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軍派了大約一個排的兵力佔據蘭陵,自稱「大日本警備隊」。這時,日軍在殺人放火之後想到治民。
日軍把蘭陵鎮大地主權爺「請」出來做區長,號召散落在外的蘭陵人回家。王權和跟我祖父同輩,他太有錢,我們跟他沒有交往。他當漢奸出於萬不得已,全家上上下下四十多口,靠收租維持生活,如果長期流亡在外做難民,不但收租困難,也一定招人綁票勒索。他是一個君子,無力為善卻也不肯為惡,由他來佔區長的位子,大家比較放心些。
我家要不要搬回蘭陵呢?那時,蘭陵的另一些長輩,王松和、王成和、王賢和,合夥組織了一支游擊隊,我父親也參加了。父親認為游擊隊員的家屬絕不可住在日本警備隊的圍牆之內,將來游擊隊難免對蘭陵動手動腳,家屬將成為日軍報復的對象,將來日軍有什麼情報洩露了,游擊隊員的家屬是頭號嫌疑犯。
回想起來,日本人的統治技術十分粗疏。「大日本警備隊」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忍人之心,捕人、殺人、出兵掃蕩一絲不苟,但是他始終沒有為難過游擊隊的家人。我覺得他甚至根本沒有注意過這些人。但是我父親慮患唯恐不周,我們搬到了蘭陵南郊的一個小村子,黃墩。
黃墩離蘭陵只有兩三華里,站在村頭可以望見烏鴉從蘭陵南門裡的高樹上起飛降落,住在這裡可以就近觀察蘭陵的變化,也就近照顧僅有的幾畝薄田。唯一的顧慮是,倘若日軍出動南下掃蕩,黃墩首當其衝。黃墩的人早已有了對策,日軍若有行動,必定先通知他控制的保安大隊集合,日軍自己也要備馬、牽炮,有一番張羅。這些都是有目共睹之事,黃墩可以立刻得到情報,東面的橫山、北面的北王家莊、西面的插柳口也都可以得到情報。
日軍偽軍只要走出南門一步,黃墩村頭的監視哨立刻發出警報,村中的婦女、青年、士紳,立刻出村往南逃避。那一帶土地平坦肥沃,村莊密佈,只要逃出兩三里路,樹林房屋就會把日軍的視線擋住。日軍到了黃墩,照例要搜索警戒一番再前進,村民就逃得更遠了。
游擊隊的耳目比老百姓更靈通,行動更有計劃,自以為有備無患,沒有人覺得打游擊是「兵凶戰危」。
回想起來,日本「皇軍」當然是訓練之師,但是他們中規中矩有源有本的一套做法,恰恰成了游擊隊的活靶。他們哪裡來的信心、哪裡來的膽量,想憑三十個人控制蘭陵地區的兩萬中國人,想憑幾十萬佔領軍征服中國的五億人!
黃墩,也許從前是由姓黃的人家開發建村的吧,可是我們來時,黃家早已沒有什麼遺跡。我們住在陳茂松先生家,彼此是親戚。
陳先生中年無子,夫人又頗有擒拿,不敢討小,所以熱心行善助人,寄望於「為善必昌」。我家投奔前來,他非常歡迎,把他家又寬又大的別院讓出來。
陳先生是一個標準的鄉紳,清秀而不文弱,飽讀詩書而清談度日,對佃戶採取無為而治的態度。他的眼珠有些微偏斜,——後來知道那叫「弱視」,——但仍不失為一個漂亮的男子。他那因閒暇安逸培養出來的幽默感在黃墩是獨一無二的,他言談中透露出來的同情心,在黃墩也是少有的。
有一件事,我永遠不能忘記。
這年夏天,有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老頭子,用一頭小毛驢馱著一個女孩,路過黃墩,在陳府打尖休息,他跟陳府好像也是親戚。
女孩由內眷接待,陳茂松陪著老頭兒在大門口樹陰下涼快。這老頭臉型狹長,眉毛壓著眼角,中部生鼻子的部分忽然凹下去,皮膚是無法改善的那種骯髒,我一見就討厭他。
我馬上知道,這人年老無子,花錢從外鄉買了這個女孩回家做小。雖然交易已經完成,他還是再三提出問題:「你看她的屁股,她的奶子,像不像一個能生兒子的女人?」
陳告訴他,生兒育女要盡人事聽天命。他說:「你帶回去的這個人,別的我不敢說,她一定不會給你家添口舌是非,她會老老實實跟你過日子。大小自古不和,不是大欺小,就是小欺大。你帶回去的這個人,絕不會欺負大嫂。你可要照顧她喲!」
老者點頭稱是。
這老者歸心似箭,催促起程,只見女眷們簇擁著那女孩走出來。她忽然不肯上驢。勸她,她哭。
老頭兒黑了臉,大喝一聲:「拿鞭子來!」陳立刻靠近他耳邊叮囑:「女人要哄,女人要哄。」
那女孩,可能有過挨鞭子的經驗吧?這一聲恫嚇竟使她懾伏了。她登上驢背的時候我才看清楚,她年輕,白嫩,相當豐滿,看不出物質上有十分匱乏的樣子。她怎會被人當做貨品出售呢?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母親遠遠看到了這一幕,事後回到自己住的屋子裡,連聲歎氣。
她對我說:「這女孩,大概是無父無母吧,她的父母斷斷不會把她賣了。」
她又說:「她大概沒有哥哥姐姐吧?她的哥哥斷不會讓人家把妹妹賣了。」
她還想再說什麼。可是她終於沒說。
我呢,我當時想的是,陳茂松這人真厚道,上天必定給他兒子。
我有一個堂哥,是伯父的獨子,才字排輩,學名叫王佐才。很喜歡他的名字,姓,名,班輩,三字成詞,渾成自然,而又典雅可敬,恨不能比他早出生些時,先取了這個名字。事實是他的年齡比我大一倍以上,他的兒子(也是獨子)身高體重都和我相似,叔侄宛如弟兄。
我這侄子叫王葆光,葆字排輩,乳名叫小寶。「葆光」典出《莊子》,而「葆寶」兩字可以通用,可見取名字的人學問不小。
雖說在大家族裡有三歲的爺爺、三十歲的孫子,我和我的這位侄子甚少交往,因為年紀太接近了,彼此都覺得不自然。可是佐才哥一家也想到黃墩來住,陳家別院裡還有空房。他搬進來之後,我和小寶就密切了。
佐才哥所以要住在鄉下,是為了趕集做生意。集,頗有日中為市的遺意,定期在大村鎮旁邊的野地裡交易,臨時擺攤搭棚架灶,午後解散。做生意的人今天趕集到甲地,明天趕集到乙地,黎明即起,挑擔推車出門,住在蘭陵不方便,例如,你要上路,人家城門還沒開呢?
王佐才,多麼好的名字!可是他沒緣分遇見文王,每天趕集擺攤,招人來推牌九。佐才哥可說身懷絕技,能從背面認牌,又能控制骰子的點數,這兩個本事加起來,他要你拿幾點你拿幾點,他要贏你多少錢就贏你多少錢。
這不是郎中嗎,卻又不然,好幾次有郎中來勸他同游江湖,他都拒絕了,他只趕集贏幾個零錢買菜。他不准小孩子入局,他也不讓大人輸光。太陽偏西,他提醒對方:「不早了,玩過這一把兒回家吧。」這一把兒總是人家贏。
這一行最招閒雜人等。有時候,一疊銅元重重地落在檯面上,表示要賭一把。佐才哥抬頭端詳,給那人看相算命,慢慢從布袋裡掏出一疊銅元,堆在那人下的注旁邊,一般高,或者稍矮一些,告訴他:「你贏了。」來人把兩疊銅元抓起來,一言不發便走。他也可能不走,伸出手來把兩疊銅元朝前一推,表示再來一次。這時,佐才哥就拉長了臉,問他是吃哪一行的,用言語擠兌他,使他知難而退。
回想起來,佐才哥是在社會地位的急速下墜中努力維持不太難堪的姿勢,我可能受到他些微影響。他的眼睛有毛病,見風流淚,一年到頭擦不完的眼屎,卻從來沒有看過醫生。冬天拂曉,朔風正寒,他挑著那張能折疊的長桌乒乒乓乓出門,一雙病眼怎麼受。這時,母親就會說,佐才雖然沒有王佐之才,倘若受過良好的教育,一定可以做一番事業。可是,他沒那個機會!
母親會說:「重要啊!受教育是多重要啊!」
父親若是聽見了,就會歎氣。
有些事,小寶是先進,例如,我跟他學挑水。那時村村有井,大村大鎮有好幾口井,居民向井中打水挑回家食用。鄉人不食雨水,認為雨水有腥氣。雨腥來自龍腥,龍負責行雨。
挑水的工具是一根扁擔,一根井繩。水罐是灰色的瓦器,很薄,不上釉子,禁不起碰撞,所以說「瓦罐不離井上破」。在鄉下,院子裡難免有雞屎狗糞,大人的痰小孩的尿,這些髒東西經常沾在水罐底部,當人們用井繩吊著瓦罐向井中汲水的時候,髒東西就留在水裡了。所以說,「井水是千家的茅廁」。
「瓦罐不離井上破」,「井水是千家的茅廁」,這兩句話原該是對現狀的批判吧?可是,千年以來,取水的工具並無改進,瓦罐的衛生也未加檢討。這兩句話並未引起人們對現狀的反省,反而使用它肯定現狀,成為現狀無須改善的判決書。
水罐有大號、中號、小號,我們用中號。小寶挑著一擔水,走得飛快,我不行,扁擔滑,肩痛,總得中途休息兩次。村人說,得多挑重擔,趁年輕骨頭軟,把骨頭壓平了,扁擔貼在肩上,才是一個及格的挑夫。
有一次,我的動作太慢,母親出來找我,她說:「我以為你掉到井裡去了。」本是一句戲言,誰知有一天成真了。原來,汲水的時候,人站在井口,彎著腰,手裡提著繩子,空瓦罐輕飄飄的,容易控制。等到把水提上來,提到井口,汲水的人必須直起腰來。這時候最容易碰破瓦罐。而我用力太猛,失去重心,一腳踏空,撲通一聲下了井。
小寶大喊救命。幸而我是頭上腳下直著掉下去,如果倒栽蔥,那就嚴重了。當然還是喝了一肚子水。
這件事在黃墩是一大醜聞,大家相信人一旦落井,會在井裡急出大小便來。父親連夜尋找專家淘井。母親獎了小寶,又打聽是誰把我從井裡撈上來,登門道謝了。淘井是把井底污泥挖上來,井水越淘越清,所以「井要淘,人要熬」。大家相信井淘過就沒有問題了。
兩個月後還有人當面數落我:「我們都喝過你的洗澡水。」母親談了些小媳婦投井自殺的事,鄉下人自殺大概只能上吊和跳井,上吊容易被人發現解救,解救下來還得挨打,投井一定可以淹死,所以投井的比上吊的人多。
母親說,誰家媳婦投井自殺,全村的人都罵死者,怪她弄髒了飲水,不罵那逼死她的丈夫或公婆。媳婦的公婆也很憤怒,除了辦喪事,還得淘井,處處花錢。喪事不是哭著辦,是罵著辦。女子不受教育,不能自立,境遇總是悲慘。母親在這方面很敏感。
小寶帶我去打高粱葉子。高粱是長得最高最粗最壯的農作物,一節一節長上來,分節的地方招展著翠帶一般的葉子。
高粱開花的時候,必得把高粱稈下半截的葉摘掉,大概是為了流通空氣、節省養料水分。摘葉時手心向下、朝著葉根突然一拍,等葉子一聲脆響斷了,趁勢抓住,這個動作稱之為「打」。
打高粱葉子是一年最熱的時候,高粱田一望無際,密不通風,打葉子的人可能中暑昏倒,所以一定要許多人結伴前往。工作的時候,男人把全身的衣服脫光,女人也赤露上身,為了涼快,也免得汗水「煮」壞了衣裳,所以「男區」「女區」嚴格分開,絕對不相往來。
女子不可單獨進入高粱田,還有一個理由:保護自己的貞操。高粱田是現代的蠻荒,裡面可以發生任何事情。一個男子,如果在高粱田里猝然遇見一個陌生的女子,他會認為女人在那裡等待男人的侵犯,他有侵犯她的權利。那年代,如果一個女子單獨背著一捆高粱葉子回來,村人將在她背後指指點點,想像她與男人幽會的情景。
高粱葉子必須在若干天之內打完,種高粱的人歡迎任何人來動手摘取,高粱田完全開放。高粱葉有許多用途,餵牛、編墊子,曬乾了作燃料。我們拿來燃火做飯,節省柴錢。我們跟在幾個壯健的農夫後面。他們先把衣服脫掉,我們也只好照辦,我們為自己的皮膚太白而覺得慚愧。
他們的動作極快,手臂上下揮動有如機器,沒有半點耽擱與浪費。葉子和母體分離時發出的響聲像下了一場雨,汗水一直往下流,流到腳跟,也像雨。
其中一人,用他那不竭的精力,唱起小曲。詞意很露骨地說,一個男子怎樣把一個女子拖進高粱地裡,兩人是男攻女守,但是女子故意在防線上留下缺口。最後,女子用手掌拚命掩住下部,手指卻是分開的。我覺得唱曲的人在想像中隔牆有耳,以為歌聲可以傳到「女區」。歌聲中,每一個壯漢的命根子都高高舉直,怒不可遏的樣子。他們都有用不完的精力。
農夫有許多更重要的工作,不能每天打葉子,我們找不到伴就自己行動。我們決定不脫衣服。我們決定深入這綠色的叢林,如果它有盡頭的話,就走到盡頭。我們去探險,晚上日落才回家。
確實像是探險。有一次,我們誤闖女區,被一群渾身肌肉甩動的老太太笑著罵著揮動鐮刀趕出來。有一次我們「摸」到一個陌生的村莊,村人以為我們是游擊隊的小鬼,請我們喝冷開水,我們的心一直撲通撲通跳。又一次,渴極了,小寶偷了一個瓜來,不幸是苦的。第二次輪到我去,引來一隻黑狗,我們扳倒高粱列成紅纓槍陣,縱橫抵擋。
小寶說:種莊稼沒意思,我以後不要做莊稼人。——你長大了做什麼?
我長大了做什麼?在楚頭林拾麥,在黃墩挑水,真正的農夫鑒定了我,我胃小腸細,肩骨峻嶒,不夠資格做農夫。我究竟做什麼?
我能做什麼?打了一季高粱葉,長了一身痱子,右眼也腫了。乍看成績不錯,堆得像座小山,天天曬,天天縮小。抓一把干葉塞進灶下,亮一下,連餘燼也沒。一季的高粱葉燒不了一個月。
高粱葉打完了,準備拾豆子。豆子經霜才熟,收割時,豆葉都枯黃凋落了。豆子熟透了,豆莢會炸開,把豆粒彈出來,種豆的人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所以割豆也和割麥一樣,急如燃眉。他們雖然愛惜滿地的豆葉,只能草草收拾一下,剩下的,秋風吹得滿地亂滾,就是無主財物了。拾豆子所得寥寥,重要的是摟豆葉。
摟,讀平聲,伸開五指把東西聚攏過來,湊到一塊兒。摟豆葉當然不靠手指頭,它有專用的工具,把竹子劈成細條,一端成鉤,作扇面形排列,叫 Par。我從《國音字典》上查出耙、把、鈀,看注都不能摟豆葉。使用時,繩子套在肩膀上,滿地拉著走。這時田野荒涼,秋風淒冷,回味拾麥、打高粱葉子、拾豆子的景況,頗有繁華成空的滋味。
殘存的豆葉多半已經過一場秋雨,往往薄如蟬翼形如破絮,如何用繩子把它捆起來帶回家中,也有訣竅。小寶能把它收拾成一堵牆的形狀,兩面整齊如刀切,一路頂著風挑回家中,豆葉也不散失。我始終沒能達到這樣的水準,我的豆葉隨風飄零,到家時,每一捆豆葉都瘦了一圈。
花一整天工夫摟來的豆葉只能燒一頓晚飯。我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高粱的根很深、很深,離地兩寸的稈上生出鬚根,緊緊抓住大地。砍倒高粱好比殺樹,樹根難挖,得等它乾枯了、有些腐爛了。出土的高粱根如一座小小寶塔,土名「秫秫疙瘩」,火力很強,燃燒的時間長。這樣好的東西,物主是不會放棄的,我們拾柴的人嚥著唾沫看他們一擔一擔把秫秫疙瘩挑走,眼巴巴希望從他們的擔子上掉下幾個來。幸而拾到了,回家守著灶門,看它燃燒,看它火熄之後還通體輝煌,鬚眉俱全,美麗莊嚴。這時,滿心希望能有一車「疙瘩」堆在院子裡。除此之外,還能做什麼呢?
我能用新鮮的高粱葉給妹妹編一頂帽子,戴在頭上清涼清涼的,有點重量,感覺如滿頭珠翠。我能從她手腕上端咬一口,咬出一個紅色圓圈來說:「我送你一個手錶。」我能用一個制錢、一根火柴棒做個陀螺給弟弟,教他利用火柴頭著地旋轉,吱啦一聲燃著了,可是馬上又滅了。我教弟弟用黏土和泥,成彈丸,打偷嘴的野貓。
我只能做些無用的事情。
排水的時候,摟豆葉的時候,我們遠遠看見游擊隊像一條蒼龍蠕動。為什麼要走來走去呢?後來才知道,他們要練習行軍,宣傳抗戰,以及提高知名度。
那時,最火辣辣轟隆隆的消息,是平地一聲雷,某某人在某某村成立了游擊隊。蘭陵淪陷了,各方豪傑不願從太陽下經過,繞個彎兒到黃墩休息,由陳府招待午餐。這些客人都是新聞人物,所以陳府主人不出門能知天下事。
抗日救國的情緒高漲,連土匪都自動變成游擊隊。魯南的土匪一向有他們的哲學,理直氣壯。可是日本人打進來,他們覺得再當土匪就丟人了。
游擊隊浩浩蕩蕩,在東方,西方,南方,隱隱現現,田野做他們的腳凳。北方隔著蘭陵,看不見。他們,有國民黨支持的,有共產黨支持的,也有單干戶,左右雙方都在拉他。我們熟識的人都投入了。
小寶是拾豆的時候開始動心的。收豆子事實上等於搶割,百姓千家一起動手,田野裡佈滿了人。豆田的面積逐漸縮小,藏身其中的野兔驚惶起來。
本來野兔的毛色和土色幾乎相同,它如果伏地不動,找個空隙悄悄溜開,那些忙碌的農人也許不會發覺。無奈野兔跑得極快,縱身一跳可以跳出兩公尺以外,它大概是以此自傲並且屢操勝算吧,立刻施展所長,如箭一般射出。大概這就是兔脫。
野兔的過度反應驚動了田野的農人。人人直起腰來,以近乎操練的聲音吆喝,使兔子覺得四面都是生命威脅。依照過去的經驗,脫離威脅的不二法門是快跑。它並不瞭解大環境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不知此身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更不明白人類正盡目力之所及,看它以失效的經驗作絕望的特技表演。
秋天野兔正肥,是「打圍」的時候。打圍,本來要帶著幾十個人,在曠野中一字排開,拉著一根長繩緩緩推進,目的就要驚起野兔再縱放鷹犬捕捉,割豆的日子豈非天賜良機?打圍的人正在阡陌間巡邏,野兔現身,鷹騰空而起,獵狗也飛奔而至。
資深的農夫們重溫他們百看不厭的表演。他們知道兔子雖然腿快,還是很容易被鷹趕上。他們知道,鷹會俯衝而下,以左爪抓住野兔的臀部。野兔慌忙回頭,鷹趁勢以右爪抓住它的頭部,兩爪向中間用力收攏,「卡嚓」一聲把兔頸扭斷。
野兔中的英雄豪傑也有它的絕招,它在惡鷹罩頂的時候翻身仰臥以四爪出擊,攻打鷹的眼睛。這時,獵狗撲上去,把野兔咬死。所以打圍必得有鷹有犬,陸空配合。所以人是萬物之靈。
有時候,兔子實在跑不動了,它竟然緩緩地向著一個割豆的農夫走來,它是那樣安閒,無猜,如同回家。它走到農夫腳前,放心地躺下,如同那農夫飼養的一隻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那無路可走的野兔是怎樣打算的呢,這裡面一定有造物者安排的秘密,我百思不解。這時,農夫就會輕輕鬆鬆地把兔子的後腿提起來往地上摔,再用鐮刀柄敲它的頭,直到它昏死。
這也是造物主的意思嗎?
小寶說:「要是打日本就像打兔子……」
我終於面對面看見游擊隊。
那天我很苦悶,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什麼。門旁有一條銀色的細線貼在牆上隱隱發光,看見這條線就知道蝸牛從這裡爬過。我打開日記本寫上:「蝸牛有路,指南針有方向,唯我獨自彷徨。」
詞窮,心中鬱悶未解,就再寫一遍。一連寫了七八遍。這時聽見外面有雄壯的歌聲,許多人引吭高歌,黃墩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聲勢。
我跑出去看。狹窄的街道上兩旁是人,平坦的打麥場上滿場是人,拿著槍,短衣外面紮著子彈袋。街旁的人隨意坐在地上,沒有一個人站著,打麥場上的人規規矩矩地站著,沒有一個人坐下。打麥場上的漢子唱「中國不會亡」,歌頌八百壯士守四行倉庫。這是我第一次聽見這支歌,聽一遍就會了,是一首容易普及的好歌。
陳茂松先生接待游擊隊的領袖,看見我父親在家,就邀去作陪。談話中間,陳先生對那領袖說,我父親有個聰明的兒子,小小年紀能寫文章。那人聽了大感興趣,一定要和我見面。
陳先生走過來叫我,連我的日記本也拿去。我很窘,不敢看那人的臉,那人問了我幾句話,就翻看我的日記。
「你很消沉,沒有正確的人生觀。」他一面看一面批評我。「你平時讀什麼書?《離騷》?《紅樓夢》?不要看這種東西,世界上好書很多!」
他對我父親說:「令郎該出來參加抗敵救亡的工作,和我們一起磨煉磨煉。」
父親連忙說:「他還小,再過一兩年吧。」
「你說他小?你來看看少年人的志氣。」他站起來,主人也連忙站起來。「他們的父母願意把孩子送到我們這裡受教育,進步要趁早。」
他往外走,我們很有禮貌地跟著。我這才仔細看他,他很瘦,語音和婉,像文人。外面坐在街旁的人散開了,有一些人忙忙碌碌挑水,穿梭般各家出出進進,灑了一地泥濘。
我們跟他走進一戶人家,看見他帶來的游擊隊員往水缸裡倒水,轉眼溢出缸外,每倒進一罐水,站在水缸旁邊的老太太唸一聲佛。
院子裡坐著一堆少年兵,一個老師模樣的人正在教他們識字。首領對老太太說:「老大娘,別當他們是兵,就拿他們當你家的孩子。」老太太驀然醒悟了似的,進屋把床上的蓆子揭下來:「別坐在地上,地上潮濕,來,鋪上蓆子。」
我們聽見歌聲,循著歌聲走進另一家。這家院子裡也有一堆少年兵,他們站著,有人正在指揮他們唱歌。院子另一角,兩個隊員一前一後,唱著歌推磨。他們走進這個家庭的時候,這家的小媳婦正在推磨,他們立刻接手。
這家的老太太正為不速之客做飯。首領對她說:「老大娘,別當他們是兵,就拿他們當你自己的孩子。」老太太一聽,立刻淚眼婆娑,伸手把藏在麥糠裡的雞蛋摸出來。
他們挑水推磨的我很感動,戀戀不捨看他們唱歌,流汗,一盆一盆糧食磨成糨糊。
挑水太辛苦,那年頭珍惜用水,一家人打一盆水輪流洗臉,口中連連說:「只有人把水弄髒,水不會把人弄髒。」為了惜水創造神話,人這一生浪費了多少水,死後閻王罰他一口一口喝完。
推磨比挑水更辛苦,櫻桃好吃樹難栽,白面好吃磨難挨,我和小寶都有親身體驗。我們兩家都借陳府的驢子拉磨,有時候糧食沒有磨完,驢子下田的時間到了,或者趕集的時間到了,眼睜睜看人家把牲口牽走,由我和小寶接力。
北方家用的石磨,不是磨豆漿磨麻油的那種小磨,是沉重的大磨。如果有人要打你,你跑到磨後面,隔著磨,他的棍子夠不著你。磨,每家都有,圍繞著它發生了多少故事。仇家登門報復,雙方大戰多少回合,有一個人自知不敵,退到磨道裡打游擊,兩人圍著磨團團轉,最後有一個死在磨後面。亂兵進宅,閨女媳婦無處逃,逃到磨後,被人家按倒在磨道裡。
在從前的家庭裡,磨道是全宅最卑賤的位置,推磨的工作必定轉嫁到最不得寵最受排擠的人身上。李三娘推磨,走得慢了婆婆要打,走得快了婆婆也要打,走得不快不慢婆婆還是要打。她在推磨時產子,在磨道裡自己用牙齒咬斷臍帶,孩子的名字叫咬臍郎。女人的痛苦有首歌,其中提到「抱磨棍,磨大襟,挑水路遠井又深」。常挑水,肩頭的衣服先破;常推磨,胸前的衣服先破。
所以說「有錢買得鬼推磨」。鬼精靈,鬼聰明,磨道的事本來沾不到他身上,可是為了錢,他也干。
我們推磨時小寶總是不開心,他一直覺得我用力比他少,而且推不了幾十圈我就心跳氣喘,必須張著大口坐在磨道裡休息,樣子令人掃興。那時並不知道我的「二間半」瓣膜有問題。
挑水,推磨,把這支游擊隊的名聲揚開了。陳茂松先生不住地讚歎「王者之師!王者之師!」他說這支游擊隊的首領叫石濤。我想了半天,認為他太瘦了,叫石濤的人應該是個胖子。
他說,父親和石濤達成了協議,等母親替我做幾件內衣,就送我去跟石濤抗戰。
小寶沒看見這些新鮮的場面,他到蘭陵去了。我眼巴巴地等他回來聽我的報告。
小寶愕然,他說:「打游擊就是打游擊,怎麼還挑水推磨?」是啊,一語驚醒夢中人,挑水推磨,我哪兒行?
小寶說,他要打游擊,但是絕不推磨挑水。他已經用幻想「打造」了一支新式機槍,八支槍管成扇面排列,彷彿摟豆葉的「耙」。他的子彈射出可以轉彎殺人,所以日本兵無可倖免。機槍架在裝了輪子的鋼板上,他一個人以臥姿在鋼板後駕駛和射擊,全體游擊隊員跟在後面收拾日軍的槍械和屍體。
一連幾天,我們熱烈討論那支機槍,和種種可行的戰術。之後,我看見母親替我收拾了一個小包裹。
「拿著!」父親吩咐,我照辦了。「外婆想你了,我送你去住幾天。」這才發現父親已是穿戴整齊。
這樣,我糊里糊塗離開了黃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