門。
屋子裡果然有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在地上抱著打滾兒,他們偷的不是瓜。
他們都沒穿褲子,所以我首先看見赤條條的腿,有男腿也有女腿,男人的肌肉和女人的肌肉是世上最容易分辨的東西。男孩驚惶地站起來,那光禿禿直挺挺的玩意兒舉得老高,要藏也沒處藏,逗得我想笑。
男孩連忙跪下,女孩跟著跪在背後,這樣才把應該掩飾的地方都遮擋了。表哥忽然長大了許多。「奶奶的,」這句三字經並不是罵人,「六狗子,你把咱村上最俊的小妞兒干了!」
六狗子直磕頭。
「你還不快拿花轎娶她?」
「她爹不答應。」
「×× 這個糊塗蛋!你去給他講明白,你早已把他女兒怎麼樣了。」
女孩連忙說:「我爹會打死我!」
表哥的胸脯朝前一挺:「他打你,你就朝我家裡跑!」
我唯恐有人來,提醒一句:「教他們穿褲子吧。」
表哥回身走,打鼓退堂的架勢。走過瓜田,他順手摘了個翡翠西瓜。「大白天,看見男人女人幹事兒,會倒霉。」他來到路上。「有個辦法可以破解,我教給你。」
西瓜朝空中使勁兒一丟,丈把兩丈高,撲通落地,摔成四塊八瓣兒,紅瓤飛濺如血。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當路站住。
「怎麼啦?」
沒什麼,沒什麼,我心裡想的不能告訴他。我在想:要是六狗子拿花轎把那小妞抬進家,豈不也是兩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