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北
“民國以來,至於今天,是要有一全面的反省。我寫《今生今世》是為此。蓋文明生於格物,而歷史要能打開,人世的現實即是解脫。然亦誠如兄所言,‘不知者讀之,只是羨慕你老婆多’,我亦開心好笑。世俗之人,但能讀之不生厭倦,此即其中必有知之者了。”胡先生在1959年9月25日致唐君毅的一封信裡如此寫道。此書是作者自傳,而亦可謂漁樵閒話話民國。他的“一全面的反省”是對人、對物、對事都有一種親切的觀照與剖析。誠如台灣資深胡蘭成專家杜至偉先生所說:“談《今生今世》,若不從胡所說的這點契入,多少都是隔靴搔癢。”我每讀《今生今世》,亦常常比及自身,把來作為人生的一次次反省。
要說《今生今世》的精彩,知之者心有靈犀,隔之者任憑你口燥唇乾,仍是對牛彈琴。依我看,它是當代版《紅樓夢》,寫人,鞭辟入裡入木三分;描物,浩然有色氣象萬千。一路觀照著民國以來的中國,在在與《詩經》遙相呼應,與《紅樓夢》一脈相承,既是真正中國傳統,又融入了民間的世俗性,所謂中國文明,即是“路上有風景,人家有笑語”。遂在胡蘭成先生筆下展開的,儘是悠悠人世的美麗風景。
胡先生寫《今生今世》,哀而不傷,怨而不怒,處處有著歡喜。民國亂世,雖跌宕起伏,但在胡先生的追述裡,卻到處充滿驚艷的故事,一路皆是悠悠人世。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人人喜歡,但胡蘭成的“韶華勝極”多有人不信。而在我記憶中,是真有那悠悠人世。真山真水不光生於好的時代氣候,更要生於好的人情物意。我們都生於浙東剡城,錢塘流域曹娥江畔,古之東南眉目,幼年記憶至今如新。小小山城,卻山高水闊,天地清曠,處處是景,花開有神。遂有謝公開道隱剡溪,李白夢遊天姥吟留別。所以《今生今世》於我,是如夢亦如真。
對於此書,謾罵者甚多,推崇備至者亦極多。前者不必多言,後者譬如著名詩人柏樺先生即說:“胡蘭成是文學水平的試金石。”又說“胡也是人品人格的照妖鏡”。陳丹青先生則寧可不出版自己的書,也不肯刪減他寫胡蘭成的部分不帶批判的文字。幾十年來,台灣文壇深受胡先生之影響,自不必雲;而大陸當代以來,受胡先生之影響者亦不鮮。據薛仁明先生雲,作家郭松棻旅居紐約時,病中唯讀《今生今世》而感開豁。可是郭松棻並不認同胡先生的見解。這用薛仁明先生的解釋即為:“其實亦說明了《今生今世》在知見之外,另有更真,也更具能量的東西;那可以是書中散發出的光明喜氣,亦可能是胡的向陽性,更可以是其生命映現出的清清朗朗之解脫境界。”
拜讀胡蘭成先生的作品已有六七年時間,起初只是吸引於《今生今世》的文字,益益解脫了我稚澀的青春。以我行過的生命來體驗,《今生今世》可以當做一本閒書,也能當做一本莊嚴的生命修行之書。英雄無賴有真姿,漁樵閒話是史思,我就是被這樣的魅力折服了。其後我認識一位忘年之交,魏國寧先生,是個經商之人,在海外辦實業多年,資產不少,對胡先生亦是推崇備至,常常徹夜抱書,思之不寐,引其與當代管理學之父彼得•德魯克共為一代知音。可惜,這位朋友在兩個月前英年早逝,客死異國他鄉,年僅五十歲。這樣一位企業家,生前即常常購買大量《今生今世》送人,謂之其中有“人世的大信”,有“豐富的人情物意”,有“悠悠的人世風景”。
而我,亦因胡先生,重拾日語,以至翻譯他的著作;又因他的因緣,結識出版界的人,乃至親自編輯他的作品。二十年前,天文姐在台北主持三三書坊擬定出版胡先生的全集,終究願未央,所謂全集只出到第九冊。換了時空,我今仍有此願。一代江山,思之不盡,天意浩蕩,亦即是故人的志不盡。可是人世還得有機緣,有緣無機,或是有機無緣,皆難以成事。《今生今世》的起起落落,也盡在於這個時代的機緣。
那天在南京,我與羅羽先生細數《今生今世》的版本,前後共有近十種。今重新以簡體本獻給大家,雖有不盡人意之處,亦仍是可感激珍重的。
二一二年十月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