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請君入甕種種

世事雖複雜萬端,然自古至今似乎有一個萬古不變之法存乎其間,亂必返乎治,變終返乎常,太平如日月星辰,雖然一時為雲霧所蔽,終會否極泰來,得以復其常態。冥冥之中自有天理循環,惡有惡報,正義終得伸張於天下。現在大勢推移,凶邪極盛之中,已伏漸衰之勢,我當感謝太宗皇帝在天之靈。但我仍當感謝上蒼,陰陽變化之理,自古善善惡惡,各有其報,分毫不爽,使天下宇宙之間,保持常態,不失均衡。誠如詩人所說,暴雨不終朝,痢疫終會自行消滅,專制殘暴之君未有不玩火自焚的。

我並非在此推演宇宙真理,談論天下大道,只是為記載天授元年以後,朝廷情勢漸有轉機,其原因亦頗耐人尋味。如酷吏周興之輩先後死亡,又由於他們之間相互鉤心鬥角,正人君子往往死裡逃生,得以保全性命。由此可見冥冥之中,必有主宰。當然我並非說霍王元軌和韓王元嘉諸老伯皆得善終。他們都未得善終,誠然不假。但是不少命定要恢復大唐天下的正人君子卻逃過了此一浩大的劫難。如今將有一連串的事件發生,每一事件各具有其特殊影響,結果引起一班傑出之士,促使形勢發展演變,終於擊敗武後,使其圖謀成就歸於泡影。如武承嗣與來俊臣的陰謀詭計總是為正人君子如狄仁傑、魏玄同、徐有功等破壞。結果左右大局的不是來俊臣、索元禮、周興等酷吏,而是狄仁傑、魏玄同、徐有功等賢良之臣。大臣的氣節漸漸剛強,志同道合,相結一體,勇氣已然恢復。一個御史台的大夫,甘冒一死,違抗武後旨意,不肯離京去外。一個平常的大理正寧願辭官不做,不肯遵從武後命令誣陷無辜之人。更因武後與寵臣晝夜荒淫,剛直之臣鹹引為奇恥,於是結為心腹,力圖恢復大唐皇位。

強暴終有腐敗之日,武後亦非例外。武後寵幸張易之、張昌宗兄弟,荒淫無度。武後雖然自命不凡,但也逃不出肉體凡胎的人生之道。她的放蕩淫亂就是她的滅亡之道。這是自然之理。武後野心得遂,乃縱情享樂,而酷吏特務頭子因嫉妒而傾軋,於是自相殘殺,卑鄙的小政客如武承嗣、來俊臣又在失和之後相爭相鬥,也不得善終。

正如冬至之時,天最短,陰最盛。可是就在天最短陰最盛之日,陽則漸升,天漸變長。自今日起,可以看見狄仁傑漸漸得勢。狄仁傑老成深算,足智多謀,一身繫唐室存亡,能遇大難而得以倖免,皇子旦亦能死中逃生,瘋和尚馮小寶死得出人意料,武承嗣之失敗,皇子哲之復位,來俊臣奇妙之結果,與最後武後居處控鶴府的變得不安,竟以武後之被幽而死了卻此一大公案。以上等等都是小人勢消,君子道長,唐室中興的重大節目。

武後是個傑出的女人,這個無可否認。除去瘋狂熱衷於權力,極端自尊自大以外,頭腦非常清楚,非常冷靜,個性聰敏而堅強。在她生活裡最後的十年,性格已漸見寬容,胸襟亦漸見開闊,但對政權仍把持過甚,不得不說是一樁遺憾。但是她已停止殘殺,把以前用各種方法放逐的賢良之臣又都召回為官。雖然武承嗣與來俊臣時時圖逞陰謀詭計,武後並未使大權旁落。武後如果不圖謀篡唐自立,本可以成為一個有道之主,比歷史上若干帝王都好。她的新朝代剛一建立,立刻把以前用的像索元禮、周興、來俊臣等殘害忠良殘害百姓的酷吏,因為目的已然達到,完全棄置不用,把以前私心敬慕而不得不放逐的賢良之臣召回朝廷,給予重用。武後之從容鎮靜,老成練達,雖然難以洗滌其殘忍毒狠之罪,卻也使人敬佩。

在輔佐武後竊奪政權且已獲得賞賜的一般小政客之中,除去武承嗣之外,幾乎沒有一個活到一年的。即以傅遊藝而論,當初領導關中父老奏請武後廢唐興周,因而屢次陞官,終於飛黃騰達,但在武後成功一年之後,即因貪污不法被殺。那一時期死亡的那些人裡,以酷吏周興之死最令人心稱快。

在武後的三個劊子手之中,索元禮已死。索元禮以刑逼犯人被控,當時被交與有司審問。現在情形大不同,索元禮不是像以前向別人逼供,而是自己受人逼供了,而且是用他自己那套得意的方法。他不肯服罪,當時的大理正就是他的故友。這位故友說:「好,我派人把你自己發明的夾碎犯人腦袋的鐵帽子拿進來吧。」索元禮一想自己的腦袋恐怕要在鐵帽子中夾碎,會從鐵帽子之中流出了口供,於是立刻服罪,死於獄中。

周興之死也是大同小異,只是更覺別緻有趣。「請君入甕」這個典故就是由周興之死流傳下來的。這也算毒攻毒,黑吃黑。當時來俊臣野心勃勃,對周興之權位非常嫉恨,向御史台密告,說周興在一個案子裡株連大將軍丘神,丘神因而被殺。來俊臣已陛見武後,曾獲武後密旨親去審問周興。周興已無法逃出來俊臣的手心。

那天,來、周兩位朋友正一同飲酒。周興還不知道自己已然受了別人的密告。在武後周朝剛一開國,他因功剛剛官封尚書省左僕射之職。

來俊臣說:「我有一個案子,很不容易辦。我不管用什麼方法,犯人總不肯招供。那個人太倔強。我真不知道怎麼是好。」

周興得意揚揚地說:「說什麼沒辦法。若照我的辦法,把犯人放在一個大甕裡,四周圍點上火烤,我敢跟你打賭,一烤到難於忍耐之時,他一定求饒。那時,你要什麼口供他也會招的。」來俊臣的眼睛光稜照射出來,他說:「這倒是個好辦法!犯人現在就關在這所房子裡呢,咱們試試吧。」

下人抬進來了一個大甕,在四周圍點上了火。

來俊臣問:「你看燒得可以了吧?若可以,就把犯人帶來吧。」

「我想可以了。」

來俊臣臉上陡然變色。從袖子裡掏出武後令他拘捕這位政敵的聖旨,向周興說:「那麼請君入甕吧。」

周興的臉驀然變得煞白,渾身顫抖,跪在地上,磕頭求饒。他在供詞上簽了名,供詞呈遞給武後。武後(現在按官稱應當叫皇帝了)心念周興過去曾立過功勞,特予體恤,只流放南方,並未殺害。在路上為以前被他誣殺的那些忠良之臣的親友截住,拿自己的性命還了一份血債。

周興一死,那些胸無點墨的、也曾胡作非為顯赫一時的大理正一群亂黨,終於解體了。只有來俊臣還未動。他與武承嗣結為心腹,受其指使,仍思興風作浪,但是武承嗣的陰謀詭計,在武後的排山倒海的巨浪之下,也不過像一小股逆流的漣漪細波而已。

《武則天正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