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漢口即接收了《大楚報》,可是要辦好《大楚報》亦並非容易,一則淪陷區的報紙人民不喜看,二則編輯人員的技術水準很差,三則空襲下長江的船舶漸已斷絕,四則現有的發行網在日本人與朝鮮人手中。
我便先來立起這報館的骨力,第一日的社論即是告日本人,說日本人的傲慢是藐小,要他們明白這裡是在中華民國的地面上,而且戰爭的全面形勢對於日本已臨到了天命不可兒戲。這篇社論即刻連蔡甸這等鄉下的販夫走卒路上相遇都互相告語。
對編輯技術我是用檢討會,每日午後召開一次,也不過是二十分鐘,我來指出當天報紙上的錯誤及不足之處,按照各人的責任,命令其在限定的期間內改進,而且要做到他們自己曉得當心,漸漸的我可以放手。又對業務部我是凡查出誰有私弊夾賬,一律初犯告誡,再犯記過,三犯開除。鉛字從前用了半年都不換,現在亦做到了每個月全部換上新鑄的,若是條件好,當然還可以每天換一次。
我對什麼都可有可無,但事情上手,即不許有一點苟且,報館裡我樣樣都親手摸到,只覺凡事做得來條理明達,亦即是人的精神氣爽。可是我從來做怎樣的事亦沒有忙逼過。及規模已立,我就讓報館自己進行,把業務都交給沈啟無,編輯則交給關永吉,我則寫寫社論,每天到報館只要隨意看看,我只覺這樣的與職員及印刷工人之間彼此心意安定,就已很好。我與職工皆是平人相見,薪給的差別極微,且我雖素性不善理財,卻竟也做到了報館自給自足,每次提高待遇,都不等他們要求。可是這樣平等,而且不干涉,亦自然江山有主,凡事令出必行,不用去想到民主或獨裁。
做事情原是個志氣,便怎樣的現代機關,亦可以其人有餘。我開除總經理及工務課主任時,也想到過他們可能聯檔罷工,但罷工我亦照常可以出報,即或幾天不能出報,亦沒有大關係,又甚至竟然坍倒了,但坍倒一個《大楚報》,亦天地日月依舊無恙的,若說這樣於我會失面子,我更不以為意,所以我就決斷了。同時我從朝鮮人手裡收回各地發行網,追索欠款,不怕他們少一個錢,如此徹底禁絕了向民家及商店強銷,那決斷亦並非全仗我有大的外交背景。
我經管過現代的行政機關及產業機關,覺得怎樣的現代技術組織,亦仍要是做人的本色。解放初期的共產黨能那樣的逢山開路,遇水迭橋,亦只因其與中華民國一代人的大志相結,而其主義與鐵的紀律,則到底使人墮落罷了。工作效率亦只是一個人做事要敏捷,手腳乾淨利落,若必說這是現代工業氛圍,則反為有巫魘。
所謂現代,不過是有今天的可喜愛,人與事物的素面相見,人與人的素面相見,沒有巫魘與機心,世界就清平。彼時我在漢口辦報,即這樣簡靜。
外交的事,亦雖在今天,仍使人懷念二千年前的鄭子產與魯仲連。外交還是人比政策更重要,而權術如打撲克的攤牌,則更在其末。我卻覺得外交亦不過親與敬,親則有人,可以王道無外,敬則有己,只是個謙謙君子。
我每與人鋒芒相逼,但從來不去著意到卑與亢。我與他們見面,只是小時母親教我的端然,故雖飲燕終席,亦從來不至於醉。我才曉得帝王稱為天子,他在天地的面前只是個聽話的子弟,而他若有話說,遂亦就是天語綸音了。外交的折衝可以是更在進逼與讓步以上的止於禮,而最高的外交則還可以是無折衝。
我竟不曾與日本辦過何種轟轟烈烈的外交。我初到漢口,只與福本隊長說過一回,就釋放了前此被關在那裡的幾個新聞記者,而此後亦不再有逮捕記者或教員學生的事發生,簡單到不成為一個交涉。新聞檢查,是三品報導部長下令取消,更不等我抗爭。又如日本在鄉軍人曾要襲擊《大楚報》,還有一些日本人與朝鮮人因我斷了他們的包銷報紙,及漢口的流氓,因我反對,以致他們開不出賭場,都到憲兵隊及及報導部聯絡部密告我,但三處都不受理,連不與我說知,既無事故,當然甚麼外交行為亦不能構成。漢口前時曾有學童口出敵意的言語,被日本兵摜死在江邊石堤上,我留心著,看看可有類似的事件發生,決意嚴重交涉,但是日軍近來亦不再給我這樣的題目。
京戲水漫金山演打仗,變成戲耍槍花,真實的陣前偏有此閒情。《西遊記》裡孫行者豬八戒戰鬥正當緊關頭,亦每每說話好白相。原來因為簡靜,所以可有文章,我寫的社論便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