則天武後當時正是太宗皇帝的一個侍女。依照唐朝皇室的規矩,皇帝有一後、四妃、九昭儀、九婕妤、四美人、五才人,三班低級宮女中每班又各有二十七人。以上所述統稱為後宮佳麗,皆可承受帝王的恩澤。武後當時只不過是一個六級的才人。
她今年已經二十七歲,從十四歲起就在宮廷裡。以她那樣的能力與雄心,竟沒能升到較高的階級,她一定覺得鬱鬱寡歡,自不待言。太宗皇帝並不喜愛英明果斷的女人;他喜愛的女人要溫柔,要和順。太宗最初在武氏父親家看見她時(武氏父親武士擭曾隨太宗遠征),遂將她選入宮中,因為這樣對她父親也是殊榮。武氏幹練盡責,頭腦清晰,在宮中專管太宗皇帝的衣庫,自然非常稱職。武氏亭亭玉立,極其健碩,臉方,下頜秀美,兩眉明媚,兩鬢微寬,有自知之明,料事如神,治事有方。從武氏的作為上,太宗皇帝已經看出來,女人如此,確屬可怕。武氏說過一個關於她自己的故事,十足可以表現她的個性。
武氏說:「我年輕的時候,伺候太宗皇帝。皇帝有一匹駿馬,叫獅鬃馬,無人能馴服。我向皇帝說,我能。只要給我三件東西:一根鐵鞭,一個鐵錘,一把利劍。我若不能用鐵鞭制伏它,我就用鐵錘,若還不能,我就用劍刺進它的脖子。皇上很誇我的勇氣。」
以一個二十幾歲的姑娘有這種勇氣,可謂難能!這真是武則天精神,這話一定會使皇帝為之一驚。並且,若不真個用鐵鞭利劍去使馬受傷,只是徒托空言,這也就不算個方法。用鐵錘制伏馬,這真是她的新花樣兒!用這種方法制伏的馬,瘸不了腿,就得喪命。在我老來這些年,常常思索這件事情。唐朝的皇室就是武氏要制伏的一匹馬,她終於把這匹馬弄殘廢了。
武氏這個女人智力非凡,頭腦冷靜,而野心無限。她對文學藝術並不十分愛好,她只曾受過普通的教育。皇宮的事情,她很感興趣,朝廷上例行的公事,她似乎很懂,她對周圍的情形也很瞭然。以她那種英明幹練的才具,她確有執掌朝政之勢,只是太宗在位,不得其時而已。太宗看來,她不過一個才人,平而微方的臉,寬廣的前額,而太宗寵愛的卻是肌膚細白、綽約多姿的女人,要嬌媚娛人,卻不必練達能幹。所以武氏只得在拘束限制之下過日子,侷促若轅下之駒。以她那樣雄心萬丈,卻大才難展,百事拂意,身為皇帝近侍,一入皇宮十四年,而仍然屈居才人之位,她是確已失敗!不過她頭腦冷靜非常,抑鬱不達之情,決不形諸聲色。
在眾多婢女之中,武氏之聰慧,絕非常人可及。她既不得意於老皇,乃另謀出路,專注意於太子。別的婢女若無所見,她卻慧眼獨具,利用時機。因為老皇千秋萬歲之後,太子登基稱帝,嗣承大統,自屬當然。太子於是成了她的目標,而這個目標,又何其容易!她已經把太子估量清楚。一個二十二歲的青年——軟弱、任性、多愁善感、不喜運動,玩弄過幾個女人,一見美色,心神顛倒,渴求新歡,慾壑難填。在太宗皇帝駕崩前兩個月,老皇染病在床,在宮中那樣熟悉的地方,太子常常看見武氏。武氏年輕,雖不足言體態豐滿,亦可稱得上身體健碩,玉立亭亭。宮廷的化妝,宮廷的髮式,她極其講究精緻,從不疏忽。太子所愛慕於武氏身上的,正是他自己所沒有的——健碩、沉著、機敏,尤其是精神旺盛。
在父皇駕前要端莊矜持,不可失禮,求情之心,反而越發難制。可是,總不愁沒有機會,在走廊之下,在前堂之中,在花園之內,遙遠的一瞥,會心的一笑,身體有意的一觸,偷偷的一吻。當這個成熟豐盈的女人,開始向那個腸柔心軟、青春年少的太子一調情,太子的劫數算是注定了。武氏言談,隨時一語雙關,意在言外。她說她渴望太子殿下特殊的「恩澤」,她當竭其所能,「善待」殿下。所有宮廷中的辭藻像「獻身」「寵愛」「忠誠」等,若由一個談情求愛的少婦口中說出,都會另有意味,獨具色彩。日復一日,太子受了蠱惑,大起膽來,意亂神迷,戀情似火。於是在老皇背後,太子與這位不平凡的宮女,在小心戒備之下,恣情擁抱調笑。太子視禮法若耳旁風,進而想入非非,企圖把武氏據為己有,一切犧牲,在所不惜。
一天,太宗皇帝問武氏說:「你打算怎麼辦呢?」
武氏兩眼噙著淚,苦笑說:「妾立誓削髮為尼,為陛下唸經求福。」當時宮中風俗如此:帝王駕崩,侍妾必到尼庵出家,以示潔身自持,為君守節。
太宗聽說很放心。大臣李淳風,善觀星象,精通天文。他曾向太宗奏稱,三十年後,有武姓者起而滅唐。現在誰不信命運呢?星象家的話,你縱然不深信,但在你頭腦裡也不容易完全忘淨。當然,一個尼姑總不會把大唐帝國滅亡的。
幾天之後,太宗駕崩,靈櫬運返長安。為防意外發生,褚遂良與長孫無忌使太子跪在太宗靈前,宣誓登基,是為高宗。然後詔告天下,太宗駕崩,新君嗣統。太宗靈櫬輿返長安時,六府甲士四千列隊街上,舉國上下,哀痛失聲。
在終南山的行宮裡,在料理喪事當中,武氏開始侍奉新君高宗,依照職責,猶如侍奉老皇一樣。她仍然位為才人,侍候皇帝梳妝。她曾看見太子在太宗靈前宣誓登基。太子年少怯懦,執掌國家大政,瞻望將來,實感惶恐,難以勝任。高宗為太宗皇帝幼子,一向貼近父母,極受寵愛,現在君臨萬民,竟伏在遂良肩上,哭泣起來。武氏把這些情形都看在眼裡了。
在那些守靈的長夜裡,皇帝的靈櫬停放在黑黝黝的大殿內,武氏的差事就是伺候新君。大殿之中,高燒巨大的素燭,點著真臘進貢的名香,武氏與高宗兩人常常獨在殿裡。大殿之中,按時唸經上供,緊忙一陣,就隨有一段閑靜。人人用腳尖輕輕地走,低聲細語。高宗身為孝子,大多時間,在殿中守靈。武氏按時進去送茶,見皇帝過於疲倦時,請皇帝歇息。她低垂著頭,穿一身縞素孝服,出入侍候,哀痛之至。半為自己,半為服侍多年的老皇。自己時蹇運乖,心頭無限激憤。想到她最後的下場,以她的才幹,將來竟要消磨在高牆深院的尼庵之內,真是痛不堪言。
在只有武氏和高宗單獨在大殿裡的時候,高宗趁機和武氏說話。武氏真是肝腸寸斷。
高宗說:「那麼你真要離開我嗎?」
武氏說:「我不願離開你,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我們的前途是命定分道揚鑣的。一走之後,我想再不能邁進宮門一步了。不過我的心不會變,不管是在尼姑庵裡還是在別的地方。我永遠也不會變心的。」
「你當然不願意走,是不是?」
「誰願意呢?我但願在皇上左右,幫助皇上。可是這只不過是癡人說夢,有什麼用處?我願意還能再見皇上。皇上若不忘我,我就感恩無邊……」
「怎麼會忘你呢?怎麼會!」
「如蒙皇上不忘,請常到尼庵去,我可以看見皇上。此外別無所求。至於我,一輩子就此完了,跳出紅塵之外了。」
「不要說這種話,你還這麼年輕。」
武氏眼裡噙著淚,心裡卻在暗笑:「你是皇上,萬民之主,我不過一個侍婢。」
「難道就毫無辦法嗎?」
「哪兒會有辦法?」
高宗默默不語。武氏這個年輕婦人往高宗身上打量。她知道高宗是愛感情用事的。於是用話激他說:「你雖然貴為一朝天子,也不會有啥辦法的。」
「沒辦法?我願怎麼樣就怎麼樣。有什麼不可以?」
「不可任意胡為。我只是說皇上若是想我,就到尼庵去看我。我的心是皇上的,皇上自然知道。我一定還要再見皇上。」
「我一定去看你。」
這是兩人最後一次的長談。再後幾天,高宗始終被臣僕包圍著,在喪儀中盡孝子之禮,辛勞萬分。殯禮完畢,先皇的侍妾們都預備往感恩寺。因為僕婢及各嬪妃都在眼前,高宗和武氏再沒得長談。只是在離別之時,高宗進裡屋去看她收拾東西。她偷偷小聲說了一句,擦了一下眼淚。
「皇上答應的事要辦到哇!」
「皇上說得出就辦得到。」
武氏現在穿著滿身的孝服,隨著別的女人上了車。在廟裡她和別的女人一樣,也剪了發。她深信年輕的帝王會如約來看她——因為一個皇帝要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她知道怎麼樣才能讓皇帝墮其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