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FIA」(黑幫)這個字來自西西里島,原意是「吹噓」。如果你問那些為了生活而犯下重罪的持重內斂之人,每個人都會告訴你,歸根究底就是那份自誇、那份驕傲,使大部分人著迷於黑幫生涯,但我們從來不知道這個道理。或許,犯了法不可能不向人吹噓,或許,作奸犯科之徒不可能不在某方面感到驕傲。在舊黑幫,在哈德拜一手設計、掌舵、治理的那個黑幫仍在運作的最後幾個月,我們無疑很愛自誇,而且很驕傲。但那是最後一次,在孟買黑社會那個角落的任何一人,可以十足發自肺腑地說,我們以身為幫派分子為榮。
哈德汗已死了將近兩年,但他的規矩和原則仍在支配他所創建的黑幫聯合會的日常運作。哈德痛恨海洛因,拒絕從事毒品買賣,不准任何人在他掌控的地盤內買賣毒品,無可救藥的街頭毒蟲除外。賣淫也是他深惡痛絕的,他認為那是傷害女人、腐化男人、毒害賣淫業所在社會的行業。他的勢力範圍有數平方公里,掌控其中所有街道、公園與建築。在那小小的王國裡,凡是涉及賣淫、色情書刊業的男女,如果行事不夠低調,不夠避人耳目,隨時可能遭他施予應得的懲罰。而在薩爾曼 · 穆斯塔安主持的新聯合會下,情況依舊如此。
老索布罕 · 馬赫穆德仍是聯合會名義上的老大,但他的病情嚴重。哈德死後將近兩年裡,他兩度中風,說話能力嚴重受損,活動力大受影響。聯合會安排他住進哈德在維索瓦的海灘房子,也就是我在納吉爾的陪同下,不靠藥物強行戒掉毒癮的那棟房子。他們替這年老的黑幫老大安排了最好的醫療,安排他的家人和僕人照顧他。
納吉爾細心栽培哈德的侄子,年輕的塔裡克,以便他有朝一日成為聯合會的領袖之一,而聯合會大部分成員也都認定他未來會扮演這樣的角色。幫中所有男人和男孩,就屬這男孩那種濃烈的陰鬱、執著個性,最能讓我想起哈雷德。他雖然出身好且已成年、舉止出奇穩重,但大家認為他還太年輕,不夠格成為聯合會正式成員,甚至不夠格出席聯合會。納吉爾便派給他職務和責任,讓他從中漸漸認識到有朝一日可能會統領的世界。從各個實務方面來看,薩爾曼·穆斯塔安是老大、新可汗,聯合會的領袖和哈德拜留下的黑幫的統治者。而薩爾曼,一如每個認識他的人都說,在身心兩個層面都是哈德拜的人。他治理這個黑幫,彷彿那個灰髮老大仍在場、仍在世,每天晚上仍私下和他見面,提供建議和提醒。
大部分人心悅誠服,支持薩爾曼,他們瞭解相關原則,一致認為那些原則值得沿襲。在我們掌控的區域,流氓和幫派分子不是侮辱的言詞。當地人知道我們這支幫派,在防杜海洛因、色情業進入他們的區域上,比警方還有效。警察畢竟容易受賄賂的誘惑。事實上,薩爾曼的黑幫也賄賂警察,但他們賄賂的目的卻很獨特,要剛收了老鎢、毒品販子賄賂的同一批警察,在他們得把不聽話的海洛因販子抓去撞牆,或得用小鐵錘砸色情出版品販賣者的手時,睜隻眼閉只眼。
這地區的老人家彼此點頭打招呼,拿自己所在地區較平靜的局勢,和其他地區的混亂不堪相比。孩童以仰慕的眼神抬頭看年輕的幫派分子,有時把他們當作本地英雄。餐廳、酒吧和其他商店歡迎薩爾曼的手下往臨,認為有他們在就不會出亂子,認為他們是有較高道德標準的守護者。而他地盤裡的密告比例,主動向警方通風報信的次數(那被認為是警方受民眾歡迎或厭惡的明確指標),比整個遼闊擁擠孟買市裡的任何地區都還要低、還要少。我們感到自豪,做事有原則,自認是光明磊落而值得尊敬的人,且在客觀的評價上幾乎就是這樣的人。
但這幫派裡仍有一些埋怨之聲,有幾次的聯合會會議,就針對幫派的未來走向,出現火爆而未有定論的爭辯。其他的黑幫聯合會正靠著海洛因買賣賺大錢。靠白粉致富的新百萬富翁,在這城裡最講究身份地位、最豪華氣派的場合,炫耀他們的進口車、名牌服飾和先進的電子產品。更重要的是,他們利用來自毒品且源源不絕的收人僱用新打手,付高薪請來這些一打起架來既拚命又不擇手段的傭兵。漸漸的,經過幾場幫派戰爭,那些幫派地盤擴大,一些最凶狠的人死於那些戰爭,還有更多人受傷,而全城各地的警察則點起香,感謝上天保佑。
還有一種商品,獲利和白粉差不多高,就是講究赤裸裸局部特寫的進口色情錄像帶。這是一塊新興的市場,且需求如無底洞。有些與我們敵對的黑幫聯合會已靠這項買賣的暴利而財力大增,進而得以取得任何幫派所渴望的最高地位象徵:私藏一批槍支。有些薩爾曼,穆斯塔安的手一「,嫉妒那些幫派所積聚的財富,惱火他們擴張地盤,擔心他們日益壯大的勢力,便鼓吹他改弦易轍。桑傑,與薩爾曼交情最好且最久的朋友,就是最早批判既有路線者之一。
「你該去見見楚哈。」當桑傑和法裡德、薩爾曼和我在毛拉納·阿札德路的小店喝茶時,他一本正經地說。明亮如海市蟹樓的綠色馬哈拉克斯米賽馬場就在附近。他談的是阿修克·查德拉什卡,瓦利德拉拉幫裡很有影響力的狠角色。他用了阿修克的綽號「楚哈」,意為「老鼠」。
「我見過那個混蛋,yaar , 」薩爾曼歎口氣說,「我不時和他見面,每次他的手下想搶走我們地盤一角時,我就和楚哈見面,解決問題。每次我們的人和他的人幹架,打得他們鼻青臉腫,我就和楚哈見面。每次他提議我們兩邊的聯合會合併,我就和他碰面。我太瞭解那個混蛋,問題就在這裡。」
瓦利德拉拉聯合會與我們的地盤相接,兩幫之間的關係,一般來講是井水不犯河水,但談不上融洽。哈德拜在世時,那個聯合會的老大瓦利德和他交情很好,兩人都是聯合會制度的創建人。瓦利德原和哈德拜一樣,瞧不起海洛因買賣和色情業,但這時他已改弦易轍,帶著他的聯合會搞起這兩項東西,不過他仍堅持不與薩爾曼的聯合會起衝突。楚哈,瓦禾lJ 德幫派的二當家,野心勃勃,急於擺脫瓦禾lJ 德的掌控。因為他的野心,兩幫之間出現紛爭,甚至動刀動槍幹架。大多時候,薩爾曼不得不到中立地帶的五星級飯店套房和老鼠碰面,吃頓拘謹得讓人沒胃口的晚餐。
「沒有,你還沒跟他真正一對一談過,談我們能賺的錢。薩爾曼兄,我說,你如果真的跟他談了,你會發現他的話很有道理。他靠那個叫赤砂海洛因的鬼東西賺進數千萬,老哥,吸毒的人對那鬼東西的需求永遠不可能滿足。需求量大到他得用他媽的火車把那東西運進來,還有那個色情電影的東西,老哥,需求大得嚇人。我發誓!那真是他媽的超好賺的生意,yaar 。他每部電影拷貝五百份,每份賣五百元。薩爾曼,每部色情電影就可以賺進七十五萬啊!如果能靠殺人賺那麼多的錢,那印度的人口問題一個月就可以解決!你該跟他談談,薩爾曼兄。」
「我不喜歡他,」薩爾曼對眾人說,「我也不相信他,我想,我終有一天得幹掉那個王八蛋,一勞永逸。那樣子開始一門生意,不是很保險,na ? "「如果真到那一天,我會替你殺了那個混蛋,兄弟,我很樂意那麼做。但在那之前,在我們真的得殺掉他之前,我們還是可以和他一起賺大錢。」
「我不這麼認為。」
桑傑環視與會眾人,最後找上我。
「來,林,你怎麼看?"
「那是聯合會的事,桑傑,」我答,朝他熱切的臉微笑,「和我無關。」
「但就因為那樣,我才問你,林巴巴,你可以給我們客觀的見解。你認識楚哈,你知道海洛因有多好賺,他很懂得怎麼賺錢,你不覺得嗎?"「Arrey (嘿),別問他!」法裡德插話,「除非你想聽真話。」
「不,說下去。」桑傑不死心,雙眼炯炯發亮。他喜歡我,也知道我喜歡他。「告訴我真話。你怎麼看他?"我轉頭瞥了薩爾曼一眼,他點頭,哈德若在場大概也會這麼做。
「我覺得楚哈是那種把暴力犯罪的形象搞壞的人。」我說。
薩爾曼和法裡德大笑,忍不住噴出嘴裡的茶水,然後用手帕擦拭身上。「好,」桑傑皺眉,但眼神仍然激動,「那,他這個人……到底……什麼地方不討你喜歡?"我再度往薩爾曼瞥了一眼。他回我咧嘴而笑,揚起眉毛,舉起雙掌,示意別看我。「楚哈是個欺善怕惡的人,」我答,「而我不喜歡欺善怕惡的人。」
「他是個什麼?"
「欺善怕惡的人,桑傑。他找那些他知道無力還手的人下手,從他們身上搶走他要的東西。在我的國家,我們稱這類人是欺善怕惡的人,因為他們欺負弱小,搶他們的東西。」
桑傑望著法裡德和薩爾曼,一副困惑無知的茫然表情。
「我不懂這問題。」他說。
「的確,我知道你沒有這個問題。那沒關係,我不認為每個人都會像我這樣想。事實上,大部分人不是這樣想,我瞭解那個,我懂。我知道許多人就是以那種方式出人頭地。但正因為我懂那個,並不表示我喜歡那個。我在牢裡碰過一些那樣的人,有兩個人想欺負我,我拿刀捅他們,從此沒有人再敢動我。消息傳開,大家都知道若欺負這傢伙,他會在你身上捅個窟窿,因此他們不再惹我。問題就在這裡,他們如果想繼續欺負我,我會更尊敬他們。我仍然會跟他們打,仍然會砍死他們,你知道的,但我那麼做的同時,心裡會更尊敬他們。問問這裡的侍者桑托什,問他怎麼看楚哈。楚哈和他的手下,上個禮拜來這裡,為了五十巴克痛打他一頓。」
孟買人把盧比叫作巴克。我知道,桑傑平常賞給侍者和服務較佳的出租車司機的小費,就是五十盧比。「那個傢伙有錢得要死,如果他的鬼話沒錯的話,」我說,「卻為了五十巴克欺負一個ˍt 班的老實人,我瞧不起那種行為。桑傑,我想,在你內心深處,也會瞧不起。我不會為那事有什麼行動,那不干我的事。楚哈靠打人賺取不義之財,我知道,但如果他敢欺負我,我會砍了他,而我告訴你,老哥,我會很樂於那麼做。」
現場陷入小小的沉默,桑傑撅起嘴,把一隻手掌翻轉向上,望了望薩爾曼,再望向法裡德,然後他們三人突然放聲大笑。
「你自找的!」法裡德咯咯笑。
「對,對,」桑傑坦承,「我問錯人了,林是個很不簡單的傢伙,yaar 。總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他陪哈德去了阿富汗,老哥!我怎麼會去問一個瘋狂得去做那種事的人?你在貧民窟開了那間診所,從未從中賺取一毛錢。記得提醒我,林兄,如果我再問起你對做生意看法的話,na ? "「還有件事。」我補充說,板起臉孔。
「喲,天啊!」桑傑大喊,「他還有別的事呢!"「想想那些口號,你就會瞭解我這觀點打哪來的。」
「那些口號?」桑傑不以為然地說,惹得他的朋友笑得更大聲。「什麼鬼口號,yaar ?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瓦利德拉拉幫的口號,或者說是座右銘,是Pahiley Sha - had , Tab Julm ,如果我譯得沒錯的話,那意思是『先給甜頭再發火,或甚至凶殘』。沒錯吧?那不就是他們彼此勉勵的口號?"「對,對,那是他們的東西,老哥。」
「那我們的口號是什麼?哈德的口號?"他們面面相覷,露出笑容。
「Saatch aur Himmat . 」我替他們大聲說出,「真誠與勇氣。我認識一些人喜歡楚哈的口號,他們認為那比較高明、比較有意思,而且那聽來冷血無情,所以他們認為那冷酷,但我不喜歡那個,我喜歡哈德的。」
外頭傳來恩菲爾德摩托車的引擎聲,我抬頭看見阿布杜拉把車停在茶鋪外,向我揮手。我該走了。我自認已說了真話,字字發自肺腑,但在我內心深處,我知道桑傑的觀點雖然沒有比較高明,但最終會比我的觀點更讓人信服。從某個角度看,楚哈領導下的瓦利德拉拉幫,就是所有黑幫聯合會未來要走的路,而我們每個人都知道這點。瓦利德仍是掛他名字的那個聯合會老大,但他又老又病。他已把許多權力交給楚哈,實際掌權的是那個較年輕的頭頭。楚哈強勢積極又能幹,每隔幾個月就靠武力或威逼方式取得新地盤,如果薩爾曼不同意和楚哈合併,兩幫遲早會因那擴張而公開衝突,戰爭將不可避免。
當然,我希望哈德的聯合會在薩爾曼帶領下勝利,但我知道,如果我們真的贏,就要吃下楚哈的地盤,就不可避免地也要吸納他的海洛因、女人、色情品買賣,那是不可避免的大勢所趨。裡面有太多利潤,而錢如果堆得夠高,就會成為類似大型政黨的東西:它所帶來的弊和利一樣多,它使太多權力集中於太少人之手,而人與錢愈接近就愈醒醒。一長遠來看,薩爾曼可能從與楚哈的鬥爭中敗下陣來,或者可能打敗他,成為和他一樣的人。命運總是給人兩條路,天蠍座喬治曾這麼說,一個是該走的路,一個是實際走的路。
「但嘿,」起身欲離開時,我說,「那和我沒關係,而且坦白說,我不在乎。我的摩托車到了,晚點再和各位見。」
我在桑傑的抗議聲以及他朋友高過杯子碰撞聲的哈哈大笑中,走出店門。" Bahinchudh ! Gandu ! (王八蛋)」桑傑大喊,「你不能像這樣搞砸了我的派對,然後一走了之,yaar !回來!"我走近阿布杜拉時,他發動摩托車,踢掉側立架,準備騎走。
「去健身房幹嘛這麼急,」我說,坐上他的摩托車後座,「放輕鬆。我們再怎麼快到那裡,我還是會打敗你,老哥。」
我們一起在健身房健身前後已有九個月。那家健身房又小又暗又悶熱,且充滿肅殺之氣,位在巴拉德碼頭的象門區附近,那是黑道的健身房,老闆是胡賽因,也就是在哈德與薩普娜刺客的火並中,失去一條胳臂而保住性命的人。健身房裡有舉重椅、柔道墊、拳擊場。男人的汗臭味,包括新鮮和陳腐的汗臭味,滲入皮手套、皮帶、螺旋扣的縫線內,熏得叫人流淚,因此在這個街區裡,就只有這棟建築,老鼠、嶂螂均絕跡。牆上和木頭地板上有血跡,在那裡健身的年輕幫派分子,練一星期所挨來的傷口,比城裡一家醫院急診室在炎熱星期六夜晚要治療的還多。
「不是今天,」阿布杜拉轉頭大笑,將摩托車駛進快車道,「今天不對打,林,我要帶你去看個意想不到的東西,一個驚喜!"「這下我要擔心了,」我大喊,「什麼樣的驚喜?"「還記得我帶你去找哈米德醫生時?還記得那驚喜嗎?"「記得,我記得。」
「哦,那是比那更大的驚喜,更大得多的驚喜。」
「哩,嗯,我還是對那不怎麼放心,再給我一個提示。」
「還記得我送那只熊過去給你抱?"「卡諾,當然,我記得。」
「哦,這驚喜比那還大得多!"
「一個醫生、一隻熊,」我大喊,音量大過轟隆的引擎聲,「很不搭啊,兄弟,再給一個提示。」
「哈!」他大笑,在信號燈前停下。「我告訴你,那是超大的驚喜,驚喜到你會原諒我,在你以為我死的時候讓你受的那些苦。」
「我真的原諒你了,阿布杜拉。」
「沒有,林兄弟,我知道你沒有。我有太多痕傷,我們以拳擊、空手道對打後,我身上許多地方很酸痛。」
那不是真的,我跟他對打時,出手都沒他那麼重。他雖然復原得不錯,體格很健壯,但遭警方射傷前,他那種超乎常人的體力和令人欽佩的旺盛精力,並未完全恢復。他脫下襯衫與我打拳時,每次看到他帶著傷疤的身體,像是被猛獸利爪摧殘過、被火熱烙鐵燙過般,總讓我出拳時放輕力道,但我從未向他承認過那事。「好,」我大笑,「如果你要這樣說,那我就沒原諒你吧!"「但你看到那個意想不到的東西時,」他大聲說,跟著我一起大笑,「你會發自肺腑,完全原諒我。現在,快!別再問我了,告訴我薩爾曼跟桑傑談到那隻豬,那個楚哈時,說了什麼?"「你怎麼知道我們在談那個?"
「從薩爾曼的表情看得出來,」他大聲回應,「而且桑傑他今天早上告訴我,他想再請薩爾曼和楚哈做買賣。因此,薩爾曼說了什麼?"「你知道他會說什麼。」我們在車陣裡停下,我稍稍放低音量回答。「很好!Nushkur ' Allah . 」感謝真主。
「你真的痛恨楚哈,是不是?"
「我不恨他,」他澄清,摩托車開始跟著車陣移動,「只想殺他。」
我們沉默了片刻,呼吸暖熱的風,看著見不得人的勾當,在我們經常晃蕩的街上進行。在我們週遭,每分鐘都有上百件大大小小的詐騙和交易在進行,而我們對那些勾當一清二楚。
前方有輛巴士拋錨,我們身陷打結的車陣中,這時我往人行道另一頭望去,注意到塔吉·拉吉。他是個扒手,通常出沒在泰姬瑪哈飯店附近的印度門地區。幾年前,他被人用大砍刀攻擊,脖子差點被砍斷,但最終保住小命。那次傷害使他說起話來聲音細小、短促且尖利,頭在脖子上歪斜得厲害,因此他左右搖頭表示同意時,人差點倒栽在地。他正在和他的朋友因德拉在街上演出那套撞、跌、扒的把戲,而因德拉就負責撞倒人的角色。因德拉外號「詩人」,口中吐出的話,幾乎全是押韻的對句(尾韻相諧的兩行詩句)。前幾個詩節,優美而令人感動,但最後總會吐出描述和影射性愛的句子,而且內容變態、噁心,連那些強悍、兇惡的男人聽了都會皺眉。傳說因德拉曾在某次街頭慶祝活動時,透過麥克風念他的詩,結果把整個科拉巴市場的客人和生意人嚇得跑光。據說連警察都嚇得退避三舍,直到那位「詩人」念累了,停下來喘口氣,才衝上去把他攆走。我認識那兩個人,而且喜歡他們,但從未讓他們近身,總讓他們與我的口袋相隔至少一臂長的距離。果然,就在巴士終於發動,車陣開始緩緩前移時,我看到因德拉裝成瞎子,他的演技並未完全發揮,但已足夠騙人,然後撞倒一個外國人。塔吉·拉吉扮演好心的路人,扶起他們倆,同時扒走那個外國人厚厚的皮夾。「為什麼?」我問,我們的摩托車再度快意奔馳。
「什麼為什麼?"
「你為什麼想殺楚哈?"
「我知道他曾和來自伊朗的人會面,」阿布杜拉轉頭扯開嗓子說,「有人說那純粹是生意會面,桑傑說那純粹是談生意,但我認為不只是談生意,我認為他和他們合作,對付哈德汗,對付我們。就是這個理由,林。」
「好。」我喊道,很高興自己對楚哈的直覺得到證實,但也為我這位狂放不羈的伊朗朋友擔心。「但不管做什麼,都別漏掉我,行嗎?"他大笑,轉頭露出他張嘴而笑的白牙。
「我是說真的,阿布杜拉,答應我!"" , rh ik hain (好),林兄弟!」他大喊著回答,「時機到了,我會打電話給你!" 他讓摩托車依慣性滑行,直到停下,並把車停在史特蘭德咖啡館外。那間店位在科拉巴市場附近,是我最愛去的廉價早餐店之一。
「到底要幹什麼?」我們走向市場時,我質問道,「驚喜!我幾乎每天來這裡。」「我知道,」他答,神秘地咧嘴而笑,「而且知道的不只我一個。」
「那到底是什麼樣的驚喜?"
「你總會知道,林兄弟,你的朋友到了。」
我們遇上維克蘭·帕特爾和天蠍座、雙子座兩位喬治,他們悠哉游哉地坐在豆子攤旁鼓鼓的扁豆袋上,拿著杯子喝茶。
「嘿,老哥!」維克蘭向我打招呼,「拖一個麻袋上來,舒服地坐下。」阿布杜拉和我與他們一一握手,我們在成排的麻袋上坐下時,天蠍座喬治向茶鋪的服務生比手勢,要他再拿兩個玻璃杯來。護照工作往往讓我夜裡不得閒,克裡須納和維魯兩人錯開輪班時間,因為他們都已成家,小孩漸多且年紀尚小,以便白天有時間陪家人。護照偽造工作加上薩爾曼聯合會交付的任務,使我無法和以往一般那麼頻繁地上利奧波德。只要可以,我總會到那裡,到科拉巴市場邊緣的維克蘭公寓附近,和維克蘭、兩位喬治見面。和莉蒂用完午餐之後,維克蘭大多都會在那裡。他讓我得以掌握利奧波德店裡的最新動態,狄迪耶再度戀愛,藍吉特,卡拉的新男友,則是愈來愈受歡迎,而那兩位喬治則告訴我街頭所發生的事。
「我們以為你今夭不來了,老哥。」茶送來時,維克蘭說。
「阿布杜拉載我過來,」我答,這位朋友神秘兮兮的笑容讓我皺起眉頭,「碰到塞車,但跑這一趟值得。我近距離觀賞了塔吉·拉吉和因德拉在甘地路上表演那套撞倒人趁機偷東西的把戲,真是精彩。」
「他沒以前行了,我們的塔吉·拉吉,」雙子座喬治評論道,在最後兩個字的元音上,露出南倫敦腔,「手腳沒以前靈巧了,自從那次意外,你知道的,他的時機掌握就有點失准。我是說,那也無可厚非,對不對?他整顆頭流血,幾乎要斷掉,所以,他時機掌握失准,也就不足為奇。」
「眼前,」天蠍座喬治低下頭插話,擺出我們每個人都很瞭解且更害怕的虔誠肅穆姿勢,「我想我們每個人都該低頭禱告。」
我們互瞥一眼,驚恐得睜大眼睛無處可逃,我們舒服得不想移動,而天蠍座喬治知道這點,我們中計了。「噢,主。」天蠍座喬治開始說。
「噢,主。」雙子座喬治咕咕著說。
「還有聖母,」天蠍座喬治繼續說,「天上無盡的陰陽靈,今天我們恭順地懇請你們,傾聽你們賜於世間、歸天蠍、雙子、阿布杜拉、維克蘭、林暫時照管的五個靈魂的禱告。」
「他在說什麼,暫時?」維克蘭悄聲對我說,我聳聳肩。
「請幫助我們,主。」天蠍座喬治吟誦道,眼睛閉著,翹首向天,彷彿人在維傑·普雷姆納特染髮暨鑽耳洞學院的四樓陽台中央。「請引領我們去瞭解是非,做正確的事。我們今晚要和一對比利時情侶談個小交易,主,你如果認同我們,可以從幫我們完成那項交易開始。主與聖母,我不需要告訴你們,在孟買要弄到上好的古柯鹼給顧客有多困難,但多虧你們的保佑,我們終於找到十克A 級白粉,而由於街頭上白粉缺貨很嚴重,主,你真的幹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如果你接受我一流的推崇的話。總而言之,雙子座和我,真想賺那筆交易的佣金,我們若能不被騙、不被打、不被砍斷手腳、不被殺,將不勝感激,當然,除非你有意讓我們如此。因此,請照亮道路,把愛注滿我們心中。現在我們要結束禱告,但請一如以往保持聯繫,阿門。」
「阿門!」雙子座喬治應和,明顯露出鬆了口氣的神情,因為天蠍座喬治的禱告通常比這久得多。「阿門。」維克蘭吸泣,用緊握的拳頭指關節輕輕拭去眼裡的淚水。" Astagfirullah . 」阿布杜拉低聲說。原諒我,阿拉。
「接下來去吃點東西如何?」雙子座喬治開心提議道,「這世上最能勾起人大吃大喝念頭的就是宗教,是不是?"就在這時,阿布杜拉湊到我左耳低聲說。
「慢慢瞧,不,要慢慢的!瞧那邊,那個花生店後面,轉角附近,有看到他嗎?給你的驚喜,林兄弟,有沒有看到他?"然後,就在我仍微笑著時,一個彎著身子的男子,從遮棚下的陰暗處看著我們,吸引了我的目光。「他每天來這裡,」阿布杜拉悄聲說,「不只這裡,還有你去的其他地方。他看著你,他等待,靜靜看著你。」
「維克蘭!」我含糊而小聲地說,希望有人來證實我所見到的。「看!那邊,轉角處!" 「看什麼,老哥?"注意到我在看他,那人縮進陰暗處,然後轉身,邁著大步,一跋一踱地走開,好似他整個左半邊身體受了傷。
「沒看到他?"
「沒有,老哥,看誰?」維克蘭抱怨道,和我站在一起,瞇眼瞧向我使勁瞧的方向。「是莫德納!」我大叫跑上去追那個跋著腳的西班牙人,我沒回頭望維克蘭、阿布杜拉、兩個喬治,我沒回應維克蘭的叫喊,沒有去想自己在做什麼或為什麼追他。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一個影像,一個字,莫德納……他走得很快,很熟悉這裡的街道。他鑽進隱藏的門,鑽進建築間幾乎看不到的裂隙時,我想起,我大概是這城市裡,唯一和他一樣熟悉這些街道的外國人。就此而言,只有少數印度人,只有街頭精客、小偷、毒蟲跟得上他。他鑽進洞裡,那是從高大石牆上打出的洞,充當連接兩條街的通道。他繞過一道隔牆,隔牆看似硬如磚塊,但其實是用拉緊而塗上色的帆布搭成的。他走著捷徑,穿過拱道裡的臨時店舖,沿著洗過、顏色亮麗、掛起晾曬成排如迷宮的紗麗曲折前進。
然後他犯了一個錯,跑進一條被人強行佔用的窄巷,佔用者是住在人行道上的遊民,以及被擠出當地公寓的大家族。我很瞭解那條巷子。約有一百名男女大人和小孩,住在那條被非法佔用的小巷裡,他們在以大卵石鋪成的路面上方,相鄰建築的牆壁間,搭建起高腳通鋪,輪流在上面睡覺。他們把這條巷子通鋪以下的空間,改建成一間又長又暗又窄的房間,睡覺以外的事,都在那房裡做。莫德納一路東閃西躲,穿過坐著、站著的人群間;穿過炊爐、沐浴間、坐在毛毯上打牌的人群。然後,在這巷子房間盡頭,他轉向左而非向右。那是個死胡同,兩邊全是高牆。裡面完全漆黑,什麼都看不到,盡頭是個小急彎,繞過另一棟建築的轉角,一個從這一頭看不見另一頭的轉角。買毒品時,如果覺得對方不可靠,我們有時會選在這裡交易,因為只有一個出入口。我繞過那個轉角,只落後他幾步,停住猛喘氣,睜大眼睛往黑暗深處望去。我看不見他,但我知道他一定在那裡。
「莫德納,」我朝漆黑的深處輕聲說,「我是林,我只是想跟你講話。我無意……我知道你在那裡。我把包包放下,點起線扎手卷小煙卷,如何?一根給你,一根給我。」我把包包慢慢放下,心想他會突然衝出來,掠過我身旁。我從襯衫口袋拿出一包小煙卷,抽出兩根。我用中指、無名指夾著小煙卷,粗的一端朝自己,就像這城市每個窮人的拿煙姿勢,然後小心翼翼打開火柴盒,劃亮一根火柴。靠著小煙卷一端燒起的火焰,我得以迅速朝上一瞥,瞥見他縮著身子退離火柴投射出的一小道弧狀光線。火柴熄滅的同時,我伸長手臂,遞上一根燃燒發紅的小煙卷。火柴熄滅,四周重歸漆黑,我等待著,一秒、兩秒、三秒,然後我感覺他的手指抓住我的手指,接下那根煙,抓握的動作比我預想的更輕柔,更纖細。
他吸煙時,我首次清楚見到他的臉。那是醜陋而可怕的臉,毛裡齊歐往他柔軟的臉皮亂砍亂劃,讓那張臉光是看著就幾乎夠嚇人了。就著微弱的橘色光芒,我看到莫德納看出我眼裡的驚駭,他眼裡同時閃現嗤笑的神情。我心想,他已在別人眼裡看過那驚駭多少次,別人想像自己臉土有那樣的疤,自己心靈受到那樣的折磨時,那睜大眼睛、失去血色的恐懼?他已多少次見過別人像我一樣猛然抽動身子,像見到赤裸裸的傷口般嚇得往後縮,他已多少次見過別人在心裡自問:他做了什麼事?做了什麼讓他得受這種懲罰的事?
毛裡齊歐的刀子劃開深褐色眼睛下面的雙頰,口子已癒合成Y 字形的長疤,長疤把他的下眼皮往下扯,疤延伸成像是醜惡而帶著嘲笑意味的淚痕。兩邊的下眼皮外翻,紅肉永遠外露,整顆眼球圓睜睜的示人。鼻翼和鼻中隔曾被割開,深到骨頭。傷口癒合後,皮膚在鼻子兩側,而非切口太深的鼻中央,接合形成邊緣參差不齊的渦狀疤。鼻孔變成大洞,像豬的口鼻部,每次吸氣時就呈喇叭狀張開。眼睛旁、顆部周圍、髮際線以下的整個額頭,還有更多刀疤。
毛裡齊歐似乎想把莫德納的臉皮整個撕下,他五官周邊數百個疤痕,到處折縮成小小的肉丘,可能就是毛裡齊歐想撕下他臉皮時,手指扣住施力的地方。我知道他衣服下還有疤痕和傷處:他左半邊腿、臂的動作不靈活,彷彿手肘、肩膀、膝蓋的接合關節,已因永遠無法完全癒合的傷口而變僵硬。
肢體毀損的程度叫人觸目驚心,殘害者下手之惡毒,讓我看了目瞪口呆,不知說什麼才好。我注意到他嘴巴上和嘴巴周邊毫無傷痕,他那雕琢完美的性感雙唇竟能如此完好、如此毫髮無傷地保存下來,讓我大歎他的好運。隨即想起毛裡齊歐把他綁在床上時,曾用布團塞住他的嘴,只在偶爾要逼他開口時,才拿出布團。看著莫德納抽煙,我覺得他那平滑而毫無損傷的嘴才是他身上最慘、最可怕的傷口。我們靜靜地把煙抽到剩下短短一小截,我的眼睛適應了黑暗。我漸漸察覺到他的身形變得多小;左半邊傷口的皺縮作用,使他的身體變小了許多。我感覺到在他面前,自己高高在上。我後退一步,進入光亮處,拾起包包,帶著鼓勵的意味左右擺頭。" Garam chai pio ? 」我問。去喝杯熱茶如何?
" Thik hain , 」他答。好。
我帶路往回走,穿過那條已成私人居住空間的小巷,進入一家茶鋪。當時正有當地一家麵粉廠兼麵包店的工人趁著輪班空檔在店裡休息,其中幾個人在木頭長椅上挪動身子,騰出位子給我們。他們的頭髮和整個身體覆滿白色麵粉,看來像是幽靈或無數復活的石像。他們的眼睛無疑受了粉塵刺激,像他們爐子下熊熊火坑裡的煤一樣紅。喝了茶後濕潤的嘴唇,襯著死白的皮膚,像是一條條黑色水蛙。他們以一貫坦率的眼光,印度人典型的好奇眼光,盯著我們瞧,但莫德納一抬起他張大的眼睛,他們隨即別過頭去。「很抱歉我跑走。」他輕聲說,盯著大腿上不安擺弄的雙手。
我等他再說下去,但他緊閉嘴唇,臉部緊緊扭曲,透過他張大的鼻孔出聲呼吸,氣息平穩。
「你……你還好吧?」茶送來時,我問。
「Jarur . 」他答,淺淺微笑。當然。「你還好吧?"我以為他是隨便問問,我皺起眉未隱藏怒意。
「我無意冒犯你。」他說,再度露出笑容。那是奇怪的笑容,嘴的弧度那麼完美,僵硬的雙頰卻如此畸形,把他兩邊的下眼皮往下拉進苦難的小凹洞。「我只是想幫你,如果你需要的話,我有錢,我總是隨身帶著一萬盧比。
「什麼?"
「我總是隨身帶著——"
「是,是,我聽到了。」他說話的聲音很輕,但我還是抬頭往那些麵包店工人瞥了一眼,想知道他們是否也聽到。「今天在市場裡,你為什麼看著我?"「我常看著你,幾乎每天。我看著你和卡拉、莉薩、維克蘭。
「為什麼?"
「我得看著你,那是讓我找到她的辦法之一。」
「找到誰?"
「烏拉。她回來的時候,不知道我在哪裡。我不去……不再去利奧波德或我們過去常聚會的地方。她找我時,會去找你或其他人,然後我能見到她,我們就會在一起。」他說這段話時口吻平靜,然後非常滿足而忘我地吸了一口茶,使他的妄想更顯詭異。想當初烏拉把奄奄一息的他丟在滿是血的床上,自己逃掉,他怎會認為她會從德國回來和他在一起?即使她真的回來,見到他那張毀容得那麼嚴重的臉,她除了驚駭,還會有什麼反應?
「烏拉……回德國了,莫德納。」
「我知道,」他微笑,「我替她高興。」
「她不會回來。」
「才不,」他語氣平淡地說,「她會回來,她愛我,她會回來找我。」
「為什麼——」我才開口,旋即放棄那念頭,「你怎麼過活?"「我有工作。好工作,報酬豐厚。我和一個朋友合作,那人叫拉梅什。我是在……我受傷後遇見他,他照顧我。有錢人生了兒子時,我們去他們家,我穿上特殊的服裝,穿上戲服。」
他陰慘地強調最後一個字,還有伴隨那強調的破碎笑容,使我不安得手臂起雞皮疙瘩。我重複那個字時,聲音因那不安而變得低沉粗啞。
「戲服?"
「對,有長長的尾巴和尖尖的耳朵,還有一條用小顱骨串起的鏈子套在脖子上。我打扮成惡魔、惡靈,拉梅什打扮成苦行高僧,打扮成聖徒的模樣,把我打出屋子。我回屋子,作勢要搶走嬰兒。我靠近嬰兒時,女人尖叫。拉梅什再度打我,把我趕走。我又回去,他又打我,最後,他狠狠打我,我裝出快死的樣子跑掉,我們靠這個表演賺到不錯的報酬。」
「我從沒聽說過。」
「沒錯,那是拉梅什和我想出的點子,但第一戶有錢人付我們報酬之後,其他有錢人生下男嬰時,也想請我們趕走惡靈。所有有錢人,他們付的報酬都很高。我有間公寓,當然是租的,但我已預付了一年多的租金。公寓不大但舒適,烏拉和我可以·起住,那會很理想。從主窗戶可以看見大海,我的烏拉,她喜歡海,她一直希望住在靠海的房子……」
我凝視他,既著迷於他這番話的內容,同樣著迷於他這番話所代表的意義。我認識的人裡,少有人像莫德納那麼沉默寡言。我們兩人都還是利奧波德的常客時,他曾經連續數星期,有時長達一個月,在有我的場合,一句話都沒說。但眼前死裡逃生、滿是傷疤的莫德納變得很健談。沒錯,我是不由自主把他追到死巷,逼他開口講話,但他一開口,就滔滔不絕得叫人不安。我聽著他講話,讓自己重新認識這個顏面、肢體受殘而健談的新莫德納,漸漸理解到他的西班牙腔,說起話來何等悅耳。他一下印地語,一下英語,轉換得非常流暢,把這兩種語言結合地天衣無縫,把兩種語言的文字,融合為他特有的混種語言。沉浸在他輕柔的說話聲裡,我心想,那是否就是讓烏拉與莫德納維持那份神秘關係的關鍵:只有他們倆獨處時,他們是否對談數個小時,他們的感情是否就靠那輕柔悅耳的嗓音,那出自他嘴裡的音樂維繫住。
然後,叫我碎不及防的,與莫德納的會面結束。他起身付賬,走到巷子裡,在門外等我。
「我得走了,」他說,緊張地左瞧右望,抬起他受傷的眼睛看我,「拉梅什這時已到總統飯店外。烏拉回來時,會到那裡,會住在那裡。她愛那飯店。她最愛的飯店,她愛後灣地區。今早有班飛機從德國飛來,漢莎航空的班機。她可能在那裡。」「你每班飛機後……都去查看?"「對,我不進去。」他喃喃說道,抬起一隻手好像要摸臉,結果卻更往上梳過他日漸灰白的短髮。「拉梅什替我進飯店,他查她的名字,烏拉·佛肯貝格,看看她是否住進飯店。她終有一天會在那裡,她在那裡。」
他舉步欲走開,我一手搭上他的肩,把他攔住。
「聽著,莫德納,下次看到我別再跑掉,好嗎?有任何需要,任何我幫得上忙的就找我,一言為定?"「我不會再跑掉。」他說,神情嚴肅。「我跑純粹是習慣,看到你就跑開,純粹是習慣作祟。不是我想跑,純粹是習慣。我不怕你,你是我的朋友。」
他轉身欲離開,我再度止住他,把他拉更近,以便湊近耳朵說。
「莫德納,別告訴別人你身上有那麼多錢,答應我。」
「沒人知道,林。」他要我放,自,那張扭曲的怪臉,睜著深褐色眼睛,對我微笑。「只有你,我不會跟別人提起,就連拉梅什都不知道我身上帶錢。他不知道我存了錢,甚至不知道我租了公寓。我們一起賺錢,他以為我把分到的錢都花在毒品上。我不吸毒,林,這你是知道的。我從不碰毒,我只是讓他以為我吸毒。但你不一樣,林,你是我的朋友。我可以跟你說實話,你可以信賴,殺掉那個惡棍的人,我怎能不信任?" 「什麼意思?"「我是說毛裡齊歐,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毛裡齊歐不是我殺的。」我說,皺起眉頭盯著他眼皮外翻、露出紅肉的雙眼。他那張完美的嘴張大成共犯者的會心一笑。那表情使Y 字形疤痕取代他下眼皮的疤痕,受到更深的拉扯。在巷子裡,火光照耀下,那對張大的眼睛讓人非常不安,因此他張開手掌放在我胸膛上時,我不得不強忍住,才不致畏縮或後退。
「別擔心,林,這秘密由我守著,沒問題。我很高興你殺了他。不只是為了我,我瞭解他,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唯一的朋友。如果他還活著,在那樣對我之後,那他為非作歹就再無約束。人就是那樣毀了自己的靈魂,他失去了防止自己作惡的最後一道關卡。他用刀子割我時,他最後一次走開時,我看著他,我知道他失去了靈魂。他的所作所為……他對我所做的,使他失去了靈魂。」
「你不必跟我談這個。」
「不,現在談他沒關係。毛裡齊歐心裡害怕,他始終害怕。他一輩子活在恐懼裡……什麼都怕。他殘酷,他就靠殘酷擁有權力。我這輩子認識了一些有權勢的人,認識很深,那些人,全都因害怕而殘酷。就是那種·,·… 混合特質……使他們擁有支配別人的權力。我不害怕,不殘酷,我無權。我是……你知道的,那就像我對烏拉的感覺,我愛上毛裡齊歐的權力。然後,他把我留在那裡,留在床上之後,烏拉走進那房間,我看到她眼裡的懼怕。他使她感到恐懼,她看到他對我所做的,心裡非常害怕,因而跑開,把我留在刀卜裡。我看著她離開,關上門時……」
他遲疑,強自壓抑,飽滿而完好的雙唇顫抖著欲言又止。我想攔住他,想讓他別想起那件事,或許也讓自己不去想起。但就在我欲開口時,他按在我胸膛上的手掌稍稍加大了力道,示意我不要開口,然後再度抬頭凝視我的眼睛。
「那時候,我第一次痛恨起毛裡齊歐。我的同胞,我的民族,不想恨人,因為我們一旦恨人,就是全心全意去恨,而且永遠不原諒我們恨的那個人。但我恨毛裡齊歐,我希望他死,詛咒他死。不是因為他對我所做的,而是因為他對我的烏拉所做的,因為他身為沒有靈魂的人未來所會做的。因此,別擔心,林,你做的事,我沒跟任何人講。我很高興,很感激你殺了他。」
腦海裡有個清楚的聲音,要我把實情告訴他。他有權知道真相。我想告訴他。一種我無法完全理解的情緒,或許是我對烏拉的最後餘怒,或者是我帶著嫉妒的不屑,不屑他對她的信守不渝,使我想搖醒他,想把實情大聲告訴他,藉此傷害他。但我說不出口,我動不了。他眼睛泛紅,漸漸湧出淚水,淚水完全順著劃過他瞼頰的凹疤流下,這時我定定看著他點頭,什麼都沒說。他緩緩點頭回應,他誤解了我的意思,我想,或者我也誤解了他,我永遠不得而知。
有時,靜默傷起人,就和疾揮而來的鞭子一樣無處可逃,詩人薩迪克汗曾這樣寫道。但有時候,靜默是說實話的唯一方式。看著莫德納轉身,一跋一踱走開,我知道我們共同經歷過那無言的一刻,他手按著我的胸膛,破損而哭泣的眼睛靠近我眼睛的那一刻,再怎麼易犯錯或受誤解,對我們兩人而言,都一定會比他自己一人或我自己一人冷冰而無愛的世界更珍貴,更真實。
而他說不定沒錯,我心想。他回憶毛裡齊歐和鳥拉的方式,說不定沒錯。他處理他們帶給他的痛苦,比我碰上同類痛苦時的處理方式,無疑更高明得多。我的婚姻在背叛和怨恨中瓦解後,我染上了毒癮。情愛破碎,歡樂一夕之間化為悲傷,我無法承受。於是我自暴自棄,在漫長的墮落路途上傷了一些人。反觀莫德納勤奮工作、存錢,等愛人回來。我走長長的路,回去找阿布杜拉和其他人,途中我想起他如何接受自己的悲慘遭遇而不心生怨恨,對此大為驚訝,然後我領悟到我一開始就該和莫德納一樣領悟的道理。那道理非常簡單,簡單到要我承受一個像莫德納所承受那麼大的痛苦後,才恍然大悟。他能夠克服那痛苦,因為他坦然接受自己在促成那痛苦上所應負的責任。在我失敗的婚姻或伴隨那而起的傷痛上,我一直沒接受自己應負的那份責任,在那一刻之前一直是如此,因此我從未克服那痛苦。
然後,當我走進那明亮、熱鬧、充滿討價還價聲的市場,我接受了:我真的接受了自己應負的責任,覺得心情豁然開朗,卸掉了原本壓著我的恐懼、痛恨、自我懷疑。我走回去,走過熱鬧的攤販之間,當我與阿布杜拉、維克蘭、兩個喬治會合時,我面帶笑容。他們問起莫德納,我一一回答,我感覺到阿布杜拉給我的驚喜。他說得沒錯,在那之後,我真的完全原諒了他。我想不出該用什麼話告訴他我心境的轉變,但我認為他察覺得到,我與他一起發出的那個微笑,與以往有所不同,而那不同來自那一天誕生於我心中,且開始緩緩成長的平和心境。
「過去」這件斗篷,以感覺為補釘,以象徵符號為絲線,縫綴而成。大部分時候,我們所能做的,就是把這件斗篷披在身上,以求舒適,或在我們掙扎著前進時,把它拖在身後。但事事皆有因,皆有其意義。每個人生、每份愛、每個行動、感覺、想法,都有其理由和意涵,都有其開始,都在最後發揮某種作用。有時,我們真的看見;有時,我們把過去看得非常清楚,把過去各部分的傳說瞭解得非常透徹。因此,時間的每道縫線顯露其目的,且蘊含某種深意。任何生活不管過得多富裕或多貧窮,生活中最睿智的東西莫過於失敗,最清楚的東西莫過於悲傷。而根據其給予我們的小小寶貴建議,就連那些可怕、可恨的敵人,苦難和失敗,都有其存在的理由和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