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求學燕京之前兩年的王世襄就已經進入青年時代,而他在這及此後幾年間所偏好的遊藝,諸如需要堅韌耐力和強健體魄的「鷹逐兔,挈狗捉獾」之類,都是其少時所不能盡興的玩樂。所以,筆者將王世襄諸多之玩分作少時「玩樂」與青年「遊藝」兩個階段,看似割裂或使第一章與第三章有內容雷同之嫌,實則是想將玩樂與遊藝之內涵有所區別地加以說明。但是,這對於王世襄來說,卻是絕對不能斷然割裂開來的,因為無論是玩樂還是遊藝,他都能從中獲得常人不易察覺或熟視無睹的知識,並使這種常見的屬於民俗學範疇的知識提煉上升為一種文化,一種獨放於中華傳統文化百花園中之奇葩,這豈是單純玩樂或遊藝所能詮釋?
十七歲的王世襄
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滿二十的王世襄考入燕京大學,成為這所文理兼備名校的一名醫學預科學生。按照王世襄自身的性情與喜好,他並不想成為一名救死扶傷懸壺濟世的醫生,而在那個風雲跌宕時代從政二十多年的父親王繼曾,因為飽經宦海沉浮之激盪與摔打,實在不希望兒子王世襄今後也踏入仕途,而是力主他進入燕京大學研習當時還不曾為國人所熟悉和認可的先進的西方醫學。確實,在那個時代裡,中國幾乎所有有識之士都希望走教育或科技興國的道路,而不是講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傳統仕宦之途,比如梁啟超之子女就是一個最典型的例證。所以,即便西清王氏家族是一個仕宦世家,父親王繼曾還是要求兒子王世襄能夠遠離當時非有爾虞我詐之心性不可進入的官場。可那個年代既然已經沒有了科舉入仕,宦家子弟王世襄總不能一生都要依靠父母來生活吧。故此,學習掌握一技之長以便將來立身於世,便成為父親王繼曾為兒子王世襄前途著想的首選。而不受朝代更替所影響的醫生這一職業,很顯然最應該得到世人的需要和尊敬,這也就是父親王繼曾當時最貼近現實的一種想法。
不過,父親王繼曾的良苦用心並沒有被兒子王世襄所理解,也不合乎王世襄當時的興趣與愛好,何況那時他還玩興正濃呢。雖然沒有在古人著述中尋找到與「興趣是成就事業的前導因素」相關的詞句,但是我相信這一在今天較為人們所認可的經驗之談,肯定是在前人無數次經歷中所總結出來的真知灼見,或者稍顯偏頗地認為這就是一條真理也無不可。既然如此,對西方先進的醫學知識毫無興趣的王世襄,因為不能把心思投入到極為繁重的醫學課程學習上,成績不理想或者直接說多門不及格也就是一件太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燕市少年王世襄
按照燕京大學相關規定,王世襄兩年醫學預科考試合格便能進入協和醫院成為一名實習醫生,如果有兩門功課考試不合格的話,將做退學處理或者轉入別的院系繼續學習,所以當王世襄在數學、物理和化學等多門功課考試不及格的情況下,只好於第三年轉入到國文系繼續攻讀。那麼,天資聰慧的王世襄求學燕京期間都在幹些什麼呢?
記得王世襄曾在《燕園景物略》一文中這樣記述說:「予來燕京四年,不憚霜雪,不避風雨,不分晝夜,每於人不游處游,人不至時至,期有會心,自悅而已。」由此可見,王世襄不僅喜好遊樂,而且所游之處都是一些人們不願或不能遊玩的僻靜奇異之地,即便是人們常游的名勝佳境他也游得與眾不同,特意選擇在人們不便遊玩的時間裡獨自前往。為此,哪怕是風霜雨雪急驟的天氣,抑或是人聲湮寂入更的深夜,他之所以選擇與常人有別的遊玩地點、時間和方式,就是希望能從這些情景與境界中,獲得一種心領神會的自我養心怡性之感覺。很顯然,這就是王世襄特立獨行心性的一種體現。如果人們要想感知或親身體會到這種心性所獲之心悅感覺的話,還是跟隨他在燕京大學校園裡來一次暢遊吧。確切點說,這實在不能算作是一次遊園活動,而像是在欣賞一組四條屏的山水或花鳥國畫,主題就是燕園中的那四池蓮塘:
一在穆樓西北,去春新辟者,匿於土山後,予喜其不盡示於人。盛夏,高蓋紛披,望如綠幛,風來翻偃,時露粉萼,皆往來石橋上,不經意時,於阜坳林豁中見之。往來無意看花,花亦無意示於人,兩各無心,默然相契。「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當是此境界。
一在睿樓南,兩塘夾柳,柳行夾路,路縈紆盡歷兩塘勝處。宜夕陽,風曳長條,爍灼金碧,拂花掠水,似有聲韻。宜入夜聽蟬,亦婉亦澀,唱答了了。或有見月驚飛,隨聲俱遠。
一在園西南隅,菰蒲交雜,葦荻叢生,荒寒非園林所有。嘗於秋夜狩獾野墓,越垣而歸。月朦朧,有鬼氣,藕已無花,老蓋皆擎雨所剩,半欹折向水。倉猝過之,回首一片空明,淡煙疏霧而已。
一在臨湖軒東,山勢忽降,有池焉。池不以蓮名,而卻有花,花不繁,傍岸三五莖而已。予以不期見花處見花,故喜之。
與這一組意境幽遠四條屏國畫所不同的是,王世襄還帶著人們來到燕園魚池的一座小橋上,共同參與了一次人魚同樂的嬉戲。這是一個芳草茸茸的仲春時節,暖陽朗照,和風輕拂,王世襄在時近中午這個觀魚的最佳時辰裡信步邁上燕園魚池上的一座小橋,只見微起波紋的一泓池水裡,已經冬眠一季的魚兒半浮於水面,那朝向暖陽的脊背閃爍著耀眼的金色光彩。這時,王世襄拿出一包餅餌投向魚池。那些顯然飢餓難耐的金魚們急忙向餅餌游去,並隨著餅餌投擲的方向忽左忽右,恰似一幅靜中寓動的鮮活畫面。
不一會兒,隨著觀魚人數的逐漸增多,這些魚兒也開始變得更加活躍起來,那時而「咀呷吞吐」的憨態,時而「跳達撥刺」的調皮,攪得一池春水波光瀲灩,即便「談笑嘈雜」的人們被魚兒引逗得更加嘈雜,魚兒卻一點兒也不感到畏懼,反而恣肆跳躍得更是歡暢,只要人們手中的餅餌沒有投喂乾淨,它們是不會安靜下來的,就好像它們並不知道已經吃飽或疲累似的。閱讀這樣的文字,想像著如此悠閒而生動有趣的情景,我不知道讀者是否也想即刻放下手中的繁雜事務,急迫地奔向近旁魚池來一次人魚同樂呢?
如果說這樣的遊藝是常人皆可玩樂的話,那麼我們就來看看王世襄少時難以盡興的「鷹逐兔,挈狗捉獾」吧。確實,只要一談到這些舊時遊藝,王世襄便有話要說:「我在高中讀書時,鷹始終沒有放痛快過。家住城裡,好容易盼到一個星期天,清早出城,下地已過中午,掌燈後才回來,時間大半耗費在路上。待上燕京大學,卻有了特殊的放鷹條件。我住在東門外一個二十多畝的園子中,出門就放鷹,週末不用說,周間下午沒有課也可以去。加上逃學曠課,每週都可以去上兩三次,真是得其所哉!得其所哉!」
那麼,放鷹捉兔到底有著怎樣的樂趣,竟然使王世襄在晚年回憶起來時仍然如此不能忘情呢?如此,下面我們就不妨先跟隨王世襄感受一次「打鷹」的經歷,然後再體驗兩次「放鷹」給人所帶來的淋漓快感或者遺憾吧。
打鷹,是玩鷹人的專業術語,實在不能按照字面意義解釋為打擊大鷹,否則這種望文生義的錯誤則要歸屬於玩鷹人忌諱之列了,因為他們所謂的打鷹實則是捕捉大鷹以供放養,但在捕捉過程中是絕對不會傷害這些靈物的。民國二十七年(1938)秋天,王世襄專程前往家住青龍橋西北鑲紅旗北門的趙四家,目的只有一個——訂購大鷹。趙四,大名趙凌青,因排行第四而有此名,是王世襄前一年在護國寺買鷹時相識,並由此得知他還是一位打鷹的行家裡手,遂訂購其好的大鷹便成為兩人之間的一個「契約」。而當王世襄趕到青龍橋鑲紅旗北門東邊不遠處那三間破舊瓦房時,趙四因為外出打鷹並不在家,於是王世襄便在其家人的指點下,往西北山坡上那座寶珠寺方向尋找而去。
看似不遠的一段山路,卻使身高體壯的王世襄累出了一身熱汗。可他接連翻越多個山頭,雖然找到了趙四慣常打鷹的「鷹鋪」(即打鷹人用石塊壘砌的隱身之處),卻沒有發現趙四的身影。實在累得有些疲憊的王世襄,索性靠在一塊岩石上休息起來,抬頭望著藍天上那變幻莫測的蒼狗白雲,不知不覺中竟然睡著了。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一陣山風吹來使王世襄感到一絲涼意,凍醒之後只好扣上大褂紐扣準備下山回去。可走不多遠又碰到先前曾向其問路的那位樵夫,隨即在那位樵夫帶領下,王世襄終於在距離剛才休息地不遠處一個面對深谷的小山頭上,見到了正蹲守在一堵矮牆後面的趙四。於是,趙四與王世襄兩人分工協作,進行了一次饒有趣味的打鷹行動。
在打鷹之前,趙四在早已選擇好的鷹鋪設置好鷹網等設施,其中比較有趣的就是打鷹人所謂的「油子」。「油子」可分為兩項,一是用來引誘大鷹前來捉食的活物誘餌(如鴿子),一是用來為打鷹人通報大鷹飛來時信息的「看雀」(如類似麻雀的胡伯喇),其實這也算是一種誘餌,只是這兩種誘餌的用途不一罷了。因為王世襄從未參加過打鷹行動,所以便負責全神貫注地注視著「看雀」的一舉一動,而由趙四擔負拉網打鷹的重任。那只由一根短線拴在樹枝上的「看雀」,被趙四牽在距離他倆隱身鷹鋪的不遠處,但必須是視野開闊之地,以便王世襄能夠準確地觀察到它的所有神情和動靜。這是一隻無憂無慮的胡伯喇,它似乎一點兒也不在意人們把它當作「油子」的身份,竟然神色自若地在樹枝上散起步來,還不時地梳理一下它那並不美麗的羽毛,抑或拉拉膀子、伸伸脖子、顛顛尾巴,一副好不自在得意的神情。
突然,王世襄發現這只胡伯喇的眼神一愣,渾身羽毛也隨著緊張起來,隨即只見它一邊密切地注視著天空中的一個固定方向,一邊順著樹枝一段一段地往下出溜,然後驀地鑽進了趙四先前為它設好的一個凹坑裡。說時遲那時快,這時一隻花狸豹(比大鷹小的一種不堪馴養的小鷹)已經飛臨了用作誘餌的「油子」當頭,而就在趙四全神貫注地一手握緊鷹網彈繩,另一手將用作「油子」的誘餌鴿子提溜得亂飛亂蹦時,那只花狸豹卻在距離鷹網約有五六丈高的空中「定油」(即借助兩隻翅膀緊急扇動而將身體定格在空中不動的姿態),然後「嗖」地將兩隻翅膀一斜便掉轉方向掠空而去。原來,就在胡伯喇發出警報時,好奇的王世襄將目光轉向了那只花狸豹,並恰好與那只花狸豹的警惕目光相對,而這恰是打鷹人必須予以避免的一個動作,因為這會使即將落網的大鷹識破機關陷阱,從而及時地飛身轉向揚長而去。
不過,就在那只花狸豹剛剛飛走,王世襄懊惱地向趙四表示自責時,那只因警報解除重又歡快起來的看雀胡伯喇則再次「噗」的一聲跌落坑中,王世襄還沒來得及抬頭仰望便感覺到一塊黑影飄落在了眼前。這時,趙四則忽地站起身來大聲喊道:「好大的兒鷹子(即當年的雛鷹)!」而王世襄隨聲定睛觀看,一隻大鷹已經被他扣在了鷹網裡,且一個勁兒地嘰溜嘰溜亂叫。這時,趙四又早已撒腿跑下了山坡,從鷹網裡把大鷹掏出來,並隨手用繩子將大鷹「緊上」(一種暫時性的縛束法,即將大鷹的翅膀和爪子貼身捆好,使其不能動彈但又不會傷害到它,且便於打鷹人攜帶)。隨後,趙四來到王世襄面前極其興奮地說:「鷹是從西北方向上來的,我早就看見了,只是沒有對你說。」王世襄心裡明白,趙四的這番話,是擔心他再次把大鷹給看跑了。
這是一隻淡豆黃、窩雛眼、大黑趾爪、慢桃尖尾(桃尖尾是指鷹尾上的花紋。一般情況下,成年鷹有十二根尾翎,上有四道深色斑紋,其正中兩根自下而上數第二道花斑合成桃形或元寶形為桃尖尾,沒有白邊且花紋不突出者則為慢桃尖尾)的成年大鷹,身重足有三十二兩,雖然長得不是那麼出色,顏色也顯得稍淡了一些,但卻挑不出什麼大的毛病。於是,本為買鷹卻有幸目睹了打鷹全過程的王世襄也感到很興奮,回到趙四家後便以十二元買下這隻大鷹,然後在夜色朦朧中興沖沖地回到了他的「王家花園」。
這個被人們稱為「王家花園」的園子,就是王世襄在上面回憶中提到的那個位於燕京大學東門外成府路剛秉廟東側約有二十多畝地的園子,這是父親王繼曾當年購買的一處地產。雖然美其名曰「王家花園」,其實園子裡除了幾間平房與泥頂的花洞子外,只有一些蔬菜和松樹而已,而這恰好成了王世襄求學燕京期間瀟灑遊藝的「世外桃源」或者說是「遊樂王國」。對此,王世襄曾這樣回憶說:「我大學四年除了上課,就在這兒度過,在那裡養鴿、養鷹、養狗。還有兩位愛鷹、愛狗如命的朋友,但已窮困潦倒,願意和我一塊兒玩,有粗茶淡飯就行,不要工資。他們都是老行家,教我如何馴鷹馴狗。」
在這兩位老行家中,其中就有著名京劇程派創始人程硯秋的叔叔榮三爺,而這位榮三爺一生耽鷹愛狗深入骨髓,豢養技藝堪稱一絕,特別精通於相狗之術,與白紙坊的聾李四被京城養狗玩家稱為「北榮南李」,他還曾應王世襄之請口授《獾狗譜》,這是後話。除此之外,還有成府的吳老頭兒、西村的常六、藍旗營的禿兒和大牛子等幾位同樣愛鷹愛狗的玩家,都經常光顧「王家花園」,與王世襄等結伴玩樂遊藝。既然如此,下面我們不妨回放一場王世襄與榮三爺等人「鷹逐兔」的精彩實況吧。
這是冬閒時節的一個午後,只見王世襄上身穿一件廣銅扣子大襟青色短棉襖,兩腿套一副鹿皮套褲,腰繫一根駱駝毛繩,頭戴一頂氈帽盔兒,腳蹬一雙實衲幫灑鞋,右臂上舉著一隻桃尖尾大鷹,實在是一位地地道道英姿勃發的老北京放鷹人。一切準備停當,王世襄與榮三爺在早已來到「王家花園」等候一同放鷹的大牛子等人簇擁下,開始向清華園北大石橋靠近圓明園的一大片菜園方向挺進,這是他們早已勘查並熟知的一塊「貓」(老北京俗語中將兔子稱為「貓」或「野貓」)經常出沒的獵場。來到獵場後,他們順著河邊找到一大片棉花地,然後五個人以每人相隔三丈的距離勉強排列過來,而東西兩邊則距離地頭還有好幾丈遠,即便如此也不妨礙他們放起鷹了。不過,這裡的兔子實在是太鬼了,它們完全沒有進入王世襄等人排設的範圍內,其中一隻竟然緊貼著棉田東邊往北邊竄溜出去。
這時,雖然王世襄連那隻兔子的影子還沒看到,但大鷹卻早已看清了那隻兔子逃竄進一處墳圈子裡,於是它在王世襄的手臂上開始使勁地向下搶飛,這不由使王世襄也發現了那一閃而過的白色身影。不過,王世襄並沒有立即撒手放鷹飛出去,而是將大鷹拉回到胳膊上站穩腳跟後,用手勢告知另外兩位放鷹人常五和大牛子,意思是讓他們彎腰放輕腳步躡蹀著往北前去兜趕那只竄進墳圈子裡的兔子,迫使它往南逃竄,然後只待距離大鷹近些時以便一舉捕捉到它。不料,這是一處沒有樹木雜草藏身的墳圈子,那隻兔子還沒等到常五和大牛子抄其後路,就已經撒開四腿迅疾地跑了出去。就在那隻兔子在墳圈子圍脖(墳后土丘依其環抱之狀而名之曰「圍脖」)上的一處豁口閃晃之際,王世襄和大鷹都看見了,隨即王世襄一挺身送臂,大鷹倏地飛過圍脖往東追了下去。不遠處是一間茅草房,於是那隻兔子在前拚命逃竄,而大鷹隨後緊追不捨,王世襄則緊跟在大鷹的後面,就像走馬燈似的圍著那間草房轉將起來。那隻兔子偷眼一見大事不妙,隨即來了一個「拉抽屜」(指兔子放慢速度轉彎或者後退),縮頭轉身向東邊猛地一縱身,躥進了一片夾雜有風障的菠菜地,然後竟然狡猾地緊貼著風障一縱一縱地逃竄起來。而從不願捨棄眼前獵物的大鷹,雖然明知因有風障而不利於它下爪捕捉,但它似乎絲毫也不顧及風障容易劃破它的翅膀,也順著風障飛馳而去。
就在這時,一位菜農見此情景,擔心王世襄等人踩壞了他的菠菜,遂大聲喊道:「放鷹的,瞧道兒呀!別踩了我的菠菜呀!」沒想到菜農的這一聲喊,竟然驚動了原本臥在玉米秸堆上睡覺的一條四眼大黑狗,只見它一聲狂吠從玉米秸堆上跳下來,隨即也奮不顧身地加入到了「鷹逐兔」的這一奇妙戰團。
轉眼間,那隻兔子跑到了風障盡頭,隨即又順著菜農澆水的干壟溝繼續往前跑去。突然,緊追在其身後的大鷹一斜身,一隻爪子已經撩上它的後腿,但是那只似乎鎮定自若的兔子並不回頭,竟然拖著大鷹向前瘋狂飛跑,這使大鷹的另一隻爪子無法捯上去抓它。此時,那條四眼大黑狗也趕了上來,王世襄非常清楚鷹怕狗的道理,隨即撿起一黃土塊向大黑狗砸去,被擊中的大黑狗連聲叫著跑走了,而大鷹也因此一鬆勁使那隻兔子又掙脫開來,竄進了一戶人家場院的籬笆柵欄裡,並依舊貼著籬笆飛跑起來。一挺身落在樹上的大鷹,還沒等王世襄掏出羊肉叫它下來,遂瞄準兔子又追了上去。剎那間,那隻兔子跑到場院盡頭的籬笆轉角處,攢足了勁兒想躥躍而過,大鷹似乎明白了兔子的動機,忽然翻身飛躥入空,在距離地面近兩丈高的空中遂又緊抿雙翅,頭向下尾巴朝天似閃電一般俯衝而下。這時,只見那隻兔子往上跳,而大鷹向下落,兩者正好在空中撞了個正著,頓時又扭作一團,這就是所謂的「兔起鶻落」。與此同時,氣喘吁吁的王世襄也已飛奔上前,眼疾手快地一伸手抓住了兔子的後腿,隨即又踉蹌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竟差點兒坐在了一位正在地裡摘棉花老太太的小腳上。
與這次精彩「鷹逐兔」所不同的是,王世襄還有過一次「下雪天放白鷹——找丟」的懊喪經歷。冬季雪花輕揚的一天,王世襄興趣盎然地架著那只當時因為喜愛而不惜借百金購買的白鷹,準備體驗一回雪地放鷹捉兔的別樣情趣。確實,在一望無際白雪皚皚的曠野上,空氣清新景色宜人,非常容易找到「貓」的蹤影,因為這個季節的兔子,總會在雪地上清楚地留下它們那桃瓣似的一行行小腳印,當人們順著兔子腳印跟下去,如果突然發現腳印消失時,那麼就說明兔子便在不遠處等著你。遺憾的是,王世襄的這只白鷹雖然稀奇名貴,但是捉兔子的本領則稍顯遜色,所以當它幾把沒抓住兔子時,遂不甘心地追趕而去。雪越下越緊,白鷹也越飛越遠,不一會兒便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天裡,再也沒能尋找回來。事後,當王世襄把這次懊喪的放鷹經歷講給同行們聽時,那些老玩家遂在不經意間創造了一個新的歇後語:下雪天放白鷹——找丟,在偌大的京城裡流傳開來。
與「鷹逐兔」需要旺盛體力有所不同的是,「挈狗捉獾」則需要更多的耐心與毅力。王世襄養狗要早於養鷹,始於民國二十一年(1932),所養的第一條狗是居住在德勝門大街小崇送給他的黑花。這是一條黑頭白腿身上還有三塊黑色的半長毛花狗,因為長得圓乎乎的,看著特別壯碩,所以王世襄喜歡用「渾得魯」三個字來形容它,又因為它掐架時從不挑口,只要咬著了便不鬆口,故王世襄為其取名曰「渾子」。比「渾子」稍後入住「王家花園」的,還有回族人楊把送給王世襄的另一條黑花狗,它雖長得不如「渾子」那般虎頭虎腦的耐看,但行動舉止則顯得刁鑽玍(gǎ)古,且掐架時幾乎從未落下風,遂有「玍子」之名。這兩條黑花狗經過榮三爺和王世襄近一年時間的調教馴養後,遂與王世襄共同經歷了第一次「逛獾」實戰。
民國二十二年(1933)春分時節,王世襄拉著渾子,榮三爺拉著玍子,西華門的小閻拉著他的黑狗熊兒,以及一位前來主動幫忙的玉爺,一行四人外加三條狗整整走了一天的時間,才來到京城東郊的三間房一帶。三間房是當年北京養狗人經常逛獾的地方,據榮三爺說,他每次來此逛獾都沒有漂過(即失敗、空手而歸的意思),所以他便將王世襄第一次逛獾的地點選擇在了這裡。掌燈時分,王世襄等人住進一家小店休息。第二天便按照慣例留一人在小店內看守,另外三人前往距離小店東北五六里處的一個坨子(老北京養狗家對獾窩的通稱)去察看地形。對這一帶地形較為熟悉的榮三爺察看後,認為朝向西南的一個活洞(獾經常出入的洞)位於圍脖陽面的半中腰,活洞的西面溝渠較多且有一片小樹林,西北一里外有三五戶人家,東面則是空曠開闊的大片耕地,南面有一個僅剩中間還蓄有點水的葦塘,葦塘裡的葦芽已經生長到約半尺高,葦塘之外是一條大道。由於榮三爺對這裡地形熟悉的緣故,他們很快便發現了獾的兩個截窩(相當於兔子的第三窟),其中一個在東北方向,另一個則在西北方面。坨子的地形勘察停當後,王世襄等人又將活洞及截窩都拾掇好,也就是在這三個洞口處用細土鋪平或者立幾根草標以便晚上逛獾時辨認,然後便回到小店養精蓄銳,專待晚上逛獾行動開始。
在正式逛獾之前,榮三爺根據以往經驗,對狗力進行了合理分配部署,即由榮三爺自己拉著玍子看守地形比較複雜的西面,王世襄拉著渾子面對東面佈防,小閻和黑狗則在南面負責接應,北面因有住家,遂放棄看守。不料,當晚11時左右,當王世襄等人拉著三條狗上了坨子後,在查看活洞口時卻發現有兩道獾的腳印,這分明是獾出洞覓食後又回到了洞裡,從而錯過逛獾的時機。養狗家都知道,逛獾時必須準確掌握獾進出洞的時間和規律,以便縱狗擒獾於洞穴之外,一旦錯過時機,即獾進入洞穴後,那是無論如何也捉不到獾的。
第一晚逛獾行動無果而終。第二晚,王世襄等人便提前拉狗上坨子。這一次查看活洞時,發現洞口處只有一道清清楚楚的獾腳印,這說明獾外出覓食還沒有回洞。於是,王世襄等人按照原先的狗力部署,分別悄悄地蹲守在各自的崗位上,專等獾回洞時三狗齊上捉它個正著。可令人感到奇怪的是,王世襄等人在寒風中一直蹲守到三星傾斜,也就是獾早該回洞的後半夜時,也不曾見到一隻獾的蹤影。這時,榮三爺恍然大悟地說:「我明白了,因為我們來時希望早些到坨子,在取道正北經過住家時招惹出了幾聲狗叫,以致驚動了生性狡猾的獾,使它們當晚住進了截窩裡。」天亮後,王世襄等人離開坨子前往截窩察看,發現西北處那個截窩洞口果然有獾進入的一道腳印,如此宣告他們第二晚逛獾又落空了。
第三天晚上,王世襄等人記取前兩晚徒勞無功的經驗教訓,雖然提前出發但卻避開了那幾戶住家,繞道從東面上了坨子。果不其然,這一次,一切跡象都表明是逛獾的好時機,於是王世襄等人便靜靜地守候在坨子四周。時近午夜,王世襄忽然看到渾子的脊毛根根立起,渾身也激烈地顫動起來,身體往後略微一退,隨即向前猛地衝了出去。與此同時,王世襄一揚手,將拉狗的皮條換成單根在握,以便渾子能夠最大限度地飛奔出去。說時遲那時快,就在渾子向東面田野躥出去的同時,王世襄也聽到了「呼嚕呼嚕」的聲響,隨即提著鉤子追了下去。而這時,聽到聲響的榮三爺立即響亮地報出了一聲「獾子」,接著又是一聲「吆喝」,原來這是逛獾的規矩,以便大家都能夠把狗撒開投入戰鬥。果然,就在榮三爺兩聲吆喝發出的同時,另外兩條狗也都躥了出去,最先發現獾的渾子依然飛跑在最前面,並藉著朦朧月光一口叼住了獾的後腿,而獾則轉回身來用兩隻利爪抱著渾子的頭,並用利齒去啃噬渾子的前額,疼痛難忍的渾子渾性勃發,不僅沒有鬆口反而咬得更牢了。這時,玍子一路狂奔趕到,一口咬住獾的耳門子,迫使獾放開了渾子,接著黑狗也趕上來咬住了獾的前腿,三狗一獾扭打成了一團。已經看呆了的王世襄見狀,手中空攥著鉤子卻一時不知所措,好在老把式榮三爺也跑到跟前,隨即順著玍子的腳下伸出鉤子,只一翻腕子便鉤住了獾的下頜,再一用勁又將獾提了起來,另一隻手掄起棒子朝獾身上震了兩下子,那只驚恐狂撞的獾頓時老實了。
首戰告捷,王世襄等人回城時按照慣例掛獾(即逛獾回城時先不回家,而是選擇一個鬧市茶館吃飯慶祝,並將獾掛在茶館門前以示勝利,當然也含有炫耀一番的意思),且將掛獾的地點選擇在朝陽門外大街的榮盛茶館,隨即三條生狗(即第一次逛獾的狗)逛獾成功的消息便傳遍了京都九城。
與三條生狗逛獾成功所不同的是,王世襄等人於第二年以自家三條狗咬回一隻重達四十多斤大公獾的戰果,使京城諸多養狗家不由得對他刮目相看。至於後來竟然以三條生狗咬回一隻柳獾(老北京養狗家術語中所指警惕性強而很難被咬到的獾),更讓年輕的王世襄在京城養狗家中獨佔魁元。下面就是這次生狗逛柳獾的實況轉述:
民國二十五年(1936),曾陪同王世襄住在王家花園的小崇不幸病故,榮三爺也因為患疝氣而回家休養去了。至於那兩條曾立過汗馬功勞的渾子和玍子,都因年滿七八歲而退役成了看家狗;另一條名喚「雪兒」的青花狗,也因在那次咬回四十多斤大公獾而聲名鵲起,被別的養狗家求借為其生狗當師傅去了。於是,王世襄又請來一位曾在慶王府當過豢養鷹狗專差的王老根,以及他的兒子二海來到了王家花園中,對另外三條生狗進行專業馴養。這三條換班的新狗分別是:柳罐頭青狗「狼兒」、脖頸上有一撮白毛的黑狗「熊兒」和尾巴多少有些砸腰的火青「愣子」。對於這三條長相好實力更強的生狗,王老根非常相信它們會把獾給咬回來,於是第一次逛獾行動開始了。
這年中秋節剛過,王世襄等人為了檢驗三條生狗的實力,便將逛獾地點選擇在距離王家花園約有五六華里的老公山子。因靠近太監塋地而得名的老公山子,位於海澱西南方向的長河東岸,隔河便是有不少住戶的藍靛廠。不過,這裡的坨子並不是圍脖,而是農人挖稻田時堆起的一道高四五丈、長二三百步、東西向的土丘。這裡雖然洞穴不多,但是因為有大片稻田可供覓食,遂成為獾安居的好地方。不過,由於這兒距離住家不遠,所以這裡獾的行蹤極為詭異,令人不易捉摸,狡猾得難以被狗咬住,故行話稱之為「柳獾」。果然,王世襄等人自8月下旬至9月中旬,連續在老公山子蹲守了十多個夜晚,竟然連一隻獾的蹤影都沒有看見,這讓他們感到很是奇怪,因為他們在勘察地形時發現過獾新扒出的拱子(指獾用鼻子拱出的新土)。於是,王世襄等人不得不靜下心來研究對策,終於找到了其中的奧秘。原來,下弦月時田埂陰影在東邊,獾便在東邊覓食;上弦月時田埂陰影在西邊,獾又轉移到西邊覓食,所以這個時間段蹲守在土山上的王世襄等人,即便居高臨下也不易發現獾的蹤影。
既然如此,王世襄等人只好等到9月中旬時,在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再次來到這道土丘蹲守。如其所料,半夜時分,一隻飽食過後的獾從稻田里爬上來正準備回洞安寢,狼兒首先發現其行蹤,迅速衝下山去,那只獾受到驚嚇後立即向東面逃竄。在明亮的月光下,王世襄看得很是清楚,只見那狼兒在追到與獾平齊時,猛地把它那柳罐頭一斜,便將獾頭咬住後又使勁往地下杵去,僅此一招竟將獾摔了個屁股朝天。接著,黑狗熊兒及時趕到,一口叼住了獾的後腿。於是,狼兒和熊兒這兩條生狗用力一繃,竟把四十多斤重的獾抻離了地面。又因兩狗使勁太猛太大,遂使兩狗一獾形成了一條直線,恰如走馬燈似的滴溜溜轉了起來。而當火青愣子趕到時,因為無從下嘴而急得只好用兩隻爪子撲了上去,使兩狗一獾停止轉動的同時,隨即猛地一口咬住了獾的肚囊。這時,王老根趕上來將獾一棒打死,遂結束了這次逛獾行動。
對於這一次逛獾經歷,王世襄後來說這是他出圍時間最長、狗咬得最艱苦,也是最精彩的一次,當然所見更是他平生第一奇觀。
逛獾雖然如此刺激神奇而有趣,但是所付出的辛苦也是常人難以承受的。對此,王世襄後來在《獾狗篇》中引錄榮三爺的常話總結說:「想看咬獾這個樂兒,不能走不行,不能跑不行,怕受累不行,怕冷不行,怕老婆不行,膽小怕鬼不行,不能挨渴挨餓不行,不能憋屎憋尿不行,不能熬夜不行,怕磕了碰了不行,沒有耐心煩兒不行,不會用心琢磨不行!」由此可見,王世襄單是在這一項遊藝中,不僅克服了以上所說之弱點,而且更懂得凡事「不會用心琢磨不行」的治學道理,這從他隨後發憤向學、潛心論畫中可得驗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