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花啼鳥

我年輕時的想頭與行事,諸般可笑可惡。我不滿意玉鳳,因她沒有進過學校,彼時正是五四運動的風氣,女學生白衫黑裙,完全新派,玉鳳不能比。她又不能煙視媚行,像舊戲裡的小姐或俏丫鬟,她是繡花也不精,唱歌也不會。我小時團頭團腦,因此喜歡女子尖臉,玉鳳偏生得像燉煌壁畫裡的唐朝婦女,福篤篤相。逢我生氣了,她又只會愣住,不曉得說好話,我就發恨,幾次說重話傷她的心。

玉鳳繡的枕頭,我起先只當不好,其實花葉葳蕤。還有我要她唱歌,她不得已唱了一隻,是“小白菜,嫩藹藹,丈夫出門到上海,洋鈿十塊十塊帶進來”,我也以為俗氣不過。可是這種民歌真有本地的閭巷明淨,民國世界出去在外鄉外碼頭的親人依然是這樣的可靠。

婚後我在胡村小學校教書,半年只得銀洋三十五元。玉鳳很得我母親的心,她也孝順,我母親也待她如賓。還有侄女青芸幼受後母虐待,後又三哥亡故,直留在祖母身邊撫養,玉鳳來時青芸還只八歲,也待她像妹妹,她叫玉鳳六嬸嬸,其後青芸長成,還比親生女兒孝順。雖然家道貧寒,玉鳳卻相信丈夫是讀書人,必定會出山,便燒茶煮飯也都有情有義。她娘家堂房姊妹葵蘭春蘭在杭州讀書,暑假回來,她與她們在後院乘涼繡花說話兒,她雖不進學校,也一般感知了民國世界。她並不勉勵我,而只是相信我,男子的大志是動的,女子的大志卻使她這人更靜好。有時她洗好碗盞,走過我面前略站一站,臉上笑迷迷,問她有什麼好笑,她答不知道。

夫妻恩愛當時是不覺的,惟覺是兩人,蕊生與玉鳳。玉鳳在溪邊洗衣,搗衣的棒槌漂走了,我赤腳下水去撈住給她,就站在齊膝的淺水裡幫她把洗的衣裳絞乾,水滴濺濕了踏踄石上靜靜的日光。周圍山色竹影,因有這溪水都變得是活的,橋頭人家已起炊煙,兩人所在之處只是這樣的沙淨魚嬉,人世便好比秦始皇帝的嶧山刻石,“因明白矣”。

一日傍晚,我坐在簷頭小竹椅裡讀書,鄰家小叔走過,小叔與我父親是異母兄弟,性情全然各別,對人多有恨毒,見我當了小學校教員很看我不起,這回他又拿話傷我。我一氣,就到廳屋樓上去躺著,夜飯也不吃。玉鳳來叫,問我,解勸我,我只不作聲,隨後見她淚流滿面,我才說你先下去,我會來的,但她如何肯依。忽聽見我母親在前發話了,那小叔倒也不敢應嘴。及母親點燈上來叫我,我才下去一道吃夜飯。其實我的生氣傷心有一半是假的,因為有母親與玉鳳,所以我可以這樣奢侈。這變成了習慣,其後我做了時局的弄潮兒,遇到大驚險大困難,每每憂傷憔悴亦像這樣有一半是假的,會得對自己的感情遊戲,才不至於掩臉沉沒。

翌年三月裡,一日我正在下畈塘釣魚,有人去鎮上回來帶給我一封信,是杭州郵政局叫我去當郵務生,月薪三十五元,這個位置還是我在蕙蘭中學二年級時考取的,竟還保留著。我就去蘆田,問少彭借得九元,留給母親五元,到樓上又給玉鳳二元,玉鳳不肯要,說你路上也要帶一點,我說路費剩有二元已夠了,推推讓讓的一定塞在她手裡。

我到了杭州,在城站郵局上班,每月寄二十五元給母親。郵局是鐵飯碗,但我只做得三個月。郵局的職工個個但求無過,圖個歲久加薪,還有養老金,我覺得這也未免志氣太短了。彼時郵局在外國人手裡,對顧客很傲慢,連職員自己淘裡亦毫無情義,半分郵票過手都要簽字,各人責任分明。我不佩服的是他們手續有一點點不到之處就嚇得要命,如郵件趕班時,漏下一封信遲到下班發出,罰洋一元,罰洋一元是小事,可笑的是周圍的同事們見你做錯了都扮起那樣一付嚴重的面孔,冷淡無人情。我雖未曾被罰,心裡卻想,假使錢塘江漲大水或因打仗郵件不通,難道你也去罰天罰軍閥。那種現代西洋的嚴肅其實只是認真的兒戲,計算得極精密的浪費,到頭是個大誑。

有個管賣郵票的同事,已是五十多歲的人,歲久積勤,二十年來薪水從二十元起已加到了一百一十元,再做滿五年就可得終身養老金了,局中要算他最年長,也只他還是個有人情的人。我每見他吃中飯,是媳婦或女兒送來。一日,有人買了郵票,又把三分的要掉一分的,他就掉了給他,局長見了冷然說:“你懂得章程嗎?”大約是郵票出了窗洞即不許掉換,那職員即刻垂手起立,答道:“是!”局長說:“你來!”把他叫到局長辦公桌前責罵,我見他垂手躬身一一隻答”是”。我雖與他連未攀談過,但想起他也是一家之長,若他家裡的人知道爸爸這樣卑屈會如何難受。

又一次是有人拿收集的郵票要我蓋戳,我給蓋了,不知也給局長巡見了,被申斥說不可以。翌日偏又有個英國婦人也來要我蓋戳,我拒絕了,那局長看見卻走過來與她攀談,伸手出窗洞外接了她的集郵冊,叫我蓋戳,我不蓋,他就自己給她蓋戳,笑臉送那英國婦人走後,狠狠的瞪我一眼,唾罵一聲,見我不服,把我叫去到他的辦公桌前,越發罵出難聽的話來,我仍不服,就這樣被開除了。

我回胡村,無事又只可去溪裡釣釣魚。我失去郵局的位置,母親與玉鳳當然可惜,但是也竟不介意。唐朝宰相牛僧孺詩:“休論世上升沉事,且斗尊前現在身。”我母親與玉鳳也只覺現前的人是蕊生,就什麼意見都沒有了。但也幸得那時家計有我大哥擔當。

韓信釣魚,我想他當時也只是個無聊賴,未必去想像楚漢的天下。這樣的無聊賴我除了這次,後來還有是北京歸來無事可做,住在杭州斯家,及在廣西有次不教書,住在南寧城外,雖亦憂愁,只覺人世如海日潮音,使我想起觀世音菩薩。還有是中日戰時我在南京出獄之後,未去漢口辦報之前,住在丹鳳街石婆婆巷,五月裡風風雨雨,整日與衛士的小孩打橋牌,只覺外面天荒地老,我什麼心思亦沒有。

我在家兩月,無中生有想著要去北京讀書,先在嘴上念說要去杭州,就有個芹香叔托我帶兩塊錢宓大昌的旱煙,我正好拿了做路費到杭州。在杭州問斯家借得十六元,買二元煙寄給芹香叔,到上海又問同學借得四十元,一路看地圖坐火車到北京進了燕大,燕大先有兩個同學於瑞人與趙泉澄在那裡。這種一看像是絕不可能的事竟也可能,但宋玉的高唐賦可以真是一篇好文章,人事亦一樣,倒是在荒唐上見好。

這次我出門,母親正在橋下祠堂裡拜龍華會,玉鳳聽我忽然說要動身,她定要燒了一碗桂圓給我吃了走,兩人又謙讓一番,我只得吃了。人世這樣荒唐,但又是這樣的真實,使人感激。這時大路上有個頑童望見我們兩人在樓窗口,就叫道:“蕊生的老婆!”玉鳳笑起來。

《今生今世:我的情感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