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伴隨著《豐饒之海》發生了改變。首先是節奏。我們已經大概涉獵的這些小說都在1954到1963年間瓜熟蒂落;四部曲的四卷小說的創作集中在1965至1970這命中注定的幾年。根據傳說,如果我們已經可以談論傳說的話,第四卷《天人五衰》的最後幾頁是三島在1970年11月25日那天早晨寫的,也就是在他死亡前的幾個小時裡寫的。有人否認了這件事:一個傳記作家肯定地說,小說是在下田寫成的,每年作家和妻子以及兩個孩子會來到這片海濱一起度過八月。但寫完一本小說的最後一頁並不必然意味著完成了這本小說:一本書只有在裝進寫著編輯姓名的信封的那天才算是完成了,就像三島在11月25日早晨做的那樣,這是一部作品從孕育書籍的性命攸關的胎盤中最終脫胎而出的時刻。如果說最後幾頁不是在那個早晨寫出來,或者至少是在那時潤色過的,它們也證明了思想的最後一種狀態。此外,這一思想的產生要遠遠早於下田的假期,但似乎就是在那次度假中,三島確定了儀式性自殺,換一種說法就是「切腹」的日期。整部《豐饒之海》就是一份遺囑。首先,它的題目就證明了這個具有極端生命力的男人,已經與生命拉開距離。這個題目借用開普勒和第谷·布拉赫時代的星象天文學家的古老的月球學的概念。「豐饒之海」是月球中心可見的大片平原的名字,並且我們現在知道,月球完全就是我們的衛星,它是一片沒有生命,沒有水,也沒有空氣的荒蕪之地。從一開始,映入我們眼簾的就是,在相繼煽動連續四代人的這種激奮中,在如此多的作為和反作為中,在虛假的成功和真正的災難中,最終脫穎而出的是無,虛無。這種虛無,也許接近西班牙神秘主義者的「烏有」,究竟它是否完全與法語中我們稱之為「無」的東西一致,這一點還不清楚。
其次,還要更重要的一點是,作品的構成和風格發生了變化。作品不是從作者的想像中分別產生的,不管在這些作品中我們能夠看到或推測出什麼關係,四卷書構成了一個序列,並顯然從一開始就被引領向某種結局。與一個西方作家得到這樣的啟發後能夠寫出的散文作品不同,不管是《禁色》的懈怠風格,《假面的告白》的主觀主義,《潮騷》的適度平衡,還是《金閣寺》的繁盛或《午後曳航》的乾澀,我們感到我們面對的風格,是赤裸的,有時近乎乏味,甚至在抒情的時刻也克制隱忍,還被刻上了似乎故意要讓人磕磕絆絆的劃痕。即使在最出色的英語譯本中,試圖建立連續性的處理手法也顯得很不協調,也許在原作中讀者也因此而困惑。歐洲繪畫的透視法,代替了中國繪畫俯瞰深入的視角,或日本版畫中在平面鋪展開的繪畫,在後兩種視角中,通常具象表現為具有侵略性的層雲的水平帶狀物,切開了物體,並分隔了空間。就像所有體現了強烈意志的寫作或思想一樣,如果我們不能原原本本地接受這部作品的獨特性,這部書就會讓人生氣或失望。
除了這些缺點或這些獨特的品質以外,還有一些顯而易見的瑕疵。一個大作家(曼與博學者卡爾·凱倫依的通信證明了這一點)為了搭建自己作品的背景而求助於教科書,這樣的情況並不少見,但通常,他至少會嘗試用屬於自己的風格包覆住這些完全現成的材料。在這裡,相反,關於本多作為年輕的法學家時研究的自然法的原則,關於佛教,關於歷史上不同時代轉世的信仰,這些繁冗的信息打斷敘述,而不是與敘述融為一體;它們沒有經過再思考和再呈現。
我們驚訝於不久前還是法學學生的三島,竟然不利用他自己的記憶來描寫本多的精神培養過程;一個生於1925年的日本人不太瞭解佛教的宗教學說倒不是那麼讓人驚奇了,就像一個同時代的法國人可能對天主教也所知甚少一樣。但《金閣寺》已經證明了三島對於佛教的外在修行方式有著可以說過於細緻的瞭解,以及把佛教的某些冥想技巧化為己用的能力。因此,很難解釋為什麼四部曲的前三部,對佛教的介紹顯得淺薄又冗煩。這一切就好像作者急於結束他的作品和生命,於是零零散散地向讀者,不然的話就是向他自己,拋出了一些必要的解釋。
《春雪》,四部曲的第一卷,以對一張照片的長久注視開卷,當本多和清顯兩個少年開始對這張照片產生興趣時,它才剛剛拍攝不久,但有一天,在本多看來,就像在我們看來一樣,它將顯得虛幻而又帶有預言性。露天祭台周圍土台環繞,人群聚集在一側,另一側也有數百人:這只是日俄戰爭的一瞬間,在本書開始的時代戰爭已經結束,但清顯的叔叔們都死於這場戰爭,戰爭也開啟了帝國主義的上升時期,它注定將日本引領向滿洲國、太平洋戰爭、廣島,最終到達一個和平的新時期中具有侵略性的工業帝國主義,也就是這部漫長小說的人物在其中活動,並成為其代表的連續的不同階段的日本。淡紅色調的照片,是世紀轉折點時拍攝的照片的典型樣式,其暴風雨和日食來臨般色調看上去正與幽靈相配。幽靈們,無論如何,這些站立在橙紅色光暈中的士兵,即使在這時候他們還不會戰死沙場,但已經是或者在不確定的某一天將會成為幽靈,很久之後,此時還是少年本多的那個人的漫長的一生才會結束;在這個祭壇上舉行的太陽帝國的祭禮,比他們中的某些人消亡得更早。但是,在1912年,清顯和本多對這張反映一場勝利的戰爭的圖片表現出同樣的漠不關心,就像1945年三島本人在面對一場失敗的戰爭時的表現一樣。他們沒有參加這場戰爭,就像他們不會參與劍道的嘶吼,或者不會把貴族學校的愛國警句深植心中一樣。確切地說,並不是因為這些富有的學生是反抗者,而是因為他們處於這樣一個年齡階段,此時夢想、情感和個人野心的蠶繭包裹了大部分的青年人,並為他們緩和現實的衝擊,也許這是種運氣。在整本書中,本多,這個善良的朋友、刻苦的學生,就像是浪漫的清顯的灰色影子。其實,他正是那只在觀看的眼。在清顯和聰子這對他竭力幫助的情人之間,他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進入未來的窺視者這一角色。這兩個審慎的年輕人身上不僅很少帶有他們時代那些決定性的事件的印記,而且,他們憂鬱地感到,只會顧及大多數人的歷史,終有一天,會把他們混入那些不像他們那樣思考或夢想的人們構成的群體。他們身邊處處充斥著預兆,像往常一樣,這些預兆在有可能發揮作用的唯一一瞬間卻是難以理解的:藏身在松枝家公園的池塘污泥中的黏乎乎的鱉,學校運動場邊死去的小動物,侯爵夫人指給拜訪者們看的人造瀑布岩石縫中腦漿迸裂的狗,一個可敬但過分雄辯的佛教住持尼為狗進行了祈禱。在這一連串表象的深處,是松枝清顯保存的他的夢的日記,其中的某些夢,將在年輕人死後實現,但仍然一直是夢。在活了八十歲的本多和二十歲上就逝去的清顯之間,經驗的差距從長遠來看不復存在了:一個人的生命灰飛煙滅,就像另一個人的生命煙消雲散一樣。
圍繞在這兩個青年身邊的,是一個已經高度西方化的社會,但這種西方化是英國式的,並且局限於上層社會中。大眾的美國化還為時尚早,巴黎對松枝侯爵和綾倉伯爵來說歸結為香檳酒泡沫,女神遊樂廳的的浴女們在其中浸泡。本多的父親是一名法官,生活在一棟擺滿了歐洲法學著作的房子裡。松枝家高雅的日式房屋邊,依傍著一棟奢華的西式住宅;晚飯結束時男男女女以維多利亞時代的方式互相道別;櫻花節時,讓人難以負荷的接待節目,包括藝伎表演、一部根據狄更斯的作品改編的英語電影,以及豐盛的一餐,其菜單是用法語編寫的,最後一道菜是焦糖奶油蛋糕。作為新晉的貴族,松枝家把清顯托付給了風光不再的貴族綾倉家,以教授他宮廷禮儀。孩子在一場典禮中拖著王妃的裙擺時,正是穿著天鵝絨的短褲和花邊領飾的襯衫,但他的第一次性的騷動卻是典型日本式的,就像浮世繪中喜多川歌縻和溪齋英泉之流的作品引起的感受一樣:從和服新月形的領口瞥見的女性頸背,在日本是如此地令人激動,就像乳房的誕生之於歐洲畫家一樣。
然而,圍繞著聰子這個漸漸從遊戲和學習夥伴轉變為情人的角色,卻飄浮著一種古代日本的氣氛。我們開始注意到,在古老並且近乎鄉村式的家族公館不遠處,一條小街的低處有一棟兩層的簡陋建築,半是妓院,半是為近處軍營裡的軍官提供的便宜住所,最初這裡就是由一個已經上了年紀的男人運營的。正是在那裡,綾倉伯爵在一個雨天裡翻閱一卷古代繪畫,畫卷中一方面色情和詼諧的風格被推進至陰森可怖的程度,另一方面又體現出佛教對於淫蕩的幻景的蔑視,這兩方面相結合,描繪出肉慾的地獄最底層的景象。也正是在那裡,在這些圖畫的刺激下,他將享受負責撫育他的女兒的年老藝伎嚴重走味的魅力,並就還未到青春期的孩子的教育問題,給他奴顏婢膝的同伴提出了奇特的父親的建議。他認為對於孩子來說,不僅要學習一般的技巧,即在已經不是處女的時候,如何表現得像一個處女,但當一個引誘者很有可能會向別人吹噓是她的第一個男人時,也要學會在即使還是處女的情況下表現得不像一個處女。後來,當清顯在猶豫、逃避和謊言之間來回權衡後,幾乎以一種瀆聖的心情渴望這個如今已經成為一個皇室親王的未婚妻的女孩時,也是在這個近乎充滿魔力的地方,在地上丟棄的衣物和解下的腰帶的一片狼藉中,女孩委身於他。作者打算創作出一幅類似「shunga」的圖景,即「春畫」,換句話說就是偉大時代的色情浮世繪。他大獲成功。
貴族學校的生活只是用模糊的線條被勾勒出輪廓。除了與一個正在閱讀萊奧帕爾迪的低年級學生短暫的相遇外,沒有提及任何一個同學,但在此處我們認出了與《金閣寺》中的跛子相同的人物,這也是令人感動的。社會和社交生活是如此的寡淡乏味,以至於作者並未費心在各處用風趣和諷刺進行潤色,而這在法國是傳統的做法,常見於普魯斯特的作品中。徹底的平庸在某種程度上使其化為了虛無。假期中,清顯在父母的別墅中盛情接待了他的同窗,兩個年輕的暹羅王子,這段假期也同樣無足輕重,而讀者料想不到這個幾乎無意義的片段稍後將在整部作品的結構中佔據多重的份量。但在平常彬彬有禮的表面下,年輕的情人在繼續奔向災難。清顯說服了年輕的女人來到海濱與他過夜,因此我們看到皎潔的月光下,赤裸的情人們躺在沙灘上擱淺的漁舟船底的細長陰影中的畫面,感受到了他們隨著似乎要把他們帶向大海的小舟,體會的如同駛向深海一般的感覺。這一刻,處在狂喜和完滿中的生活卻讓人感覺像是永遠的離別;之後,帶領聰子來赴約的本多,利用汽車這種當時還很少見的運輸方式,又帶著聰子返回,對於他來說,只感覺到身邊有一個身著綴白點的歐式裙裝的年輕女人,謹慎地脫掉鞋子倒出裡面的沙子。
以前,還沒有下定決心的男孩和女孩曾坐在由兩個人牽引的老式人力車裡在東京的郊區散心,鑽進篷布裡的春雪只在他們的臉上和手上留下了柔軟潮濕的清涼。但瑞雪卻變得不祥了。聰子仍然是一個皇族的未婚妻,綾倉家下了讓她墮胎的決心後,母親帶她來到奈良附近的一座寺廟,以掩飾她曾在近處的一家診所逗留過的事。年輕的女人利用在寺院度過的幾日,剪斷了濃厚的青絲,並要求進行佛教尼姑的剃度儀式。剃光頭髮的頭頂第一次感受到了秋風凜冽的寒氣;她如此美麗的髮辮匍匐在地上,不可避免地讓讀者想起情事中散落在地上的腰帶,這些髮辮幾乎立刻就染上了已死亡事物的令人反感的樣子。但綾倉家沒有因為這點小事就灰心喪氣。唯一的問題在於要知道在什麼時間,讓什麼人,在最隱秘的情況下製作假髮,或者更確切地說,製作兩頂聰子將在婚禮儀式時使用的假髮,一頂日式髮型,另一頂歐式髮型。當淺薄的流言在東京的一個門窗緊閉的沙龍中繼續飄散時,聰子已經越過了一道門檻。一切的發生,就像只此一次的滿足,痛徹肺腑的心碎,在始終汲汲於名利的父母面前被迫和清顯進行的道別,造成了一次完全的斷裂。她放棄的不只是她的情人,還有她自己。「道別已經足夠了。」但是被家人嚴密監視的清顯,自從愛情變得難以實現後,就一直在受著愛情的折磨,多虧了本多借給他的為數不多的金錢,他離開東京,下榻在奈良附近一家窮酸的小旅館裡,在寒冷的晚秋的大雪中,他一次又一次地,耗盡力氣步行登上通向寺院的路。每次,他都被拒絕進入,每次,他都堅持,他拒絕車伕的提議,迷信地相信他因劇烈咳嗽而虛弱的雙肺承受越巨大的考驗,他能再見到他起初不怎麼喜歡、後來卻瘋狂愛上的聰子的機會就越大。
最終,躺在小旅館一間簡陋的房間裡,他向本多求助,儘管考期將近,後者的父母還是允許他來與朋友會面,只是為了讓他瞭解,對朋友伸出援手要比對事業的關心和考慮更重要。本多,擔起了哀求者和解釋者的角色,也攀上了積雪的山峰,但尼姑接待他只是為了讓他聽到一個確定的「不」字,即使這個「不」切斷了清顯與生命相聯繫的最後一根細線。清顯和本多坐快車回了東京,普爾曼轎車裡,在微弱的燈光下,本多拿著從不離手的法學教材,俯身貼近發燒的同伴,聽見他嘟囔著說,他們終有一日,將在「瀑布下」重逢。這再平常不過了,在日本文學或者甚至日常交談中,經常出現這種暗示,可能是關於我們曾經坐過一次的樹下陰翳,或者關於在另一段生命歷程中我們曾一起喝過的水。過去的日本繪畫為我們提供的瀑布通常是垂直的圖像,水流富於緊繃感,就像一件樂器或一張弓的弦一樣,但此處的瀑布,不只是松枝家的人造瀑布,也不是本多某日將看見的更具有神聖意味的瀑布,而是生命本身。
作為整部作品的基石的轉世的概念,對一般讀者來說是一塊絆腳石,但同樣,出於我們將要看到的原因,這也是這部四部曲吸引人的品質所在。此處,首先應該理解這一概念。一開始,讓我們先除去大眾化的迷信觀念,不幸的是,三島卻對此非常重視,也許是因為這一方法在他看來非常便利,也許是因為這些在傳統日本通行的迷信觀念,在那裡不會帶來比一個歐洲讀者面對一個恰逢十三號的星期五或打翻的鹽瓶這類的暗示更多的困擾。貫穿《豐饒之海》四卷書的三顆美人痣,位於清顯蒼白的皮膚、勳曬黑的皮膚和泰國公主金色的皮膚上相同的位置,對此的反覆強調與其說是具有說服力,不如說更具刺激性。我們最後不禁思忖,不管是涉及清顯卑鄙的家庭教師否認曾經看到過這個標記,「因為他不敢將目光置於年輕主人的身體之上」,或是本多相反的不得體的做法,即在年幼的異域公主赤裸的肋部尋找這一標記,這其中是否存在著某種隱秘的感官興奮劑。教條的簡化比這些民間傳說的殘餘更讓人困擾。這種簡化證明了對人們生長於其中的宗教的無知,而這一無知在我們這個時代,當然不僅僅存在於日本。本多在被他看來是轉世的活生生的證據的東西所侵襲並似乎因此而窒息時,他才開始研究轉世的理論,這一理論在四部曲的第二卷中,僅以一種我們不知道哪裡來的教科書式的概述的形式出現,其中胡亂引用畢達哥拉斯、恩培多克勒和康帕內拉。事實上,在這一點上像在其他許多方面一樣,佛教的觀點是非常微妙的,以至於教理本身就很難理解,而要在思想中堅持這些教義,不在無意識的情況下,讓這些教義很快地遭受我們對與自己的觀點相距甚遠的思想進行的改造,則更加困難。
即使是無論如何都把存在的真實置於每個個體中心的印度教,也堅持這樣的格言:「只有神才能轉世」,同時,我們如此堅持的個體性像衣物一樣絲縷鬆懈。佛教,否認或忽視存在,只承認過渡,其轉世的概念就更加微妙。如果一切都是過渡,那麼這麼說來,暫時存在的因素幾乎只是一些穿過個體的力量,並且這些力量按照某種大體上與能量守恆規律近似的法則持續存在,至少直到能量本身「消亡」之前都持續存在。留下的至多只是經驗的殘餘,一種傾向,一種多多少少持久的分子的黏合,或者,如果我們更喜歡這樣理解的話,一種磁場。這些顫動中的任何東西都完全沒有消失:它們回到了世界的阿賴耶識中,這是事實,或更確切地說是體驗過的感覺的容器,就像喜馬拉雅山是幾乎終年不化的冬雪的容器一樣。然而,不僅赫拉克利特不能兩次沐浴在同一條河流中,我們也不能在我們的臂彎中,兩次擁抱曾經存在過的同一個人,他會在那裡像一片雪花一樣融化。另一個老生常談的意象,是從一根蠟燭傳遞到另一根蠟燭的火焰,火是無個性的,但要依靠蠟燭個體的身體來滋養。
無論三島在這一點上信仰如何,或乾脆沒有信仰,我們發現,儘管清顯並不是勳,兩個人也都不是暹羅公主,但仍有一種衝動貫穿在三個人之間,這就是生命本身,或者也許單純地說,是青春依次以最熱烈、最冷酷或最具有誘惑力的形式顯現。更深刻也更主觀地說,我們感到面對的是一種可與愛情相提並論的現象,儘管本多對兩個年輕男子的完全的犧牲精神我們不能恰當地稱之為愛情,或者,儘管有某種與愛情的激動相似的東西曾經觸及本多,作者卻並沒有向我們道出個中原委。另一方面,促使本多渴望擁有,或更恰當地說,渴望看見年輕的暹羅女子的那種模糊的老年人的慾望,也許離愛情更加遙遠。但是在這三種情況中,愛情的奇跡完美地顯現:在一種我們所有人都共通的精神機制的作用下,本多的父母、同窗、妻子、同事,以及他作為法官,對其掌握著生殺大權的被告,他在東京和大阪的街上或電車裡遇見的成千上萬的路人,對於他來說,他只是以完全或不完全的冷漠,以模糊的厭惡或柔情的善意,以多少有些漫不經心的注意力來觀察、感受他們。即便是偷窺者的目光停駐流連的那些平庸的對象,他們也不是人。就他的情況來說,只有三次——因為在清顯愛著聰子的時候,聰子才在這個循環中存在——,只有三個人對於他來說,是以所有鮮活的生靈都具有的強度在活著,但這種強度,我們幾乎只能在那些出於某個或另一個理由,曾經震撼過我們的人身上發現。彼此不同的人構成了一個序列,但是只有我們對他們作出的選擇,才能以一種不可理解的方式,把他們集聚起來。
《奔馬》,四部曲的第二卷,是從差不多四十歲的本多死氣沉沉的生活鋪展開的,他的生活是如此的平淡乏味,以至於死氣沉沉這個形容詞都顯得有點誇張了。然而從社會角度來說,他是成功的,因為這位法官,在對於一個法官來說尚輕的年紀,就在大阪法院有了自己的席位,還有一位順從的、有點體弱的妻子完美地操持著一棟非常體面住宅的家務,他對他所擁有的東西和他所成為的樣子幾乎不合常理地感到心滿意足,但也僅僅是滿足而已。但在對這段並不奇特的生活的介紹中,一開始就出現一個奇怪的象徵性的意象:一天,在幾乎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他聽到了毗鄰法庭的監獄裡,地板門在一個犯人的腳下打開的聲音(「為什麼要把絞架放置在離辦公室這麼近的地方?」),為了打發空閒時間,本多弄到了新近建成的一座塔樓的鑰匙,這座內部像被掏空了一樣的塔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建築師在歐式法院的旁邊加建的,也許目的是為了增加法院的威嚴感。積滿塵土、有點不穩固的螺旋狀樓梯引領他攀至頂端,但他從塔頂也只能看見灰色天空下城市平庸的景色。然而,從這最初的幾頁開始,一段主旋律糾纏不休地鑽進我們的聽覺器官中:這種沒有目標的上升讓我們想起了本多朝著寺院充滿勇氣的徒勞攀登,雪地上他的腳印跟隨在清顯留下的痕跡之後。我們不禁想到了普魯斯特在司湯達的作品中注意到同樣的關於高度的主題,他指的是布拉奈斯修道院院長的鐘樓和囚禁法布裡斯的堡壘,或者充當於連·索萊爾的牢房的堡壘。不久後,果然,一段新的上升隨後出現,這個對一切都好奇的男人,就好像只有複雜的興趣才能與他相稱,他感受到這種上升,因為這裡涉及的是一座聖山,但他卻沒有信仰。
法院院長懇求本多代表他出席一場在神道神社中為了向「荒魂」表示敬意而舉行的劍道比賽,年近四十歲的法官不太情願地答應去參加一場他過去討厭的這種粗暴的表演活動。那天,一個年輕的劍道選手,穿著黑色的傳統裙裝,帶著頭巾,光著腳,臉上帶著鐵條護面,他精彩的比賽激起不溫不火的觀眾的興趣。這個勳,因為這裡所說的正是勳,就在這酷熱的同一天的下午,法官再次見到了他,赤裸著站在瀑布下,正忙著進行攀登聖山期間的儀式性的淨體;對清顯的回憶佔據了本多的頭腦,在這個只因青春的活力和單純而顯得俊朗的年輕運動員身上,他毫不猶豫地認出已去世二十年的敏感的清顯:一切的發生就好像一個人的熱情變成另一個人的力量。
這種生發於一股主觀的激動的荒謬確信,像浪潮一樣推動著他;他在奈良的旅館住了一夜後,作為一個理智的人和一個法官的每一根纖維都在動搖著他。很快,同事們在他身上看不到過去那個敏銳勤奮的法官了,他們搖著頭,推測他,像通常會發生的情況那樣,陷入會給他帶來最大損害的某種平庸的愛情冒險中。同樣,本多很快放棄他在法庭審判團的法官職位,這一自我犧牲的行為在他看來非常簡單,目的是再次在東京律師公會註冊,這樣他就為自己爭取到了替勳辯護的機會,後者被證實參與密謀了反對工業企業即「財閥界」的成員的活動,並且預謀謀殺這些成員中的十幾人。本多後來得到了年輕人的無罪宣判,但並未能因此而拯救他,因為勳一被釋放後,就完成至少一宗他計劃的謀殺,之後馬上就進行儀式性的自殺,這也是他的計劃的一部分。
整部作品中最奇特、最溫柔的段落,也許正是出現在這本冷酷的書中。在全力為行動做準備時,勳尋求到了一些軍人的支持,尤其是一個過去住在離軍營不遠的小街低處的舊木棚裡的軍官。這個男人把勳介紹給他的長官,就是過去曾與聰子訂婚的皇族親王。有一瞬間,透過酒精、煙霧和慣常的禮儀,隱隱產生了一種溫度的降低,一種無法說明的退卻,作者幾乎對此未作強調。但是,一走進傾斜的小街盡頭破舊木棚屋的小花園,冷酷的勳,任何此類感情都從未觸及過的勳,卻突然感到一陣愉悅的昏眩,就好像過去清顯在那裡佔有聰子時感受到的某種幸福,穿過時間滲透進他的身體。他沒有再考慮過這件事,並總是無視其原因。但一切都背叛了他,軍官在危險關頭讓人把自己派遣到了滿洲,皇族害怕名字被洩露出去,而年輕的女人,這個才華橫溢並熱衷於上流社會生活的女詩人,勳感到對她抱有某種模糊的依戀,並且把她看作團體的吉祥物,但她卻在訴訟中為了給自己脫罪撒了謊,毫不擔心她的謊言讓年輕男人在他的團體成員眼中,被貶低成了意志薄弱的人並破壞了他的名譽。同樣出賣勳的還有他父親的一個舊日的學生兼助手,充其量是一個破壞分子的放縱的人物,以及他父親本人,這個法律狂人以忠誠於天皇傳統的最佳信念,管理著一所小小的學校,但實際上,他卻從勳認為對日本和天皇都有害而意欲摧毀的那些財閥界成員那裡接受了資助。在訴訟期間,年輕人與後來出發去了滿洲的軍官密談的次數和確切的日期對指控是否成立具有重要意義。木棚屋年老的屋主被傳喚到庭,看看他是否能辨認出坐在被告席上的勳。風燭殘年的老人,倚靠著一根枴杖,靠近年輕人,審視他,然後用衰老的聲音回答道:「是的,二十年前他和一個女人來過我的房子。」二十年,這正好是勳的年齡:老糊塗在笑聲中離開了法庭。只有坐在律師席上的本多,他的手在面前攤開的紙頁上顫抖。這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在兩個激烈的年輕人身上,感受到同一種熱情。
我們已經看到,三島是怎樣利用轉世的概念,以一個新的視角來介紹1912年至1970年間的日本,無論這一概念具有什麼樣的心理學或形而上學的意義。所有涵蓋了連續四代人的小說(托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也許是最完美的)都是以家庭為基礎,以一系列傑出或平庸的人物為典型,但所有人都通過血緣或聯姻連結在一起,在同一個遺傳群組內部發生作用。此處,這些連續重現的人控制著從一個場景到另一個場景的突然過渡,本來在邊緣的人物稍後就佔據了中心位置。勳是松枝家的家庭教師、無恥下流的飯沼,和這同一個家庭裡的一個女僕的兒子。四部曲的第三部《曉寺》明顯是最難以評價的一部,在這部裡,暹羅小公主月光公主出場了,而清顯的朋友、兩個暹羅王子乏味的故事,以及祖母綠戒指丟失,或者也許是從他們之中的一人那裡被偷走的事件,很早以前就為此作了鋪墊。在《夢的日記》中,清顯已經記述過一個夢,夢裡他手指上帶著這枚戒指,並且在寶石上看到頭戴冠冕的年輕女孩的臉。戰後,祖母綠戒指在一個新近落魄的古董商那裡再次出現,並由本多交給在東京求學的月光公主,之後又在年老律師奢華別墅的火災中化為灰燼,此時他已經是「財閥」強大的壟斷企業中一家公司的富有的顧問,而勳曾經正是與「財閥」作鬥爭的。這場資產階級的大火,卻讓人想起太平洋戰爭前夕本多在貝納勒斯從近處凝視的大火,這之後,書中幾乎就沒有再述及月光公主本人。我們偶然得知她死在她的家鄉,日期不確定。但是月光是清顯過去接待過的兩個王子中的一人的女兒,她以近乎神秘的方式,與兩個年輕人中一人的未婚妻同時也是另一人的妹妹相重合,後者也在年紀尚輕時就死去了。
另一方面,在監獄裡,冷酷純潔的勳夢見一個年輕的陌生女子在熾熱的一天中淺睡,也許只是因為她引起他的興奮,她讓人有點聯想到槙子,也就是準備要背叛他的年輕妻子。然後,通過夢中經常出現的這種關鍵人物的突然轉換,他感覺他自己就是女人。他覺得他看待世界的視野縮小了,不再為了更從容、更親密地與事物接觸而構思抽像的大計劃,並且,他不是滲透進這個陌生的年輕女子,而是成為她,他的快樂正來自這種變形。本多也沒有忽視勳在去世不久前,因為對腐敗的泥塘和他身陷其中的虛假證據的厭惡,第一次喝醉了,他在酒醉的睡眠中嘟囔著不知道什麼事情時,提到南方一個炎熱的國度和一個新的開始。
因此1939年一次公務旅行把本多帶到曼谷,一個六歲的小公主哭泣著緊緊抓住他,聲稱自己是日本人,並要求這個陌生人把她帶走時,他並未感到驚訝。這個場景對於所有歐洲讀者來說都是不可思議的,或簡單地說這是一個「現代的」場景,並且似乎被笨拙地強調了一下。然而,不要忘記某些嚴肅的心理玄學研究專家斷言,例如伊恩·斯蒂文森,正是在非常幼小的孩童的胡言亂語中,我們可以找到通往前生的最佳線索,假設存在這種線索的話,並且可以對這些線索追蹤。月光公主在各方面都符合心理學家所說的典型;她完全忘記童年的這種突發奇想,或只能通過保姆們的模糊暗示回憶起這件事。戰後作為學生來到日本後,她在那裡似乎並不愉快,但是在任何情況下都未顯示出強烈的感情。
在一刻清醒中,本多在優雅的月光公主身上發現了「中國式的哼哼唧唧的輕薄之態」的疑點,而美軍佔領時期的美好時光和輕易就能得到的金錢讓後者在東京過著沒有太大風浪的放蕩生活。年輕的女孩拒絕了年老的本多笨拙的挑逗,勉強逃過了反抗團體裡的一個男孩在老人的同意和窺視下試圖對她進行的侵犯。後來,透過書架木板上一個靈巧開出的小孔,本多看到了「纖弱的美人」月光公主,和「強壯的美人」,一個老到成熟的日本女人的遊戲。新的象徵符號糾纏著我們,這並不比我們夢中的記號更容易破解:在夜總會,經驗豐富的誘惑者慶子、本多、月光公主和年輕放肆的侵犯者,在這種地方幾乎慣常的黑暗中共進晚餐,本多用刀切開烹製得恰到好處的牛排,這樣才能把它送到他鬆動的牙齒邊,這時他看到一滴變成黑夜一樣顏色的血滴到盤子裡。或者還有,在《奔馬》中,更加難以理解並把思想引致我們不太知道的什麼地方的,是勳決定送給槙子作為告別禮物的來自廣島的牡蠣桶,被囚禁的軟體動物在滿是黑水的容器中劈啪作響,互相碰撞。
正是從《曉寺》開始,作為觀察者和預言者的本多,明顯地降低至單純的窺視者的程度。這是艱難的轉變,但並不特別奇特,因為目光與裸體的這種悲慘的接觸對於老人來說,也許成為他與一生都保持著距離的感官世界的唯一聯繫,也是他與現實的唯一聯繫,而傑出人士和富翁的地位使得現實越來越逃離他。《午後曳航》中已經出現一個實施犯罪的偷窺癖兒童,我們也不能忘記在《金閣寺》裡對同一主題的一段悲愴敘述:未來會縱火的那個小僧,睡在日式房屋的唯一一個房間裡,因為感到蚊帳在晃動,他意識到躺在旁邊的母親正委身於某個來過夜的親戚。看到但並不理解這一切的孩子,突然感到一道「肉牆」置於這個場景和他的眼睛之間:這是父親的雙手,他也看到這一幕,但不想讓孩子看見。在這裡,相反,窺視者的主題是與弱小和年齡聯繫在一起的。本多在曼谷曾夢到看見小女孩撒尿;之後,在全新的住宅區裡受到蛇害侵擾的地塊上,他修建了一個游泳池,希望能看到最大限度裸露的月光公主投身其中,而其落成儀式則為我們展現這些虛幻的社交場景之一,對此三島非常擅長,就像是隨時可能出現加入其中一樣。
一個在水中戲球的皇族是鄉間的鄰居;同樣住在附近的一位尖酸富有的祖母,在泳池邊看守著她的一群孫男孫女;一個喋喋不休地說著超現實主義性質的暴虐話語的文人,在他不討人喜歡的情婦旁邊,展示著自己衰老鬆弛的身體,後者也是一個文人,總是邊哭邊不斷叫著在戰爭中死去的兒子的名字,以此作為一種性慾興奮劑。窺視癖也許像感冒一樣會傳染,因為在《奔馬》中也許是出於愛情曾經立偽誓和撒謊的槙子,冷眼旁觀這對男女萎靡的遊戲。晚餐後在這個寄生蟲文人的服侍下分食人肉的白日夢,是在已然遠去的《假面的告白》中年輕人血腥夢幻的卑鄙回聲。當這對因服用了太多藥物而無法逃跑的男女葬身於別墅的火海中時,我們感覺三島只不過在本該發生的事情上,堆積上炙熱的木炭。慶子,至於她,月光公主強壯的同伴,是一個負責端雞尾酒和洗杯子的單純可靠的美國軍官的情婦,她利用這種關係,在專供佔領軍購物的商店中購物,並把電線接駁在軍營的電源上。月光公主回到故土並死於蛇咬的傷口,我們聽到的她最後的聲音是她虛幻的低笑,就好像這個虛妄的夏娃是與蛇充滿柔情地嬉戲一番。
《曉寺》中,輕浮的生活似乎把人物甚至是作者的意圖分割成幾個層次:在充滿歡愉和商業事務的東京旁邊,是1945年被破壞的東京,本多曾經在廢墟中重遇年逾百歲的藝妓,而這個東京仍然還包含著希望的殘餘。在最後一卷《天人五衰》中,希望破滅了,隨之一起滅亡的還有依次出現的高雅、熱情或美麗的化身。有時,我們甚至感覺看到了乾枯慘白的骨頭穿過一片腐朽露了出來。《天人五衰》這個題目,指的是一個佛教傳說,根據這個傳說,天人,即人形化的神的實體、精靈或天使,不是不死的,或確切地說不是永恆的,他們在這種形態下只能存在千年,之後便會看到自己身上花葉邊飾的花朵枯萎,珠寶飾品變得黯淡無光,並且聞到惡臭的汗水從身體上流下。不管這種天使在此處化為何種人形,他們似乎正是日本本身,擴展開來,對我們這些讀者來說,這是不管發生在何處的現代災難的象徵。但是讓我們暫且保留這些評論。老態龍鍾的本多做了我們今日一個有錢的日本人會做的事情:旅行。時代離我們更近了,這時已經不是他在英屬印度會感覺自己是一個二等旅行者的時代了。慶子陪伴著他,這個七十多歲的胖女人還在到處誘惑夥伴共享歡愉,並且樂於看到老人還在通過一些我們很難預料到的東西與過去保持著聯繫:他把妻子的靈位精心擺放在旅行箱裡,儘管妻子本人對他來說佔不了什麼份量。但是本多不再具有過去預見的天賦了。
兩個上了年紀的伴侶在大使家共進晚餐(他們正是如此得知月光的死訊的),晚上還在一起品酒。慶子帶著她年老的朋友到古老日本的著名景點遊覽,出於一種與常理相反的附庸風雅,這個美國化的日本女人宣稱現在對這些景點很感興趣。他們就這樣來到了海邊,來到了大家耳熟能詳的能劇故事《羽衣》發生的地方,古代詩歌中的天使在返回天上之前,曾經在這裡為目眩神迷的漁民表演天使的舞蹈。但一切都腐朽了:沙灘上散落著垃圾;令人滿懷敬意的古松曾見證過天使的舞蹈,但現在不僅乾枯過半,而且樹身上枝椏掉落後用水泥澆築的疤痕,比樹皮還要多。通向這個著名景點的街道是某個遊樂園的林蔭路,路邊散佈著集市商店和紀念品商販,以及讓客人們在人造的或滑稽可笑的佈景中擺好姿勢的攝影師。正派的先生和穿著過於別緻美式服裝的夫人——一條好牌子的褲子和牛仔氈帽——,身後跟著一群仰慕的孩子,孩子們還以為他們是過去的電影明星。
第二天他們來到一片海濱區,這裡致力於發展在塑料棚罩下大規模的草莓生產。在那裡,本多完成他的倒數第二次象徵性的攀登,這次攀登是適合於他老人的腿腳的。在被近乎險惡的浪潮帶來的垃圾污染了的海岸邊,建有一座瞭望塔,從那裡人們可以打電話通知港口管理處在遠海處發現的船隻的抵達、名字、大概的噸位和國籍。非常年輕的公務員用望遠鏡瞄準靠近岸邊的貨船並向其發出信號。這是一個剛從中學畢業的少年,一個失去父母的孤兒,專心的勞動者,雙眼精明但冷酷,但是在他的臉上,本多看到月光公主難以捉摸的笑容,幾乎難以察覺地一閃而過,其中回憶的成分多於現實。然而這次老人的直覺背叛了他。本多在無意識中想讓奇跡再現,再者,當事人模糊的目的與過去純粹出於感情而追尋的目標相交雜,線索因此變得更加複雜。因為他財力無邊,所以辦事員不停地建議他不要把選擇繼承人的事情拖得太久。那麼為什麼不選擇這個守紀、勤奮,又根本沒有家人的男孩呢?
在喝威士忌的時候,他把他的決定告訴了大呼小叫的慶子,她試圖讓他相信這是迅速被年輕男孩引誘的老人突然的願望,或是純粹簡單的突發奇想。為了向她證實並非如此,他緩慢地,笨拙地,在她面前展開了這塊由夢幻與事實織就的布匹,這些事實又與某種程度上構成他的生命的隱秘背面的夢幻聯繫在一起。慶子枉被稱作是最物質和最缺乏想像力的女人,這段敘述中的某些東西戰勝了她的懷疑,或者至少第一次在其他層面上、以另一種角度,向她展示了她年老的朋友過去的生活(甚至也許是所有人的生活)。同樣,無形的現實似乎第一次具有了某種意義,儘管它是如此的荒謬和瘋狂。私人偵探的調查證明了把時間都花在工作和閱讀上的年輕人的完美的正直、端正的品行和良好的學習成績;我們甚至為他也許出於善心奉獻給一個同齡女孩的時間而感動不已,後者不止是半瘋,而且她的醜陋讓她成為村裡人取笑的對象。阿透——說的就是他——被收養了,他註冊為東京大學的學生,並冠上了養父的家族姓氏。本多第一次這麼不謹慎,他甚至沒有注意到一件事,就是只有幾個鄰居能證明男孩的出生日期,而這個日期是不確定的,同樣不確定的還有月光公主的死亡日期。透過襯衫上的大缺口,本多認為在少年肋側發現了那三顆命中注定的美人痣,少年確定無疑是他生命中最後一個選擇。
阿透是一頭怪物,他非人的聰慧甚至讓他更加畸形。機械化的社會製造出的這個機器人知道如何利用他的運氣。他學習,但對此並沒有真正的興趣;他甚至接受了本多對他進行的禮儀教育,包括西餐餐桌禮儀。但是老人只能激起他的反感、蔑視和憎恨。本多這邊,他以冷靜的明晰看透了阿透的目的,但此後他已沒有力量去改正他做過的事了。在橫濱一次散步的過程中,阿透很想推倒在碼頭最邊上站立不穩的老人;他只是出於謹慎才沒有這樣做。他粗暴地姦污家裡的女僕;他砍倒那些給本多帶來樂趣的美麗小灌木;他洩露家庭教師的政治秘密,後者是個共產主義者,如果知道他的觀點,本多是不會把養子托付給他的。就像清顯過去在與聰子相愛前,為了抬高自己,寫信向聰子敘述他並未經歷過的風流韻事一樣,阿透口授給可憐的瘋女孩(應為百子而非瘋女絹江)一封信,說本多布了一個局想讓他們訂婚,女孩抄寫了這封信,並沒考慮到信的內容會損害她的以及她所出身的無聊的法官家庭的名聲。這種詭計在過去不乏雅致,但之後接踵而至的是純粹的邪惡。當憂鬱和孤獨激起了本多身上朦朧的肉體需要時,在一次突然搜捕中,年老的窺視者在一個公共公園裡被逮住,阿透大肆宣揚這一醜聞,並利用這次機會要求得到衰弱的老人的監護權。
一個想法有時會穿過本多的腦海:這個輝煌門第的三個成員都在年輕時就去世了;如果阿透是這個鏈條上的一環,可能他也將如此。這個奇怪的念頭,也許來自日本流行的迷信思想,它讓本多具有耐心,但阿透身上沒有一丁點跡象顯示他將在二十歲上去世。確實,本多錯了。「星辰的運行離他太遠了。某種微乎其微的計算誤差,將月光公主和本多置於了茫茫宇宙的兩極。三代轉世者窮盡了本多一生的時間(這也是一種聞所未聞的運氣),他們在他的路上撒下光芒後,現在忽然曳著光芒飛向了未知的天空一隅。也許,某一天,在某地,本多會遇到第一百次、第一萬次、第一億次轉世。」我們看到本多已經游離於時間之外;世代繁衍和世紀不再重要了。最後的解脫已經近在眼前。
本多的立即解脫是慶子的一個決定的結果。就像《宴後》的阿勝用自己的金錢和力量支持她下嫁的政客野口;就像《春雪》的聰子選擇隱世這種極端的方式,並因此導致清顯的死亡;就像薩德侯爵夫人,在同名劇作中,以拒絕與丈夫再會的方式拉下了這部令人難以忍受的戲劇的大幕,慶子這個不道德但明智的上流社會女士,是一尊機械降神。應該注意到三島作品中對這種既有遠見又有力量的女人的偏愛。慶子借口將舉辦一場盛大的聖誕晚宴,並且屆時她將邀請東京的精英,於是她面對面地單獨接待阿透,後者讓人給他做了一件這種場合穿的長禮服。兩人在慶子掛著奧比松壁毯的奢華餐廳中享用美式的聖誕晚餐;身著炫目和服的老婦和裹著過窄西服的青年分享著這些買來的外國冷凍食品或罐頭,這些食品是對他們來說算不上節日的禮拜日的象徵。晚餐後,慶子向阿透講述了他所不知道的本多的生活,尤其是本多選擇他的理由。
阿透似乎對這一奇異的幻景漠不關心。但相反,他對此非常震驚。他原本認為確信的一切——他被收養的原因是他真正的或虛假的品質,他操縱形勢的力量等——像一座卡片城堡一樣突然倒下壓在他身上。他要求得到證據:慶子建議他去讓本多把清顯的夢日記借給他,在那裡許多小插曲和大事件都有記述,一開始這些事件是未來的,之後變成了現在,接著又成為了過去,但並未因此脫離與夢的相似關係。阿透燒掉了日記,「因為,他,從不做夢」,然後當場就試圖自殺。
寫下這些內容時三島正在細緻地準備兩三個月之後自己的切腹儀式,對於這樣一個男人來說,阿透失敗的自殺也許是他能讓人物遭受的最糟糕的不幸。在向我們描繪飯沼時,三島就已經證明了他對於意志不堅定的自殺者的厭惡,飯沼在狂飲了本多的威士忌後,曾向後者展示他的白色胸毛下,兒子死後他自己割的刀傷疤痕,而且還在不停地為自己放棄自殺的行為開脫。然而讀者可能會自問,是否相反,在阿透身上,沒能通過自己的方式成為他所希望的野心家,這種悔恨驅動的自殺企圖,是否只是這個卑賤的青年屬於這個完美的譜系的唯一憑證,本多也曾認為他是這條譜系的最後一個代表。三島拒絕賦予他這種特權,就像他拒絕讓他以有男子氣概的方法用刀鋒來結束生命一樣。阿透試著喝下去的硝酸沒有殺死他;但揮發的氣體讓他失明了,這是顯而易見的象徵手法。從此,本多重新成為他的住宅和生命的主人。阿透,相反,不能再追求享樂、金錢和成功,又因失明而失去了害人的能力,他仍然留在那裡,幽居在他不再想走出的閣子裡。在那裡,他唯一的伴侶就是相貌醜陋但傻里傻氣地確信自己很漂亮的瘋女人,他支配一個人的慾望過去曾讓他為她提供過保護。另外,這頭雌獸變胖了,懷孕讓她更加臃腫。腐朽的天使不修邊幅,拒絕更換織物和衣服,炎熱的夏日,在散發著汗臭和枯萎花朵氣息的房間裡,整日躺在瘋女人身邊。本多來看了這對男女最後一眼,他帶著苦澀的愉悅想到,屬於他這個理智的聰明人的財富,終有一天會轉交給這些傻瓜。
八十多歲的本多病了:檢查顯示他患了癌症。但他還有最後一個願望:再見聰子一面,六十年前,年輕女人與清顯在海灘上度過一夜後,他曾與她分享了回程小汽車裡的私密時光,那時聰子邊悄悄地倒出鞋裡的沙子,邊同他談起了她的愛情。聰子現在已經是她過去穿上法衣的那座寺院的住持了;本多決定用他最後的力氣前往那裡。本多下榻在京都的一家旅館,乘車前往奈良的途中,他看到了麇集的廉價房屋,破壞了古老純淨的風景的電視天線塔,加油站和報廢汽車處理廠,冰淇淋和可口可樂零售店,還有被陽光吞噬的小工廠旁邊的公共汽車站。然後,在奈良這個受到保護的地方,他有一瞬間又重新找到了日本過去的溫柔甜美。儘管現在公路幾乎一直通到山頂,他還是讓車子停在了山腳下。這將是他最後一次的攀登。身後跟隨著司機反對的目光,老人走上了柳杉夾道的崎嶇小徑,陽光的白色光帶和樹幹投射下的陰翳的黑色長條在地上劃出了道道條紋。每經過一條長椅,他便任由自己坐下,精疲力竭。但有什麼東西在對他說,這個炎熱的午後不僅適合重新體驗他過去為了清顯在雪中進行的攀登,而且更要再次進行清顯自己耗盡力氣反覆幾次的攀登。在寺院受到了和善禮貌的接待後,八十多歲的聰子很快出現在他面前,儘管有像被清洗過一樣潔淨的皺紋,她依舊年輕得讓人驚異。「這正是她過去的那張臉,但是面部已經完成了從陽光來到樹蔭之下的光亮變化。本多在此間經歷的六十年,對於她來說,只是走過明暗交替的庭院的片刻。」
他鼓足勇氣向她提起清顯,但住持似乎並不知道這個名字。她聾了嗎?不,她反覆解釋她並不認識松枝清顯。本多指責她的這一否認近乎虛偽。
「不,本多先生,在俗世受到的恩惠我一件也沒有忘記。只是,的確沒有聽說過這位松枝清顯。恐怕根本就沒有這個人吧?您倒像是覺得有,而實際上則莫須有——事情會不會是這樣的呢?聽了您的這些話,我總有這麼一種感覺。」
「可您我是怎麼相識的?再說,綾倉家和松枝家的家譜也應該還有吧?戶籍總還查得到吧?」
「俗世上的來龍去脈,固然能以此理清。不過,本多先生,您真的在這世上見到過清顯這個人嗎?而且,我和您過去的的確確在這世上見過面嗎?您現在可以斷言嗎?」
「的確記得六十年前來過這裡。」
「記憶這玩意兒嘛,原本就和變形眼鏡差不多,既可以看取遠處不可能看到的東西,又可以把它拉得近在眼前。」
「可是,假如清顯壓根兒就不存在,那麼,勳不存在,月光公主也不存在。誰知道呢?也許這個我也沒有存在過。」
「那也是因心而異罷了,」住持說道。
在讓他離開前,住持領著老人來到了陽光炙烤的寺院內庭,牆壁只圈住一方絕妙的青空。這就是《豐饒之海》的結局。
- [52] 三島內在的宗教感情很有可能是神道性質的。在《奔馬》中,對武士在去集體獻身之前進行的占卜儀式的描寫是他最美的篇章之一。我們想起了曾在別處慨歎神道儀式的純粹簡樸的本多,在恐怖但神聖的印度內地感到:「他滿懷思鄉之情地渴望感受一下一捧從井中汲取的日本之水的清涼。」「甜蜜的生活」的愛好者在放蕩的一夜之後,作為觀光者參觀了一座神道寺廟,對這些人的描寫也具有同樣的意義。時不時地,三島本人似乎也接受了某些神道大師的思想,即譴責佛教讓日本的靈魂失去了貞操。荒謬的指責,因為日本是唯一一片佛教以禪宗的形式,作為「武士道」戰士的行為準則而獲得接納的土地。漸漸地,超脫、無常和虛無等佛教的重要概念在三島身上產生了越來越大的影響,但似乎直到最後,他始終缺失佛教的憐憫之心。三島想要讓自己冷硬。/儘管如此,要注意在某些被評價為「殘酷」的作家的作品中,描寫這件事情本身就意味著憐憫的行為,憐憫並不需要流露並隨之轉化為感歎。福樓拜以臨床診斷式的冷漠描寫了愛瑪·包法利的死;我們知道他同情她,甚至,通過與她同化而愛著她。
- [53] 拉夫卡迪歐·哈恩的日語敘事作品中包含一些例子,就是由身體標記確認的轉世案例,這些例子似乎意味著,這種類型的民間傳說在十九世紀的日本是很常見的。
- [54] 此處,「嚴肅」這個形容詞總是會引起問題。但是,我們要避免用一個怯懦或遲鈍的「不」對所有心理玄學現象進行反駁,因為它與那些既不能證明也不能解釋教義的信教者的「是」同樣的俗套。只有認真的觀察可以讓此處的「神秘」退卻,這種神秘中也混雜著我們的無知。
- [55] 伊恩·斯蒂文森,M D.:《二十案例示輪迴》,紐約,心靈現象研究協會,1966年。
- [56] 這次,自然有人指責三島貶低了這一背景。乍一看,確實,這一背景是不合時宜的,但在我看來,它至少保留了沙灘、古松和地平線處的富士山的某種幾乎永恆的美。
- [57] 奇怪的是,我們注意到,在生命的最後時光裡,三島帶著他的妻子和年輕的同伴森田,在東京的餐館共進晚餐,以教授森田西餐餐桌禮儀,後者與他定下了死亡契約並在幾個月後履行了諾言。我們發現此處的本多,在這一點上對阿透要求很嚴格。
- [58] 三島的一個歐洲朋友向我保證說,作家在去世前不久,帶他到奈良附近拜訪了一座尼姑庵裡八十多歲的住持,而她確實重聽非常嚴重。這明顯是錯誤的。這位住持現在仍然活著並且管理著尼姑庵,在三島為了瞭解寺院生活而數次拜訪她的時候,她也就剛剛五十多歲,三島正是讓聰子在這個寺院中棄世而居,本多最後的啟示也是在這裡。住持非常有活力,也沒有任何殘疾之處,她幾乎只是像聰子一樣,「從陽光走到樹蔭下」。我修正而不是刪去這條註釋,是為了再次證明傳說的多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