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提格:《情懷九月天》可以被歸為一部「室內劇」80,你怎麼想到要賦予電影這樣的形式?是因為故事本身就是一部緊湊且有張力的室內劇,還是你有意要建立這種嚴格的戲劇結構?
伍迪:我過去常常到米亞的鄉間別墅去,一直覺得那裡非常適合拍電影,想用那房子來做點什麼。但等我有了想法,並把劇本寫出來的時候夏天已經過去了。一到冬天家人就都回來了,我們也就不能用那個房子了,然後我開始想:為什麼不乾脆拍一部室內劇,就在攝影棚裡搭景。這部電影也就成了室內劇。
史提格:攝影棚是照著米亞·法羅的鄉間別墅的樣子搭建的嗎?
伍迪:有點兒類似,但不太一樣,她的房子更大、更寬敞一些。不過在某些地方挺相似,因為負責美術指導的桑托·羅奎斯托去看過米亞的房子。我一直都想拍這樣的故事——一個個性張揚的母親愛上一個混蛋,殺了他,最後卻由女兒頂罪,所以故事很快就確定下來了。
史提格:電影中那個戲劇性的謀殺故事,是不是從多年前著名的拉娜·特納-謝裡爾·克蘭81事件中得到的靈感?
伍迪:我知道那件事,但算不上靈感來源。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可能有一絲關係吧,但需要重申的是,這是我虛構的情節,本意是想挖掘出那所鄉間別墅裡可能發生的事情。
史提格:怎麼會想到電影的名字要叫「情懷九月天」(September)?
伍迪:我們費了很多心思,後來發現「九月」是個不錯的名字,因為故事發生在九月臨近的時候,所以九月就像每個角色生命中的一個時間節點。總之,很適合作為電影的片名。
史提格:但影片接近尾聲的時候,有一個角色說了這樣一句話:「很快就到八月的尾聲了。」由此我認為電影的名字是對未來的某種暗示?
伍迪:並非暗示,九月快到了,僅此而已,並不是暗示未來會好起來。儘管他們沒有面臨人生的冬天,但秋天已經快到了。
史提格:就像那首經常在你的電影中出現的《九月之歌》。
伍迪:沒錯,那首歌裡也有同樣悲劇性的東西。但《情懷九月天》在美國遭到了極大的冷遇,沒有人看這部電影。
史提格:真是奇怪,因為我覺得這是你最好的電影之一。我曾經和卡洛·迪·帕爾馬聊過,他也說《情懷九月天》是他和你合作的最好的一部電影。
伍迪:他拍得美極了。
史提格:《情懷九月天》的製作過程據說非常不易,您能談談電影的兩個版本嗎?就我所知,你曾經拍過一個完整的版本,其中一些角色是由別的演員飾演的,但你對那個版本不滿意,於是就拍了最後搬上銀幕的第二版。
伍迪:是的,的確如此。當時第一個版本已經拍完、剪完,什麼都完成了。我經常會重拍,有時是重拍一小部分,比如《丈夫、太太與情人》,我花了兩天重拍;還有些時候我可能會花一個月、五個星期甚至更久來重拍。《情懷九月天》拍完之後,我重新看這部電影,感到有很多地方需要重拍。
史提格:是出於什麼樣的原因需要重拍?
伍迪:片中的母親角色原本是由米亞的媽媽莫琳·奧沙利文飾演的,但我對她的表演不太滿意,而原本飾演鄰居的查爾斯·鄧寧雖然是一個非常棒的演員,但他的角色更適合讓丹霍姆·艾略特來演。於是我對自己說:「好吧,既然一樣要花四個星期重拍,為何不乾脆把整個電影都重拍了?」攝影棚已經搭好,因為是一部室內劇,所以不需要到處走場,演員也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人。我想:「為什麼不乾脆把它拍好?換一批演員,找別的演員來演母親的角色,再找丹霍姆·艾略特來,等等。」我總是在年輕的男主角上出錯,最初我找的演員是克裡斯托弗·沃肯,他在我看來是很棒的演員,只是不適合這個角色。他有點過於性感了,男子氣概太濃。於是我換了山姆·夏普德,我非常欣賞他,但他對表演並不感興趣,他只是為了錢才接演出的活,好繼續寫自己的喜劇。儘管我非常欣賞他,他也是個很好的人,但重拍的時候我覺得不能要求他再從頭重來一遍了,他可能不太情願那麼做。
史提格:我明白了,你首先讓克裡斯托弗·沃肯出演這個角色,之後換了山姆·夏普德,他們演的都是第一版對嗎?
伍迪:沒錯,都是第一個版本。第二版裡飾演該角色的是薩姆·沃特森,薩姆的確更適合那個角色,可惜拍第一版的時候他正好在拍一個電視迷你劇之類的東西。
史提格:但你早就在心裡考慮過他了?
伍迪:並不一定非得是薩姆,我考慮過像他那種類型的演員,但他的確是最佳人選。
史提格:電影的第二個版本是完全按照第一版來拍的嗎?
伍迪:不是,我對第一版初稿裡不妥當的地方進行了修改。第二版完成後我挺滿意的,我沒有把它視為一部流行片,我知道它不屬於討喜的電影,但其實還是得到了一些支持,《時代週刊》的理查德·什克爾就表示非常喜歡。我不知道這部電影在歐洲的待遇如何,但在美國門可羅雀,沒有人感興趣。和我有相同遭遇的電影是安德烈·康查洛夫斯基的《萬尼亞舅舅》。我並不是說這兩部電影存在任何可比性,他的電影要偉大得多,那是我看過的最好的一版《萬尼亞舅舅》,你找不出比它更出色的了,謝爾蓋·邦達爾丘克飾演的醫生無可挑剔,但是在這兒上映的時候根本沒有人去看!我是說一個人都沒有!黛安·基頓和我一起看的時候,電影院裡只有我們倆,並且只上映了一周左右就下線了。《情懷九月天》也是同樣類型的電影,但永遠不可能達到那樣的高度,因為《萬尼亞舅舅》是一部不朽的文學作品,康查洛夫斯基也完美地詮釋了它。因此我安慰自己:「如果《萬尼亞舅舅》代表這個高度,那麼我的電影就在這兒(伍迪打了手勢,暗示兩部電影在不同的藝術欣賞高度),難怪沒人來看我的電影!」
史提格:《情懷九月天》帶有很濃的契訶夫式風格。
伍迪:沒錯,我希望營造出那種氛圍。有幾部電影我在拍攝之前就知道它們無法在美國流行,也許在評論界口碑會不錯,但不會受觀眾歡迎。《星塵往事》就是這樣的電影,還有《情懷九月天》和《影與霧》。我知道這三部電影不是人們想看的那種。《情懷九月天》在巴黎的電影院上映了幾個月,口碑不錯,此外在一些大學城和少數幾個大城市裡也獲得了不錯的待遇,但這是極少數的情況,美國的絕大部分地區甚至壓根沒有上映這部電影。
史提格:電影的第一版如今在哪裡?你還保留著嗎?
伍迪:沒有,已經丟了。
史提格:我認為《情懷九月天》和《我心深處》之間存在著某種聯繫,比如兩部電影的開場畫面都是空房間,但是攝影風格不同,《我心深處》是定格攝影82的風格,而《情懷九月天》的鏡頭是移動的,向著房間深處探尋。
伍迪:《我心深處》是和戈登·威利斯合作的,我們經常爭論——或者不如說是探討——應該如何構圖。戈登會把他關於攝影的設想告訴我,他總是說:「不,我們應該這麼拍。相信我,你要相信我,這麼拍看起來會更棒。」有時我會反對,但他會說服我,讓我相信他,因此我聽取了一些他的意見。但是當我不再和他合作之後,我走向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方向。現在我所有的電影都會用到長鏡頭,這種方式對我來說要輕鬆得多。拍攝短小的片段難度更大,我一直都不太喜歡。
史提格:我認為電影開場的那幾個畫面非常優美,攝影機緩緩掃視房間,遠處傳來黛安·韋斯特和丹霍姆·艾略特關於巴黎的閒談,這一幕也為電影奠定了節奏和情感基調。
伍迪:沒錯,情感基調。但就像在《我心深處》中一樣,房子本身也是主角。那所房子是創作的最初靈感,有著不可取代的地位。我想讓觀眾好好看看這所房子,就像我希望讓觀眾欣賞《我心深處》裡的那座房子一樣。《我心深處》的主角,那位母親,就是一位室內設計師,因此那座房子有了更深的象徵意義。《情懷九月天》的故事則是這所房子即將被賣掉,所以房子本身也是有特殊含義的。
史提格:你是如何與美術指導桑托·羅奎斯托一起搭建這座房子的?在他著手設計之前你們會討論些什麼?
伍迪:因為整部電影都是在房子裡進行的,所以各個角度的透視效果非常重要。我希望鏡頭始終是有深度的,房間與房間之間不是水平的,而是相互隔開的。其次,我希望房子是暖色的,這一點很重要,必須是溫馨的。但最重要的一點是,我希望桑托提供足夠多的視角,這樣才不會讓人對這座房子厭煩,或是產生幽閉恐懼。起初我們試過用打光讓人能透過窗戶看到外面,還為此準備了背景幕,但我對拍出來的效果並不滿意,就沒有再用背景幕了。
史提格:其實我認為並不需要背景幕,比如有一場戲是黛安·韋斯特和丈夫通完電話後站在門檻邊躊躇猶豫的樣子,這時我們能感覺到有人站在外面的走廊上,事實上的確是薩姆·沃特森在等她。這場戲處理得非常巧妙,我們根本看不見外面的情況。
伍迪:是的,其實我們試過把灌木叢和樹搬進攝影棚,但是沒有用上,因為試驗過後發現看起來並不怎麼樣。
史提格:你在電影的聲音方面下了很多功夫,這也增強了電影整體的氛圍感。
伍迪:沒錯,但這其實並不難,我們放進了蟋蟀和風的聲音。
史提格:還有蛙鳴和鳥啼。
伍迪:是的。
史提格:《情懷九月天》和《我心深處》這兩部電影在角色上也有著某些相似之處。比如《情懷九月天》中米亞·法羅飾演的蓮恩和《我心深處》中瑪麗·貝絲·赫特飾演的喬伊,她們都在考慮從事攝影工作,也都在考慮是否要一個孩子。
伍迪:是的。對我而言,一個人可能擁有的最悲劇性、最悲傷的特質就是當你對生活,對存在、宗教、愛以及生命最深層的那些方面有著深刻的感知,卻缺乏同等的表達能力的時候。在我看來那是一種很可怕的感覺。如果一個深陷痛苦的人是一個詩人,那麼他(或她)至少可以靠詩歌來獲得解脫。然而有些聰明又敏感的人卻缺乏才華——而且他們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去表達這些感受。這真是非常非常悲傷的事情。
史提格:你是不是在某種程度上將孩子視為她們的替代品?這兩個角色都表達了她們希望通過藝術或者孩子來實現自己的心願。
伍迪:擁有一個孩子對人來說是一種補償,它有時能讓一個人的生命突然獲得意義,徹底的、部分的,或是足夠的意義,讓人感到生命中的痛苦是可承受的。比如在《慾望號街車》裡,史黛拉即將擁有一個孩子這件事讓布蘭奇感到極度痛苦,因為這是一個好消息,它能幫助一個人,甚至賦予一個人全部的勇氣去面對生命中所有的苦難。
史提格:《情懷九月天》讓我想到伯格曼的《秋日奏鳴曲》,你覺得那部電影怎麼樣?
伍迪:它並不是我最喜歡的伯格曼作品。雖然我喜歡他所有的電影,《秋日奏鳴曲》也比任何其他人的電影都要出色,但在我看來它並不是伯格曼最好的作品。
史提格:他也是這麼認為的。
伍迪:的確,但有一些地方,比如英格麗·褒曼和麗芙·烏曼在鋼琴邊的那場戲就充滿了感染力。我非常喜歡伯格曼的室內劇。
史提格:伯格曼最近和我討論過這部電影,他說他把《秋日奏鳴曲》整個兒拍壞了,他原本想拍一部更詩意的,類似《假面》的電影,但後來放棄了這個想法,把電影拍得現實了,如今非常懊悔。他原本希望讓電影的結構與奏鳴曲吻合,每個樂章對應不同的情緒,但後來他沒能遵守這一點,因此現在回頭看這部電影的時候他帶著批判的眼光。然而在我看來,《情懷九月天》和《秋日奏鳴曲》在某些地方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比如兩部影片中的母親角色都是美麗而強勢的,令人印象深刻,而且都是藝術家,區別在於一位是演員而另一位是鋼琴家,此外她們的兩個女兒都不懂得如何處理自己的生活。
伍迪:很有意思,我也經常感到這兩部電影之間有著某些共通點。它們幾乎是同步的,英格麗·褒曼甚至同樣穿著一身紅裙。兩部影片講述的都是母女之間的故事,故事中都有一個冷漠的、具有藝術家氣質的母親。
史提格:你電影中的母親儘管非常自我,但對待兩個女兒的態度還是相對溫和、善解人意的。
伍迪:是的,她並不冷漠,她只是自私。
史提格:你怎麼會想到讓伊蓮妮·斯楚奇扮演母親的角色?她棒極了。
伍迪:我也認為她的表演棒極了。起初選的演員是米亞的媽媽,因為米亞曾經告訴我她的媽媽就是那樣的,既風趣又奔放。但她在表演的時候風格不夠強烈,所以在重拍的時候我想換一個真正能表現那些特質的演員,之後我看了一些伊蓮妮·斯楚奇演的電視劇,就決定讓她來演了。
史提格:近年來她很少出演電影,自從阿倫·雷乃的《天意》之後就再也沒有看到過她,她在那部電影中的表現同樣令人印象深刻。
伍迪:沒錯,她拍過很多舞台劇,也演過一些電視作品,我非常願意再度與她合作。
史提格:之前我們已經討論了電影的結構,我想再舉出一個片中的場景,就是黛安·韋斯特和丹霍姆·艾略特在檯球桌邊的那場戲,雖然是一個長鏡頭,但明顯是經過精心設計的。你還記得那場戲是怎麼呈現的嗎?
伍迪:無論是什麼樣的電影,問題的關鍵都在於如何讓場景的組合看起來有趣,而不落入俗套(伍迪用手指輕叩著喻示通常電影剪輯和交叉剪輯83的節奏)。對於一部偏向於現實主義的電影來說,攝影的編排不能讓演員像現實中的人那樣走路,必須按特定的步伐,在恰當的時間走到鏡頭跟前。因此它要求所有一切都天衣無縫,既要靠演員,也要靠攝影機,不能讓演員以詩意的方式表演,攝像卻生硬遲鈍。一切都要符合情緒。我們通常的做法是,大家會面,然後絞盡腦汁地設計場景,我會和攝影師花很長時間慢慢完善。等到拍攝的時候,往往能一氣呵成地拍完整個場景,所以努力都是值得的。我們不必重來,也不需要拍備用鏡頭或特寫之類的。秘訣之一就在於讓演員自然地走位,但又要在不同的時間走到不同的位置,包括中景、特寫,或者遠景,這樣就不必重新剪特寫鏡頭,因為演員的走位已經包含了特寫。這是非常乏味的工作。對於你提到的這場戲,當時黛安·韋斯特和丹霍姆·艾略特還有我坐在檯球桌邊,我一邊教他們怎麼走位,一邊移動攝影機,發現不對的地方就立刻修正,雖然不斷有新的問題出現,但最後終於達到了我想要的效果。
史提格:這場戲拍了多久?
伍迪:場景的編排和佈置花了幾個小時,真正拍攝的時候非常輕鬆,因為演員們都很棒,丹霍姆·艾略特和黛安·韋斯特非常專業。
史提格:當你在設計《情懷九月天》的結構的時候,是不是希望在某種程度上達到形式與內容的呼應?
伍迪:是的,我一直嘗試著讓電影的形式反映電影的內容。當你寫一個故事或一部小說的時候,開篇的第一個句子往往煞費苦心,而一旦第一個句子確定了,其餘的就水到渠成了,第二個句子在節奏和其他方面都承接著第一句。電影也是如此,在《情懷九月天》裡,當第一個鏡頭緩慢地掃視人物的時候,就已經默認了某種特定的節奏和風格。之後如果哪裡不對,你立馬就會知道,因為出錯的地方會顯得格格不入。
史提格:的確,《我心深處》中的定格攝影式開場和《丈夫、太太與情人》裡鏡頭不經意地掠過電視櫃然後慢慢鎖定人物同樣也是如此。
伍迪:沒錯,那場突發事件裡已經包含了一種緊張的情緒,你會帶著這種情緒迎接後面的情節,如果哪個場景處理錯了,你會很敏感地發覺,知道自己犯錯了。
史提格:在《情懷九月天》裡,攝影機拍攝人物的方式是非常謹慎的,人物之間的關係也是小心翼翼的,因為每個人都愛錯了人,這一點也是非常契訶夫式的。
伍迪:是的,這種契訶夫式的風格是無法避免的,因為這座鄉間別墅裡的中年人是一群失意的、看不到未來的人。
史提格:關於《情懷九月天》,有一點我非常欣賞,也是通常電影中非常少見的,那就是中年人之間表達愛情的方式。在通常的電影中——尤其是美國電影——四十歲之後的愛情被視為低俗的,或者至少是不應該被提及,更不應該呈現出來的。但《情懷九月天》中伊蓮妮·斯楚奇和傑克·瓦爾登的那些場景非常柔和,也很坦率。她非常坦誠地宣稱他們做愛,並且享受其中。你其他電影中也有一些類似的情侶,比如《我心深處》中的E.G.馬紹爾和瑪倫·斯塔普萊頓,還有《漢娜姐妹》中的莫琳·奧沙利文和勞伊德·諾蘭。
伍迪:沒錯,還有《另一個女人》。雖然那部電影收到了來自影迷的一些負面評論,他們認為那些角色年紀太大了,不可能遇到那些問題,但我並不這麼認為,因為我的確認識一些人在那樣的年紀遇到了同樣的困惑。我希望《情懷九月天》中的母親是膚淺、自私且自負的,即使到了她那樣的年紀,她依然打扮自己,認為自己性感美麗、富有女人味。她令女兒感到煩惱的是她總能吸引深沉的男人。她的「男朋友」既不是惡棍、賭徒,也不是演員,因此她的女兒蓮恩心想「上帝啊,他怎麼就沒看穿她呢?他那麼聰明、有教養,他可是個物理學家啊。當他看到我媽媽的時候,應該很清楚她膚淺、自負和徒有其表之下的真面目」。但實際上深沉的男人也會迷上她。
史提格:你為她這個角色安排了一些巧妙的台詞,反映了人物的內心。比如她在電影最後說「變老的感覺真是糟透了,尤其當你內心感覺只有二十一歲的時候」,還有「有一些東西不見了,然後你意識到那是你自己的將來」。
伍迪:是的,那些句子道出了她內心的悲傷。
史提格:《我心深處》中喬伊的母親是非常冷漠死板的,某種程度上是她的母親造成了她的不快樂,而這部電影中蓮恩的媽媽是給予她鼓勵的,至少她表達了自己的關心,但蓮恩依然是一個不快樂的、毫無成就的人。那麼作為父母究竟應該怎麼做呢?
伍迪:蓮恩的母親多年以來一直在傷害她。她愛她的父親,但她母親根本不在乎。蓮恩的童年非常悲慘,之後為了幫母親脫罪,她又不得不背上殺人的罪名,這對她也是一個極其沉重的包袱,但母親卻心安理得。所以她母親並不是一個很好的人,她實際上既無知又膚淺。儘管這些母親天賦異秉,但都對自己的女兒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女兒們處處失意,母親卻都得到了好男人和其他人的關注,即使她們殘酷、冷漠、狹隘。
史提格:但你還是對《情懷九月天》中的母親抱有同情的態度吧?
伍迪:是的,因為她對這一切並不知情。她並沒有惡意,只是在不知道有什麼更好的辦法時那麼做了。當然伊蓮妮·斯楚奇的表演也為人物增了色,她非常聰明。
史提格:你似乎喜歡在電影中呈現尷尬的局面,比如黛安·韋斯特和薩姆·沃特森在食品櫃後面偷偷接吻的那場戲。
伍迪:沒錯,這是一種老派的戲劇策略,但非常奏效。蓮恩帶人來看房的那場戲也是非常尷尬的處境。這是一種非常可怕的知曉(或者說確認)真相的方式,也是戲劇的一貫套路。
史提格:黛安·韋斯特如今已是你的御用演員之一,在你創作《情懷九月天》的劇本時,是不是特意為她量身打造了這個角色?
伍迪:她是很棒的女演員,因此我的確有可能在心裡確定了她的角色。我記不清了,也許是的。通常我都先考慮米亞,也會優先考慮黛安·韋斯特和黛安·基頓,她們可以隨時打電話給我,說「我希望出演你的下一部電影」。我會為她們做一些修改,好讓角色更適合她們。她們都是很厲害的女演員。
史提格:有沒有發生過這樣的情況,當她們或者別的演員告訴你「希望出演你的下一部電影」,而你恰恰沒有適合他們的角色,不得不專門為他們修改劇本,好讓他們出演?
伍迪:通常他們都會提前告訴我,不會那麼晚才對我說。我非常願意和黛安·韋斯特、黛安·基頓還有朱迪·戴維斯三人一同合作,我想朱迪也會非常願意加入進來。能同時請到這三個女演員的話就太振奮人心了!
史提格:也就是說,僅僅從這個想法出發,你就能想出一個故事?
伍迪:是的,很可能會想出些什麼來。
史提格:我在《電影手冊》84中讀到過一則朱迪·戴維斯的採訪。她在採訪中說,《丈夫、太太與情人》中的那個角色是她在美國電影中最出色、也是最重要的一個角色。
伍迪:她有著令人難以置信的才華,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了。這與我和我的電影無關,無論你讓她演什麼樣的電影,《巴頓·芬克》85,或是一部澳大利亞電影,她都能出色完成。黛安·韋斯特也是如此,即使是像《溫馨家族》86這樣輕快的電影,她都能賦予角色一種高雅的氣質。同樣,即使黛安·基頓出現在《嬰兒熱》這樣的商業電影裡,也能為電影增色。擁有這些出色的女演員就像得到了有力的武器,是導演的幸運。
史提格:丹霍姆·艾略特飾演的鄰居霍華德是一個苦苦追求蓮恩卻無果的悲劇性人物,影片最後蓮恩問他:「你怎麼回家?」他說:「與往常一樣,滿腦子都是你。」87在第一版電影裡該角色原本是由查爾斯·鄧寧飾演,之後才換成了艾略特,在你看來他作為一名演員的獨特之處在哪裡?
伍迪:鄧寧很棒,我必須這麼說,我認為他非常完美,他也花了很多心血在這個角色上,但我安排的角色不適合他。當時我已經讓丹霍姆·艾略特出演母親的情人,那個物理學家了,然而我一看到他的表演,就對自己說:「哦,不,我犯了一個錯誤。如果讓他演鄰居,讓別人來演物理學家,會好得多。」我一直都想與丹霍姆·艾略特合作,他是個出色的演員,拍《我心深處》的時候我就想過讓他來飾演父親,可我又不希望那個角色是英國人。他的助理說他能說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語,但唯一能找到他的聯繫方式是在某一天的某個特定時間打電話到伊比沙島的一間酒吧,然後讓人找他來聽電話。於是我打了電話過去,但那已經是很多年後的事了。我打電話給那間酒吧,說想找丹霍姆·艾略特,他們就去把他找來了。然後我們開始聊天,他聽起來是一口濃重的英式口音,於是我問他能不能說美式英語,他說「可以」,我又問能不能聽一下他的美式發音,他說「我可以給你唱『滴嗒滴嗒鐘,老鼠跑進了大鐘』88這首童謠」,於是我在電話這一頭說「好的」,然後電話那頭的他在伊比沙島的酒吧裡唱道「滴嗒……滴嗒……鍾」,他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像一個美國人,「老鼠……跑進了……大鐘」。但在我聽來他的聲音完全是英式口音,於是我說「好吧,讓我再考慮一下」,最後我沒有請他出演,因為他的英國腔實在太濃了。但我一直期待有一天能與他合作,果然在《情懷九月天》遇到了完美的時機,他真的是很棒的演員。
史提格:停電的那個場景既富有隱喻,又非常優美。
伍迪:沒錯,卡洛89真的超越了他自己,我認為他詮釋得相當出色。
史提格:完全是依靠蠟燭的自然光拍攝的嗎?
伍迪:有一些光源的輔助,但只有一點點。
史提格:在這場戲裡有一場暴風雨,這對整個故事以及人物之間的關係都至關重要。你經常在意味深長的段落安排一場雨,你喜歡雨嗎?
伍迪:我愛下雨!
史提格:雨在你的多部電影中都是重要的元素。
伍迪:有時工作人員會在勘景的時候對我說:「你看,我們可以在這裡造雨,但我們得用整個早晨來佈置造雨機器,而你只是為了幾句台詞而已……真的值得嗎?」我就被說服了。我在《無線電時代》那部電影的開頭呈現了我成長的地方,在那些最美好的時光裡,大海沖刷著沙灘。然後我滿懷深情地說道——就像旁白那樣——「我長大的地方太美了」。觀眾們笑了,但我是很認真的,對我來說那就是美。我總是在最陰沉的天氣裡拍攝外景,如果你看過我這些年所有的電影,就會發現從來沒有陽光燦爛的時候,天永遠是灰色的,你會覺得紐約像倫敦一樣總是陰雨綿綿。我喜歡雨的感覺,單純地覺得雨很美。當然,在雨中拍攝是一件棘手的事情,令人討厭,但我希望在電影裡呈現這種氛圍。《漢娜姐妹》裡下雨,《無線電時代》裡下雨,《罪與錯》和《曼哈頓謀殺疑案》裡也下雨,只是因為雨景看起來很美。我給《丈夫、太太與情人》裡的女孩也取名叫「雨」(Rain),因為那是一個美好的名字。
史提格:你認識的人裡有叫「雨」的嗎?
伍迪:我這輩子只認識一個叫「雨」的人,大概是在三十年前,她是紐約的一位歌手。
史提格:你在《愛麗絲》中也安排了一些非常重要的雨景,比如在爵士音樂人家中的那場戲,當他和米亞第一次做愛的時候,大雨傾瀉在他們上方的玻璃屋頂上。
伍迪:是的,我很想拍一部電影,情侶待在一起的時間裡永遠都在下雨,相遇的時候,約會的時候,做愛的時候,任何時候,只要他們在一起,就下雨。
史提格:你覺得雨會對人產生某種心理影響嗎?
伍迪:會!當我早晨起床,看到窗外是這樣的時候,我就會感覺很好(從伍迪客廳的全景落地窗望去,此刻的天空呈灰色,且多雲),越陰沉越好。如果是陰雨天氣,這一天就不錯,而要是陽光明媚的話,對我個人來說,這一天就會過得比較艱難。天氣與人的感受是完全相反的。
史提格:天氣太好會不會影響你的工作,比如寫作?
伍迪:寫作沒有問題,但我很難情緒高漲。該寫作的時候我就寫作,但如果我可以控制天氣的話,我希望一周中能有五到六天是陰天,只有一天是晴天,也許兩天,但我更傾向於一天,只是作為一個停頓的間歇。對我來說,電影裡只有下雨的時候是浪漫的,那種氛圍太重要了。
史提格:是不是因為雨還營造了一種急促感,因為通常人們在下雨的天氣裡行動速度更快,做決定也更堅決。
伍迪:我不知道。雨一直會令我產生某種親密感。人們被圍困在房間裡,尋求庇護,從室外逃到室內,不斷地朝內部行走。大海和海水也會讓我有這樣的感覺,所以說海對我也是意義非凡的。我在一些電影裡拍過海景,比如《安妮·霍爾》《我心深處》還有《罪與錯》,那種陰沉的氛圍是我期望的效果。我從來不拍陽光燦爛時的大海。只有一種情況我會把陽光和大海放在一起,那就是陽光真正喪失活力、像天空中一塊紅色污點的時候。雨強迫人們在一起,《情懷九月天》裡那場突如其來的雨把人困在了室內,不得不和彼此待在一起,於是整個氛圍變得更私密了。雨營造了一種環境,在這種氛圍下容易發生一些非常親密的事情,比如墜入愛河,比如找到寄托。雨會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人的情緒。同樣的道理,假設你與一個女人在房間裡做愛,所有的燈都打開是一種氛圍,但如果你把燈調暗,光線變得柔和,那麼整個氛圍就會更浪漫溫柔。陽光也是如此,如果你把陽光去掉,整個氛圍就變得更憂鬱、私密,會讓人情不自禁地袒露內心深處的感受。
史提格:從這個角度來說,是雨圓滿了《愛麗絲》這個故事,如果不是下雨,愛麗絲可能永遠不會和喬做愛。
伍迪:是的,《愛麗絲》中有兩場雨景。首先是她遇見他的時候,下著傾盆大雨。還有他們去學校的時候,打著傘,那些細節非常動人。之後當他們躺在一張床上的時候,雨傾瀉在玻璃窗上。雨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就像我說的——我當然知道處理雨景有多麼困難——我很想拍一部電影,只要兩個主角待在一起,就下雨。
史提格:我猜你一定喜歡《雨中曲》90吧?
伍迪:我愛《雨中曲》!那是一部無與倫比的電影。我還喜歡《羅生門》91開場時那場可怕的暴風雨,人們在同一處避雨……
史提格:然後開始講故事。
伍迪:我還喜歡《甜蜜的生活》92里的那場雨,他們見證奇跡的那一刻突然下起雨來,非常詩意。
80 室內劇:20世紀20年代出現在德國的一種與表現主義電影相對立的電影。「室內劇」原來是德國戲劇導演馬克斯·萊恩哈特創造的一個術語,專指一種供小型劇場演出的,恪守時間、地點、動作三一律的舞台劇。
81 拉娜·特納(Lana Turner,1921—1995):美國早期著名女影星。1958年,拉娜僅15歲的女兒謝裡爾·克蘭將母親的男友、黑幫分子約翰尼·斯托姆帕拉托以「正當防衛」的理由刺死,在當時引起很大轟動。
82 定格攝影:又稱逐格攝影,是採用機械或電子控制裝置,開動電影攝影機,每次只攝取一格畫面的攝影方法。
83 交叉剪輯:指兩個場景按順序拍攝,但在兩個場景之間來回切換呈現。交叉剪輯給人一種兩個情節在不同地點同時發生的感覺。
84 《電影手冊》:法國知名電影雜誌。
85 科恩兄弟導演、編劇的懸疑電影,獲第44屆戛納電影節金棕櫚獎。
86 朗·霍華德導演的喜劇電影,黛安·韋斯特因此獲第62屆奧斯卡最佳女配角提名。
87 此處作者記錯了,這個場景出現在影片第三十分鐘左右,是停電後的對話。——譯者注
88 原文「Hickory, dickory dock. The mouse ran up the clock」。
89 即攝影師卡洛·迪·帕爾馬。
90 《雨中曲》(Singin' in the Rain):不朽的音樂歌舞片傑作,同時也是一部展現好萊塢影壇從無聲時代過渡到有聲王朝的電影史喜劇。
91 《羅生門》(Rashomon):黑澤明導演的黑白電影。
92 《甜蜜的生活》(La Dolce Vita):費裡尼導演,獲第13屆戛納電影節金棕櫚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