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狄仁傑與魏元忠

狄仁傑不死於武後之亂,進而官升高位,掌握權柄,這就是天不滅唐了。狄仁傑為官以來,始終愛民如子,不懼權要,在武後殘殺雷厲風行之時,他終於能運用智謀,免於災禍。這就是因為他足智多謀,善於自處,何時當言,何時不當言,他拿得極有分寸。因為他本人精通法律,發言能善擇時機,能一針見血。不言則已,言則必中。

武後所作所為當然違法越理。狄仁傑當然是忠於唐室,深不以武後為然。對於武氏諸侄平步青雲作威作福,只好三緘其口,暫時觀望。如同武後圖謀大業時一樣,狄仁傑也深知他需要忍耐,需要計劃,需要時機。他知道,要重興唐室,要消滅新周亂黨,他需要一批膽大心細幹練有為之士,並且使他們官居要津實權在手。此外,仍須改變政治氣氛,要使綱常振作一新。狄仁傑這位精忠謀國的非凡人物,為大理丞審理案件已是明察秋毫,現在對武後也是瞭解透徹,洞燭機微。他的冷靜,他的耐性,他的智慧,他的眼光,都不弱於武後,他正是武後的剋星。他自己也知道,武後現在是遇見敵手了。他這番功業之艱巨,自不待言,就如同扭轉乾坤一樣。要在殘忍詭詐的暴君如武則天之前重興唐室,談何容易。

狄仁傑並不孤單,他與張柬之等人相知很深,全系志同道合。數年以前,高宗駕崩不久,諸王公多遭幽禁之時,張柬之正為荊州刺史。柬之與友人荊州長史楊元琰相識。曾於黑夜之中泛舟於江心,二人密談一番,因為船在江中,不怕有人聽見。談到武後幽禁唐室王公,二人目眥欲裂。在朦朧的月光之下,二人揮涕盟誓說,有朝一日機會到來,要誅除亂逆,恢復大唐。這種功業真是拔山扛鼎,豈比等閒。後來政局日壞一日,恐怖殘殺如火如荼,如九秋霜氣,草木沾之,無不枯萎凋謝,直至唐室岌岌危殆,終而傾覆滅亡,武後以太宗兒媳之身,竟獲登皇位。張楊二人都噤若寒蟬,但在內心之中,當年誓言,從未忘記。

狄仁傑現在六十餘歲。二十年前,在高宗朝中為官,那時已經官為大理寺卿。狄仁傑在後代的心目中,他究竟是一位斷案如神的法官呢,還是恢復大唐天下的中興名臣呢?頗成問題。在民間,通常把他看作一個鐵面無私摘奸除惡的法官。他官為大理寺卿之時,常常微服私訪,多少多年難辦的舊案件,都遇見他獲得解決。人們都相信他判清了一萬七千個舊案件,把很多清白無辜的人釋放還家。這也許言過其實,但是他的才幹與名望,是毫無疑問的。他也曾判錯過案子,使清白的人蒙過冤。但是他拯救的人太多了,尤其難得的是他能查獲罪犯,把他們判罪下獄。他處處有善政,受他恩惠的百姓極多,所以每離一地,當地的百姓就給他立碑存念。因此他的名字就成了稗官野史裡傳聞熟見的了。他恨佛教,恨奢侈富有的和尚各處做佛事而不肯周濟窮人。他頭腦慣於析別理性,對一切迷信全都厭惡。有一次,他官為冬官侍郎,持節江南巡撫,吳楚俗多淫祠,他下令關閉了一千七百所。

他曾官居甘肅寧州刺史,做過工部侍郎及尚書省左僕射,可謂宦海浮沉,小官也做過幾處縣令。不論官職大小,到處皆有政績。有一次,越王起兵作亂失敗之後,他奉旨到汝南就地查辦,那時他正為尚書省左僕射。當時有六七百人株連在監,靜等審判。他深知民情。大多數黎民百姓都是被迫在諸王軍中服役的。他不依宰相張光輔的意思將監禁的百姓處死,反而怒斥他不當殺戮降卒,以邀戰功。

狄仁傑怒斥張光輔道:「降卒屍體滿溝渠,惡氣四溢。我若手有尚方劍,先斬汝首,雖死無憾。難道你想驅民造反嗎?」

張光輔以狄仁傑出言不遜,奏與武後,狄仁傑遂被貶謫,左遷幽州刺史。

現在狄仁傑又被召回朝廷為官。一天,上朝之時,武後對狄仁傑說:「你在汝南有善政,但有人譖害於你。你願知道他的姓名不?」

狄仁傑回奏說:「臣不願知道。請陛下不必相告。臣若犯罪,甘願受罰。若不曾犯罪,陛下一定明白,如此,於願已足。害我者一定是一個朋友無疑。」

狄仁傑的機智詼諧,武後私心極為讚賞。

現在狄仁傑官居戶部侍郎同鳳閣鸞台平章事,參與朝政。時武承嗣正赫赫一時,躊躇滿志。有五六個大臣曾因為阻止立他為皇嗣,剛剛被他殺害(見謀殺表三:30-33)。狄仁傑現在正踏入了這種危險地步。狄仁傑現在升到如此高位,正如攀登梯子到了梯頂,再一步就是跌落,就是死亡。

在武後長壽元年正月,武承嗣以狄仁傑謀反為罪名,將他逮捕下獄,另外有四五個大臣。

狄仁傑曾任大理寺卿,為一大名鼎鼎之法官,如今必須運用智謀,把肅政台的魁凶來俊臣擊敗才行。來俊臣已經認識他,對他的名望已很熟悉,現在注視這位大法官將何以自處呢?狄仁傑竟出以非常之舉,他立刻服了罪。論法律,狄仁傑比誰知道得都清楚。因為法律中有一項條款,只要立刻服罪,不但免除苦刑,判決的死刑也還可以改判。

狄仁傑說:「我自認有罪。大周奉天承運,革命肇興。我乃唐臣,謀反屬實,甘願受死。」

來俊臣大喜。另外幾位被控謀反的大臣都和狄仁傑一樣,全都立即服罪,只有魏元忠不肯服罪。來俊臣心情極為愉快,遂不下令用酷刑,只將被告等收監。

這樣,狄仁傑算爭取了時間。他須要運用才智機謀才能自救。他給兒子寫了一封信,囑咐他向武後駕前陳情,狄仁傑要親自面見武後。他將信寫好,藏在棉衣之內,說服一個獄卒將棉衣送回家去。棉衣送到家以後,仁傑之子覺得當時正在冬季,把棉衣送回,其中必有蹊蹺。心想棉衣之內必有密函,於是剪開棉衣的裡子,果然找到那封信。他立即設法把信送呈武後。

正好時機湊巧,一個九歲的孩子救了狄仁傑的性命。這個孩子是黃門侍郎樂思晦之子(樂思晦見謀殺表三:32)。樂思晦是三個月以前被處死的。思晦之子已交工部為奴,極其聰慧,於是入宮告變。武後一見他生得聰明伶俐,問他是誰。孩子回答之後,說有話啟奏。

武後問道:「有什麼話要說。你父親經過正當審判,確係犯罪。他罪有應得,死得並不冤枉。」

孩子回答說:「不是這樣。誰都怕來俊臣的酷刑。誰在他的酷刑之下也會招供的。先父確是冤枉。」

「是嗎?」

孩子又接著說:「陛下若不信,可以把陛下最信任的人交給來俊臣,問他叛國之罪,來俊臣也會得到供詞的。」

武後聽了心裡一動。所以狄仁傑的信來到時,她立即有心要看,她想弄個清楚,到底怎麼回事,何況她早就敬慕狄仁傑呢。於是召來俊臣上殿面奏。

武後問他:「我聽說你常濫用刑具。狄仁傑和魏元忠他們的案子情形怎麼樣?」

來俊臣回奏道:「回陛下,犯人都自願服罪,在獄裡都很舒適。在獄裡也允許他們穿袍子戴帽子呢。」

「他們都服罪了嗎?」

「除去魏元忠都服罪了。」

「他們都是忠良之臣。再審一次,要公正辦理。」

武後不願信來俊臣的話,特派了一個使者到肅政台的監獄去察看。使者一通報要去看,來俊臣立刻教人去拿了狄仁傑的衣帽,使一個與狄仁傑身材高矮相仿的人穿戴上,這樣存心不使狄仁傑見著武後的使者,免得他倆交談。到時,來俊臣自己出來,在走廊下面向西立著,假扮狄仁傑的那人在來俊臣的身旁。武後的使者向東而立,太陽光正好照著他的眼睛,讓他無法看清楚。使者早已知道來俊臣的名聲,心中害怕,連直視都不敢。他回宮奏與武後說,他親眼看見了狄仁傑,狄仁傑的身體很好,顯然是很受優待。

來俊臣覺察出來事情出了毛病,連忙把犯人的「謝死表」呈與武後,借使武後相信犯人樂於就死。如此,一切轉眼就可以完了。

武後越發懷疑,立刻把判處死刑的大臣們召入宮廷面詢。大臣們到後,跪在武後面前,不承認犯罪。

「你們若沒犯罪,為什麼服罪呢?」

狄仁傑回奏道:「陛下,臣等若不服罪,早已活不到現在,今天哪還能見到陛下?」

「那麼為什麼都寫了『謝死表』呢?」

狄仁傑聽了十分詫異,他回奏說:「臣並沒有寫。」另外那幾個大臣也否認曾經寫過。武後吩咐把「謝死表」取出,和各大臣核對一下筆跡。「謝死表」顯然是偽造的了。

武後本想把這些大臣釋放。但是武承嗣堅持,他說確實知道他們曾陰謀不軌。即使他們真不曾謀反,也都是危險小人,應當遠謫。

武後說:「他們並沒有犯什麼案子啊。」那是武後長壽元年,這時武後覺得天下安定,皇位已經坐穩了。

武承嗣還想堅持。

武後說:「住嘴!我話已經說出,不能再改。」

現在武後和武承嗣之間起了衝突。武後的野心已然達到,武承嗣的可還沒有。這幾位大臣的性命雖然饒了,但都遠謫出京,降職為縣令,也算多少合了武承嗣心願。按理說,來俊臣理應獲有重罪,但是他在武承嗣的卵翼之下,這次並未因罪去職。

狄仁傑這次死裡逃生,不但是他個人之福,也是武後迫害大臣與肅政台審問大臣的最後一次。這是最後的一個案子。一則武後對來俊臣已失去信心;二則武後地位已經鞏固,無須再用恐怖懾服人心。在當年六月與七月裡,大臣李敬則、嚴善思、徐儉、周益猷等先後上書武後,奏請恢復常法,大理寺卿及大理正之官績當予考核,不肖之輩當予斥除,死刑亦當如太宗時代一樣,一律須經複審,並准上訴於法定官衙,八品大理正不得就地將犯人處死。即從治道上講,新朝亦當廣收民心,當以仁愛治天下,以往遭朝廷誅殺者,大都被誣冤死,實皆清白無辜。就是在本年(長壽元年)七月,周益猷寫了一篇有名的奏折,描繪酷刑之可怖(酷刑見本書第二十九章),並稱忠良之臣,遺屍遍野,將堆積而超越皇帝寶座之上矣。

與狄仁傑同時被捕也同時得以死裡逃生的,有一個魏元忠,前面業已提及。魏元忠也是一個豪傑之士,行事詭異奇特,在本節故事中,影響甚為重要。魏元忠為人篤實剛強,不懼權要。被捕之後,堅不服罪,幸賴狄仁傑妙計,得以免於危難。元忠人緣極佳,在與武後寵幸的群小衝突之下,他的官職忽而升,忽而降,忽而降,忽而升,可謂歷盡宦海浮沉之極致。在武後失敗後被幽禁期中,他官拜中書令,參與國家樞機,政聲極美。

魏元忠這個奇人曾經四度險些被處死刑或流配邊遠之地,卻四度由於機緣湊巧,得以逢凶化吉。一次,即將處刑之時,忽然赦旨到臨,可謂死裡逃生。還有一次,純粹靠他的辯才急智,把審案的御史中丞當廳駁得無言可對。

在武後殺害大臣的恐怖聲中,一次,他已經被判死刑,已經捆綁起來,正和四五個大臣一同在刑場中跪著。這時武後的特使自宮中拿著赦令來了,斬首的執行於是中止。另外那幾個大臣當時一驚非小,魏元忠卻無動於衷。武後的特使兩手舉著赦令漸漸走近,行將就戮的大臣都被鬆開了縛,幾個大臣站了起來。魏元忠卻跪著不起。他說:「先把聖旨念一遍。我還沒聽見。」聖旨又念了一遍,魏元忠才緩緩立起,從容鎮靜,舒了一口氣,臉上卻絲毫不動聲色。

另一次,左台御史侯思止審問他。侯思止本系一貪婪無賴,目不識丁。這時,魏元忠頭上肩上都有重枷夾著,侯思止過來拉著他的腿在地上拖。魏元忠覺得好笑——以名儒大臣之尊而被一個目不識丁的無賴在地上拖!他於是表示有話要說,這位御史心想魏元忠是要招供了。

侯思止大聲叱道:「你有什麼話說?」

「我覺得很不幸,好像騎驢跌下,被驢在地上拖著走一樣。」

侯思止大怒,用俚俗不文的話大罵起來。

魏元忠說:「你不應當這麼說話。」

侯思止說:「為什麼?」

魏元忠說:「你的口音太土,字句卑俗不堪!你根本沒有念過書。現在你官為御史,你言談應當像個御史才是。你若努力求學,每天用點功夫,不是不行。你若虛心向學,我若不教你,誰肯教你!以這麼個不學無術之輩,竟能跟我魏元忠說話,算你有福氣!」

這位目不識丁的御史大受感動。就好像鄉下人尊重讀書人一樣,他也對讀書的非常尊重。他知道他審的犯人是魏元忠,這才走過來為魏元忠鬆開縛,讓他坐。魏元忠開始改正他的字音。魏元忠就被釋放了。

恢復大唐天下的重任,上天都是揀選的像魏元忠這類人來擔的。狄仁傑的老成深算,魏元忠的剛正不屈,徐有功的忠貞,宋璟的勇敢,張柬之的領導才幹,會合成一股浩然正氣。這股浩然正氣終於制伏了武後的邪惡之氣,推翻了武後的統治。

《武則天正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