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先生去日本就醫,南京頓覺冷落。我亦越發與政府中人斷絕了往來,卻辦了個月刊叫”苦竹”,炎櫻畫的封面,滿幅竹枝竹葉。雖只出了四期,卻有張愛玲的三篇文章,說圖畫,說音樂,及桂花蒸阿小悲秋。是時日本的戰局已入急景凋年,南京政府即令再要翻騰一個局面,也是來不及的了。我辦苦竹,心裡有著一種慶幸,因為在日常飲食起居及衣飾器皿,池田給我典型,而愛玲又給了我新意。池田的俠義生於現代,這就使人神旺,而且好處直接到得我身上,愛玲更是我的妻,天下的好都成了私情,本來如此,無論怎樣的好東西,它若與我不切身,就也不能有這樣的相知的喜氣。
我從愛玲把這種定型來解脫。原來中國民間對於現代西洋的東西,是像唐人詩裡的:
石家金谷重新聲,明珠十斛買娉婷。
此日語笑得人意,此時歌舞稱人情。
只管無禁忌的採用,但凡稱心得意即為好。文明無須自衛,衛道或護法皆只是喪氣話。可是要這樣乾淨,我還久久未能。
我只是想要做到自己身上沒有學習得來的東西,且不可以私意去干涉人世。
張九齡詩:
蘭葉春葳蕤,桂花秋皎潔,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我小時讀它,心竊愛好,焉知長大後跟人們說為社會為革命,把修身都來忘了,要到如今我才又有此身,而且我與天下國家才亦有了新鮮的相關意。我亦豈有與壯士論交,美人誓盟,卻不過是與世人像這樣的聞風相悅罷了。
漢樂府:
大婦織綺羅,中婦織流黃,小婦無所為,挾瑟上高堂,丈人且安坐,調絲殊未央。
我亦且做個無所為的人,因我尚有許多知識與感情未清算,要與中華民國這一代為知音,尚在轉軸撥弦,校正自己。
是年十一月,我就帶了沈啟無關永吉飛漢口,池田同行,計劃是接收《大楚報》。
飛機飛過江西時,天邊有一派灰暗的雲低垂,下界是南昌在落雷雨,飛機前面卻白雲如海,雲上面一輪皓日,太空中沒有水汽與塵埃的微粒反射,這日光竟是無色的,且亦分不出是春夏秋冬。有時飛在雲層下面,才又看見閭闔在緩緩移過,白雲朵朵著地生在田疇上。但那洪澤湖諸派水,大別山眾峰巒,使人只覺其如陳列館裡的地形模型,有太古洪荒時代的寒冷。飛機如此定定的在空中飛,我寧是多眺望窗外的翼背,風吹日曬中,惟有它與我近。
及至望得見武漢了,飛機漸漸低下,武漢的萬瓦鱗次迤邐展開,我即刻好像到得家裡。下機後坐報導部來接的汽車,只覺街道如波濤,泥士與路邊的籬落草樹都於人親,而燈火輝煌處,是還比天上的星辰燦爛更好。
我此來亦豈有為一代大事,卻只是承眾人的盛情,我亦就無可無不可。我也許連豪傑的氣概亦沒有,每於人世的真實處,我寧只是婉約而已。我若有為國為民,亦不過是像:
偶賦凌雲偶倦飛,偶然閒慕遂初衣。
偶逢錦瑟佳人問,便說尋春為汝歸。
龔定庵這首詩,被王國維評為輕薄,但王國維是以尼采哲學附會《紅樓夢》的人,他不知漢文明是連楚辭都嫌太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