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性格的分析

近來各種從業人員都做自我的檢討,逼著自己努力向上,這是最好的事。我則因頭腦向來不肯休息,所以在舟中車中,或枕上廁上,凡是不能讀書做事的時候永遠在做自我檢討,所以要我指出自己的優點與缺點來非常容易。只是我以為優點與缺點不必是對立的兩種品行,而往往是一種品行的兩種看法。這正如說北方氣候,因水蒸氣的缺少而天色清朗,人的精神也松爽,可說是一個優點;但水蒸氣的缺少便使沙土飛揚,一起風害人張不開眼,這豈不成了一個缺點。南方地土滋潤,植物茂盛,出門無風塵之苦,當然是優點;然而陰雨連綿,衣服穿在身上黏而不爽,又不能不說是它的缺點。人也如此,所以有「好人不能做事」的諺語,缺點即存在於優點之中;而曹操徵求「受金、盜嫂」的人以供他的驅使,分明唯有這種無賴方能適合於特別的時勢,優點又即存在於缺點中了。

⋙1954年8月,顧頡剛在上海武康路寓所。

我的性格很複雜,這是朋友們一致的批評,因為我有的時候極理智,有的時候又極感情;有的時候很高明,有的時候又很沉潛;有的時候喜歡衝鋒,有的時候又喜歡退讓。我常細細地分析我的性格,所以現在說得出為什麼這樣複雜的原因。

我的性格的第一點是有強烈的責任心。這大概得於遺傳。我的父親對於該做的事情從不躲避,有時正在發燒還挺著辦公,這種責任心在我們蘇州人中是少見的。但我還加上一重後天的學習,則是出於我的祖母對於我的嚴格訓練。我自幼由祖母撫養,她對我期望太殷,所以責備也獨厚。我或沒有得她的同意而買了糖食,或說了謊話和流氓們的話,或和小朋友打架,以及做了其他錯誤舉動,她必叫我把這事寫上紙條,貼在帳子上,早晨剛醒,就令我看著讀著,問我要不要再犯。為了自幼便有這樣的訓練,所以一生對於自己言行無處不負起責任,凡於良心(所謂良心,是責任心、正義感、同情心的一個集合名詞)上有不安的事一概不做。一個年輕人誰不善於鍾情,一個所愛的人肯來暱就誰不願意接納,但我則以早婚的原因,不願對於妻子做薄倖郎,也不願對於所愛者做輕薄兒,便假做癡聾把對方擋住在友誼的界線上,這在我的感情方面是多麼痛苦,對方又必然以我為不近人情而恨我,但我為著良心的平安就斷然做了。有一個基督教牧師堅勸我信教,他說:「凡人都有罪過,只有信了教,才可因你的懺悔而得到上帝的赦免。」我說:「我是一生不做罪過的,自己既不需懺悔,上帝也無所用其赦免。」這位牧師表示他的驚訝,彷彿這種人是不該有的,但我自問從小受了祖母的教訓已達到了這個階段了。有一位在事業上對我做劇烈攻擊的朋友,他有一次問我:「頡剛,你為什麼專喜歡做吃虧的事情?」我笑而不答,心想:如果我要佔人家一點便宜,我的良心就犯了罪了!但你知道我專喜歡做吃虧的事情,是你已認識了我,你在道義上就不該攻擊我了!我有這樣的責任感,我肯為人家犧牲自己,可說是我的優點,然而缺點即由此而來。大概這樣負責任的人只該做一件事,因為一件事如要做得真好就可耗費你全部的光陰。但不幸,我的責任感太強了,凡我所見到而人家沒有做的事情我即引為己責,要憑我的情感拚命去幹,有如宋朝陸象山說的:「宇宙內事即己分內事。」又如孟子說的:「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這種話理學家說了當然見得他的氣象博大,但要實幹起來便非大規模地組織黨團共同努力不可。而我呢,為了情感的橫溢,好像野馬的不可控制,樣樣事都覺該做,樣樣事都要負起責任;自己則既沒有才,又沒有財,又沒有組織做後盾,結果哪一件事都只開了一個頭而沒有做好,徒然把生活弄得十分忙亂,精神也十分不安寧,於國無益而於己有損,真何苦來!現在我的年齡已不容我再浪費時間了,我必須完成我本行的工作以盡自己的責任心,再不該濫用我的責任心到本行以外的各種事務上了。

我的性格的第二點是有強烈的同情心。我真愛人,我既不願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又不願人家有一點苦痛。人家有一點苦痛時,彷彿是我自己的苦痛。因此,看戲劇,看小說,常常為悲劇的主角而流淚,雖然明知這是假的。這同情心的由來,不是受教育的結果而是出於天性。我生長書香人家,長輩們總覺門第高人一等,常對我說:「我家男子沒有一個白衣人,起碼是個秀才。」並拿這個理由來做我讀書的目標。我和鄰家小孩玩,又常被長輩喝住,因為他們是「小人家」,怕我受了壞影響。在這等教育之下理該發生優越感而鄙視民眾。但我卻沒有接受這誘導,看地位不如我的人一樣是朋友,從不感到擺架子的威風。一班同學們一做了事,立刻穿好衣,吃好菜,抽起煙卷,坐起頭、二等車,變了一個人;但我依然如故。有的同學看不過去了,質問道:「頡剛,你為什麼過的還是學生時代的生活,難道你沒有錢?」其實,我不是為省錢,也不是裝窮,只覺得民眾的生活並不可厭,高級的生活並不可羨。在這等心理下,使我能和民眾接近,到人家所不願意去的地方去。民眾教育和邊疆運動,何以高等華人不做而我做,就為我肯到他們所認為腌臢的地方去而得到親切的觀感,以至激發了我的強烈的同情心。至於我所以能夠接近青年,也是這個道理。我不會說話,雖是教了30年書還不是一個好教員,教的東西又是古老的典籍,不易吸引現代青年的興趣,然而竟有許多青年來依附我,我能做成幾件事情是靠著他們的幫助,我受人家的攻擊也是由於他們的牽累。所以然之故,就是我太過愛才,太過希望他們好。《尚書·秦誓》上說的:「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彥聖,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是能容之。」這幾句話真寫盡了我的心。我看見了已有成就的人,便敬重他;年紀比我大的便尊為前輩。例如柳翼謀先生,他駁斥我的「古史說」,不免盛氣凌人,我答覆他的時候還是很有禮貌的,這並不是我要假做謙虛,只因學問之事本不是一時可以決定是非,我從這一點想,他從那一點想,參加討論的既多,才可以慢慢地尋出一個結論來。他肯和我討論,原是應當歡迎的。但我的朋友們幫我答覆的就不免以盛氣來回報,孫伏園在副刊上寫文竟斥之為「柳逆翼謀」,這種狹隘的心胸則剛和我處在兩極端。至於比我年輕的人,則我理該獎進他、指導他,使他達到成功的境界;凡有一長可取的人,我理該介紹他到一個適宜的崗位上,使他能發展他的長處,為社會服務。我自入世以來,不斷地辦期刊,青年的文章不斷地送來,只要有閒暇,我無不替他們修改。曾經有一個學生來質問我:「在雜誌上看見一篇文章,寫的是我的名字,卻不是我的手筆,這是為何?」我告他:「這是我替你改得太多了。」一個大學生,已有相當的程度,只要有人指點,他又肯學習,當然進步是很快的,所以我所指導的學生,往往費了兩三年工夫即已取得學術上的地位。他們有時作文駁我,我也隨順了他們的意思為做修改,這在別人大覺奇怪的而我則行所無事,因為必須許人這樣自由思想,學問界才能蓬勃發皇起來。傅斯年曾說:「哪一個青年只要同頡剛一接近,就封了『一字平天王』了!」我說:「倒沒有這樣容易。凡是和我接近的青年,我時時逼他們工作,必須肯工作、能工作的人才有封王的希望呢。」我這樣訓練青年,他們對於我固敢駁,對於別的前輩也敢駁,而別人不能像我一樣寬大,他們一經被駁就跳了起來,說:「這是顧頡剛派他來攻擊我的,顧頡剛想拆我的台!」於是我便代這位青年受了過,而且彷彿有了什麼陰謀。所以,我所培植起來的青年學問越好,我的受攻擊的程度也越甚,他們提到我時,常常稱為「顧老闆」,以表示其手下有一班人。唉,我的這顆心怎能使一班只有權利心而沒有事業心的人們所瞭解呵!而且,我所能接近的青年,也就是他們所能接近的,他們為什麼自己不去做老闆,偏要把這些群眾讓給我呢!這些為了同情心而招來的痛苦,固於我有損而卻於人有利,也可說是我的同情心的好處。從壞處看,則濫用同情心比了濫用責任心更誤事。我看人,往往只看一節之長,因了這一節而用他,結果他就用別節之短來造成不幸的結果,使我在十分的好心之下得著十分的惡報。一有這種事起來,笑我的人就說:「頡剛什麼人都敢用,現在自食其果了!」憐我的人就說:「頡剛看什麼人都是好人,現在上了人家的當了!」其實,我並沒有看什麼人都是好人,只是我愛才之心勝過了嫉惡之心,喜歡隱惡而揚善,希望人家盡向善的一方面發展;但是這個時代是最不安定的時代,社會上鼓勵人做壞事的力量勝過了我鼓勵他做好事的力量,所以我的一點好心給他拋棄了。有人規勸我:「頡剛先生,你的門下太雜了!」是的,太雜了!所以太雜的緣故,就因為我要在每個人的身上尋出長處來,尋出了一點長處我就不放棄他。但是,我深知道這是不對的。如果我是一個雄才大略的君主,或是大官,或是黨魁,自可這樣「來者不拒」,使得各方面的人都來供我的識拔,安插在各個適當的崗位;現在我僅是一個治學的人,至多做一個小規模的教育行政者,我要這樣大規模地造就人才當然只落一個可悲的結局。我還是收束我的同情心,使它做正軌的發展吧!

有了強烈的責任心,論理我該做政治家。有了強烈的同情心,論理我該做宗教家,或是捨生取義的革命者。為什麼不在大時代裡發揮自己的特長呢?唉,這是給我性格的第三點——強烈的知識欲——所拉住了!我對於一切享受的慾望都非常淡薄,獨獨知識欲是極端的旺盛。這也是與生命俱來的。從小我就喜歡翻看一切書,不管懂與不懂。那時還沒有圖書館,我就天天跑書鋪子,也不分新書鋪與舊書鋪。又盡搜羅書目,全國的書鋪子凡是印出書目的我沒有不索取了。所以當時的我雖是一個中學生,而目錄學的智識已非常豐富。直到大學畢業之後,我才知道我所做的就是史料學,我的研究工作應當向史學方面發展。我又喜歡定工作計劃,常常把預計的和實做的做一個對比的進度表。可是一件事情,預計時總比較輕簡,實做起來往往須費加倍或加幾倍的時間,所以實做的進度總追不上預計的進度,使我老是覺得負了一筆債。何況在社會任事之後,常有突然起來的事情足以破壞預定的工作,所以更趕不上,我的成功竟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遠景。我是一個長期的神經衰弱的人,因為神經衰弱而成為神經過敏,我的頭腦裡永遠裝著許多問題,不停不歇地在想。周予同曾把我和周谷城做一相對的批評,他說:「谷城忙裡亦閒,頡剛閒裡亦忙。」我許為知言。為了我頭腦中常想問題,所以逢到一點材料時就不會輕易放過。例如《禹貢》的梁州為什麼叫梁,歷代釋經的人從沒有一個切實的解答;我那年第一次到重慶,住在大梁子,附近又有小梁子,我發現這是山頭的名稱時,我就想起從西安坐飛機到成都,望到下面只見接連不絕的山頭,因知這個「華陽、黑水」的梁州一名即因峰巒攢聚而來。又如春秋時陸渾戎和姜戎同自瓜州東遷,瓜州所在自漢以來都說是敦煌,因為那邊出產好瓜;我覺得如果真在敦煌,秦人就不能逐他,晉人也不能迎他,這一定在離鳳翔不遠的秦嶺裡;果然有一位從漢中出來的朋友告我洋縣山中有一種人,稱為「瓜子」,他們專賣身做苦力的,這就證明了我的「瓜州說」。這種事雖是偶然的發現,但在我腦筋裡已不知轉了幾千百度,所以一說出來就給我捉住了。有朋友問我:「為什麼你會得看出許多奇奇怪怪的東西?」其實,這沒有什麼技巧,只是不休不歇地想,也不休不歇地找,自然而然看出來了。我肚子裡有10餘篇長文章,有的已醞釀了10餘年,有的已30年,因為問題複雜,非有整段時間不能寫,而近年生活太不安定,所以始終頓在肚子裡。這正如一個婦人懷了孕,十月滿足而產不出來,其苦痛的程度是不難想像的。我的知識欲強到這樣,當然發生了我的缺點。因為研究是我畢生的訓練而辦事只是半路的出家,所以我在書房裡可以心無雜念,一意讀書寫作,新的生產是不難按日成功的,也是可以自信的;但在辦公室裡,在會議室裡,則面臨著現實而心想著學問,我不能全神貫注到事務上,歧路亡羊,我哪裡做得好事。我認識我自己,常對人說:「我要過的生活,只有兩種:一種是監禁式的,一種是充軍式的。監禁式的生活是把我關在圖書館和研究室裡,沒有一點人事的紛擾;充軍式的則是許我到各處地方去搜集材料,開闢學問的疆土。」

在我的性格裡,還有一股拉向後退的力量,乃是缺乏政治性。我所以想脫離了政治而做文化事業和社會事業,就是為此。到了今日,證明了這只是我的幻想,在政治的大前提沒有決定的時候,一切的枝枝節節的工作都是白費勁。但我所以如此,恐有蘇州人的性格在內。蘇州人是最和平的,怕起風波,但求安安逸逸地過生活。所以在前清時代,科第極多,做官極方便,但只想做做內閣和翰林院的清閒的官,很少外任,也很少表現政績。民國以來,只有張一麟做過部長;這並不是政府不要他們做,只是他們守著「知足不辱」的戒而不肯做。蘇州本是一個地方政治中心(省會)和全國工商業中心,其繁華富庶可想;近百年中,東邊有了上海,西邊有了無錫,把蘇州的工商業拉過去了,自辛亥革命後省會也移到南京了,蘇州只成一個住宅區,市面日就凋零。國民革命後,南京成了首都,江蘇省署要遷回蘇州,這件事如發生在別省,一定歡迎之不暇,哪知蘇州紳士竟推代表去拒絕,他們的理由是怕做了省城之後容易受兵災,於是江蘇省城遷到鎮江去了。在這一件事情上,可以看出蘇州人是怎樣的沒有政治性。人不能跳出政治,他們要跳出,徒然加速其沒落。可是壞處的反面也有些好處。蘇州人因為不熱心於政治,很少奔競的習慣,輕易不見投機分子。他們大抵對本身業務負責,做人家的忠實幹部,所以海關、銀行、郵局、電局等從業人員以蘇州人為最多,他們安分地做技術人員,做上一世,絕不躁進,父母、妻子也不勉勵他們向上鑽,只要家裡人有飯吃,和養生送死的周全,就一切滿足了。我生在蘇州,在蘇州的空氣裡陶冶了最初的20年。固然我們的時代已是革命的時代,從小讀了梁任公、孫中山的文字,滿心想救國;但章太炎、劉申叔輩討論學問的文章更能吸引我,中學時代就已立志治經了。到辛亥革命,沸騰了我的血,但我好高騖遠,不參加國民黨而參加了江亢虎的中國社會黨,為的是社會主義比三民主義徹底;然而一進了北京大學,學問的興趣又轉移了政治的目標,於是我死心塌地地走向「整理國故」的道路,為的是實有許多工作等待著人去做。「九一八」事變後,又大動了一下;但到了對國民黨無希望的時候,我又投進商界去了。綜合我一生的事實看來,學問的路很早就走上而政治的路則始終走不上去,這就因為知識欲太強而政治欲太弱的緣故。所謂小資產階級的散漫性,我是不敢辭的。唯其如此,所以每逢人家來個打擊就自己甘心退下,不與他們計較,雖則我有力量,然而總不肯用。我一生做事,到處碰壁,每讀《離騷》,輒覺屈原的心即是我心。他碰到楚懷王這般昏君、上官大夫這般佞人,毫無辦法,只有投江自殺。我呢,則本有學術的崗位在,事情做不好,還可以閉戶讀書,所以我不需走向他的最後一條路。只是閉戶讀書也需有閉戶的物質背景,我這背景在哪裡呢?

上列四點的提出是我多年自我批評的結果。我為有強烈的責任心和同情心,所以感情驅迫我前進;但也為有強烈的知識欲而沒有政治欲,所以理智拉扯我後退。人家看出我的行為的矛盾,實即是我的內心裡的感情和理智的矛盾。在少年壯年時代,理智和感情並強,所以表現的矛盾也特別厲害。現在我快到60歲了,生理上已不容我有很強的感情;人世的經驗多了,理智的力量又當然超過了感情;所以矛盾的表現可以漸漸地降低了。此後我想把責任心嚴格配合知識欲,使得學問上一定可以有新的創造,以貢獻於將來的人民。

《顧頡剛自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