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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價一個同時代的大作家總是困難重重:我們缺乏時間的距離。如果他屬於和我們的文化不同的另一種文化,當異國趣味的誘惑或對他鄉情調的懷疑共同對這種文化發生作用時,要對之作出評斷,就更是難上加難。若是像三島由紀夫這樣的情況,他自身文化的成分與他貪婪吸取的西方文化的成分,即對我們來說平淡無奇的東西與古怪離奇的因素,在每部作品中都以不同的比例混合在一起,同時也產生多樣的效果與樂趣,那麼這種誤解的可能性就更大了。然而,正是由於在他的多部作品中有這種雜糅,讓他成為日本真正的代表,那個本身就經歷了劇烈的西方化進程的日本,但無論如何仍然帶有某些恆久不變的特點的日本。在三島身上傳統的日本微粒浮上表面,並在他的死亡中爆發,反過來讓他成為可以說逆潮流與之接軌的英雄日本的見證者——從詞源意義上來說——也是殉道者。

但是——不管涉及哪個國家與哪種文明——當作家的生活與他的作品同樣多變、豐富、激烈,或者有時經過同樣精巧的籌劃時,當人們在兩者中不僅辨別出同樣的缺點、詭詐和瑕疵,也發現同樣的品質,歸根結蒂同樣偉大時,困難就仍然在增加。不可避免地,我們要在對人的興趣和對著作的興趣之間建立起一種不穩定的平衡。人們欣賞《哈姆萊特》而不過問莎士比亞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對於生平軼事的粗俗好奇心是我們時代的特徵之一,報刊雜誌和大眾媒體面向一群越來越不懂得閱讀的公眾,前者的做法更是放大這種特徵。我們所有人都傾向於不僅考慮到作家——從其定義來說,他在作品中進行自我表達;也要考慮到個體——他總是難以避免地分散、矛盾、多變,在此處隱匿不見,卻在彼處顯而易見;最終,也許特別要考慮到人物,有時個體本身(三島即是如此),出於防衛或虛張聲勢的目的,也會致力於投射出這一暗影或映像,但真實的人總是不及或超過人物,並在一切生靈的難以參透的秘密中出生、入死。

這就是產生闡釋錯誤的多種可能性。讓我們繼續分析,但要時刻提醒自己,要在作品中尋找主要的真實:作者選擇書寫的,或不得不寫的東西,才是最終重要之物。並且,毫無疑問,三島如此深思熟慮的死亡正是他的作品之一。儘管如此,一部像《憂國》這樣的電影,一段像《奔馬》中勳的自殺描寫這樣的敘述,為我們理解作家的結局投射點點的微光,並對其作出部分的解釋,但作者的死充其量是證實而不能解釋前兩者。

誠然,這些看起來具有揭示意義的童年和青年時代軼事,在《假面的告白》這樣一篇簡短的生平敘述中是值得研究的,但這些讓人受到內心創傷的片段在這部作品的大部分內容中時時出現,且以不同形式散佈於其他稍晚的小說作品中,這儼然已經成為一種執念,或者說一種相反的執念的起點,並最終扎根在支配我們所有感情和所有行為的強大的神經叢林中。看著這些幻景在一個人的思想中,像月亮在天空中的盈缺變化一樣增多、減少,是很有趣的。確確實實,某些同時期的多少帶點逸聞趣事性質的描述,某些即時做出的評判,正像這種出乎意料的快照一樣,有時會有利於補充、證實或者反駁三島自己在這些事件發生時或在這些衝擊時刻作出的自畫像。然而,我們能夠聽到它們深處的搏動,一如我們每個人都能從內部聽到自己的聲音和血液的微響,這都只能歸功於作家。

最奇怪的事情,也許是童年或青少年時代的三島經歷許多的情感危機,都生發自1925年生於東京的這個日本人接觸過的一本書或一部西方電影中提取的一幅圖像。小男孩癡迷於小人書中的一幅美麗插圖,保姆向他解釋,畫中並不像他認為的那樣是一名騎士,而是一個名叫貞德的女人,男孩因此而感覺整件事就像一個騙局,這冒犯了他孩子氣的男子氣概:對我們來說有趣的是,貞德引起他的這種反應,而眾多裝扮成男人的歌舞伎女主角中的一個卻並未如此。日本藝術,即使是在色情浮世繪中,也沒有像我們的藝術一樣經歷過裸體畫像的輝煌時期,因此,在面對紀多·雷尼的畫作《聖塞巴斯蒂安》的照片時第一次射精這個著名的場景中,意大利巴洛克繪畫引起的衝動變得更加易於理解。那具肌肉發達卻精疲力竭的軀體,在臨終時刻處於幾近淫蕩的放縱狀態而顯得虛脫,沒有任何瀕死的武士形象能與之相媲美:因為古代日本的英雄們喜歡穿戴綢緞和鐵編成的鎧甲,並穿戴著它死去。

相反,其他具有衝擊性的回憶卻是純粹日本式的。三島對一個英俊的「清廁夫」——充滿詩意的婉轉說法,意指掏糞工——傾心不已,這是一個在夕陽的餘暉中走下坡道的強壯年輕人形象。「這是第一個折磨我、驚擾我一生的影像。」《假面的告白》的作者把難以向孩子解釋清楚的委婉措辭,與不知名的某一片既危險又神聖的大地的概念聯繫在一起,這或許並沒有錯。但無論哪個歐洲孩子都可能以同樣的方式迷戀上一個健壯的園丁,後者純粹體力的活動和身體輪廓若隱若現的服裝,與一個過於端正和做作的家庭裡的孩子截然不同。在節日遊行的那些日子,年輕的腳夫們肩負供奉著神道神靈的神輿,神靈在這些健壯的肩膀上從街道的一邊搖晃到另一邊,遊行隊伍弄塌了花園的柵欄,這一場面具有同樣的意義,但卻撼動人心,一如它所描寫的蜂擁而入的人群;那個幽居於有序或混亂的家庭中的孩子,第一次,驚慌失措又微醺陶醉地,感受到外界的大風拂過他的身體;那時吹拂他的,就是將對他具有重要意義的一切,即青春和人的力量,以及一直以來讓人感覺像一齣戲劇或一種慣例一般,但卻猛然間煥發生機的傳統;神靈們將以「荒魂」的形式在稍晚的《奔馬》中再現,勳即是其化身,更晚些又出現在《天人五衰》中,直到佛教大空的觀點泯滅一切之時。

在初初試手的《愛的飢渴》這部小說中,主人公是一個由於得不到肉體慾望的滿足而半瘋的年輕女性,在一次狂歡式的鄉野節日遊行中,戀愛中的女人面對年輕園丁的赤裸軀體,從這種接觸中已然感覺到一刻強烈的幸福。但尤其是在《奔馬》中,這種記憶再次出現,明晰清澄,幾近幽靈般,就像這些秋季的番紅花,春天時枝繁葉茂,晚秋時又出人意料地抽出纖弱而完美的新芽,這些新芽以幾個年輕人的形態顯現,他們與勳一起牽引和推動著裝載神社附近採摘的神聖百合花的板車,而窺視者-預言者本多,像三島本人一樣,透過二十多年的時光看著他們。

其間,當作家在一次祭祀遊行中決定讓自己也戴上神輿腳夫的頭巾時,他曾經親身體會過一次這種肉體力量、疲倦、汗水、混跡人群中的快樂交雜在一起的瘋狂。照片顯示他當時還很年輕,並且不同尋常地笑逐顏開,棉質的和服胸口敞開,與其他負載重擔的夥伴毫無二致。只有在幾年前,即有組織的旅遊活動還沒有壓倒宗教熱情的時代,一個年輕的塞維利亞人在安達盧西亞的白色街道上,面對著比肩而立的馬卡雷納聖母和茨岡聖母,才有可能稍稍感受到同樣的迷醉。再一次,同樣的狂歡意象復現,但這次一個證人把它記錄下來,這就是在最初幾次遠行的一次中,三島面對裡約狂歡節的大雜燴人群猶豫了兩夜,在第三晚時才下定決心投入這片被舞蹈糅合、盤結在一起的人潮。然而,最初的拒絕或恐懼的時刻才是尤其重要的,這也將是本多和清顯逃避劍道練習者發出的粗野嘶吼的時刻,但勳和三島本人不久後卻全力發出這種高聲的呼喊。在所有境況中,自省或憂慮總是先於無節制的沉陷或苛責的守紀,後兩者本就是同一回事。

傳統做法是在展開這種類型的速寫前,要先交代作家所處的社會環境;我之所以沒有遵循傳統,是因為如果我們沒有看到人物至少是以剪影的形式在三島身上顯示出輪廓,這一背景就無關緊要。由於整個家族從幾代前開始就已經脫離籍籍無名的狀態,三島的家族尤其讓人印象深刻的一點,是在這一看上去相對容易從外部界定的社會環境中,極其多樣的社會等級、群體和文化交織在一起。事實上,像同時期的許多歐洲大資本主義家族一樣,三島的父系家族幾乎直到十九世紀初才擺脫農民地位,接觸到大學教育——這在當時仍然很少見,且非常受人重視——並獲得或高或低的政府官職。三島的祖父是一座島嶼的父母官,但在一次選舉腐敗案後就退休了。父親,作為政府部門的職員,帶著一副憂鬱規矩的官僚形象,以其謹小慎微的生活方式補償著父輩的過失。在他身上,我們僅僅看到過一個讓人驚訝的舉動:三島對我們說,在一次沿著鐵路邊的田野散步時,他曾三次舉起臂膀中的孩子,使其置於與呼嘯而過的快速列車僅一米之遙的地方,任憑速度的旋風抽打著小傢伙,而後者,已經具有淡泊堅忍的品質,或者更恰當的說是被嚇壞了,沒有發出一聲叫喊。奇怪的是,這個不招人喜歡的父親,本來更希望他的兒子步入公務員的行列而非從事文學道路,卻讓孩子經受耐力的磨練,而三島後來也強制自己進行這種訓練。

母親的形象則更加鮮明。她出身於代表日本傳統邏輯和道德觀念精髓的儒學教師家庭,起初,為了委屈地下嫁給島嶼長官的有貴族血統的祖母,她幾乎被剝奪了對尚且年幼的兒子的一切權利。後來,她才有機會收回孩子的監護權;之後,她對癡迷於文學的少年的文學作品關心有加;為了她,為了讓這個我們誤以為罹患癌症的母親,在辭世時不必抱有未看見血脈延續的遺憾,三島在三十三歲的年紀上,決定根據傳統請一位媒人,儘管在日本這個年齡才考慮婚姻為時已晚。在自殺的前夜,在依附於引人注目的西式別墅的純日式簡樸小屋中,他以他瞭解的方式向父母進行最後的道別。在這個場合中,我們知道的唯一一條重要的評論來自母親,這是典型的母親式的關心:「他看上去很累……」簡單的字詞提醒我們,這起自殺的事件,並不像那些從未想過自己會步入這種結局的人們所認為的那樣,是閃閃發光和近乎輕率的美麗行為,而是一程讓人精疲力竭的攀登,目的地是這個男人所認為的他自己的——從這個詞彙的所有意義上來說——終點。

祖母,她呢,可是一個人物。她出生在一個卓越的武士家庭,是一個日本大名(相當於諸侯王)的外曾孫女,甚至還與德川幕府沾親帶故,整個舊時的、已被部分遺忘的日本,在她身上苟延殘喘,表現為一個病態的、有點歇斯底里的女人,她忍受著風濕病和頭部神經痛的折磨,在已不太年輕的時候,因為沒有更好的選擇,嫁給一個底層的公務員。這位讓人不安但心生同情的祖母,看樣子曾經在她的套房中過著奢華、病態又夢幻的生活,她也在那裡幽禁著孩子,並完全遠離了讓下一代人心滿意足的資產階級生活。多少有點被監禁起來的孩子睡在祖母的臥室中,見證著她神經質的喊叫,並很早就學會包紮她的傷口,引導她去衛生間,穿戴她心血來潮時給他穿過幾次的女孩衣裝,也多虧有她,孩子才能去觀看傳統的能劇演出,以及他後來將要模仿的誇張血腥的歌舞伎表演。這個瘋狂的仙女也許在他身上種下了近年來人們認為天才所必需的精神錯亂的種子;不管怎樣,她讓他一出生就獲得了一個在老人身邊長大的孩子才能擁有的在兩代人之間遊走的特權,往往還不止如此。也許他對於事物的「奇特」的最初印象,這一關鍵的習得,要歸因於與一縷病態的靈魂和一副病態的肉體的過早接觸。但尤其應該歸因於她的,是嫉妒地、瘋狂地被愛,並對這偉大的愛作出回應的經歷。「在八歲時,我有一個六十歲的愛人」,他在某處說道。這樣的開端就是贏得了時間。

就像我們今日的一些以心理學為導向的傳記學家所強調的那樣,日後將成為三島的孩子在這種奇特的氛圍中多少受到一些心靈的創傷,沒有人否認這一點。也許,即使我們沒有就此進行分析,祖父的荒唐行為造成的經濟困窘,父親不可否認的平庸,以及由孩子自己引起的「乏味的家庭爭吵」——這是許多孩子的日常生活,這些讓他受到更大的創痛和傷害。瘋狂,緩慢的腐朽,一個患病老婦的錯亂的愛,這反而是一個詩人在這種詩意的生活中尋找的東西,是最初的一幅可與短促而暴烈的死亡場景相媲美的畫面。

其他的父系祖先屬於——像他想要相信的那樣——武士這個他直到最後都擁護其英雄主義道德倫理的軍事團體,這是不真實的。在這一點上,我們似乎可以把這種做法看成這些自封貴族的行為中的一個例子,像巴爾扎克,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像維尼,或甚至像雨果這樣的大作家,在提到不確定的萊茵祖先時,有時也會做出這種行為。其實,三島所出身的公務員和教師階層看起來或多或少地承載過去武士們忠誠和樸素的理想,雖然有時在實踐中他們並未實現這一目標,祖父即是一個明證。但顯然,正是因為祖母的風格和傳統,三島才能在《春雪》中通過綾倉伯爵和夫人再現已經在垂死掙扎的貴族階級。在法國同樣如此,十九世紀的作家面對上層社會的各種怪誕離奇,其想像力在與一個年老女性的接觸中覺醒,這種情況很常見,而且典型的例子尤其是年輕男人與已經上了年紀的情婦之間的關係:根據德·貝爾尼夫人和朱諾夫人展現的如一把僅僅半開的折扇般的圖景,巴爾扎克再現了上流社會的風貌。普魯斯特的馬塞爾首先藉由對至少比他年長二十歲的蓋爾芒特夫人浪漫的愛戀,表達了他對於貴族社會的渴望。在這裡,孫子-祖母間近乎肉體性質的聯繫讓孩子與過去的日本保持著聯繫。通過這種在文學中並不罕見的倒錯,在《春雪》中,相較於松枝家的軸心,祖母也是一個離心式的人物,但她代表了處於上升中的貴族階層內部的質樸鄉野的根源;她的兩個兒子在日俄戰爭中戰死沙場,這個強壯的老婦卻拒絕了政府因此分發給她的撫恤金,「因為他們只是盡了義務而已」,她體現了一種農民式的忠誠,而松枝家已經任其泯滅。敏感的清顯是她的心頭肉,就像柔弱的三島曾經是祖母最喜愛的人一樣;這兩個老婦身上都散發著另一個時代的氣息。

《假面的告白》是針對一個特例展開的一篇近似臨床醫學般的敘述,它同時呈現出1945年到1950年間,不僅是在日本而且具有一定普遍性的青年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對今日的年輕人也仍然具有意義。儘管主題不同,地域有別,這本充滿焦慮和無力感的短小的傑作,卻不能不讓人聯想到差不多同時代的加繆的《局外人》;在此,我指的是兩本書包含著同樣的孤獨症元素。一個少年見證了史無前例的災難,卻對此並不理解——假設需要去理解,他離開大學投入到戰爭工廠中,在火災蔓延的街道上遊蕩,總之,如果他曾經生活在倫敦、鹿特丹,或德累斯頓,而不是在東京,他也會做出同樣的行為。「如果一切繼續下去,人們會瘋的。」只有在經過二十年的記憶的潷析後,一個屋宇焚燒殆盡、水管扭曲變形的東京,其全景才以最廣闊的形式展現在本多的眼前,此時的他綁著他總是打不好的滑稽可笑的國民服的裹腿;過去曾經是松枝家的奢華園林之處,此時已經被分割成小塊,其位置已經難以辨認;長椅上坐著差不多九十多歲的、像戈雅噩夢中的一個老婦一樣的老藝妓,這位清顯情人曾經的「茱麗葉的奶媽」,面塗厚粉,頭髮脫落,戴著假髮,且腸空肚癟,她來這也是想從近處再看看已經不再存在之物。

以上的簡述甚至將本書的中心,即人物童年和青春期時期,也就是上文曾經探討過的關於三島本人的一些事件置於一旁,而這本小書是那些極不尋常的作品之一,我們在書中發現,這是在小說構思還未形成之前就即時記錄下的鮮活自傳。就像所有二十四歲的男人鼓足勇氣寫下的真誠自傳中也許很自然的情況一樣,色情無處不在。未滿足的並且仍然處在半無意識狀態下的慾望,關於它帶來的苦惱的敘述,也可能發生在二十世紀上半葉或者顯然更早時候的任何一地。幾近偏執狂的「正常化」的慾望,對社會羞恥心的執念——人種學家魯思·本尼迪克特曾經恰當地論證過這一點,她甚至把它與我們的文明中對人類自由沒有任何真正益處的對罪惡的執念相提並論——幾乎在這本書的每一頁中都有所表現,就好像在古代日本這些問題不曾存在一樣,而古代日本在闡釋某些主題上更加寬鬆,或者遵循其他準則。當然,人物也有一種典型的症狀,就是自認為其所感,在世界上只有自己才能體會到。敘述直到最後都依循著經典模式,這個依舊孱弱的青春男孩,勉強進入貴族學校就讀,但與同學相比,他既沒有同樣高的社會地位,也沒有那麼富有,他從遠處默默地傾心於最受奉承、最強健的學生:這是永恆的科波菲爾-斯蒂福斯情境,在涉及愛情的幻影時則顯現出更多的勇氣,既然這裡無論如何只是涉及幻影而已。心愛的人成為人肉宴會上的美味佳餚的白日夢,絕對沒有帶來什麼舒心的圖景,但只要讀讀薩德、洛特雷阿蒙,或者更學究一點,參照一下那些生吞扎格列歐斯的肉、分享他的血的古希臘宗教虔信者的行為,就足以證明食人者的野蠻儀式的記憶幾乎仍然在人類的無意識中到處漂流,但只有某些足夠大膽的詩人才會再度打撈這種記憶。另一方面,日本民間傳說中充斥著如此多的吞噬死人的飢餓的幽靈——餓鬼,乃至於這一陰森恐怖的幻想讓人不禁聯想到他們,還有十八世紀時上田秋成創作的令人讚歎的《雨月物語》中的一篇故事——《青頭巾》,故事中患戀屍癖且食人肉的僧侶得到一個禪宗同僚的治癒和拯救。在這裡,對於年輕的夢幻者來說,不存在任何治癒和救贖,除非青春期的幻象也許隨著年齡接近成年,可以習慣性地被緩慢吸收掉。

《假面的告白》的主人公與嫁作他人婦的童年朋友之間曖昧的但卻沒有結果的關係,他們在街上或咖啡館裡總是偶然的或者可以說是偷偷摸摸的相會,這些同樣可能發生在巴黎或紐約,就像發生在東京一樣。這個在生活中同樣難以自處的年輕日本女人,說起讓人給她洗禮的事,就像今日一個年輕的美國女人談論修禪一樣。我們還發現年輕男子,對身邊優雅但卻相當乏味的女伴稍感厭倦,便向聚集在吧檯處的英俊乞丐們投去鬼祟的一瞥。全書在這個暗示處終結。

在《假面的告白》之前,三島只獲得寥寥無幾的讚譽。他的第一本書、十六歲時的作品《鮮花盛開的森林》,從詩意的古老日本中汲取靈感;在他越來越體現出「絕對現代性」的創作中,同一主題、同樣形式的短篇小說不時出現,直至最終。有人說,他對古典日本的認識,勝過他同時代的大多數人,當然這其中要排除掉博學者。他對歐洲文學的熟悉程度也毫不遜色。他讀了歐洲文學的經典作品,似乎對拉辛偏愛有加。從希臘歸來後,他開始學習希臘語,並且掌握了相當豐富的希臘語知識,足以在《潮騷》這部短小的代表作中注入均衡和安詳這些人們公認的所謂希臘的優點。尤其是,他經常閱讀歐洲現代文學,像斯溫伯恩、王爾德、維裡耶或鄧南遮等近當代作家,甚至托馬斯·曼、科克多,以及拉迪蓋,後者的早熟,也可能是其死於青春盛年一事,讓他目眩神迷。他在《假面的告白》中提到普魯斯特,引用安德烈·沙蒙,並且正是在赫希菲爾德醫生的幾部已經有點過時的作品中,他將尋找一份他自己的感官衝動的目錄清單。似乎很久以來,也許直到最後,他一直與歐洲文學家保持著聯繫,這種聯繫與其說是通過本質——它經常會鞏固並證實三島自己的本質,不如說是通過他們從形式上帶給他的新鮮的、奇特的事物而實現的。1949到1961年間,或者甚至比我們將看到的更早,他最偉大的幾部作品,以及其他稍顯遜色的作品,其表達手法中歐洲化(但不是美國式的)的成分要多於日本因素。

從《假面的告白》的輝煌成功開始,作家誕生了;從此之後,他確確實實地成為三島由紀夫。他放棄了父親讓他接受的小職員職位;而父親則被作家版稅的收入說服,也不再為作品的大膽而惋惜。於是,他進入了作家的角色,才華橫溢、無與倫比,可以說過於有天賦且極為多產,但這並不是出於洋洋自喜或自由放任,而是因為他要為自己和家人賺取大量的生活物資,要做到這一點,他就不得不抽出一半的時間致力於為大銷量的雜誌和婦女刊物撰寫養家餬口的文章。這種商業行為和文學才華的結合併不罕見。巴爾扎克不僅曾經經歷過一段為了生計而寫小說的時期——這些小說早已被遺忘,而且在《人間喜劇》這部煌煌巨著中,根本無法分辨哪些作品是出於擴大銷售的需要而創作,哪些又是出自創作者強烈的熱情。狄更斯身上也存在著同樣的雙重性:小奈爾,小董貝,天使般的弗洛倫斯,伊迪絲和她計劃的通姦(計劃,但並未實施,因為不該刺激讀者),斯克魯奇的悔恨和小梯姆天真的歡樂,這些都既來自為正派的資產階級小說閱讀者提供一份合胃口的食糧的願望,同時也產生於釋放近乎幻象的力量的欲求。

以專欄連載的形式發表小說的習慣,在十九世紀的歐洲很常見,但在三島生活時期的日本,其形勢還很嚴峻,在這種情況下,報刊經理的需求,會先於編輯和公眾本身的需求,通常會大力推進文學作品的商業化。即使是像哈代和康拉德那樣幾乎與他們所處時代的次文化沒有任何親緣性的天生孤獨者,也得同意按照公眾的口味修改某些作品;像《吉姆老爺》這樣的偉大小說,顯然從頭到尾都是在逼迫下匆促寫成的,整部作品既是為了詮釋一個最深刻的自謀生計的男人的形象,也是為了及時繳付一個資產階級家庭的賬單。看起來這個當時仍然籍籍無名的年輕作家並沒有選擇權,即便成功翩然而至,習慣卻已無可救藥地養成。在涉及那些非常著名的作家時,我們至多可以說,這種幾乎總是與藝術作品背道而馳的獲取金錢的需求,強迫夢想者轉向習慣的惰性,並推動他們把作品變成這堆與生活近似的巨大混合物。

三島的情況略有不同。有人說,嚴格的訓練疏導了這股謀利的湧潮。正因為青春期初期時的體弱和嚴重的結核病,不管他的生活中充斥著何種事務和娛樂,這個日本作家每天都要抽出兩個小時進行體育鍛煉來鍛造體魄;酒吧和晚間文學聚會上的大量酒精無法迷醉這個男人,他最晚也會在午夜鐘聲敲響之前,把自己關在書房中,花上兩個小時的時間進行日常創作,他的全集總卷數因此才達到三十六卷這個數目,但其實六或七卷就足以為他贏得榮譽。隨後,晚間剩餘的時間和清晨的幾個小時都貢獻給「他的書」。喜愛閱讀但卻不善於思考的大眾,期望作家反饋給他們一幅他們所塑造的世界的圖景,這恰恰與作家自己天賦的要求背道而馳,為這些讀者創作的作品,其平庸、虛假、造作,不可能不時常侵襲到那些真正的傑作,這也是關於《豐饒之海》我們將要解決的一個問題。但我們從未有過類似的體驗:預先計劃好為大眾消費而創作的那些小作品,沒有一部被翻譯成外語,我們不能——也許這樣做不管怎樣都是枯燥乏味的——從在別處得到更好闡釋的這堆雜亂的主題中,找出一個耀眼或明晰的圖像,一個或許像偶然一樣出現在這裡,但其實是為了在「真正的作品」中存在而創作的熾熱的真實片段。要另尋他路似乎也是困難重重。


  1. [40] 需注意在美式英語中,dirt(「骯髒」)一詞也是表達種植土、腐殖土的常用詞,總之是園丁使用的土壤的意思。Put a little more dirt in this flower pot:在花盆中再放一點土。——原注。本書正文中的註釋皆為原作者注。​
  2. [41] 英語書名是The Decay of the Angel。法語字典對「decay」一詞的解釋是:「declin」(衰落)、「decadence」(墮落),對於一個也表示「pourrissement」(腐朽、墮落)的詞彙來說,這種解釋過於單薄,對同一詞彙《牛津英語詞典》給出的同義詞是「rot」。一位文學修養極高的盎格魯-撒克遜朋友建議我把書名譯為L'ange pourrit(動詞的現在時:天使在墮落),這一對應詞不拘一格,卻正好與這本書的意旨吻合。另外,將由伽利瑪出版社出版的譯本題目將是:L'Ange en decomposition(《在解體中的天使》),這個題目也很好。​
  3. [42] 伽利瑪出版社1982年以Une soif d'amour《愛的飢渴》)為書名出版。​
  4. [43] 大家會注意我沒有做任何精神病學或精神分析的闡釋,首先是因為有人常常會做這種分析;另外,也因為這種闡釋在一個非專業者的筆下不可避免的會帶有一種「雜貨店心理學」的感覺。無論如何,在這裡我們採取了其他的角度。​
  5. [44] 三島的父親在作家去世後出版的一篇令人不快的自創文章中提到,其母的病痛,部分應該歸咎於過於享樂的島嶼長官傳染給她的花柳病。三島本人的一個暗示也表達了同樣的看法。​
  6. [45] 去世前不久,他最後一次出現在舞台上,是在他監製的一版《布列塔尼居斯》譯劇中,扮演一個啞角(衛兵之一)。亨利·斯科特-斯托克斯在其撰寫的三島由紀夫傳記中(紐約,1974年)寫道,據一張照片顯示,其他三個衛兵一副喬裝打扮的樣子,多少還顯得有些心不在焉,這在扮演士兵的啞角身上是很常見的。只有三島具有與其角色相適應的嚴肅的面貌和態度。​
  7. [46] 談到三島時,某些批評家最常提到的兩個名字是鄧南遮和科克多,並且很少不帶有某種貶低的意圖。這兩種情況間存在著某種程度的聯繫。鄧南遮、科克多、三島,都是偉大的詩人。他們也瞭解如何策劃宣傳自己。鄧南遮強烈的巴洛克風格可與三島的風格相媲美,尤其是在後者受到平安時代的高雅啟發的幾本早期作品中;鄧南遮對體育運動的興趣,至少從表面上看來,與三島通過競技訓練鍛造體魄的熱情相似;鄧南遮不同於唐璜式的風流放蕩的色情,在三島身上也有所體現;另外,尤其是對於政治冒險的愛好,把一個人帶到了阜姆,把另一個人則引向了公開的抗爭和死亡。但三島避開了長年的監禁和躲藏在名譽下的「隱居」,而這些卻讓鄧南遮的結局成為了一出可笑的悲喜劇。科克多因其不同尋常的廣泛興趣,也許與三島更加相像,但是英雄主義(除了詩人的這種從不應該遺忘的秘密的英雄主義)並不是他的特點之一。另外(差異是巨大的)科克多的藝術在於巫術,而三島則依靠預言。​
  8. [47] 真實的姓名是平岡公威。從第一部作品《鮮花盛開的森林》開始,少年作家就為自己選定了這個筆名。「三島」是富士山腳下一個小城的名字;而「由紀夫」這個名字的發音則讓人聯想到雪。​
《三島由紀夫,或空的幻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