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張鷟的遊仙窟,寫尚未見十娘,先聽見內室琴聲,就“下官聞之,不覺氣絕”,我看了大笑,這樣強烈,但是可愛,而且滑稽。我在溫州,憂患的強烈便像這樣。
我總算結識得劉景晨先生了,在此地多少可以安全,但將來我還是要出去到外面天下世界的,那裡的熟人經過這次浩劫,已經蕩盡,我得事先佈置,想法子結識新人。我就寫信與梁漱溟。是時梁先生調停國共無結果,仍到四川北碚辦勉仁書院。京滬文化人一齊批判梁先生的學問思想不該不合於唯物論辯證法與唯物史觀,《觀察》雜誌上常有梁先生的答辯。
我信裡說他於學間之誠,可算今日中國思想界第一人,惟於己尚有所疑,未能蔚為眾異,如內丹未成,未能變化遊戲,卻走魔走火,諸邪紛乘,而欲以謙虛之心臨之,與之論難,以為此亦慎思明辨之機,其實是惑。且秦興而喋喋者自熄,漢興亦喋喋者自熄,自古喋喋眾說未有因論難而被掃清的。中國今後將有秦興,抑或可免此一劫而直接就開出新的漢朝,此則尚有天意存乎其間。惟志士為學,慎思明辨自有本義。釋迦論外道,孟子難楊墨,是其學之行,非其學之所由成。學之所由成,是先求己之能止於至善,即或知識尚有缺疑,亦但照之以明。否則知識亦是逐物,其入愈深,其出愈難,與時流葛籐堆裡摔角又幾時得明辨?
梁先生當即回信,說:“幾十年的老友中,未有針砭漱溟之切如先生者。”信裡並且問到我的生活,他想怎麼斜刺裡跳出了一個張嘉儀。從此我就與他常通信,把我在開手寫的《山河歲月》告訴他。一次他信裡說:“至今接得的尊函五封,皆與在中大的友人傳觀,事前未曾徵得先生的同意,尚乞恕之為幸。”
《山河歲月》起初不叫這書名,我在與外婆同住的柴間屋裡開手寫,是八千字的一篇論文。另寫變成三萬字,與劉景晨先生看了,劉先生道,意思是好,文章要改。我又改寫,不知怎麼就增到六萬字,劉先生只看得一半,說還是不行。他道:“你這是一部極莊嚴的書,但你的文字工夫如雞雛尚未啄破蛋殼,叫人看了替你吃力。可是且放在這裡,待我看完它。”這部書後來費時數年,幾次易稿,在雁蕩山時曾達廿三萬字,最後又刪成十四萬字在日本出版,將來再回大陸,只有焚香以告劉先生之墓了。
《西遊記》裡孫悟空說:“想我老孫,一生只拜三個人,西天拜佛祖,南海拜菩薩,兩界山師父救我脫難,我拜他四拜。”我是生平不拜人為師,要我點香亦只點三炷半香。一炷香想念愛玲,是她開了我的聰明。一炷香感激劉先生,是他叫我重新做起小學生。一炷香敬孫中山,是他使我有民國世界的大志。半炷香謝池田篤紀,最早是他使我看見漢唐文明皆是今天。
那劉先生且又對我施了無心之恩,是他介紹我進溫州中學教書,我也虧得有此。我是妖仙,來到人世的貴人身邊避過了雷霆之劫。人世最大的恩是無心之恩,父母生我,是無心的,四時成歲,是無心的,白蛇娘娘報答許仙,那許仙當初救她也是無心的。而我躲過了雷霆之劫,即刻又很高興。
教書的話,也是劉先生想到提起的。一日他道:“你做單幫生意,我覺可惜了,教教書如何?還於做學問相宜。”我巴望不得他說出這一句,但是我仍裝作平靜,答道:“這個我未想到,因如今當教員要資歷,我的資歷好像不夠似的,且在戰時都丟失了,大亂之後,又那裡去補?”劉先生道:“溫州中學我給你介紹,但目前還是三月裡,要等到暑假後。資歷不資歷,我可寫信與李超英。”浙江省教育廳長李超英也是劉先生的學生。我因說謝謝。此後他不再提,我亦不問,因劉先生既已說了,他必然做到的,我若催問,便為小氣。
梁先生的來信,我亦給劉先生看了,他說梁漱溟比馬一浮好。梁先生世俗,亦多有錯誤,但是像維摩詰經裡說的:“以眾生病,是故我病。”我這樣一引用,焉知劉先生不然,他道:“其實萬姓何嘗有這樣多疾病。”我當下憬然。原來悲憫激昂的話,多半是自身不得清安。民間是有王者興,即百花開放,王者未興,亦像花謝後花開前,有著意思無限。我這樣被輕微的叱責有過幾次,但劉先生是喜歡我的。
但是教書的事不知道到底行不行。又將來如何再出去到中原,亦只是這樣想想。惟我對於尚未成為事實的天機每有一種竊喜,私心慶幸。只有一次讀到文天祥的七哀詩,他被俘北去道中所作,提到兒女的,有“一雙白璧委道傍”,還有提到他的妾:
天崩地裂龍鳳殂,美人塵土何代無。
我大受震動,有好幾天竟是心裡解不開。我就生起氣來貶了它。還是李陵的詩好:“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時。”感情一轉就轉過來了,這才是天性有餘。
我現在讀書總要拿來比到自己身上,於身親的即是好,於身無益的即是不好。有時我無端想起家鄉的清風嶺,王氏節婦也是被元兵所俘,在此投崖,我誦她石上的題詩,誦到:
夫面不知何日見,妾身應料幾時回。
不覺心裡一酸,她的身世與我的不同,且去今已將千年,但人世悠悠,天道渺茫,還是一樣。
我在房裡寫文章,外婆來收拾桌子上的鏡奩茶碗,問道:“你一張紙一張紙寫字?”我道:“寫字可以教書。”一次她把我寫好的一張稿子包東西包掉了。我發起小孩脾氣來,她也害怕了。秀美已到了蠶種場,仍當技師,來信叫我安心,她會寄錢來的。外婆倒是也曉得當值我這個女婿,我卻與她少談天,惟有時要她把秀美小時的事說來聽聽。外婆說秀美五歲時就會替大人手腳,她去河邊洗衣裳,一次跌落水裡,正是晌午,路人看見撈起,已經差一點淹死。九歲患痢,又幾乎不救,這樣的小人兒,生病且很聽話安靜。後來好了一點,胃口不開,買來一隻角蟹給她過飯,她飯吃了一碗。一隻角蟹她吃了三天,小人兒也曉得家裡艱難。阿婆說時,幾次眼淚直流下來,我聽了無限痛惜,心裡想著我必定要待秀美待得更好。
阿嬤她們說外婆福氣好,女孝婿賢。但我與人連少攀談,真是從何賢起。倒不是因為我的溫州話不行,而是一做了知識人,在廣大的世景裡外婆與阿嬤她們使用的言話,我反會不曉得說了。我不過是比前院當鎮長兼小學校長的國民黨員還好一點。還有房東徐家的兒子,在浙大當助教的,他寒假回來我見過一次,比起來,我覺與他還是與阿嬤她們有話可說,這點我真要佩服秀美,她與世人總是可以爰笑爰語。
外婆倒是也有她的朋友,是台門外右首一家的阿婆。那阿婆有子有孫,種菜為生,家門口還擺個小攤頭,賣炒豆針線香煙火柴,家裡還算殷實。他們常時夜漁,網得滿簍小魚,都是四五寸的白條,送來十幾尾給外婆,說:“你家有姑爺,也湊湊嘎飯。”我很愛吃,味道極鮮。有時還送來乾菜,他們自己種自己曬的。那阿婆家我也與外婆去過一次,好像小時我跟母親到荷花塘九婆婆家。
我有時簷下小立,看看庭中的一株小樹,它總還有根,好過我蛟龍離了水。阿嬤在階前揀選做紙漿用的樹皮樹筋,溫州的小戶人家婦人多從紙坊領來這樣的東西,已經搗過一次的,攤在筐裡,閒下來就揀揀,賺的工錢也貼補貼補每天的小菜。這阿嬤,便亦勝過我,她在人世是有根的。她的大兒子去年到上海做裁縫,按月寄錢來家,也糴得米,也買得柴,不必吃地瓜過日子了。
轉瞬清明。阿嬤的兒子從上海回來上墳,且定新婦,是親鄰處他皆有上海帶來送人的東西,給我也有一支牙刷,一塊肥皂。這次他在家要住一個月,每日拜親訪友回來,便在房裡當沿階的窗口裁衣做生活。我聽他講說上海的世面,朋友淘裡,及大世界天蟾舞台這等去處,只覺我真是白住了上海多年,竟像廟裡的神,要說世俗的熱鬧,慷慨忠信,還是這班做手藝的人有風光。那阿嬤當然得意她的兒子,今天已經出山了,抵得過多少仕宦顯達。中國民間是小孩帽上綴的金字,雪白與粉紅兩種米粉做的連環糕上印出的字,也都是“狀元及第”,就有這樣的采頭,而阿嬤的待兒子,與兒子待娘,單是這母子有親,就已經人世有信。
阿嬤住的廳屋樓上原是一瑞安婦人租住,新近換了姓鄭的,一家四口,倒是士紳舊族。偏是此等人家,一窮就分外襤褸淒慘,面孔的線條都變硬,風趣毫無。那瑞安婦人則搬到就近一個尼姑庵裡。她叫陳瑞英,只有一個兒子十八歲,在照相館做事,真真是家徒四壁,看她倒是無事逍遙,快活似神仙,她因丈夫早過,男女之間非常之怕難為情,且是未更世事。去年秀美在這裡,她陪我們去過西山,現在她來陪我到松台上看廟戲。
五六月裡,溫州到處有廟戲。溫州戲的鑼鼓行頭唱做,倒也是堂堂大戲。我在松台山看的是斬顏良,斬韓信,都是斬,見了台上掛出的戲牌我先犯忌,因我也是上戰場的人,因我也是犯法的人。但是戲台上顏良已經出來,我且管看得一看,就竟也走不開了。那顏良,花面甲冑如龍形,手執大刀而舞,好像唐朝舞樂裡的蘭陵王。他舞過一回進去,便出來關羽,關羽不舞刀,而惟是橫刀勒馬,果然好一派神威。跟他的馬前卒一人,作控馬之勢,抑縱騰綽,十分吃緊,只覺真有一匹千里赤兔馬無人可近,戲台下一片聲喝采。如此舞了一回進去,再出來是曹兵連敗,顏良到陣前搦戰,關羽與曹操在小山上張著傘蓋觀看,他忍不住說了:“以關某視之,取顏良首級,如探囊取物耳。”看到這裡,我心裡一酸。那關羽,身留曹營,心在漢室,此豈是顯能之時?
斬韓信的戲也了不起。那韓信,取趙收齊滅楚,開漢朝四百年天下,有十大功勞,封為三齊王,呂後卻把他騙到未央宮,使丞相蕭何數其罪。是時陳豨反,韓信密書教以用兵形勢,書被截獲,蕭何以示韓信。韓信見了物證,他但說:“天下何時都可成可敗,惟惜陳豨無謀。至於寡人,若不帶有幾分反叛,也不是韓信了!”他起行數步,上下四方觀看,蕭何問他,他道:“我仰觀天,天不殺韓信,俯觀地,地不殺韓信,中觀世人,世人不殺韓信。”當初韓信不肯下山,師父許他封過天下的刀槍,都說不殺韓信,不殺韓信,惟叮囑他衣裳不可穿桃紅。但現在卻出來了一個年輕的廚娘,向他擲廚刀於地,叫聲三齊王,你識得天下的刀槍,可知道這是什麼!韓信一呆,便是這廚刀沒有封過。他問廚娘姓名,廚娘道:“我叫桃紅。”當下他想起師父的叮囑,就拾起那廚刀自刎了。真是家常茶飯之事,廚刀鋤頭,使英雄到此心驚。
還有一齣戲是比干丞相被紂王刳了心,出朝門鞭馬而去,街上聽見有婦人叫賣空心菜,他停下來問:“菜有空心,人無心如何?”那婦人道:“人無心則死。”他就大叫一聲跌下馬來死了。比干是大忠臣,被刳了心還能鞭馬荒走,那鑼鼓場面實在緊張感動,然而精誠如白虹貫日,禁不得販婦一言道著,中國民間的口即是聖旨口題破。豪傑不離正常,物物平易無浪漫,此所以雖像紂王的無道,人世亦仍有其清平。
就在竇婦橋離我住的徐家台門左首幾十丈路,張氏宗祠門前隔條大路,一個戲台上也在做戲,我去看了碧玉簪。碧玉簪我小時在胡村看過,是嵊縣戲演,亦有是紹興戲演的,如今又看溫州戲演。演書生娶刑部尚書之女為妻,親迎之夕,遭女家表哥妒忌,冤誣新婦不貞,他怒在心裡,但是不說出來,惟不與共枕席,新婦問問他,他出口就是一句賤人,如此非一。新婦的眼淚只往肚裡流,有道是“爹娘看我如珍寶,冤家當我路邊草”。但他總是自己的親丈夫,對婆婆更其要孝順。新婦娘家回門,好女兩頭瞞,爹娘問起,她總是說婆婆與丈夫待她好好的。她生在倫常的世景,比起印度的忍辱仙人,她的只是做人的志氣,戲台下的人看了,個個淚落。
那做婆的憐惜這孝順新婦,氣極兒子是個書踱頭,她趕來趕去趕阿龍,想要硬撳牛頭吃水,只急得搥打自己,哭起過世的阿龍的爺來,反是新婦來勸她,她才又收涕以忻。婆是醜旦扮,當頂結的髮髻像一隻牛角,大家叫她牛角髻婆。她舉動滑稽,出言喳七喳八,不上台盤,總之是在士紳淑女之外,然而真是好心爽直人,正大豁達風流,戲台下看的人都對她一片聲喝采。
後來那書生中了狀元,適因某一機緣明白了新婦的被冤誣,始以鳳冠霞帔進,卻遭了拒絕。娘子道的是:“奴家沒有這樣的福份,此生已拼只奉侍婆婆百年之後,去削髮修行罷了。”任那狀元怎樣賠禮,她總是不睬。此時戲台下看的人都說:“應該,應該!”又挽了爺娘來勸解,亦勸解不得她回心。末後還是那牛角髻婆,她道:“我的新婦大娘,阿龍對不住你,只可我做婆的來向你賠不是了。”她待跪下去,慌得新婦趕快先跪下,叫聲婆婆,那眼淚直流下來,才依順穿戴起鳳冠霞帔。於是鼓樂交拜,這才是洞房花燭夜,金榜掛名時,中國民間的女子就有這樣的英氣。
我看了溫州戲很高興,想著我現在看一樣東西能曉得它的好,都是靠的愛玲教我。又我每日寫《山河歲月》這部書,寫到有些句子竟像是愛玲之筆,自己笑起來道:“我真是吃了你的瀺唾水了。”我又焉知就在這六月裡,愛玲來信與我訣絕。
還是今年二三月間,我給愛玲的信裡每講我自己的心境,但不該是那樣的寫法,而且好寫不寫,還寫了鄰婦有時來我燈下坐語,今亦記不清信裡是怎樣寫的了。這一則是我與愛玲,像梁山伯與祝英台,我竟呆神附了體,以致不曉得對方的心意。二則我可隨時隨地與現前景物相忘,但每一想到愛玲,即刻又覺得憂患如新,心裡有點搖幌,且我一直避免與舊識通信,給愛玲的信亦怕或被檢查,故信裡寫的竟如說話叵測。三則,我今使用的言語文字,如小孩乳齒才墮,真齒未生,發音不準確,連自己聽了都未見得能意思明白。所以愛玲那時回信道:“我覺得要漸漸的不認識你了。”而我仍舊得意,因為向來說我什麼,我都是高興的。我還以為她漸漸看我看豁邊,正是蘭成有可以與愛玲爭勝的地方。
其後五月裡,我又寫信去闖禍。我是想如今結識了劉景晨先生,在溫州大約是可以站得住了,且又與梁漱溟先生通信成了相契,將來再出中原亦有了新的機緣,那時我有《山河歲月》這部書與世人做見面禮,這部書我現在一面寫,一面生出自信。我是梅花尚未見蓓蕾,就先已意思滿滿,急得要告訴愛玲,只因我是為來為去都為她。但是怕郵信被檢查,連劉景晨梁漱溟的名字都避去,敘事亦是用的隱語,看這樣的信當然使她狐疑不快,她惟知道我已脫險境,且可以有辦法了。
於是六月十日來了愛玲的信。我拆開才看得第一句,即刻好像青天白日裡一聲響亮,卻奇怪我竟是心思很靜。愛玲寫道:
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這次的決心,我是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彼時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
我才想起一年半前她來溫州,兩人在小巷裡走,要我選擇她或小周,而我不肯。我且又想起她曾幾次涕泣,一次她離溫州的船上,一次是我這次離上海時。此外想必還有哭過,為我所不知道的。
信裡說的小吉,是小劫的隱語,這種地方尚見是患難夫妻之情。她是等我災星退了,才來與我訣絕。信裡她還附了三十萬元給我,是她新近寫的電影劇本,一部“不了情”,一部“太太萬歲”,已經上映了,所以才有這個錢。我出亡至今將近兩年,都是她寄錢來,現在最後一次她還如此。
當下我看完了這信,竟亦不驚悔。因每凡愛玲有信來,我總是又喜歡又鄭重,從來愛玲怎樣做,怎樣說,我都沒有意見,只覺得她都是好的。今天這封信,我亦覺得並沒有不對。我放下信,到屋後籬落菜地邊路上去走走,惟覺陽光如水,物物清潤靜正,卻不知是夏天,亦不知是春天秋天。我想著愛玲的清堅決絕真的非常好。她是不能忍受自己落到霧數,所以要自衛了。趙州當伙夫僧,一日炊飯,見文殊菩薩坐在飯鑊上,他即用鑊槍打去,曰:文殊自文殊,和尚自和尚。禪宗尚有說縱遇釋迦,亦一棒打殺與狗子吃。愛玲的與我訣絕,便亦好到像這樣。而我此刻亦仍如平時與她在一起,看著她看著她,不禁又要歡喜誇讚了。我這樣的在屋後走了一走,就回房裡,而且當即又伏案繼續寫《山河歲月》這部書。
我惟變得時常會歎氣,正在寫文章,忽然歎一氣,或起坐行走,都是無緣無故的忽又唉一聲。我的單是一種苦味,既非感傷,亦不悲切,卻像麗水到溫州上灘下灘的船,只覺得船肚下軋礫礫擦著人生的河床,那樣的分明而又鈍感,連不是痛楚,而只是苦楚。
我當然不會奔去尋愛玲,亦沒有意思想要寫信。但為敷衍世情,不欲自異於眾,過得兩天我寫了一信給她的女友炎櫻。信裡說:“愛玲是美貌佳人紅燈坐,而你如映在她窗紙上的梅花,我今惟托梅花以陳辭。佛經裡有阿修羅,采四天下花,於海釀酒不成,我有時亦如此驚悵自失。又《聊齋》裡香玉泫然曰,妾昔花之神,故凝,今是花之魂,故虛,君日以一杯水溉其根株,妾當得活,明年此時報君恩。年來我變得不像往常,亦惟冀愛玲日以一杯溉其根株耳,然又如何可言耶?”炎櫻沒有回信,但我亦知道是不會有回信的。
那些日子裡,炎天大暑,我常到就近河裡去游水。看著這水,只覺像蓆子的可以晏臥,想它如何會得淹死人?我連不是灰心不灰心,一種心境好不難說,而只是視生如死,視死如生,於生於死皆無貪慾,皆似信非信。佛經裡的“無生忍”,也許就是這樣的。但是如唐詩:“知君用心如日月”,大丈夫行事如生如死,亦不及愛玲說的欲仙欲死,我那愛玲便是比印度諸天菩薩還好。
愛玲是我的不是我的,也都一樣,有她在世上就好。我仍端然寫我的文章,寫到《山河歲月》裡的有些地方,似乎此刻就可以給愛玲看,得她誇讚我。有時寫了一回,出去街上買塊蛋糕回來,因為每見愛玲吃點心,所以現在我也買來吃,而我對於洋點心本來是不怎麼慣的,愛玲還喜歡用大玻璃杯喝紅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