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島由紀夫,或空的幻景》是法國著名作家瑪格麗特·尤瑟納爾(Marguerite Yourcenar,1903-1987)的代表作之一,此書發表於日本現代作家三島由紀夫(1925-1970)剖腹自戕後十一年,即1981年。這部篇幅不長的評論作品以才華橫溢而又極富爭議的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為對象,從三島的生活背景及與此密切相關的自傳體小說《假面的告白》起筆,大致按照其創作年代順序,依次介紹分析《禁色》、《金閣寺》、《潮騷》、《薩德侯爵夫人》、《憂國》等三島主要的小說、戲劇和電影作品,尤其在四卷本小說《豐饒之海》上揮灑了濃墨重彩,同時探討導致三島不懈鍛造體魄的深層原因、他的政治思想和行動,以及他對「切腹」的執迷,勾畫出三島由紀夫從少年得志走向最終歸途的過程。如作者在分析中所點明,這本書並不是一篇敘述作家生平軼事的傳記,而是以作品為基石和導向,探尋作家的精神歷程的嘗試。
在整篇評論中,作者不僅參考三島由紀夫的大量作品,並且旁徵博引,在縱向軸上將三島的創作置於日本的文學傳統與發展狀況的脈絡之中,在橫向軸上又把他與西方的諸多作家加以比較,通過精妙的分析一步步地將作品中顯現的三島的精神生活和思想軌跡展現在讀者面前。由此出發,作者駁斥關於三島自殺的種種膚淺的解釋,例如《鏡子之家》的失敗、兩度與諾貝爾文學獎擦身而過的失望、創作能力的衰退、《宴後》引起的訴訟案等等,最終將引領讀者面向三島暴烈的死亡事件。即使這一結局的衝擊力仍然沒有降低,作者也未必會贊同三島極端的行為,但讀者卻能通過本書在一定程度上更深入地理解三島,或也可瞭解在一個東西方文化貫通的西方作家眼中的三島的形象。
本書作者瑪格麗特·尤瑟納爾(Marguerite Yourcenar,1903-1987)是法國傑出的小說家、劇作家、詩人、評論家和翻譯家。她原名瑪格麗特·德·克央古爾(Marguerite de Crayencour),「尤瑟納爾」這個名字的發音頗具東方韻味,其實是作家與父親一起用姓氏的字母重新組合形成的筆名。尤瑟納爾從未接受過正規學校教育,但喜愛文學的父親曾為她開闢了一條與眾不同的道路。她從小便接觸大部頭的文學經典作品,閱讀的書類也不拘一格,並學習希臘語、英語等,還曾跟著父親在歐洲各地遊歷,從而從小就獲得了同時代人很難具有的眼界和文學敏感性。她早早地就確立了從事文學道路的志向,在二十幾歲的作品和計劃中就已為未來的重要作品勾勒了雛形。尤瑟納爾最著名的兩部作品當屬1951年出版的《哈德良回憶錄》(獲得了當年的法蘭西學院大獎和費米那文學獎)和1968年問世的《苦煉》(再次摘得當年費米那文學獎的桂冠),這兩部小說為她贏得大量的讀者和聞名世界的聲譽。1980年,尤瑟納爾成為法蘭西學院建立三百五十年來第一位女院士。在就職儀式上,曾大力推舉尤瑟納爾進入法蘭西學院的讓·多爾姆松(Jean D'Ormesson)在答辭中非常中肯地評價這一事件的意義:「……您當然不是第一位入選的人,但您是第一位人選的女性,是學院詞條中的apax,這是生動而和平的革命,單您一個人也許就構成漫長而光榮的歷史中最重要的大事之一。」
小說作品為尤瑟納爾贏得媒體和讀者的關注,但她同時也是一位出色的評論家,她的文學藝術評論文章主要收集在《遺存篇》、《時間,這偉大的雕刻家》、《朝聖與域外》、《牢獄環遊》等幾部文集中。尤瑟納爾的評論涉及的對象相當廣泛:從《羅馬皇帝傳》到阿格裡帕·多比涅的《慘景集》,從瑞典女作家塞爾瑪·拉格洛夫到希臘詩人康斯坦丁·卡瓦菲,從托馬斯·曼到奧斯卡·王爾德、安德烈·紀德等作家,以及米開朗琪羅、丟勒、莫扎特等藝術家,每一篇評論中都閃耀著作家思想的光彩。《三島由紀夫,或空的幻景》可以說是這些評論作品中的重磅之作,在伽利瑪出版社的「七星文庫」系列《尤瑟納爾文集》的第二卷《散文與回憶錄》中,這是唯一一部以單獨一個作家為研究對象的評論作品。日本著名比較文學家千葉宣一稱「該書是法語國家中最早分析論證三島文學創作之秘的代表作」,並將其盛讚為「獻給三島的一部美妙的鎮魂曲」。
在歐美讀者中,尤瑟納爾的名字早已不再陌生,但她真正走入中國讀者的視野還是近些年的事。早在尤瑟納爾加入「不朽者」行列三年後,1986年漓江出版社曾出版《東方奇觀》(即《東方故事集》)和《熔煉》(即《苦煉》),同年長江文藝出版社的《致命的一擊》也與讀者見面。次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東方故事集》的新譯本,1988年花城出版社又為讀者帶來尤瑟納爾最重要的小說作品之一《一個羅馬皇帝的臨終遺言》(即《哈德良回憶錄》)。1987年由柳鳴九主編、漓江出版社出版的《尤瑟納爾研究》則是國內研究尤瑟納爾的最早作品。但這一切似乎並未引起中國讀者的興趣和注意,因為在歐美等國對尤瑟納爾的作品備加推崇的年代,相對而言,她的作品在中國卻經歷十幾年的沉默期,直到2002年,東方出版社推出七卷本的《尤瑟納爾文集》,內容囊括尤瑟納爾重要的小說、自傳和散文作品,上海三聯書店也隨即在2007年到2012年間相繼重新推出了《東方故事集》、《哈德良回憶錄》和《苦煉》。其間,花城出版社於2004年出版其傳記作品《瑪格麗特·尤瑟納爾:創作人生》,其作者若斯亞娜·薩維諾生前即與尤瑟納爾交好,掌握著關於作家生平和作品的諸多第一手資料。這部傳記資料豐富詳實,在1990年出版後獲得普遍好評,是研究尤瑟納爾的必備資料,其中文譯本的出版也為中國讀者瞭解尤瑟納爾本人及其作品打開了一扇窗戶。
事實上,早在對三島由紀夫進行探究之前,日本和東方早就在尤瑟納爾的閱讀和創作中佔有一席之地。尤瑟納爾從少年時代已經開始對東方的探尋。在作家自己列出的一份十五到十八歲期間閱讀的書單中,英譯本的佛經、中國和日本的詩歌選集以及佛陀的生平傳記等赫然在列。從尤瑟納爾零散的讀書筆記中,我們可以看到作家一生都關注著以中國、日本和印度為代表的東方文化及其哲學思想,並閱讀了大量東方哲學、宗教和文學書籍。尤瑟納爾最後的定居地——美國荒山島「怡然小築」(Petite Plaisance)——的書架上,陳列著一百五十多本有關日本的書籍,這還沒有算上禪宗方面的作品。東方思想在作者思想的發展中烙下了深深的印記,日本即是其中重要的一環:「印度,加上日本,是我的一生——或者更確切地說對人生而言——最重要的體驗之一。什麼說法不走調?日本如此隱秘,幾乎與一切關於它的傳聞大相逕庭。它是一種孤立的人類體驗,千百年來在世界的一個角落裡被推向極致,它在超越事實的精神領域方面從自身獲取一切,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1570年(還是1670年?),並且今天人們還遠遠沒有認識到這一點。唯一巨大的豐富來自中國的藝術和思想,這種影響是逐漸的、和平的,並且往往得益於勇敢地融入中國社會的日本人。」
在二十幾歲時通過英語譯本接觸的日本文學作品中,尤瑟納爾尤其對紫式部的《源氏物語》鍾愛有加。尤瑟納爾「帶著一種不同尋常的尊崇與敬重」,將紫式部這位「日本中世紀的馬塞爾·普魯斯特」捧上了她最欣賞的女性小說家的寶座,並認為歐洲文學中絕對沒有任何作品可與這部近百萬字的煌煌巨著相提並論,甚至「在任何文學中都無出其右者」。在這部極其豐富的作品的啟發下,尤瑟納爾創作了一篇小故事,以自己的方式對原著進行解讀和續寫,這也是作家在寫作中涉足日本文學的初次嘗試。「《源氏公子的最後愛情》是為了展現紫式部的小說裡留白的一頁中可能描述的內容而進行的嘗試,這一頁只有一個非常簡單的題目《雲隱》。這便是源氏之死。我們知道他已經隱居於一間寺廟,之後,除了這個題目,我們便一無所知了。所以我嘗試著想像一下發生了什麼。」這篇作品最初發表於1937年8月的《巴黎雜誌》(La Revue de Pavis),後收入《東方故事集》。
此後,日本一直以一種隱秘的方式蟄伏在尤瑟納爾的閱讀和思想中,直到晚年時才在三島自殺這個引信的激發下浮上水面。一封尤瑟納爾致友人的信件顯示,作家在1974年左右開始閱讀三島最重要的作品《豐饒之海》(應該是英文版,法文版1980年才面世),並且給予了作品好評,而要寫一篇關於三島的評論的計劃,在1977年的時候才初見端倪。另外,「七星文庫」年表顯示,1978年時尤瑟納爾「越來越認真地投入到日語的研習中」,1980年作家發表了一篇針對著名日本學家莫裡斯·伊萬的作品《失敗的高貴》的評論,這也是為了理解三島自戕行為的準備工作之一。在經歷近十年的閱讀和醞釀之後,尤瑟納爾在1980年的6月至9月期間終於把長期的閱讀和思考結晶付諸筆端,其成果也在1981年付梓出版。在《三島由紀夫,或空的幻景》一書問世後,作家在次年親自踏上了日本國土,這次旅行對作家來說具有重要意義。西方的許多東方學家或翻譯家,例如阿瑟·韋利,他們為歐洲人呈現了日本和中國的偉大作品,卻不願親自到亞洲一睹東方真顏,寧願保留著頭腦中從東方的文學作品中汲取養分織就的圖景。但尤瑟納爾不贊同這種做法:「我們覺得無論如何,旅行,就像閱讀和與我們類似的人相遇一樣,是不能拒絕的充實生活的方式。」這次旅行讓尤瑟納爾貼近了現代真實的日本,她由此撰寫了一些半遊記半評論性質的文章,收於作者去世後由出版社根據她的創作筆記編纂的文集《牢獄環遊》中,這本文集並未完成,但它卻是作家與日本這個東方國度的緊密關係的有力證明,也顯示了尤瑟納爾對日本文明多方面的關注和探究,從這部文集的多篇文章中,我們可以看到尤瑟納爾對日本古代詩歌、戲劇、園林藝術等的喜愛和思考。
從閱讀紫式部開始,日本一直像灼熱熾烈卻無聲靜默的地下岩漿一樣緩慢地流淌在尤瑟納爾的血液中,而三島由紀夫的出現為作家心中這把向往日本的火可謂開鑿出了一個噴發點。在燦若星河的東方作家中,三島由紀夫的名字引起萬里之外的尤瑟納爾的特別關注,一個重要的契機也許正是前者暴烈的死亡方式。三島浸潤著儀式感的自殺和殘酷的死亡場景,讓與日本萬里之隔的歐洲知識界也不由震驚,這其中當然也包括尤瑟納爾本人。日本學家、翻譯家唐納德·金(Donald Keene)是三島的朋友,在談及三島之死在歐洲產生的反響時,他說道:「1970年11月25日,三島由紀夫的自殺事件,轉瞬間爆炸性地為全世界所報道,無數原本對日本文學了無興趣的人們,也把他們的目光轉向三島由紀夫這個人物。於是,三島由紀夫的作品被競相譯為西歐諸國的文字,而先前已經譯介的作品,則被大量增印後套上廉價的封皮,堆放在世界各個書店的櫃檯上。」
在得到三島的死訊之前,尤瑟納爾也許並非對三島一無所知。早在1956年,《潮騷》就被譯成英文,由美國紐約克諾夫出版社出版,這是三島由紀夫的作品第一次被翻譯成外文在國外出版。法國對三島的關注則要稍晚一些,伽利瑪出版社直到1961年才發行《金閣寺》的法語版。另外,三島曾在1965年和1968年兩度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尤其是第二次提名時,三島獲獎的呼聲很高,但最後他終究沒能摘取桂冠。
因此,三島在去世前就進入尤瑟納爾的視線不是什麼不可想像的事,但是,至少在三島去世時,尤瑟納爾對三島本人和他的作品可能並沒有深入瞭解。在1970年三島由紀夫去世前,其作品的英語和法語譯本並不多,僅有《宴後》、《午後曳航》、《潮騷》、《近代能樂集》等。他最重要的作品《豐饒之海》在他切腹自殺的那天早上才剛剛完成,這也是在他去世前外國不可能對三島有全面的介紹和認識的原因之一。在1971年的一次訪談中,尤瑟納爾甚至一時沒有想起三島的名字,但她毫不掩飾自己對三島自殺這一事件的震驚,並憑借自己對日本文化的瞭解,對自殺這一行為之於日本人的特殊意義提出自己的看法:「今天,自殺這個問題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人們生活在哪個社會中。例如對於一個日本人來說,這是勇氣和意志的某種勝利的最高證明。我在腦海中搜尋就在最近自殺的一個日本人的名字。我相當震驚,因為他在死前四五年曾經接受過一次訪談,在其中他滿腔熱情地談起《哈德良回憶錄》,這本書中經常涉及表現為一種自由的形式的自殺問題。但事實上,在一個日本人看來,這是一個純粹英雄主義的決定。」
尤瑟納爾主要的日語譯者之一巖崎力(Tsutomu IWASAKI)在三島自殺六個月後曾在巴黎訪問過尤瑟納爾,就後者對三島自殺事件的態度,巖崎力從一個第三者的角度談道:「對於她來說,三島的自殺也許同樣迷霧重重。她似乎很難理解三島對《哈德良回憶錄》的讚賞和他被法國及美國媒體故意誇大的『右派思想』,簡言之,也就是他富於戲劇性的死亡,是如何調和在一起的。她的困惑在她臉上顯而易見……我之所以談了這麼久我的個人記憶,是因為尤瑟納爾對三島的興趣首先就在於他的死亡,即使在挖掘了所有的『為什麼』之後,這也仍然是主要問題。」
正如這段話中表現出的那樣,三島由紀夫的自殺無疑刺激到了尤瑟納爾的某根神經,從而引起了尤瑟納爾對三島的濃厚興趣,尤瑟納爾本人也承認她對於三島的特殊關注點正在於此:「對自殺這個主題的興趣是我與三島最重要的接觸點。」長達十年的閱讀、醞釀和創作,其源頭都指向三島的死。三島在作品中反覆描寫死亡和「切腹」,而後最終採取這種日本傳統的悲壯方式結束了生命;而死亡,尤其是自殺這種特殊的死亡方式也正是尤瑟納爾的作品中反覆探討的主題之一,《三島由紀夫,或空的幻景》中的一句話,恰好可以概括尤瑟納爾在寫作中對這個主題進行的思考:「如何熟悉死亡以及死得其所的方法。」值得注意的是,這是本書中唯一一個全部由大寫字母構成的句子,這句話一方面體現了尤瑟納爾對三島作品中的死亡這一主題的解讀,另一方面我們也可感受到作者本人對這一問題的重視程度。
從尤瑟納爾從事文學創作的初始,「死亡」就是一個繞不開的主題,就像尤瑟納爾對三島作品中的這一主題作出的評價一樣,這幾乎成為了她的一種「執念」(obsession)。尤瑟納爾的寫作生涯可以說就是以死亡揭幕的。16歲時發表的處女作——長詩《幻想之園》(1921年)歌頌了在陽光中燒焦了用蠟做成的翅膀的伊卡洛斯,他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人類飛向光和美的執著努力。長詩以菲力浦·德波特的詩句作為卷首題銘:「天空是他的慾望,大海是他的墓穴,/難道還有更美的意圖或更華美的墳墓?」後來,當尤瑟納爾談起年少的作品時,評價相當苛刻,她認為除了這兩句題銘詩以外,全書沒有任何可取之處,但她同時也承認:「這首笨拙的小詩對我來說具有第一塊里程碑的價值,因為它觸及了某些我後來繼續探討的重大主題。」「死亡」的命題由此進入尤瑟納爾的寫作,之後便成為作家一生反覆追尋探索的重要主題之一。
在尤瑟納爾的小說作品中,嚮往死亡,尤其是受到自殺誘惑的人物不勝枚舉。阿列克西對於自己異於常人的性取向,無法輕易吐露內心隱情的痛苦讓年輕的音樂家渴望解脫,死亡和愛情作為一生中兩種交替出現的困擾,滲透進了他的生命。在戰爭的混亂中受到凌辱的索菲,進行過「一次拙劣的自殺嘗試」,但卻只在左胸口留下了長長的醜陋疤痕;為了探尋埃裡克的真心,索菲讓自己的房間在轟炸的夜晚成為一片漆黑中的一點光源,這種行為無異於自尋死路。《哈德良回憶錄》中的印度智者認為「整個世界只不過是由幻象和謬誤織就的一匹布」,而死亡是「擺脫事物的這股多變的潮湧的唯一方式」,哈德良曾親眼目睹他為了與不可觸知、無體無形的神結合而毅然投身火海。羅馬皇帝應允了斯多葛派哲學家的自殺請求,因為他「從未反對過自願的解脫」,而當摯愛之人安提諾烏斯為了他奉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後,哈德良在痛失愛人的煎熬和晚年病痛的折磨中,也曾想到自我了斷,並就死亡和自殺這一問題進行諸多思考,最後唯一阻止他付諸行動的因素就是皇帝作為執政者對帝國的責任心。將世界看成一座牢獄的澤農,為了能安靜地死去,選擇了在囚室裡割腕自殺。尤瑟納爾最珍視的小說人物納塔納埃爾,這個簡單純樸的「默默無聞的人」,也最終在死亡中與自然和世界融為一體。
由此可見,三島由紀夫的切腹自戕對尤瑟納爾來說,是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問題:一方面,在遭遇這一事件之前,尤瑟納爾對死亡、自殺已經作過多方描寫、探究和思考;另一方面,日本的文化背景和思維模式與歐洲思想本就大相逕庭,即使其時尤瑟納爾對日本文化有所涉獵,可能也並不深入。再者,三島由紀夫在大多數日本人看來也是個怪胎,圍繞著這位怪異鬼才一直以來爭論從未停止,因此三島自殺所具有的獨特色彩對尤瑟納爾來說是新鮮的,巖崎力所談到的尤瑟納爾的困惑也就不難理解。
撇開三島不談,日本人對待死亡和自殺的問題有著自己獨特的態度。首先,特殊的自然環境和佛教思想的傳人造就了日本人安於「無常」的特質,這就讓日本人在面對死亡時具有一種坦然的心境。日本國土面積狹小,生存空間極為有限,地震、海嘯等災害不斷,「乃是一個天變地異不絕發生之國家」。災厄頻仍不僅鍛煉出某種堅韌不屈的精神,也讓人們的思想浸潤在深深的無常感之中。生而無常,死卻永恆,「一般人最親密的地點並不是出生地,而是埋葬地。除了死人長眠之處和古廟的位置外,永久的東西是很少的」。公元六世紀中葉,佛教自中國經朝鮮傳入日本,而佛教宣揚的宿命論和「無常」的教義,也深入到日本人的生活和思想中,這種影響在《源氏物語》中隨處可見。安於無常,即可泰然面對生死,因此十七世紀的「俳聖」松尾芭蕉,才能在雲遊之中「拋卻紅塵,徹悟人生無常」,有了「縱死道途,亦屬天命」的覺悟。其次,日本人對自殺有著一種崇尚的態度。美國人種學家本尼迪克特在《菊與刀》一書中,分析得出日本文化是一種不同於歐美的「罪感文化」的「恥感文化」的結論。日本人認為用適當的方式自殺,可以洗刷污名並獲得身後的好評。小泉八雲也認為日本「民族一切異常的勇氣並不在輕擲生命,而在死後之榮譽」。具體論及武士階層,這種思想更是大行其道。「武士道,乃求取死若歸途之道」,這是武士道典籍《葉隱》最著名的句子。《葉隱》要求武士「常住身死」,看透死亡,生死兩難之際要當機立斷選擇死。在這種背景下,「切腹」這種日本特有的自殺方式在武士階層受到了推崇,成為了武士獨有的權利和勇氣、尊嚴、榮譽的最高證明。
對於切腹自戕在日本人心中的意義,尤瑟納爾自有其解讀。英國著名和學家伊萬·莫裡斯的《失敗的高貴》一書,展現了日本歷史上九位失敗者的結局,最後一章則獻給了二戰中日本的敢死隊「神風連」。莫裡斯的作品曾經為尤瑟納爾打開了日本古代宮廷生活的大門,這次又帶她走進了日本人隱秘的精神世界。在與此書同名的評論文章中,尤瑟納爾表達了對這些人物毅然赴死的精神的讚美之情。尤瑟納爾認為,莫裡斯談到的日本的戰敗者或自戕者,與西方採取同樣方式了結生命的人之間涇渭分明,其差別正在於一個「日本所獨有的特點:在赴死的時刻對自然的詩意凝思」。不管是四世紀時的悲情王子大和武還是傳奇英雄源義經,以及平安時代被尊為「學問之神」的菅原道真、十九世紀倡導明治維新、後發動西南戰爭的西鄉隆盛、二戰時日本投降次日便剖腹的指揮官大西瀧治郎和其所領導的神風連,這些不同時代的人物都以悲壯的方式走向了死亡。他們走向歸途的理由各不相同,尤瑟納爾所關注的,是這些人在面對死亡之時的精神狀態,是他們在那一刻與自然融為一體的詩人般的情懷,而這種「與天地萬物的認同感也許能夠部分地解釋這些採取激烈行動的人們赴死時的那種驚人的從容。」
經歷過兩次世界大戰的尤瑟納爾對暴力深惡痛絕,她從不贊同盲目輕易赴死,但在評述日本歷史上著名的武士集體切腹的「四十七浪人」事件時,作家認為此處的暴力卻是高尚的:「圍繞著一場禮儀之爭發生的這一連串的謀殺和自殺是荒謬的:漫步在這些墳塚間的一個佛教僧人如是評論道。然而他可能同樣明白,一切都是荒謬的,以及,可作為日本榮譽問題的例證的這場冒險,顯露了在人類種群中到處存在的暴力。暴力讓我們恐懼,但在這一事件中,暴力因為服務於世界上最純潔的美德之一而變得高尚了:這就是忠誠。面對時光變幻,面對比他們的冒險更加惡劣的災禍,浪人們的聲名依舊留存。手持香燭、米飯和柑橘的遊客們仍能感覺他們近在咫只。」
尤瑟納爾認為這種求死之心和視死如歸的精神來自日本古代的武士思想,而把《葉隱》奉為圭臬的三島由紀夫,他的自戕是繼神風連之後這種精神延續的表現:「正是這一預料之內並精心安排的死亡的選擇讓神風連迷醉,儘管,也許恰恰因為知道這是完全無用的……『向前衝,即使失敗,也要勇往直前!』:古代的武士精神在這裡最後一次迸發……這把火在灰燼下繼續燃燒,三島帶有告誡和反抗意味的自殺證明了這一點,他的自殺同樣是預先計劃好的,並且精心算計到了最微小的細枝末節……」在本書中,尤瑟納爾依然秉持此觀點,在她的眼中,切腹,正是三島心底積蓄已久的「傳統的日本微粒浮上表面」,並以最激烈的方式爆發的結果。對於神風連的自殺式空襲所體現出的精神,三島也曾予以肯定,並與尤瑟納爾一樣,認為這是對《葉隱》的死之精神的繼承:「《葉隱》中的死,乃是晴天白雲般的,令人嘖然稱奇的澄澈明朗之死。現代能夠看見的形態,便是戰爭中被稱為極端慘烈的攻擊方法,那種神風特攻隊的死之精神,恰好令人驚訝地成為《葉隱》思想的註腳。」
在此,需要辨明的一點是,尤瑟納爾尊重每個人為自己的生命做出的選擇,正如哈德良所說,自殺是人的一種自由,「一個人有權決定他的生命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有用」。她讚賞神風連和三島的自戕勇氣,但並不是讚賞這種行為本身,她也曾慨歎,無論是在自殺式襲擊中像櫻花般絢爛赴死的神風隊員,還是塞班島前赴後繼相伴投海的原住民們,面對著如此多生命戛然而止的年輕人,我們不能不思忖,如果這些人繼續活下去,是否會開創更美好的未來,比如是否會避免日本在戰爭的狂熱後陷入迅速隨之而來的以犧牲環境為代價的對工業發展的貪婪追求。「暴力英雄並不總是帶來和平的英雄。」尤瑟納爾所欣賞的,是這種毅然赴死的行為背後直面死亡的勇氣和精神,不管三島執意赴死是出於實現自己的暴烈美學的目的,抑或源自對天皇的忠誠,尤瑟納爾在這其中讚賞的,可能更多的是三島為了心中的目標而不懼死亡的勇氣,像哈德良建議馬克·奧勒留的面對死亡時要「睜開雙眼」的態度。
在對待生與死的問題上,尤瑟納爾與三島由紀夫的看法有不謀而合之處。尤瑟納爾認為,生與死不是對立的兩種狀態,而是互相包含、不斷轉化的。她對待死亡的態度延續古希臘的思想,對她而言,死亡也是人生體驗之一,睜開雙眼直面這一過程,就是直面事物的發展和宇宙的力量;而對死亡進行思考能讓人類加深對自己的認識,通過這種方式,「人類才能夠在宇宙中、在時間中擺正自己的位置,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只不過是曇花一現,因此應該好好充實生命,並認識到究竟是應該追求享樂還是承擔責任。」同樣,在《葉隱》這部要求武士旦旦夕夕都思慮死亡的著作中,三島由紀夫發現了「生的哲學」。三島認為,《葉隱》是把生和死作為同一個事物的兩個方面來對待,它並不是勸人求死,而是尋找生的意義的哲學:「我們每一天在心內承載著死,我們也就是每一天在心內承載著生。《葉隱》以為,這兩者其實是一事兩面,是相同的東西。我們以今日乃是自我人生之最後的意念去工作之時,我們的工作便不可能不會在瞬間綻放出真的生命之欣然與光輝。」那麼既然慮死是為了向生,三島為何最後仍然選擇了死亡?在三島對《葉隱》評論中,我們也許可以找到這一問題的答案:「《葉隱》其實是嘗試著將——死,作為調和所謂太平盛世的一劑良藥。這樣的烈藥,在過去的戰國時代是如日常茶飯般被隨意亂用的。只是進入太平盛世,人們似乎對於死這樣的烈藥,懼之、畏之,避之猶恐而不及。但是山本常朝的著目處,恰是在——死——這劑烈藥裡,發見了療治人之精神疾患的功效。」當在所謂的太平盛世中,只是思慮死已經不足以為人們敲響警鐘,讓人們意識到社會的弊端時,三島毅然決然地服下了自殺這劑猛藥。這種求死是否有意義呢?求死是個人的權利和自由,別人無權干涉;再者,求死之人也許只是過早地看清了別人一世也沒有參透的世界的真相——就像本多眼中那一方湛藍的天空,但卻又無法承受這一真相,因此只有赴死一途,不明個中就裡的他者同樣無權評價。那麼選擇這一解決辦法是否有意義,尤瑟納爾認為答案不在於死亡這一事件本身,而在於死亡對他人的影響,在於「他們的犧牲能夠或不能改變週遭人的心靈」。因此三島的死究竟是一場鬧劇還是一劑猛藥,完全取決於留下來的人們如何看待,取決於心態的演變。如果說書寫的慾望對於三島由紀夫是傳達「武士所特有的具體行動」的慾望,那麼,選擇自殺的慾望以及用近於冷靜的方式對於這個事件的組織,也符合他所探求的帶有武士道精神印記的「行動美學」,並將這種美學的誘惑推向極端化。
中國當代作家莫言曾在《三島由紀夫猜想》一文中寫道:「三島一生,寫了那麼多作品,幹了那麼多事情,最後又以那樣極端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一生,好像非常複雜,但其實很簡單。三島是為了文學生,為了文學死。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文人。他的政治活動骨子裡是文學的和為了文學的。研究三島必須從文學出發,用文學的觀點和文學的方法,任何非文學的方法都會曲解三島。」這也正符合尤瑟納爾在對作家作品進行評論時始終秉持的觀點。尤瑟納爾反對將作者和小說人物等同。上世紀50年代,當尤瑟納爾因《哈德良回憶錄》的成功而聲名鵲起時,曾有人評論「哈德良就是尤瑟納爾」,作家對此說法表示了強烈的反對。在本書中,作家也表示,要從作品出發,從作品中尋找主要的真實。但通觀全書,我們發現作家從三島的作品出發,最終卻走出了作品,走向現實生活中三島的死亡,對此作家也在書中點明:「對我們來說,重要的是看看才華橫溢的三島,被捧紅的三島,或者又回到老問題上,因挑釁和成功而被厭惡的三島,經過了怎樣的歷程,漸漸地轉變成了下定決心赴死之人。」在這個明顯矛盾的問題上,尤瑟納爾耍了一個小手腕,她把三島的切腹自戕看作一部作品,而且是三島最精心籌劃的作品。然而,三島的死亡是真實的,不可能完全將他的死與文學作品同等看待,這一點也造成了評論界的意見分歧。有人認為這部作品是一個西方偉大作家對一個東方偉大作家的鞭辟入裡的評論,也有人認為尤瑟納爾的介紹和分析雖然延續了她的寫作的一貫的優點,但也呈現出致命的缺點,這就是她被三島令人震驚的死亡方式迷了眼,多多少少背離了自己的文學原則。尤瑟納爾在提及創作這本書的初衷時表示,自己之所以評論三島,是因為讀過三島的書後,又看到了許多以三島為主題的荒謬之談,於是決定自己寫一本書,宗旨之一在於「展現一個更加真實的三島」。至於尤瑟納爾展現的三島是否更加真實,評論界的孰是孰非,相信讀者在閱讀本書後,每個人都會有自己心中的答案,但不可否認的一點是,這本書的出現對歐美評論界對三島的認識和評介具有里程碑式的重要意義。
在三島由紀夫切腹之前,法國評論界對他並未關注,似乎只有《新法蘭西評論》(Nouvelle Revue francaise)1967年12月號上收錄了一篇勒內·米察(Rene Micha)題為「三島由紀夫的隱喻」的文章。即使在三島由紀夫去世後的十年間,也就是整個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法國評論界甚至是整個外國評論界似乎還沒有從三島的切腹中回過神來,對三島幾乎一直保持緘默。客觀地講,對於不懂日語的歐美評論家們來說,當時可供研究的資料數量也屈指可數。英國著名記者、曾先後擔任《金融時報》、《泰晤士報》和《紐約時報》東京分社社長的亨利·司各特-斯托克斯是與三島私交甚篤的外國記者之一,也是唯一一位受到三島邀請到富士山觀摩盾會訓練的記者,他於1974年發表的《三島由紀夫的生與死》是有關三島的最早的西文傳記作品。作者不僅從一個近距離觀察者的角度描繪了生活中的三島的形象,也對三島的諸多作品作了簡要的介紹分析,其中不乏一些寶貴的第一手資料。約翰·內森所著《三島由紀夫》(1975)以編年體的形式記敘了三島的生平,尤其是在三島的早年生活、早期創作的素材方面,可與前一本傳記形成互補。這兩本傳記可謂七十年代有關三島由紀夫的最主要的作品。《新法蘭西評論》曾在1971年3月和1973年4月號上刊載過研究三島的兩篇文章,還有以三島為對像撰寫的博士論文,但法國評論界始終沒有推出針對三島的有份量的作品。總而言之,尤瑟納爾的這本小書可謂是法國乃至歐美評論界對三島由紀夫靜默的十年的終結,在這一點上,《三島由紀夫,或空的幻景》無疑具有開創性的意義,用別具一格的視角,引人走入三島的富有張力的作品世界與傳奇的人生軌跡。
索叢鑫 姜丹丹2013年秋
- [1] 此處即唯一一次。本注為原文譯者原注。
- [2] 桂裕芳、吳康如譯:《法蘭西院士就職演說》,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6年,第85頁。
- [3] 千葉宣一:《三島文學的國際評價》,《三島由紀夫研究》,葉渭渠、[日千葉宣一、[美]唐納德·金主編,開明出版社,1996年,第349-350頁。]
- [4] Source Ⅱ,Paris,Gallimard,1999。
- [5] 若斯亞娜·薩維諾著,段映虹譯:《瑪格麗特·尤瑟納爾——創作人生》,花城出版社,2004年,第566頁。
- [6] Marguerite Yourcenar,Les Yeux ouverts ,Entretiens avec Matthieu Galey,Paris,Centurion/Bayard Edition,pp.116-117.
- [7] 出處同上。
- [8] 1974年8月12日尤瑟納爾寫給勒內·埃蒂安博爾(Rene Etiemble)的信中說道:「我最近讀了三島四部曲的前兩部小說,儘管存在著某種拙劣,或者正因為這種拙劣,我覺得小說非常有趣。」Marguerite Yourcenar,edition etablie,presentee et annotee par Michele Sarde et Joseph Brami avec lacollaboration d'Elyane Dezon-Jones,Paris,Gallimard,1995,(folio:2983),pp.568-569。
- [9] 見1977年3月23日尤瑟納爾致讓娜·加雷庸(Jeanne Carayon)的信件。Lettres a ses amis et quelques autres,op.cit.,p707。
- [10] Marguerite Yourcenar,Œuvre romanesques,Paris,Gallimard,p.xxxi.
- [11] Marguerite Yourcenar,Essais et Memoires,Paris,Gallimard,p.701.
- [12] 唐納德·金:《三島由紀夫的世界》,《三島由紀夫研究》,第1頁。
- [13] Marguerite Yourcenar,Portrait d'une voix,,vingt-trois entretiens,Paris,Gallimard,2002,pp.109-110.
- [14] Tsutomu IWASAKI,Yourcenar et Mishima,paru dans La Lettre n°6,Paris,Maison de lq culture du Japon a Paris,2000.p.1.
- [15] Portrait d'une voix,vingt-trois entretiens,op.cit.,pp.383-384.
- [16] 譯文摘自《瑪格麗特·尤瑟納爾創作人生》,第60頁。
- [17] 同上。
- [18] Œuvre romanesques,op.cit.,p.117.
- [19] Ibid.,p.397.
- [20] Œuvre romanesques,op.cit.,p.411.
- [21] 小泉八雲著,胡山源譯:《東方之魅》,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1年,第196頁。
- [22] 小泉八雲著,楊維新譯:《和風之心》,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1年,第17-18頁。
- [23] 松尾芭蕉著,陳巖譯:《奧州小路》,譯林出版社,2011年。
- [24] 《東方之魅》,第195頁。
- [25] Essais et Memoires,op.cit.,p.322.
- [26] Essais et Memoires,op.cit.,p.323.
- [27] Ibid.,p.638.
- [28] Essais et Memoires,op.cit.,p.329.
- [29] Ibid.,p.197.
- [30] 三島由紀夫著,隰桑譯:《葉隱入門》,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年,第107頁。
- [31] Œuvre romanesques,op.cit.,p.501.
- [32] Essais et Memoires,op.cit.,p.329.
- [33] Portrait d'une voix,vingt-trois sntretiens,op.cit.,p.97.
- [34] 《葉隱入門》,第32頁。
- [35] 《葉隱入門》,第23-24頁。
- [36] Essais et Memoires,op.cit.,p.378.
- [37] Giuseppe Fino,Mishima,ecrivain guerrier,Traduit de I'italien par Philippe Baillet,Editions de la Maisnie,1983,p.85.
- [38] 莫言:《會唱歌的牆》,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104-105頁。
- [39] Les yeux ouverts,entretiens avec Matthieu Galey,op.cit.,pp.397-3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