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詩:“黃鳥飛來立,動搖花間雨。”就像是說的我在溫州。我在溫州,總是處處小心,因為憂患是這樣的真。但是我亦隨緣喜樂。
舊歷年關,溫州街上一般是魚鮮攤南貨店綢布莊熱鬧,那些魚鮮南貨與布料還在攤裡店裡莊裡,就已像在除夕灶下的都是年貨,像元旦穿在身上的都是新衣了。而我與秀美,單是看看亦好的。我與秀美,除夕是外婆家裡做起一桌菜,房裡無處擺,只能擺在房門口頹簷下,先供天地,然後叫鄰舍來分歲。秀美還備了紅紙封包,分給隔壁阿嬤家的小孩及外甥壓歲錢。秀美有個妹妹,住在城南,娘家少走動,她今帶了兒女來看阿姊。我這個姑爺,也著實做得過,有妹妹家來請,還有阿嬤家也還請,這都是罩秀美的牌頭。
正月初一街上店家都關門,每隔幾家有敲年鑼年鼓,日色在地,只見遊人穿的新衣服,小孩手裡都拎一對大紅包頭去親戚家拜年,解開來卻只得十幾顆黑棗或桂圓。我與秀美亦去五馬街走走,只覺什麼事情亦沒有。又轉過巷後,見燕麥青青,已是春天的氣息了。
立春,舊歷上寫著寅時春至,要半夜過後。外婆與隔壁阿嬤等候迎春,叫我與秀美先睡。及我被喚醒,已外面四處放炮竹,城中千家萬戶都在迎春了。外婆拿紅豆湯到床前與我吃,秀美原來早已起來,此刻聽見她在阿嬤家廚下一道說笑做湯圓。這迎春而非迎神,真有好意思。頃刻之間,果覺庭樹房櫳,連堂前灶下,連人的眉梢,連衣櫃角隅裡,都是春來到了,如同親人,處處都是他。
正月裡是家家都有人來客往,待飯待點心,連鄰婦抱了小孩來沿階小椅子裡坐坐,在日頭下說一回話,亦被作客人看待。我們的鄰舍,左首當小學校長的一家是自成一院落,那男人兼任鎮長,是個國民黨員,有些高不可攀,惟他的妻偶亦過來我們這邊沿階坐坐,還隨和些,且也叫秀美阿娘,溫州人叫阿娘是姑姑。右首即是阿嬤家,只住一個廂房間,卻有堂前公用。阿嬤家大的兩個兒子,一個做裁縫,一個做店伙,都是二十幾歲,還有一個頂小的才四歲,是遺腹子。他們平常吃蕃薯的時候多,炊米飯的日子少,但是此地這樣的人家毫不慚愧,亦不見貧窮得淒慘。阿嬤雖然過日子的事耿耿在念,她卻也不怎麼憂,兩個兒子已經成長出道了,只覺天下世界的日子總要這樣過,但凡佳節良辰,對於人情禮節非常肯定。後面打紙漿的人家又是自成一院落,比起來就見得殷實,我有時走後門經過,他們倒總是客氣招呼的。
秀美是住在何處都比我自然,與世人無隔。我每見她坐在簷下與鄰婦做針線說話兒,總驚歎她的在人世安詳,入情入理。便是那阿嬤與後院少婦,連同那手抱的小兒,亦都是宋人平話裡的,明清小說裡的,民國說書裡的街坊人家人,她們或妍或媸,人相各有不同,卻皆在人前有個周公之禮,把人世看得很肯定,時勢無常,她們還是有常。便是那阿嬤的弟弟,他靠一根扁擔養活一家,每日天未亮即到小南門魚鮮蔬菜行批了貨,挑到小菜場趕早市擺攤販賣,午後收攤,彎過來看他姐姐,也著實是一條堂堂漢子。
正月初五是小周生日。我們住的竇婦橋,徐家台門右首即是准提寺,我與秀美去觀世音菩薩座前行了香。秀美倒是不介意。她亦有所祈,祈我平安,祈她自身清好,祈小周與世人皆消災得吉。中國人的祈願,意誠而不作哀懇,因為對人世的好情懷,亦只如水面風來,有荷花荷葉的氣息。且人與菩薩各有端莊與洒然,兩不可褻瀆,彼此尊重,用不著要到求情的地步。
初八日,與秀美去上新年墳。秀美的父親在世時百無心思,惟嗜酒無剛骨,窮到把女兒都賣了,如今這女兒卻與女婿來他墳前拜掃,只覺恩怨都已解脫,千種萬種複雜的感情,到底還是止於禮,人世就明淨悠遠。是日田畈上走了許多路,溫州是地氣暖,此時已油菜花黃了。
十五日到海壇山,看廟戲。山下即甌江,一埭街密密排排都是海貨與竹木米糧雜貨的行家棧家,甌江的水平堤,直要打上店門前來。這埭街原在城牆外面,舊時這裡的城牆是在沿海壇山半腰,附近有葉水心墓,斜陽古碣,令人想南宋當年。海壇山上的廟是漁人舟師所建,所以廟門畫的不是神荼鬱壘,而是戲台上扮的女將,珠冠雉羽,繡袍罩鎧,卻又手裡執的是一隻蕩菱船的槳。殿上供的神像,許多匾額,正中一塊是“海晏河清”。廟門內正對大殿一個戲台,正在演戲,鑼鼓管弦與同戲台下鼎沸的人聲,吃食攤玩具擔的吹哨叫喚,與同殿上的祭饌豐隆,香煙繚繞,恰如秦軍與項羽軍對陣,武安瓦屋皆震,可是又清越縹渺,不但那嘹亮的笛腔,連鑼鼓亦似道調,我們看了下來到半山腰,還佇立聽了一回。而在這樣的熱鬧場所,是如同西湖香市,我與秀美一個像許仙,一個像白蛇媳娘。
此後即是愛玲來。及愛玲回上海,我與秀美日常少出去,只在家門口附近走走。此地大士門有明朝宰相張散正告老還鄉,欽賜邸宅的遺址,當年事跡,至今溫州人能說,而里巷之人說朝廷,即皆是民間的奇恣,又出後門是曲曲小巷,路邊菜園麥地,不遠處覆井出簷亮著一樹桃花,比在公園裡見的桃花更有人家之好,時令已是三月了。
三月三欄街福,五馬街百里坊皆紮起燈市,店家門前皆陳設祭桌紅氈,每隔數十步一個綵牌樓,搭台演溫州戲,木偶戲,或單是鼓樂。還有放煙火,舞獅子。中國民間的燈市與戲,是歌舞昇平,此意雖在亂世亦不可少,見得尚有不亂者在。夜裡我與秀美去看,一派笙歌,燈市百戲裡有我這個人,就如同姜白石詞裡的:
兩桁珠簾夾路垂,千枝紅燭舞僛僛,東風歷歷紅樓下,誰識三生杜牧之。星河轉,月漸西,鼓聲漸遠行人散,明朝春紅小桃枝。
我今不被人識,亦還跟前有秀美,且明朝是吉祥的。看燈回來,沿河邊僻巷,人家都睡了,我與秀美在月亮地下攜手同同走,人世件件皆真,甚至不可以說誓盟。
可是憂患亦這樣的真。報上登載行政專員公署發動突擊檢查,城內分區挨次舉行,這雖是為對付共產黨,但我當然心驚。時已陽曆四月,一日忽有個兵來門前張望一回,穿過後院去了,秀美駭得臉都黃了,立時三刻同我離開外婆家,但小南門她的妹妹家亦不可以暫時隱避,只得又奔諸暨,當晚下船離開溫州。夜半船開,夜艙裡並鋪的客人都睡著了,秀美在被內抱住我,忽然痛哭失聲道:“我心裡解不開了!”她知此去斯家,不能不顧忌,等於生生拆散夫妻。人家夫妻是尋常事,惟她艱難貴重,這樣命慳。
前次來時,從麗水坐船到溫州,一宿即達,現在上去是逆流,又值水漲灘急,舟師用櫓用篙撐了三日。晚泊一處,上去村中正在演木偶戲,露天下山勢陰黑,江流白漫漫,星光都是水氣,那木偶戲是演的觀音得道,唱詞只聽見尾腔都是“唉唉唉”的歎息之聲。原來處州之地,宋朝方臘聚眾以叛,如同黃巾紅巾的有一種巫魘,連我聽了亦心裡解不開了。
翌日又泊一埠頭,上去倒有一條小街,見一家在剝剛從地裡拔來的蠶豆,秀美問可賣否?答不賣,只得走回來。我不免微慍,覺此地的人情澆薄。秀美卻道:“想起出門人的難,我們下次遇有過路人要些什麼時,總得辦也辦來給他們。”她是一切感觸皆歸結於做人的道理,像《詩經》的曲終奏雅,世上自然平靜。
到麗水後仍坐黃包車到縉雲,這回是從縉雲趁長途汽車到諸暨縣城,此去斯宅只有一程了,在宿夜店裡秀美又潸然淚下,人生實難,現前可惜,我想了兩句句子安慰她:
瀛海三干人世靜,蝃蝀千里女郎愁。
要她莫磋文齊福不齊,她的今生總也是奇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