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樣進了商界

我的性格和才力,學界、政界中尚不得相安,何況持籌握算、孳孳為利的商界,臭味當然更不能相投,何以我偏願去?這事說來,也有個久長的歷史。

1922年夏天,我的祖母逝世,因需辦理喪葬等事,我一時不能回北大服務,就請校中留職停薪,住在家裡。那時新學制頒布,商務印書館急需編輯中小學教科書,招我到館任國文、歷史兩種工作,蘇、滬路近,容易顧家,我就到了上海,這是商務的全盛時代,編輯部300多人,全館職工3000多人,使我看到了現代化的出版企業。沈雁冰、胡愈之、鄭振鐸、葉聖陶、周予同、王伯祥、章錫琛,都是同事,天天見面。有一回,振鐸激昂地說:「商務是靠教科書賺錢的,我們替資本家編教科書,拿的薪水只有100元左右,而為他們發的財至少有一二百萬,我們太吃虧了!我們應當自己經營一個書店,到力量充足的時候也來出版教科書,豈不是我們的一切的經濟問題都解決了!」大家聽了,各各贊成,過幾天就結合了一個團體,由予同起名,那時他醉心清代的樸學,定為「樸社」;推我為總幹事;每一社員按月繳付10元,作為公積。第二年教科書編好,我的家事也安排妥當,我就回了北大。1924年秋天,江、浙有「齊盧之戰」,上海緊張,他們為有避難的迫切要求,把兩年來存儲的款子收回去了。我聽得這消息,大為不滿,就在北京招集朋友,重新組織起來,其時參加的有範文瀾、馮友蘭、郭紹虞、吳維清、潘家洵、俞平伯、朱自清、蔣仲川等,編印書籍多種;不久又在北大第二院對門租賃房屋,開一書店,命名景山書社,作為門市部。我編的《古史辨》就是在這裡出版的;真想不到,這樣專門的東西竟銷路奇佳,一年中翻印了幾版,因此這個鋪子就站住了。但因我們都在大學裡教書,不能有一個專人集中精神來管理,而且商人刁滑,發出了書常常收不到錢,我們對付不來,至於銷路不暢的書,又徒然壓了書架,所以《古史辨》賣得雖好而這鋪子還是不能獲利。我把《古史辨》一集一集出下去,不支版稅,門面賴以維持,居然延到了抗戰。抗戰之後,併入開明書店;開明原是樸社的上海同仁開的,可說是由合而分,再由分而合了。

因為有了一回開書鋪的經驗,我總想和很能經商的人合作。眼前有一個模範,就是商務的張元濟和夏粹芳。夏氏本是工人出身,他能管理工廠及商店。張氏是前清翰林,戊戌政變時,西太后嫌他是新黨,給以革職永不敘用的處分,他不能在政治上發展,回到上海,入南洋公學任教,後來和夏氏聯合而把商務擴大起來。當時社會開始蛻變,大家知道《四書》、《五經》已不適於做教科書之用,但想不出一種新式的教科書來。杭州人葉瀚模仿了千字文的形式編出了《天文歌訣》和《地球韻言》,把天文、地理的科學知識作成了四個字一句的東西,雖說是「舊瓶裝新酒」,然而文字古雅,小孩子讀了不能懂;而且沒有插圖,就是老師也何嘗懂得。南洋公學編了一種《蒙學課本》,開頭是單字,繼以兩字以上的名詞,又繼以句子,又繼以短篇文章,又繼以長篇文章,深得循序漸進之意。但這課本只有一冊,從單字到長篇文章在一冊內讀完,不知道他們要把這一冊書佔據一個孩子的多少時間?如說一年,孩子知識的進步哪能這等快?如說五年,那麼一課書是不是讀半個月?所以這還是不適宜的。大約張先生也感到這個困難,所以他進了商務之後就集合許多人編出一套《最新初等小學國文教科書》,其循序漸進的方式和《蒙學課本》一樣,但是他分為十冊,每課都有插圖,每冊都有彩色圖兩幅,圖文對照,更沒有看不懂的;選取材料又多是富有趣味的,令兒童高興去接近。這部書一出來,大家覺得耳目一新,競買給子弟讀,雖是私塾先生教慣《四書》、《五經》的也教學生換讀這書,中國的新式教育在這書上奠定了基礎,商務的商業資本也在這書上大量地擴展,於是商務執了文化界的牛耳。張先生在這個時候要干他的本行了,就編《四部叢刊》和《百衲本二十四史》,把許多好版本,介紹給讀者。這又是一個大貢獻。我深信以我的興趣和才力來步張先生的後塵,是做得到的,只是夏粹芳到哪裡去找?

我常夢想著我如能把握一個力量充足的書肆,我當做兩條路的開展,一條路是新的,一條路是舊的。所謂「新路」,就是民眾讀物。我們以前的通俗讀物編刊社,出了600種小冊子,銷了5000萬本,可見民眾是怎樣需要新的讀物。近數十年來,教育漸漸普及,民眾識字的日多,但他們識了字之後就苦於無書可讀,只能看幾本舊唱本、舊戲劇、舊小說。這都是幾百年或幾十年前所作,思想非常陳腐,毒素太多,他們受了新式的識字教育之後,如想再進一步便非接受這種含有毒素的教育不可,豈不可駭可痛!豈不是識了字反而害了他們!我們以前編輯民眾讀物,主要目的在激勵他們的民族思想和對於日本軍閥的仇恨,太過單調,我也自知。所以然者,本沒有新式的民眾文學家,要寫別的東西不容易寫,只有這一套可以提起筆來就是。這在正常的狀態下是不合適的。我們要做好這個工作,一定要常常大規模地徵文,無論社會科學、自然科學、應用科學各方面都要,看其文筆斐然、思慮靈活的給予進修的機會,而在進修期內又限定他一年中要繳到幾次成績,這樣就可使他學識與技術同時並進,學識愈高,通俗化的技術也愈高,如此,民眾的知識也就跟著他提高了。這當然要花一筆大錢,可是這筆錢花出之後是有報償的,是有優厚的利息的,國家為了教育民眾固然應當做,就是持籌握算的商人只要他們眼光放得遠一點也該做。教科書只有在校的學生讀著而已,而已使商務在過去四十多年中成了書業的領導者。何況這民眾讀物是普遍到各階層的,工、農、商、兵無不可看,教師、學生無不可看,家庭婦女無不可看,只要會做,將來擴大為幾個以至幾十個商務印書館也不難咧!這是新的一條路,正銜接著商務的教科書而前進的。至於舊的,就是整理古書,使得凡是讀中國古書的人必須看我們這一部,使得這一部成為長時期的標準本。張先生的《四部叢刊》固然有價值,但他只是把古本的原樣介紹出來而已,至多只有把一兩種古本對勘,附一校勘記而已,根本他沒有整理,後學者是不容易看的。何況古本並不即是善本,真正的善本乃是清代學者的校刻本,他們已經把許多古本集合校勘,並作新注,以清代人文字學和經學根底之好,讀書之淵博,當然這些本子的價值遠在宋、元刻本之上。張先生專求古刻,不收清刻,以《春秋》責備賢者的眼光看來,未免古董意味太重。至於王雲五主編的《萬有文庫》和《叢書集成》,除了一部分之外也是介紹舊籍;他把古書印成小冊子,易帶易藏,這設計也不錯;他把古書斷句,便於尋省,更適合於需要。可是,他做得太潦草了,斷句的錯誤和校勘的粗疏,數也數不清,如果給我時間替他做一個勘誤表,篇幅該和《牛津大字典》一樣多。我每看他的書,總要蹙額疾首,說:「古書碰了王雲五,真走上厄運了!」他為什麼這樣?因為他要出得快,把古書發出去請人點,一頁兩毛錢,人家貪圖錢多,盡快地點,點畢交他,他又不請人復看,馬上發印,以致不但有錯字錯點而且有錯頁的。線裝書每每有錯頁,第一頁接著第三頁,再接著第二頁、第四頁的;到王雲五印書的時候,點的人既不曾看清,校的人更馬虎,就隨順了這個錯誤。當這錯頁在線裝書裡,人家看不下了,一看頁數自然明白;現在既已重排,原來頁數已不存在,當讀不下的時候,除非找到原本校對是再也讀不下了。所以王雲五真是舊書的蟊賊,固不待金圓券的發行而即知其大膽妄為,害國病民了。又中華書局模仿商務,出了一部《四部備要》,既為介紹古本和善本,又不曾加以整理,只是仿宋字排得好看,猜測起來,他們發刊此書的目的恐怕只為替仿宋字做宣傳的。我們如做此事,應在大學文、史兩系的學生中選取學問有相當根基而心又仔細的,加以幾年的訓練,然後令他們到各圖書館、各藏書家收集古本和善本,做一度「集校」,再把前人各家的注匯合起來,汰劣存優,做一個「集注」,然後加以標點、分段,做校勘記和索引,使得讀者得了這一本便可信任,不必旁騖。這才是真的整理,必有了這個整理而後古書可讀,古人遺產的真面目可為極遠的後人所認識。印行古書固在現在時代不感甚大的需要,但此事則今日必做,因為能讀古書的人越來越少,在二三十年內怕要完全死亡,今日如不請他們擔任整理的工作,到時局安定,大家想讀古書的時候,這已是不可挽回的損失了。而且現在全世界人都注意中國,通漢文,讀中國古書的日多,只要看兩部《皇清經解》在市面上絕了跡,就可知外國人搜購我國線裝書數量之多到了什麼地步。我們印出這種標準本來,不但全中國的圖書館和大學都要置備,即全世界的圖書館和大學也無不要置備,而且有永久的銷路,我們為什麼不做。這是舊的一條路,也是銜接著商務的《四部叢刊》而前進的。

我懷抱了這樣一個大計劃,可惜找不到大資本家和我合作。有一次,晤見商務的總編輯張天澤,他為和總經理王雲五搞得不好,正謀改業,他有志自辦一個出版機構。我想,他是廈門人,廈門是商業中心,他從小耳濡目染,想來他懂得經商,他是學經濟學的,在商務工作十年,又必然懂得出版的技術和金錢的運用,更具備了適宜的條件,因此慫恿他幹。經過許多朋友的幫助集股,到1944年集到了1000萬元,當時可換得黃金20條,雖不算多,比了我們的樸社究竟寬裕了。機構成立,定名中國出版公司。不幸得很,他做慣了王雲五的幹部,沒有獨當一面的勇氣,進一步退兩步,遷延復遷延,存在銀行的錢愈來愈貶落,我的極熱切的期望竟完全落空了!

就在這時,我到北碚遊覽,認識了亞光輿地學社的金擎宇。他和他的哥哥振宇、緯宇等在抗戰揭幕後創辦亞光,制印地圖。為了那時逃難的民眾和開拔的軍隊都需要地圖做旅行中的參考,有一種袖珍的《中國分省圖》竟於數年內銷了35版,每版1萬冊,奠定了他們的經濟基礎。這時他的弟兄在江西、湖南、廣西一帶推銷,他則為了邀請製圖人員到重慶。到了之後,知道科學工作人員集中在北碚,製圖以北碚為最宜,所以他就在那邊蓋了幾間屋,設立中國製圖社。既和我遇見,知道我有意在出版方面發展,就請我加入,成立中國史地圖表編纂社,推我為社長。我家居柏溪,離北碚六十里,本不能去,忽然我前妻殷履安一病不起,病中既無法延醫購藥,死了連棺材都買不到,托人從磁器口買了來才得成殮,因此我痛恨這窮鄉僻壤,要遷家到有醫院的地方,而北碚恰合這條件,因此我就正式做了社長。過不多時,金氏昆仲來北碚協議擴大組織,招收外股,成立大中國圖書局。我當時正值喪妻之際,不但積蓄都光,而且負債纍纍,哪能加入股子。承他們的好意,替我加入20萬元,於是我也成了書局的股東。抗戰勝利,書局遷到上海,再謀擴充資本,定股份總額為2億元。那時幣值跌落更快,我的收入因此較多,陸續付款,到招股截止時湊足了200萬元,恰佔全部股份的百分之一。1946年7月,開股東大會,萬想不到,被推為總經理兼編輯部主任。副總經理陳宣人,前在商務擔任事務多年,抗戰期間在重慶辦大信文具公司。經理二人:一金振宇,即前亞光總經理;一丁君匋,前生活書店及《大公報》館的函購部主任。協理一人:金緯宇,即亞光的副經理。他們為什麼選我呢?一因我年齡最長;二因我在教育界工作近三十年,交遊眾多,做書店生意不能無教育界的聯絡。我堅決地辭謝,因為我實在不會做經理部工作。但他們說:「不妨,經理部的工作自有我們做,不來煩你。你只要在外面做聯絡的工作就是了。」因此,我雖負了總經理的名義而仍住在蘇州。公司有事,打一電話來,我就到上海去。所以我得在蘇州住了兩年,擔任社教學院的教授。

⋙20世紀40年代初,顧頡剛在重慶柏溪。

在這裡,我當說一說我的家庭狀況。我們顧家大都住在滬寧路沿線,我的直系祖先在明成化時是唯亭鄉的一個富農,每逢災荒即捐出大量的谷子。到萬曆間遷到蘇州城裡,從此專事讀書,得了科第就做官,得不到科第就教書或游幕。太平天國時代,蘇州城裡受了嚴重的兵禍,祖先產業蕩然。我祖我父兩代辛勤,又掙起一份家產。到我父老年,有田400畝,屋50間,現款4萬元。這份產業也不算小,但與我無干。因為我的生母早死,我由祖母撫養成人,我自小和繼母齟齬,而我的叔父又覬覦我們的產業,看我父僅我一子,心想只要把我趕掉,我家的產業就是他的,他和我的繼母常在我的父親面前交互說我壞話,挑撥我們父子間的感情,所以我決心遠離家庭,自祖母死後撤座,就把妻女們接到北京,說:「從此這個家不是我的家了!」當北京政府欠了一兩年的教育費時,我一家四口,衣食不周,我父看見報載情狀,寫信給我,說:「要不要由我接濟?」我咬緊牙關,說:「男在此自有辦法可想,請大人寬懷!」實在,當這教育界普遍的貧困時,想辦法是何等不易,我只怕父親寄了錢來,繼母和叔父更進讒言,寧可拒絕了使得精神上舒服些呢。我父收入多而開銷省,所以到了晚年可以有這點積蓄。繼母和叔父都亡故了。抗戰之際,我父病逝,我不得歸家治喪。田地托給姻戚管,他為了抽大煙,賣去了兩百畝。抗戰結束,我回到家裡,存在銀行的現款又成了廢紙。為辦婚喪,又賣去了百餘畝田。到這時,我父遺下的產業只有房屋可以收到一點租金,其餘全完了。為什麼說全完了?因為田地久已收不到租。

提到這件事,我要為蘇州的地主說幾句公道話。別的地方,田主自己管著田,農民直接受田主的剝削,而蘇州則不然。我們的地主是和佃戶不見面的。所以這樣的原因,就為蘇州人太喜歡享受,無論有錢沒錢,衣食總求美好,每一個男子總要有固定的茶坊酒肆來度他的日常生活;因為這種生活太有規律了,自早起到夜寢都有適當的支配,弄得不但遠地方不能去,即離城不遠的鄉間也憚於涉足,所以城裡的地主簡直不知道自己的田在什麼地方。這種「大少爺」的派頭是明、清全盛之世養成的,為了這樣,所以無錫、南通成了工業區,上海成了工商業區,而蘇州的地主只能在糊塗的生活裡度過一世,使得地方和自己的家族漸漸地沒落下去,而不會學了人家改變生產的方式。在前清時,農人抗不繳租,還可請求官廳替他追繳,用打屁股來威嚇他們。但民國成立,官廳早已不管這一套,而地主又不能自己下鄉,所以佃農不繳也只得任他。在抗戰前,繳納的已經不多,靠田租過日子的顯出奄奄待盡的樣子。抗戰後一切失了常態,繳納的竟成為例外。我父親未死前曾對我說:「你做到55歲,就歸家來專心著作罷,我積下的產業是夠你養老的。」但1946年,我自重慶歸來,百畝的田租僅僅收到法幣10萬元,不足半月的家用。我知道沒有休息的希望,而我幸有書局的企業,走上了新式生產的道路,心想:吃飯問題總不太嚴重吧?

大中國圖書局開張在上海之後,營業極佳,因為我們在重慶已繪了好些地圖,外蒙讓出去了,台灣收回來了,東三省變為東北九省了,這些變動上海書肆都尚未畫出而我們已都有了,在勝利之後人心振奮的時候我們印一版就銷一版,甚或我們尚未再版而訂貨的已來,大有供不應求之概。但國、共談判破裂,戰事一起,發行網就縮小了一半。以後解放區日廣,到上海蔣軍消滅之前,我們的發行網竟至不出上海。而且為了工商業的不景氣,購買力也萎縮非凡,就是上海一區也遠非昔比。到這時,我們的地圖是沒有銷路了,只靠了販賣鋼筆吃飯。我為書局編的一套《中國歷史故事小叢書》一百數十種,出了十餘冊就出不下了。特約呂叔達編的《中國通史演義》八十回,編輯部裡用了五六年的氣力繪出的二百萬分之一的《中國分縣地圖》,其細密為歷來坊間所沒有的,都不能付印了。這多麼痛心!

我住蘇州,拿了一校一局的薪金本也夠用,但蘇州這地方,游手好閒的太多了,借錢求薦的麻煩不必說,就是不借錢、不求薦的人上門,他們沒有時間觀念,一坐就是半天,我沒有這閒暇去陪他們,然而多是本家、姻親和上輩的朋友,得罪不得,為用出我的力量在正當工作上打算,我非遷出蘇州不可,所以辭掉社教學院的教職,於1948年遷到上海,專做書局的事。我在書局,雖不能任經理,但編輯是可做的,我當然可以一心一意編出幾部書來。只是時局動盪過甚,局中營業日落,我的薪水一減再減,打了一個對折,為要維持家庭生活計,只得兼教書,所以我便於解放前就蔣維喬先生的延聘而任了誠明文學院的教授。

⋙顧頡剛手跡。

解放之後,發行網寬得多了,可是又有難問題來。地圖是表示政治區劃的,區劃改變地圖就得照改,要改就得重新造貨,要造貨就須有生產資本,但我們的流動資本已乾涸了,造新貨談何容易。原印的圖,一切不合適,只有賣給紙廠造「還魂紙」。再則,新印的圖是否合適也是問題。例如南京中國地理研究所編了一冊《蘇聯新圖志》交給我們印,我們覺得這些編者都是專家,料不會錯,就出版了。哪知出版之後,得到出版總署胡署長的信,說:「其中有《帝俄東部發展圖》一幅有妨邦交,不便出版。」我們把這個意思告給地理研究所,他們答道:「帝俄時代的事自有帝俄負責。而且帝俄不但受蘇聯的攻擊,也受我們的中蘇友好協會劉少奇主席的攻擊,為什麼不能把他們過去的事實揭發出來!」出版總署是國家機關,地理研究所也是國家機關(今已併入中國科學院內),為了他們步伐的不一致,害我們鋪子賠了3000萬元,這種苦痛該向誰訴?本來我們已定出版民眾讀物,仍用通俗讀物編刊社的名義,在平津報紙登了徵文廣告之後也收得了些稿子,自從《蘇聯新圖志》生了問題,我們一再考慮,恐怕自己政治認識不夠,出了岔子,加以出版總署並不負審查的責任,我們也沒法質正於政府,所以就改變方針,從學校的自然科學掛圖著手了。

在這個大時代裡,我自問無應變之才,越來越覺得無能。去年解放前,金圓券一日數落,局中同仁無不喊窮,不絕地向經理部請求增薪。編輯部因為由我主管,工作人員向我要求更切。我因為這是實在的情形,與經理部同仁磋商增加津貼,然而那時正是營業極不振的時候,局方實不能加。我爭之再三,有一位經理就說:「顧先生,你究竟是什麼立場呢?你若是站在勞方,你的爭是對的,但你卻是資方的總經理呀!」這句話駁得我啞口無言。自從局中組織了工會,勞方與資方有共同組織的業務會議,以及福利、膳食、學習等的委員會,關係愈來愈密切,鬥爭也愈來愈尖銳,我既負了總經理的名義,也不該不實際負總經理的責任,然而折衝樽俎非我所長,要我在勞、資兩方確定立場,尤非我所能,我真躊躇了,彷徨了!我還是退出商界罷!下次開股東會議時,我決定辭職了。

投身在商界,已有五年歷史,我覺得商界確實好。他們固以營利為目的,但這個目的是公開的,除了公開的競爭之外再沒有鉤心鬥角的破壞行為。不像教育界人,口頭上清高萬分而實際則較及銖錙,為了一點小小的出入而激起了高度的妒忌,以致鼓動了別人來鬧風潮。可惜我進商界遲了,不然我必可踏著張元濟先生的足跡而前進。

《顧頡剛自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