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迪:我不想再拍喜劇片了,他們不能逼我拍。
我……你知道,我感覺不到喜悅,放眼這個世界,
我看到的儘是人類的苦難。
經紀人:但人類的苦難在堪薩斯城賣不出電影票。
桑迪:噢!
經紀人:堪薩斯城的人們需要找點樂子,他們已經
在麥地裡幹了一整天的活了。
——《星塵往事》
史提格:我最近重看了《星塵往事》,這部電影對我彷彿是某種啟示。其實第一次看這部電影也並不是很多年前,當時我就非常喜歡,但它的影響絕對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愈發明顯地顯現出來。
伍迪:那是我的得意之作,但在美國口碑極差,收到了很多負面評論。我不知道在歐洲是否如此,但美國人對它的評價不堪入目。不管怎樣,它都是我自己最滿意的作品之一。
史提格:那些批評都是針對什麼的,電影的風格還是內容,抑或兩者皆有?
伍迪:不是風格,而是內容。他們以為主角不是虛構的人物,而是我本人!他們認為我在向觀眾發起挑釁,但這顯然不是電影的核心。這部電影講的其實是一個明顯患有精神崩潰的人,卻在他人生的失意階段獲得了所謂的成功。但有評論說:「你認為影評人很討厭,觀眾也很討厭。」我說並不是這樣,這不是我。我猜要是讓達斯汀·霍夫曼或者別的男演員來演這個角色,負面評論也許會比現在少一點,但這只是我的猜測。
史提格:角色被誤認為是你本人,這是你每部作品都會遭遇的情況吧?
伍迪:是的,這很幼稚,有些人會這麼想我也可以理解,可我總期待會出現更有素養的影評人和更有經驗的觀眾。曾經有人找到克拉克·蓋博,並向他挑釁說:「聽著,你以為你有多厲害……」他們把角色當成了演員本人。人們以為亨弗萊·鮑嘉是頭腦簡單的硬漢,其實他是非常有涵養的人。我扮演過的角色從來都不是我,正如查理·卓別林從來都不是流浪漢,傑瑞·劉易斯也不是他扮演的那些古怪角色。角色裡有我的影子,但從來不代表我本人。人們從頭到尾都將《星塵往事》視為我的自傳,但我想也許時過境遷之後會好一些。
史提格:電影的開頭有一位製片人員這樣評價你扮演的導演桑迪:「他有什麼值得痛苦的?這傢伙難道不知道自己擁有最棒的搞笑才能嗎?」這句台詞是不是為了回應之前《我心深處》受到的質疑?拍完《我心深處》後有沒有人勸你繼續拍喜劇,不要嘗試別的題材?
伍迪:有。有人對我說,你明明很擅長拍喜劇片,為什麼偏偏還要嘗試《我心深處》這樣的電影?《情懷九月天》和《另一個女人》也遇到過類似的情況。他們對我說:「既然你能拍《漢娜姐妹》這樣的電影,為什麼還要拍《情懷九月天》?」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那些問題。
史提格:電影開場是兩列並行的火車,整個霧氣濃重的場景猶如夢境一般,令我想到費裡尼《八部半》開場時的那一段夢境的片段。
伍迪:在我看來這兩個開頭是截然不同的,一個是夢境,而另一個是戲中戲。費裡尼的開頭是更個人化的,男主人公在夢中體驗到一種窒息感,意識到自己的生活非常壓抑,他堵在車流之中無法動彈,所以他渴望抽離出來,去飛行,但又被會計師和其他人拖回了地面。這是一場夢。但我的電影開頭完全不同,是帶有某種象徵意味的。這兩列火車,一列是失意的失敗者列車,另一列火車則滿載著享樂的有錢人。主人公渴望到有錢人的火車上去,但他無法脫身。最後這兩列火車都變成同一個垃圾場裡的一堆廢料。所以說,我的開場是具有某種隱喻性質的,而《八部半》中的場景則象徵著主人公的心理狀態。
史提格:但這部電影還是帶有費裡尼式的風格,我猜這是因為費裡尼是你欽佩的導演。
伍迪:當然,我愛費裡尼的電影!除了他以外還有雷諾阿,黑澤明和伯格曼。費裡尼真的很偉大。
史提格:《星塵往事》探討的是不是現實與幻想的對立?
伍迪:算是其中之一,但我想探討的主要是人與死亡的關係,這一點在我的其他電影裡也有呈現。主角是一個看起來名利雙收、事業有成的人,電影開始時他在公寓裡,他的管家帶來一隻死掉的兔子打算做晚餐,他看著兔子,想到了自己的死亡。但之後拍電影的事情佔據了他的注意力。然後,某個週末,他離開家去參加一個電影文化節,讓我們得以回顧他的生活,他扮演的角色,他的女友們,他的妹妹、父母,還有他經歷的困境。電影的結尾處,他被最忠實的影迷射殺了,但並沒有死,我記得他說過他願意用奧斯卡獎換多活一分鐘的機會。哲學性的主題一直是我的興趣所在。
史提格:無論從藝術性的角度還是你個人的角度,這部電影都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是不是構思了很久?
伍迪:拍攝花了很長時間,整整拍了六個月。這部電影非常複雜,因為全都是精心設計的。因為天氣問題,還重拍了一些地方。總之拍攝過程非常艱難。
史提格:還有不同的取景地。
伍迪:沒錯,有一些場景是我們自己搭建的。
史提格:片中的電影節是在一座類似溫泉旅館的建築裡舉辦的,真的有那麼一個地方嗎?
伍迪:那是一座教堂,我們取了教堂外的景,內部是在攝影棚裡搭建的。
史提格:片頭的某個段落中你飾演的導演桑迪說道:「我不想再拍喜劇片了,他們不能逼著我拍。我……你知道,我感覺不到喜悅,放眼這個世界,我看到的儘是人類的苦難。」
伍迪:沒錯,那是很重要的一個橋段,但並不代表我本人,我並不那麼想。我喜歡拍喜劇,偶爾也想拍一部嚴肅的電影,但觀眾卻字面化地以為我再也不想拍喜劇了。
史提格:電影裡有形形色色的人給桑迪提意見,教他應該拍怎樣的電影,包括他的影迷、影評人或是警察,甚至連外星人都對他說:「我們喜歡你的電影,尤其是早期的喜劇片……」
伍迪:是的,他受到各方的評頭論足,但那只會令他感到厭煩。我當然也有過類似的遭遇,但遠沒有電影裡表現的那麼誇張。
史提格:桑迪的公寓有一間巨大的客廳,在電影中出現了多次。這個客廳第一次出現的時候,牆上掛著一幅越戰的巨幅照片,之後在倒敘的段落中我們又看到了同一面牆,但那幅關於越戰的照片卻變成了格勞喬的照片。牆上的掛畫與主角的經歷有著怎樣的關係?
伍迪:公寓其實是主人公狀態的寫照,牆上的掛畫反映著他內心的狀態。電影剛開始的時候,他正在為人類的苦難而困擾,為他的成功和身價感到羞愧。而在倒敘的部分中,他處在比較快樂的階段,與夏洛特·蘭普林飾演的角色陷入了熱戀,所以牆上掛的是格勞喬的照片。之後其實還有一幅照片,我記得是路易斯·阿姆斯特朗?
史提格:是的。
伍迪:那也是他內心的一種寫照。(這時電話響了,伍迪去接了一通電話。)
史提格:我剛剛聽見你在電話裡自稱「伍迪·艾倫」,你是不是從來沒用過你的真名?你的家人或朋友會叫你的真名嗎?
伍迪:不會,連我的父母都不叫我的真名,因為我很多年前就改名了,差不多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史提格:《星塵往事》讓人感覺你對各種媒介的運用似乎更從容了,拍攝的時候你有這種感覺嗎?
伍迪:我覺得自己對技術有了一定的把握。我說過,拍《安妮·霍爾》的時候遇到戈登·威利斯對我而言是一個轉折點,所以到了《星塵往事》的時候我對媒介有了更強的掌控力,從那以後就在這方面越來越得心應手了。
史提格:可以從《星塵往事》中感受到這一點,而且這種轉變比《安妮·霍爾》更明顯了。
伍迪:沒錯,風格也是內容的一部分,但這部電影在美國口碑極差,甚至遭受了敵意。
史提格:你認為這是因為觀眾和影評人還沒有準備好接受這樣的作品,還是出於別的原因?
伍迪:有兩種可能性,要麼他們錯了,要麼我錯了。我只能這麼說。我認為這是一部非常有趣的電影,但大部分觀眾極度反感,我想這種態度是會改變的吧。
史提格:如今已經過去了十二三年的時間,現在重新回看這部電影,可以說是他們錯了。
伍迪:我要是放在今天,無論觀眾有沒有看過這部電影,也無論他們是否喜歡我的其他作品,應該都會更放鬆地看待這部電影吧。他們也許會覺得「這是一部有趣的電影」。但我並不肯定,我只是很好奇。這是《開羅紫玫瑰》以前我最滿意的作品,但每個人都說:「你當然會說這是你最愛的電影,因為沒有人喜歡它,你就像在保護自己殘疾的孩子。」但我總是回答道:「不,我認為這是我拍得最好的電影。」我真的是這麼認為的,但這無關緊要,所有關於我電影的看法都將在歲月中得到驗證,時間會留下有價值的東西。
史提格:要是沒有你之前的電影成就和製片人承諾的經濟自由,《星塵往事》遭受的冷遇可能會變成一次非常不快的經歷。如果換作別的導演,也許會因為慘淡的票房和負面評論而受到沉重的打擊。
伍迪:的確,因為我連續收到了兩次負面評論,首先是《我心深處》,然後是這部《星塵往事》,但我從中懂得了兩件事,那就是:在這個商業至上的社會裡,不會有人覺得「他努力了,他突破了他的極限,沒有選擇拍保守的電影。雖然他失敗了,但還是該給他一次嘗試的機會」;更重要的一點是,我拍了很多電影,但從來不去在乎它們的成敗。我拍了《我心深處》,拍了《星塵往事》,在那以前我拍的是不同風格的電影,有幾部引起了轟動,比如《曼哈頓》和《漢娜姐妹》,但我並不在乎。我沒有把拍電影當成多麼了不起的一件事,我只想工作,僅此而已。電影拍完了,就給大家看,不停地有作品出來就好。我只希望我能活得久一點,健康一點,可以不停地工作。等到年邁之時回顧自己的人生,我希望自己能說:「我已經拍了五十部電影,有些很出色,有些不那麼理想,有些非常滑稽……」我不想像我的同時代人那樣,花好幾年拍一部電影,把它當作一個大事件。這就是為什麼我欣賞伯格曼,他在島上默默地創作,拍了那些電影,拍完又接著拍下一部。最重要的是作品,而不是成敗、身價或收到的評論。重要的是,創作是你生活的一部分,而且你有尊嚴地活著。你可以像我一樣同時從事著別的事情。我喜歡演奏音樂,看望我的孩子們,去飯館吃飯、散步、看體育比賽等等,同時還在創作,這樣的生活就非常美好、完整。
史提格:其他導演也經歷過由誤解導致遭受冷遇的情況,但很多年後他們的作品又重新獲得了認可。伯格曼也經歷過這樣的情況,他非常看重的電影《小丑之夜》在瑞典首映時反響平平。在斯德哥爾摩的晨報中有評論寫道:「我拒絕評論伯格曼先生最新生產的垃圾作品。」非常刻薄的評價,伯格曼至今還記得評論中的每一個詞,他當時一定非常沮喪,因為《小丑之夜》對他來說是一次非常重要的實驗。
伍迪:真是令人吃驚,那部電影明明棒極了。
史提格:《星塵往事》是一部經久不衰的作品,就像「中國迷盒」一樣,每換一種角度就會有新的發現。你是否認為這是一部需要時間去檢驗的電影,因此它才會在最初的時候遭受冷遇?
伍迪:不,我認為人們的反應是非常個人化的。觀眾以為我在電影裡說觀眾和影評人是白癡其實是在暗指他們。他們把角色當成了我本人,所以當桑迪說那些喜歡他的人都很愚蠢的時候,才會那麼生氣。其實如果我真那麼想的話,就不會在電影裡那麼說了,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史提格:電影中有一個角色對桑迪說:「喜劇意味著對抗,它充滿了憤怒。當一個喜劇演員的笑話取得效果時他會怎麼想?『我謀殺了那些觀眾』,『我殺了他們』,『他們尖叫著』,『我肢解了他們』。」
伍迪:那並不是我的結論,那是人們一貫以來堅持的結論,但事實也的確如此,喜劇的確存在著對抗的元素。
史提格:托尼·羅伯茨也出演了《星塵往事》。你70年代的電影中有兩個作為傾訴對象的「夥伴」式角色,要麼是托尼·羅伯茨,要麼是邁克爾·墨菲,他們在現實中也是你的好友嗎?
伍迪:是的,但墨菲與我不常見面,因為他不住在紐約,托尼·羅伯茨一直是我的好友。我喜歡與我欣賞的人共事。
史提格:還有夏洛特·蘭普林……
伍迪:她棒極了,她是一名偉大的女演員。
史提格:電影結尾處有一場戲是她扮演的多麗婭正經歷著精神崩潰,鏡頭對著她的臉,她訴說著她的想法和感受,這些獨白被剪成短小的片段。這些碎片式的段落讓我聯想到《丈夫、太太與情人》。你是怎麼想到用這種方式處理場景的?
伍迪:我一直很欣賞立體主義66繪畫,因此我覺得如果把一個精神崩潰者放到跳接鏡頭中會非常有意思,最終的效果也的確很好。
史提格:這些片段是預先設計好分別拍攝的,還是最初用長鏡頭拍攝最後重新剪輯的?
伍迪:都有,我用長鏡頭拍了一些,然後添加了一些內容進去才達到影片呈現的那種效果。我認為那個場景很適合她,她詮釋得非常漂亮。
史提格:你最近的幾部電影有沒有考慮讓她出演某個角色?
伍迪:我有與她聯繫過,但還沒有確定的打算。因為她是英國人,所以必須得有符合她身份的角色。這部電影的角色就非常適合她,既迷人性感又無比風趣,而且有一種非常獨特的神經質的氣質。我不記得當時是誰想到要請她來出演這個角色,但的確非她莫屬。
史提格:那麼瑪麗-克裡斯汀·巴洛特呢?我猜你看過她出演的《表兄妹》吧?
伍迪:看過,我很喜歡她在《表兄妹》中的表演。與她合作非常愉快,她和夏洛特的氣質恰好相反,樸實、穩定,當時在美國還找不到像她這種氣質的女演員。
66 立體主義:前衛藝術運動的一個流派,為20世紀初期的歐洲繪畫與雕塑帶來革命。立體主義的藝術家追求碎裂、解析、重新組合的抽像形式,形成分離的畫面──以許多組合的碎片形態為藝術家們所要展現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