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強力春藥

希臘合唱隊:在人類所有的弱點中,偏執是最危險的。

 

——《非強力春藥》

 

小丑:我很清楚自己對這件事的想法,但我無法用

語言表達出來。如果我喝醉了,可以跳支舞給你看。

 

——《影與霧》

史提格:美國電影的另一個傳奇人物是瑪麗蓮·夢露。在你剛開始去電影院的那段時間,她在你眼中是否具有某種象徵意義?

伍迪:她大紅大紫的時候我還太小。彷彿受到某種魔力驅使一般,一夜之間她突然就成了性感的代名詞,她像某些特別的人一樣有著無法定義的氣質,那種強烈的性感。我覺得她是一個未經考驗的演員,有時候看起來很棒,也很有潛力,但說服力還不夠。我不是那種狂熱追捧她演技的人,我看過她演的喜劇,她的確很有潛力,也許不只是潛力,她的表演有許多閃光點,但她的個人問題顯然影響了她的演藝生涯。如果她是一個相對穩重的人,那麼經過多年的努力——她的確很努力——一定能最大限度地挖掘自己的才華。但我們終究沒有等到這一天,我們看到的只是轉瞬即逝的靈光,而那不足以證明她的才華。儘管如此,我還是很喜歡她的某些作品。

史提格:比如哪部電影?

伍迪:她在威廉·英奇編劇的經典作品《巴士站》中的表現非常出色,還有在比利·懷爾德的《熱情如火》中的表現也非常逗趣。

史提格:夢露顯然也是50年代好萊塢片場制度134的受害者。她按月拿工資,賺的錢並不多,直到後來才能獨立挑選角色。

伍迪:對於這種情況,很難撇開夢露的性感光芒不談。因為當你在選角過程中發現其中有一個女演員是瑪麗蓮·夢露的時候,你的選擇是非常困難的,尤其是當代電影的選角,除非是一部可以掩蓋她的光芒的歷史片。但從現實來看,她不是那種鄰家女孩,她的美太具有破壞性了,因此很少有人會請她飾演平凡的角色。如果你把她視為專業演員,也許可以去掉那部分,賦予她一個更具挑戰性的角色,至少給她一個嘗試的機會。如果她能不受個人問題影響的話,也許能夠順利完成這種轉變。但她的生活太混亂了,她無法擺脫對男人的致命吸引力。儘管她一直想證明自己的才華,但整個體制並沒有給她任何機會。有些人注定是這樣的命運,她之所以一夜之間成為轟動人物,僅僅只是因為她的外表和吸引力,而對一個渴望證明自己的演員來說,這是很艱難的。

史提格:就像你說的,她真的努力了,還特地來紐約跟隨李·斯特拉斯伯格135學習表演,說明她是有夢想的。

伍迪:她的目標沒錯,但她的精神太不穩定,也從來沒有真正證明自己的機會。如果她能更穩定一些就好了。的確有一些人,憑借某個出眾的特點為人所知,但他們依靠自己的才華和穩定的人格,證明自己有更多的潛能。比如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過去我們總覺得:「噢!他只是個演牛仔的帥哥!」但實際上他遠遠不止如此,他也的確證明了自己可以勝任其他角色。

史提格:既然談到了夢露,我想再問一個問題:如果夢露現在還活著,你會考慮讓她來演米拉·索維諾的角色嗎?

伍迪:當然,如果她還是那麼年輕的話,我絕對會考慮。這個角色是一個擁有絕世美貌的性感應召女郎,夢露顯然可以飾演一個富有的應召女郎,沒有比她更合適的人選了。她之所以可以勝任這個角色,是因為她有那種天真的幽默感,她在短暫的演藝生涯中已經證明了這一點。但不得不說我很幸運找到了米拉,找到合適的女演員非常不易。

史提格:你是怎麼想到要找她來演的?這應該是她第一次在電影中擔任主角吧?

伍迪:沒錯,這是她第一次飾演主角。我找了很多女演員,美國的、歐洲的,但還是毫無頭緒。突然之間,她的名字跳了出來,茱莉葉·泰勒知道她是一個很棒的女演員,我們以前在為另一部電影選角時也找過她,那個角色並不適合她,但從她讀台詞的狀態就能知道她是一名優秀的演員。當時我們正好在倫敦的多切斯特酒店,就請她來試著念一念台詞。米拉是那種非常入戲的女演員,因此她穿著風流地來到了酒店,我很驚訝保安居然讓她上來了。當她走進房間的時候,看起來棒極了,穿著打扮和舉手投足完全符合角色的氣質,念台詞的時候也相當到位。

史提格:她念台詞的時候是用電影裡那種尖利的嗓音嗎?

伍迪:我不記得了。但那種音調是她自己的主意,是她在開拍之前發明出來的。我沒有建議過她要用那種音調講話,她完全憑自己的感覺詮釋角色,我的工作僅僅只是在感覺不對的時候提醒她。她的聲音非常棒,她很聰明,也很有才華,是一個非常認真的演員,所以我不會去干擾她。她提了很多要求,比如不希望我們從某個角度拍她,我很樂意在這些方面滿足她,那能讓她高興。我不在乎這會不會造成麻煩,這是值得的,而且她的要求也很有趣,比如那種幼稚的健康棒棒糖。有時距正式開拍還有二三十秒,在等臨時演員就位或攝像機就位的時候,她會突然以角色的口氣對我講話,內容是她根據場景編出來的,我會像看著瘋子一樣看著她,問她:「什麼?」然後她就用角色的口氣向我解釋。這就是她的表演方式,事實上效果的確不錯。

史提格:你是不是站在那兒想「這不是我寫的台詞」?

伍迪:我心想:「天啊,她不會真的指望我回答她吧?」我很尷尬,但她非常喜歡在茫然無措的我面前盡情表演,我只能呆呆地看著她。她還在電視上演過瑪麗蓮·夢露,所以夢露理所當然也可以飾演她的角色。和米拉合作非常愉快,她為這部電影做出了很大的貢獻。

史提格:你昨天曾提到過,當你第一眼看到查茲·帕爾明特瑞走進房間的時候,就覺得「這正是我要的人」。當你在物色演員的時候,都會讓他們讀劇本中的某些段落嗎?

伍迪:沒錯。

史提格:你會在這時錄像嗎?

伍迪:不會。他們來這邊的時候,我就躲在角落裡,然後茱莉葉·泰勒會請他們讀台詞,我在一旁看著。我只想知道他們說話的感覺是否接近角色。我知道他們沒法馬上給出一個完整的表演,更別提對演技的要求了。我只想看到他們的直覺,這是很重要的。有些演員進了這間房間後,我們開始談話,就像我和你現在這樣。當我介紹完角色之後,他們一下子進入表演模式,突然以一種不正常的口吻開口講話。這時我會告訴他們:「只需要像你平時講話一樣念台詞就可以了,就像正常人一樣講話。」如果做不到這一點,通常我就不會雇這個演員,因為在我看來他的直覺是錯的。我一下子就能聽出來什麼樣的聲音是真實又恰如其分的,我只需要瞭解這個。他們只需要讀一頁劇本,給我留下一點印象就行。

史提格:演員會事先準備嗎?還是當場才拿到台詞?

伍迪:當場才拿到的。如果他們看起來符合我的要求,我會請他們讀一頁台詞,基本上他們都會說「沒問題」。然後我們把劇本給他,告訴他「去隔壁房間看一下這個,等你準備好了就來這兒念台詞」。他們就去隔壁看兩分鐘,五分鐘,或者十分鐘。有一些演員會試著背誦台詞,但那完全沒有必要,甚至很可能讓他們演砸。我們不需要完美的表演,只需要看到冰山一角,但演員往往不瞭解這一點,他們太渴望得到一份工作了。我總是盡可能對演員友善,因為我知道自己永遠做不到像他們那樣。對我來說,走進一個全是陌生人的房間,還被要求「讀這個」,是一場噩夢。他們只是想得到一份工作,而這是一件很殘酷的事情,所以我盡量不讓他們讀台詞就僱傭他們,但有時候不得不讀。

史提格:你說你是在倫敦與米拉·索維諾見面的,我知道你去那兒是為了宣傳《曼哈頓謀殺疑案》,這對你來說是一件新鮮事,因為你很少出國宣傳你的電影,這是新製片公司的規定嗎?

伍迪:不,其實是出於非正式的理由。一直有人邀請我去歐洲國家旅行,但一直被我拒絕,因為我不喜歡旅行,不喜歡住酒店,也不喜歡坐飛機。但是宋宜136喜歡,我希望讓她玩得愉快,所以就去了巴黎、倫敦、意大利和西班牙,她非常高興。她去那些城市旅行,我在那兒接受一些採訪。所以其實都是為了宋宜,她喜歡去歐洲國家旅行,不然的話我可能會對那些採訪邀約說:「可不可以派記者來紐約?或者改成電話採訪?」我不喜歡打亂生活規律。我每週一晚上都會在卡利勒演出,也不想打亂樂隊的日程安排。

史提格:倫敦之行後你又去愛爾蘭見了你的兒子?

伍迪:這是七年前的事了,當時他在愛爾蘭,我在歐洲,最後又折回了愛爾蘭。我很喜歡愛爾蘭,那兒很美。就像我所有的旅行一樣,我只喜歡在那些地方待幾天,對我來說在外面待太久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但我可以在巴黎待得久一些,因為巴黎就跟紐約一樣,充滿了我習慣的一切:噪音,交通,飯館,畫廊,商店,劇院,體育場……我還很喜歡威尼斯,但不能待上太久,因為那兒太不一樣了。威尼斯讓人很放鬆,所以我很喜歡。每一次去歐洲我都會在威尼斯待上幾天,那裡真的很美。

史提格:拍《非強力春藥》的時候,你去西西里島的錫拉庫薩拍攝了那些環形露天劇場。你以前去過那兒嗎?

伍迪:很多年前《香蕉》上映的時候,我去歐洲做過宣傳,參加了陶爾米納137電影節,對那個美麗的地方一直記憶深刻。籌備《非強力春藥》的時候,桑托·羅奎斯托去歐洲尋找合適的外景地,陶爾米納就是其中之一,所以我就決定去那兒了。那是個美麗的地方,我很喜歡意大利。

史提格:你怎麼會想到以一支希臘合唱隊作為電影的開場,並且在之後的劇情中這支合唱隊也不時地出現?

伍迪:我一直想在當代電影中加入希臘合唱隊和希臘劇場的元素,在之前的作品中就考慮過。但當我想到這個故事,關於一個被領養的孩子和兩個蒙在鼓裡的父母,我是她孩子的養父,她是我孩子的生母,而我們對此卻都一無所知,我心想:「天啊,這個故事還真有點希臘神話的諷刺色彩!」於是我就把希臘合唱隊加入了進來,還請專業編舞師格蕾西拉·丹尼爾設計了這支合唱隊。《子彈橫飛百老匯》和《人人都說我愛你》中的音樂劇元素也都是她設計的,與她合作非常愉快。

史提格:命運是希臘戲劇的關鍵元素,也是這部喜劇的寓意所在。

伍迪:命運是你無法掌控的東西。你以為你可以控制自己的生活,可以主宰自己的生命,但事實並非如此。你只是在一些很次要的方面有控制權,但在更重要的問題上一直是命運在掌控著你。電影中的我以為自己控制著那個女人的人生,以為自己在追求真理,但最終完全失控了。她已經懷了我的孩子,我卻毫不知情。實際上沒有人能夠掌控自己的命運,我們總是吹噓自己有這種能力,但其實根本沒有。

史提格:音樂在你的電影中始終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你對音樂的選擇也一直非常謹慎。《非強力春藥》的開場不是一首美國歌曲,而是一首希臘歌曲「Neominoria」。你是不是在選曲之前聽了很多音樂?為什麼最終選了這首歌?

伍迪:這首歌聽上去非常符合電影的感覺和氛圍。整個故事在希臘開場,緊接著立馬轉向紐約的一家餐廳,那家餐廳離這兒很近,就在一個街區以外的列剋星敦大街,那一段的背景音樂用的是羅傑斯和哈特138的歌曲《曼哈頓》。但我希望在影片的開頭營造一種希臘的氛圍,有一個露天劇場,希臘合唱隊行進到固定的位置,我不想讓觀眾知道會發生什麼,我希望激起他們的好奇心。

史提格:你從希臘合唱隊的開場白直接切到餐廳的場景,這時海倫娜·伯翰·卡特的第一句話就是:「列尼,我想要個孩子!」這顯然是全片的核心,因為那個被領養的孩子是全片的線索,而這句關鍵台詞一下子就把核心內容說了出來。

伍迪:我喜歡這種方式。《子彈橫飛百老匯》的開頭也是如此,約翰·庫薩克的第一句台詞就是「我是個藝術家」。《好萊塢結局》也有一個直接的開場白,我喜歡直奔主題,尤其是喜劇電影,我喜歡開門見山的方式。

史提格:我喜歡這種直截了當的方式,因為很多電影都是最先介紹角色,往往在瞭解了他們的名字、住所乃至職業之後,故事才真正開始……

伍迪:他們的職業和名字都會在適當的時候出現的,真正重要的是把觀眾的目光吸引到真正的主題以及電影的寓意上來。

史提格:之後有一場戲是你飾演的角色和妻子打電話,我們只能聽到你說:「我的答案是不!」這時觀眾會很好奇電話另一頭提出了怎樣的問題。但你緊接著就切到下一個場景,我們看到你懷裡抱著一個小孩。這裡也體現了你用剪輯講故事的功力。

伍迪:生活中也會發生類似的情況,當你完全沉浸在某件事情上的時候,命運會干涉進來。比如《漢娜姐妹》中有一場戲是邁克爾·凱恩自言自語道:「不要輕舉妄動,等到星期一,那才是個絕佳時機。現在還不能吻她。放輕鬆,等到星期一再吻,那就完美了。」這時他心儀的女人走了進來, 他馬上就湊了上去。我們的理智雖然告訴我們應該這樣行事,但我們的情感是完全不同於理智的東西。

史提格:《非強力春藥》是你少見的有一個小孩作為主角的電影,此外還有《情懷九月天》和後來的《解構愛情狂》。雖然你的其他電影中也有孩子的角色,但通常都是作為故事的背景而存在的。

伍迪:沒錯,基本上都不是重要的角色。

史提格:通常我們只能聽見從嬰兒房傳來的哭聲,或是奶媽照顧著他們。但在這三部電影中孩子是非常重要的人物,有一些重要的戲份。

伍迪:是的。

史提格:你自己也收養過孩子,我想這是電影的靈感來源之一吧?

伍迪:並非如此,我的靈感來源於很多年前米亞收養孩子,大家都知道她收養了很多小孩。我會忍不住去想:「誰是孩子的母親,孩子的父親又是誰?」慢慢地就產生了各種關於收養的喜劇化的想法,因為收養孩子在她的人生中扮演了太重要的角色。我一直會想:「她收養了一個這麼漂亮機靈的小孩,他當然也是有親生父母的,他們會是誰呢?」當時我覺得這是一個有意思的想法,很多年後終於在《非強力春藥》中實現了,但靈感並不是源於我自己的收養經歷,而是來自米亞。

史提格:給小演員導戲是不是難度更大?你會換種方式來引導他們嗎?

伍迪:是的,很難向他們描述。有些導演非常擅長和小演員合作,但我顯然不是,我不知道怎麼激發小演員的天賦。拍《情懷九月天》的時候就遇到了難題,雖然那些小演員都很出色,但要達到我的要求非常困難,我不得不放棄許多生動的素材,因為小演員演不出我要的效果。同樣的情況在其他電影裡也有發生,哪怕只是很小的角色,我也不得不剪掉很多有趣的場景,就因為小演員沒有演好。我試過重拍,試過用各種方式引導他們,但都失敗了。但的確有一批導演善於激發小演員的天賦,讓他們像最優秀的成年演員一樣演戲。我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做到的,我從沒成功過。

史提格:你有沒有試過用哄騙的方法來使他們演出你想要的效果?

伍迪:一切辦法我都試了。我用他們的說話方式溝通,試著讓他們即興表演,試著引導他們表演,試著為他們示範表演,一切在大人身上用過的、能想到的辦法,我都用上了,但最後我還是不得不刪去一些素材來配合他們。

史提格:有時你會更換演員,找更適合的演員來飾演角色,但是換小演員應該難度更大吧?

伍迪:對小演員來說,這種情況的確很棘手,但我的確換過小演員。《安妮·霍爾》和《情懷九月天》中都有教室裡的場景,我雇了一些小演員,但是在試遍所有方法之後我還是沒辦法讓他們演到位,於是就換了一群小孩兒,有些只是臨時演員,但他們反而演得更好。

史提格:你是怎麼選小演員的?讓他們念台詞,還是僅僅坐下來和他們說話?

伍迪:通常到這裡來的小演員都是有一些表演經驗的,我會讓他們念一些台詞。通常來說,這些小演員已經在父母的幫助下把台詞背出來了,也記下了每一種表情,所以當他們說「噢,老天!」的時候,往往會聽到他們用異乎尋常的語氣喊道:「噢,老天!!!」這樣的話,我會試著讓他們說得自然一些,但這很難,我很少成功。

史提格:茱莉葉·泰勒應該有一個專業小演員的名單吧?

伍迪:沒錯,我們通常都會雇專業的小演員,但顯然對他們這個年齡來說專業與非專業之間並不存在很大的區別,因為他們不像大演員那樣具備二十年的表演經驗,有些小演員可能只演過一兩部作品。有時的確能找到非常出色的小演員,但即便如此,讓他們念喜劇台詞還是難度很大。

史提格:可以想像。因為大多數小孩都無法理解諷刺,所以很難把握。

伍迪:他們不知道幽默的點在哪裡,這一點我能夠理解,因為幽默是蘊含在音調變化裡的。他們會模仿我,但很難把握到要領,他們說不出那種領會以後的感覺,只是按照我的方式去念台詞,但那只是依葫蘆畫瓢。

史提格:這部電影的另一個特點是你在開頭呈現了一對夫妻的日常婚姻生活,那種既私密又直接的感覺為這部喜劇奠定了重要的基礎。

伍迪:這一點並不難做到,因為海倫娜是一個優秀的演員。要表現夫妻關係以及想要一個孩子的想法也很容易做到,只需要一點爭執,再加上一點理解。海倫娜飾演的角色需要說美式英語,我不知道英國演員是如何做到這點的,她能說一口流利的美語,演技也十分出色。

史提格:你似乎特別偏愛英國演員,是嗎?

伍迪:英國演員有著優良的傳統,而且能夠勝任普通人的角色。大多數美國演員追求迷人的魅力,比如牛仔、惡棍或是英俊的年輕男子。但當你看一部瑞典電影的時候,你看到厄蘭·約瑟夫森這樣的演員,你知道他是一個普通人,他可以是一名律師或者會計,他不是那種拿槍的人,不是硬漢,也沒有出眾的魅力,他可以演我的父親或是你的父親。但在美國找不到這樣的演員,我們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些,因為美國電影都是關於神話和傳奇的,所以只需要英雄、槍手,只需要那些超越常人的大人物。但英國有許多非常適合演普通人的演員,比如阿爾伯特·芬尼、邁克爾·凱恩、伊安·霍姆或是安東尼·霍普金斯,因此我不得不求助於英國演員。崔茜·尤瑪也是一個偉大的喜劇演員,有一口以假亂真的美式口音,我不知道她的秘訣是什麼。

史提格:在拍這部電影以前,海倫娜·伯翰·卡特剛剛出演了詹姆斯·伊沃裡的電影,看到她搖身一變出現在美國的日常生活裡,讓人眼前一亮。

伍迪:她最棒的作品是《搏擊俱樂部》139,她在那部電影中證明了自己的演技,讓人驚喜。

史提格:既然我們談到了那些飾演常人的演員,我認為你在之後的《人人都說我愛你》中也找到了一個——愛德華·諾頓,這是他早期的銀幕角色之一,他也是一個有著特殊氣質的男演員。

伍迪:他一直拒絕飾演英雄角色,因此他不屬於《搏擊俱樂部》的另一個男主角布拉德·皮特那樣的商業明星。但他無疑是最偉大的演員之一,我也非常欣賞他一直以來所走的藝術道路。直到他過來念台詞之前,我還從未聽說過他,但我一看到他就震驚了,我心想:「這孩子絕對棒極了。」馬上就僱用了他,甚至都沒有問他會不會唱歌,我一點也不在乎,我就是要這個演員,即使他唱得和我一樣糟糕我也會讓他唱,但他唱功不錯,更別說演技了!

史提格:回到《非強力春藥》的開頭部分,夫婦公寓裡的牆上掛著一幅非常漂亮且有些肅穆的畫。畫中是一個若隱若現的房間,陽光從巨大的窗戶照射進來,但我們只能看清兩把木椅子和桌子的一點輪廓,這種裝飾與高貴典雅的房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你是不是經常為電影挑選一些小道具,比如繪畫?

伍迪:有時候會,要看情況。有時桑托·羅奎斯托非常清楚牆上該掛什麼,也有一些時候他會問我「你覺得這些角色會往牆上掛什麼?」,然後提議說「我覺得他們會掛馬蒂斯140的畫」。然後我說「是的,沒錯」,或者「只需要掛張照片就行了」。在《玉蠍子的魔咒》中,桑托·羅奎斯托建議我們應該在辦公室的牆面上掛鹿頭和鹿角,因為他覺得那個角色可能會喜歡打獵。我從來沒想到過這一點,但我認為是個好主意,於是他真的放了鹿頭和鹿角,不過最後沒有充分利用到這個佈景。所以還是要看情況。有時桑托·羅奎斯托會獨自安排好道具的佈置,也許是一幅昂貴又陰鬱的弗朗茲·克蘭141的作品,或者僅僅只是一張簡單的海報,這都基於他對角色的理解。

史提格:你對藝術的喜好是怎樣的?你會去看展覽嗎?有沒有最欣賞的藝術家?

伍迪:當然,我有很多喜愛的藝術家。當代藝術中我一直欣賞極簡抽像藝術家,比如賽·托姆佈雷和理查德·塞拉,現代藝術中我喜歡人人都喜愛的馬克·羅斯科和傑克遜·波洛克,再久遠一些的話就是那些人人皆知的藝術家。但我最喜歡的三個繪畫流派是德國表現主義,還有所謂的「煙灰缸畫家」,就是20世紀那些畫一些地鐵、後院等日常景象的美國畫家,最後是大家都喜歡的法國印象派,在我看來那代表了最高級別的純粹美感。這些我都很喜歡,但在那些畫家當中我最喜歡畢沙羅142,他畫中的巴黎太迷人了,我真希望他也能那樣畫紐約。他的畫代表了我想像中最美的巴黎:陰鬱的雨天,馬車在林蔭大道上行進。我欣賞的畫家很多,也包括當代畫家,吉姆·戴恩143和埃德·拉斯查144這類畫家也很有意思。如果我能擁有某一幅作品的話,我希望是畢沙羅畫的巴黎大都會的場景,當然我也不會拒絕塞尚或是波納爾145的作品。

史提格:你從來沒收藏過藝術品嗎?

伍迪:我家裡有一些。我有一幅很美的諾爾德146,還有一幅奧斯卡·柯克西卡147的墨水畫。我還有埃斯沃茲·凱利、勞森伯格和埃德·拉斯查148的印刷品。隨心所欲地收藏作品對我來說太奢侈了,如果用名畫把家裡填滿,我很快就會破產,我不希望這樣。

史提格:談到裝飾品和藝術,我們可以聊一聊米拉·索維諾飾演的琳達的公寓,因為她的公寓裡放滿了她的收藏品。

伍迪:沒錯,當然那只是誇張。在現實生活中像她這樣的人可能比較保守,但那樣就沒有幽默的效果了。桑托找到了那些道具,片場佈置好以後我們一致認為那能產生最強烈的第一印象。要是換別的擺設,她可能就顯得比較保守,比如家裡掛著約翰·肯尼迪或夢露的照片,但我們還是認為庸俗無腦的品味能給角色帶來強烈的喜劇效果。

史提格:如果僅僅看這個角色本身,我們很容易把她簡單地歸為那種頭腦簡單的金髮女郎,但米拉·索維諾獨特的表現方式使這個角色支撐起了整部電影。我想這也是你在塑造人物時希望達到的效果吧?

伍迪:是的,她很可憐,如果最後有人願意花一些時間陪她的話,她就有獲得重生的機會,但那個救星不是我。儘管我嘗試了各種辦法,還是無法改變她是一個空洞的花瓶這一事實。真正的改變是在希臘劇場中發生的,解圍之神是拯救她的唯一方式。你需要某種超自然的力量才能拯救她,這就是她的命運,這也是電影一貫堅持的主題:命運是不受人控制的。電影的最後她開著車,一架直升機突然停了下來,因為飛行員發現引擎出了問題,這就是典型的解圍之神。她與飛行員墜入愛河,從此改變了人生。而片中的我雖然一直都在開導她,但沒有起任何作用。一個人之所以得救,大多數時候僅僅只是因為運氣。

史提格:她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對片中的小資家庭的一種諷刺。他們聰明,把譏諷作為武器,但琳達並不理解那些針對她的諷刺言論,她直接過濾了那些東西。

伍迪:沒錯,最終她也會在婚後過上小資的生活,那種生活比她目前的生活要好。雖然不是最好的,但比她的現狀強多了。其實我並不像我的一些朋友那樣批判小資生活,我和托爾斯泰持同樣的觀點:是中產階級身上的某些東西推動著這個世界的發展。和所有階級一樣,中產階級也有好人和壞人,有一些非常友善的資產階級家庭活得非常有尊嚴,也有一些人貪婪虛偽。但我非常欣賞中產階級,我並不推崇藝術氣質,我認為那只是與生俱來的好運氣,並沒有什麼過人之處。我不會盲目地抬高下層階級,因為我常常覺得他們充滿偏見和無知。中產階級是努力的,儘管沒有很高的才華和天賦,也沒有商業天賦,但他們通常很友善。激烈地抨擊中產階級的總是那些藝術家,他們依仗著不勞而獲的優勢批判別人,只因為他們天生懷才,就可以看不起那些做著尋常工作的人,這是一派胡言。要不然他們就自以為肩負著用藝術拯救世界的使命。

史提格:那麼美國的上流社會呢?

伍迪:我們的社會沒有明確的階層分化,因為美國是一個有著大量中產階級的民主國家。美國的上流社會是多種多樣的,就因為他們是上流階層,往往難逃被當作敵視目標的命運。他們當中有很多仁慈正派的人,也有一些不擇手段上位的卑鄙之徒。彷彿流行著一種對上流階層的天然敵視,就因為他們有很多錢,但這是不對的。回想一下泰坦尼克號沉沒的時候,那些富人的表現是非常有序的。他們勇敢、講秩序、有尊嚴,他們的犧牲也令人尊敬。沒有人能憑這件事對任何階層或職業做出評價,優秀的人來自所有階層,包括好的導演、好的警察和好的牙醫,很少有特殊的情況。當然也有很多不好的人,但沒有任何結論是關於某個階層的。平庸才是唯一的事實:每一個角落都並存著好與壞。

史提格:偏執是喜劇的重要元素。你在《非強力春藥》中飾演的列尼就是一位偏執狂。「在人類所有的弱點中,偏執是最危險的」,這句話是希臘合唱隊對他的警告。

伍迪:沒錯,偏執是危險的,但同時也是喜劇的關鍵元素。喜劇演員經常扮演偏執狂的角色,比如瘋狂地愛上一個女孩,或者生性懦弱膽小,或是過度地執著於某個計劃等等,這能使人物更生動。偏執是所有搞笑方式中最自然的一種,你甚至能在契訶夫的作品中發現這種元素,雖然不至於滑稽,但仍具有幽默色彩。《萬尼亞舅舅》中就有這種幽默感,角色們因為偏執而變得生動有趣,即使看到他們受苦我們也忍不住發笑,因為他們的偏執在我們看來是一種誇張。你在瑞典也許沒有看過傑基·格黎森出演的電視節目《蜜月期》,他已經去世了,當時每週都能看到他那些著了魔一般的角色。他的想法無窮無盡,也因此發了財,改變了自己的人生。那些關於偏執狂的段子滑稽極了,他片中的妻子是一個正常的角色,她總是說「這真是瘋了,你會毀了這個家的」,而他仍然執迷不悟。

史提格:偏執也是你在之前作品中塑造的很多角色的特點之一。

伍迪:沒錯。《子彈橫飛百老匯》中的劇作家沉迷於自己的藝術家形象,而那個保鏢為了自己的戲劇甚至到了殺人的地步。一旦你對角色進行合理的誇張,喜劇效果就自然產生了。因為當你理解了人物之後,看他們的行為就會很有意思。你會想:「雖然我不會那麼做,但我能理解他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

史提格:你在《非強力春藥》中飾演的角色是一名體育記者,我知道你喜歡觀看體育比賽,尤其是棒球比賽,你最喜歡的球隊是哪一支,紐約大都會隊還是洋基隊?

伍迪:每一季都不一樣。現在我比較喜歡洋基隊,因為大都會隊太沒勁了,他們這一年的表現不太好,所以看他們的比賽沒有什麼樂趣,洋基隊要有意思得多。

134 片場制度(studio system):20世紀20年代至60年代期間好萊塢主要製片公司的運營模式,將電影製作流程化,各公司垂直整合製片、發行和放映,公司決定明星出演什麼樣的劇本和角色,明星甚至不能分享票房的收入。

135 李·斯特拉斯伯格(Lee Strasberg,1901—1982):美國演員,導演及教師,他發展出了表演的方法學。

136 宋宜:米亞·法羅和其前夫安德烈·普雷文收養的韓國裔養女,後與米亞·法羅和伍迪·艾倫共同生活,1997年與伍迪·艾倫結婚。

137 陶爾米納:位於意大利西西里島的墨西拿省內。

138 羅傑斯和哈特(Rodgers and Hart):百老匯歌曲創作組合,成員為理查德·羅傑斯和勞倫茨·哈特。

139 《搏擊俱樂部》(Fight Club):愛德華·諾頓和布拉德·皮特飾演男主角,海倫娜·伯翰·卡特出演女主角,大衛·芬奇執導的電影。

140 馬蒂斯(Henri Matisse,1869—1954):法國著名畫家,野獸派創始人和主要代表人物。

141 弗朗茲·克蘭(Franz Kline,1910—1962):美國紐約派抽像表現主義畫家。

142 畢沙羅(Camille Pissarro,1830—1903):法國印象派大師。

143 吉姆·戴恩(Jim Dine,1935—):美國畫家,與20世紀60年代的波普藝術運動聯繫緊密。

144 埃德·拉斯查(Ed Ruscha,1937—):美國當代藝術家,與波普運動和垮掉的一代緊密聯繫在一起。

145 波納爾(Pierre Bonnard,1867—1947):法國畫家,納比派代表人物。

146 諾爾德(Emil Nolde,1867—1956):德國著名油畫家和版畫家,表現主義代表人物之一。

147 奧斯卡·柯克西卡(Oskar Kokoschka,1886—1980):奧地利表現主義畫家、詩人兼劇作家。

148 三人均為美國現代著名藝術家。

《我心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