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羽
二零一二年十一月,朱天文為昔日同門仙枝的散文集《蘿蔔菜籽結牡丹》殷殷寫序,談及仙枝的成長環境台灣宜蘭,朱天文把它比作恩師胡蘭成浙江嵊縣的胡村。並再次論及:“即使是對胡老師頂反對(黃錦樹)、頂倒味(劉大任)的人,讀《今生今世》第一章<韶華勝極>裡寫的中國民間,不免也只好點頭,劉大任稱讚是精彩的民俗志,黃錦樹則有<世俗的救贖>專論。”
《今生今世》問世已半個多世紀,雖眾謗喧嘩,知音者甚多。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身居美國的阿城曾經將日本漢字版的胡蘭成《今世今生》借給陳丹青,“一年後還回來厚了半公分,上面還有植物油,可能紐約識中文的連餐館夥計都看過了”,後又經陳丹青轉給木心,據說,木心亦有贊語。
陳丹青在他的《多餘的素材》一書中,曾多處摘引《今生今世》片段,肯定胡蘭成的書寫、性情、器識,猶有勝沈從文張愛玲之處。詩人柏樺稱此書為“足以談論的理想漢語之文本” 、“稟承了中國文化正脈之一種”。
在台灣,朱家姐妹及“三三”成員最早發現《今生今世》之成就,朱天文曾有 “石破天驚,雲垂海立”之歎。楊照形容為“一座龐大向度、深奧結構的存在若隱若現,文字只是勉強露出的冰山尖。”近年,後繼者薛仁明更有專著《天地之始》,讚歎其言中國民間之生機盎然,鮮有人能比,“今再讀《今生今世》,更覺得是一部修行之書,胡蘭成以其一生之修行與歷經數千年集體修行之中國民間相互應證,可稱為求道者之言。”
《今生今世》從張愛玲題名到最終成稿,一波三折。早在一九四四年,胡蘭成在其南京創辦的文藝月刊《苦竹》雜誌封底,預告《今生今世》即將出版,“內收文藝散文三十餘篇十餘萬字”,但時局動盪,終未能結集。最初的《今生今世》是何面貌,今已不可考。
抗戰勝利後,胡蘭成輾轉日本,流亡如新,潛心寫作。一九五八年十二月在日本出版並由社發行的這本《今生今世》,是他視為一生集大成之傳世之作。一九七四年胡蘭成赴台,卜居華崗,隨身攜帶的,即是自行校注的版本。當時,遠景出版社的沈登恩得悉他是“張愛玲以前的先生”,跑去看他,擬將《山河歲月》和《今生今世》兩書在台灣出版。
一九七五年,《山河歲月》先行出版,但因趙滋藩、餘光中、胡秋原等人發文批評該書“妄發議論,歪曲歷史”,殃及此後的《今生今世》。原已付排的全書,最後經由胡蘭成自行刪減內容,抽出敏感的〈漁樵閒話〉,裁掉包括<自序>、<漢皋解珮>、<天涯道路>、<雁蕩兵氣>等在內的九萬文字,才得在翌年問世。胡因為《山河歲月》事件,丟了在文化學院的教職,遂搬去了朱西寧家隔壁。因感激朱家知遇之恩,閒時,胡蘭成替他兩個女兒天文天心講授四書五經。
其時,朱天文在讀淡江大學之際,成立了三三書坊,並出版有二十八輯的《三三集刊》。作為“三三”的精神導師,胡蘭成化名李磬、李瑋、翁晉清等,在集刊發表多篇文章。直到一九八一年胡蘭成去世,共在三三書坊出版了《禪是一枝花》、《今日何日兮》、《中國文學史話》、《中國禮樂》等四本書。一九九一年胡蘭成逝世十週年,朱天文用其恩師本名,替他整理出一套九種十本的文集,交由遠流出版公司發行,其中就包括《今生今世》。
《今生今世》的版本,歷來蕪雜。良莠互見,各有所宗。自一九七六年起,台灣遠行、遠景及香港新聞天地雜誌社分別出過刪節版本,二零零四年遠景重出單行足本,惜謬誤較多;二零零三年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版,更是精簡。
《今生今世》最值得重視的版本,當屬社發行的漢字初版。初版分上下兩冊,分別於一九五八年十二月、一九五九年九月印行,其間相差了十個月。後出的版本,當以三三版與之最為接近,不過兩個版本的目錄亦不盡相同。初版共有九章,三三版少了〈有鳳來儀〉,併入第一章〈韶華勝極〉。初版下冊書後,胡加了一段:“右今生今世,自中華民國四十三年三月開始寫,至四十八年三月寫成。文體即用散文記實,亦是依照愛玲說的。承服部擔風老先生為題字,卻誤作今世今生,但是也罷了。”三三版保留了這些交代,卻沒有沿用原來服部擔風的題字,改由龔游琳題籤,但書名恢復為《今生今世》。
二零一三年,香港天地圖書版《今生今世》依照最初刊行於日本的初版,並參照三三、遠景版逐一比並予以校對,糾正了幾個版本的錯誤與漏失。今簡體《今生今世》再版,即參照香港天地圖書版重作修訂,並首次加入《今生今世》各個時期的封面,作為定本。
《今生今世》一書,並非通常意義上的自傳或懺悔錄,胡蘭成不僅將詩的意識引入其間,更摻雜了一系列觀照文明的宏論。胡蘭成用他所親證閱歷的民國史,以一己之眼界,見證江山有思,中國民間之底蘊無限的“貞親”。誠如其初版自序所歎,“我此書便亦如曹孟德的詩的終篇:‘幸甚至哉、歌以言志’。”
是為記。
壬辰年立春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