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湘鄉曾府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
湘鄉縣第一號鄉紳家,正在大辦喪事。
這家人姓曾,住在縣城以南一百三十里外的荷葉塘都。荷葉塘位於湘鄉、衡陽、衡山三縣交界之地,崇山環抱,交通閉塞,是個偏僻冷落、荒涼貧窮的地方,但矗立在白楊坪的曾氏府第,卻異常宏偉壯觀:一道兩人高的白色粉牆,嚴嚴實實地圍住了府內百十間樓房;大門口懸掛的金邊藍底「進士第」豎匾,門旁兩個高大威武的石獅,都顯示著主人的特殊地位。往日裡,曾府進進出出的人總是昂首挺胸,白色粉牆裡是一片歡樂的世界,彷彿整個湘鄉縣的幸福和機運都鍾萃於這裡。現在,它卻被一片濃重的悲哀籠罩著,到處是一片素白,似乎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過早地降臨。
大門口用松枝白花紮起了一座牌樓,以往那四個寫著扁細明體黑字——「曾府」的大紅燈籠,一律換成白絹制的素燈,連那兩隻石獅頸脖上也套了白布條。門前大禾坪的旗桿上,掛著長長的招魂幡,被晚風吹著,一會兒慢慢飄起,一會兒輕輕落下。禾坪正中搭起一座高大的碑亭,碑亭裡供奉著一塊朱紅銷金大字牌,上書「戊戌科進士前禮部右堂曾」。碑亭四周,燃起四座金銀山,一團團濃煙夾著火光,將黃白錫紙的灰燼送到空中,再飄落在禾坪各處。
天色慢慢黑了下來,大門口素燈裡的蠟燭點燃了,院子裡各處也次第亮起燈光。曾府的中心建築黃金堂燈火通明。黃金堂正中是一間大廳,兩邊對稱排著八間廂房。此時,這間大廳正是一個肅穆的靈堂。正面是一塊連天接地的白色幔帳,黑漆棺材擺在幔帳的後邊,只露出一個頭面。幔帳上部一行正楷:「誥封一品曾母江太夫人千古。」中間一個巨大的「奠」字,「奠」字下是身穿一品命服的老太太遺像。只見她端坐在太師椅上,慈眉善目,面帶微笑。幔帳兩邊懸掛著兒女們的輓聯。上首是:「斷杼教兒四十年,是鄉邦秀才,金殿卿貳。」下首是:「扁舟哭母兩千里,正鄱陽浪惡,衡岳雲愁。」左右牆壁上掛滿了祭幛。領頭的是一幅加厚黑色哈拉呢,上面貼著四個大字:「懿德永在。」落款:從四品銜長沙知府梅不疑。接下來是長沙府學教授王靜齋送的奶白色杭紡,上面也有四個大字:「風範長存。」再下面是一長條白色貢緞,也用針別著四個大字:「千古母儀。」左下方書寫一行小字:「世侄湘鄉縣正堂朱孫貽跪挽。」緊接縣令挽幛後面,掛的是湘鄉縣四十三個都的團練總領所送的各色綢緞絨呢。遺像正下方是一張條形黑漆木桌,上面擺著香爐、供果。靈堂裡,只見香煙裊裊,不聞一絲聲響。
過一會兒,一位年邁的僧人領著二十三個和尚魚貫進入靈堂。他們先站成兩排,向老太太的遺像合十鞠躬,然後各自分開,緩步進入幔帳,在黑漆棺材的周圍坐下來。只聽見一下沉重的木魚聲響後,二十四個和尚便同時哼了起來。二十四個聲音——清脆的、渾濁的、低沉的、激越的、蒼老的、細嫩的混合在一起,時高時低,時長時短,保持著大體一致。誰也聽不清他們究竟在哼些什麼:既像在背誦經文,又像在唱歌。這時,一大捆一大捆檀香木開始在鐵爐裡燃燒。香煙在黃金堂裡瀰漫著,又被擠出屋外,擴散到坪裡,如同春霧似的籠罩著四周的一切。整個靈堂變得灰濛濛的,只有一些質地較好的淺色綢緞,在附近的燭光照耀下,鬼火般地閃爍著冷幽幽的光。換香火、剪燭頭、焚紙錢、倒茶水的人川流不息,一概渾身縞素,躡手躡腳。靈堂裡充滿著凝重而神秘的氣氛。
靈堂東邊一間廂房裡,有一個六十二三歲、滿頭白髮的老者,面無表情地頹坐在雕花太師椅上,他便是曾府的老太爺,名麟書,號竹亭。曾家祖籍衡州,清初才遷至湘鄉荷葉塘,一直傳到曾麟書的高祖輩,由於族姓漸多略有資產而被正式承認為湘鄉人。麟書的父親玉屏少時強悍放蕩,不喜讀書,三十歲後才走入正路,遂發憤讓兒輩讀書。誰知三個兒子在功名場上都不得意。二子鼎尊剛成年便去世,三子驥雲一輩子老童生,長子麟書應童子試十七次,才在四十三歲那年勉強中了個秀才。麟書自知不是讀書的料子,便死了功名心,以教蒙童餬口,並悉心教育兒子們。麟書秉性懦弱,但妻子江氏卻精明強幹。江氏比丈夫大五歲,夫妻倆共育有五子四女。家中事無鉅細,皆由江氏一手秉斷。江氏把家事料理得有條有理,對丈夫照顧周到,體貼備至。麟書乾脆樂得個百事不探,逍遙自在。他曾經自撰一副對聯,長年掛在書房裡:有子孫,有田園,家風半耕半讀,但將箕裘承祖澤;無官守,無言責,世事不聞不問,且將艱巨付兒曹。現在夫人撒手去了,曾麟書似乎失去了靠山。偌大一份家業,今後由誰來掌管呢?這些天來,他無時無刻不在巴望著大兒子回來。曾府有今日,都是有這個在朝廷做侍郎的大爺的緣故。喪事還要靠他來主持,今後的家事也要靠他來決斷。
就在曾麟書坐在太師椅上,獨自一人默默思慮的時候,一個三十出頭的男子,身著重孝,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這是麟書的次子,名國潢,字澄侯,在族中排行第四,府裡通常稱他四爺。
「爹,夜深了,您老去歇著吧!哥今夜肯定到不了家。」
「江貴已經回來五天了。」老太爺睜開半閉著的雙眼,眼中佈滿血絲,「他說在安徽太湖小池驛見到你哥的。江貴在路上只走了十六天,你哥就是比他慢三四天,這一兩天也要趕回來了。」
「爹,江貴怎好跟哥比!」說話的是次女國蕙。她雙眼紅腫,面孔清瘦,頭上包著一塊又長又大的白布,正在房中一角清理母親留下來的衣服,「江貴沿途用不著停。哥這樣大的官,沿途一千多里,哪個不巴結?這個請吃飯,那個請題字,依我看,再過半個月,哥能到家就是好事了。」
麟書搖搖頭說:「你們都不知你哥的為人。這種時候,他哪會有心思赴宴題字,莫不是出了什麼意外吧!」麟書無意間說出「意外」二字,不免心頭一驚,湧出一股莫名的恐懼來。
「哥會遇到什麼意外呢?雖說長毛正在打長沙,但沅江、益陽一路還是安寧的呀!江貴不是平安回來了嗎?」國潢沒有體會到父親的心情,反而把「意外」二字認真地思考了一番。
「你們不知道,江貴對我說過,他這一路上,膽都差點嚇破了。」接話的是個二十七八歲的青年,他是麟書的第四子,名國荃,字沅甫,在族中排行第九,人稱九爺。他也是一身純白,但卻不見有多少戚容。國荃放下手中賬本,說:「江貴說,他從益陽回湘鄉的途中,遇到過兩起裹紅包頭巾,拿著明晃晃大刀的長毛,嚇得他兩腿發抖,急忙躲到草堆裡,直到長毛走過兩三里後才敢出來。」
「團勇呢?團勇如何不把那些長毛抓起來?」國潢是荷葉塘都的團總,他對團勇的力量估計很高。
「四哥,益陽還沒有辦團練哩!」搭腔的是麟書的第三子國華,族中排第六。這位六爺已出撫給叔父為子,他雖然也披麻戴孝,但卻蹺起二郎腿在細細地品茶,與其說是個孝子,不如說是個茶客。他略帶鄙夷地說:「四哥總是團勇團勇的,真正來了長毛,你那幾個團勇能起什麼作用?省城裡提督、總兵帶的那些吃皇糧的正經綠營都打不贏,長毛是好對付的?我看長沙早晚會落到長毛的手裡。」
曾府少爺們的這幾段對話,把掛名為湘鄉縣團練總領的老太爺嚇壞了。他離開太師椅,在房子裡踱著方步,默默地禱告:「求老天保佑,保佑我的老大早日平安歸來。」老太爺喃喃自語多時,才在長女國蘭的攙扶下,心事重重地走進臥室。
二、波濤洶湧的洞庭湖中,楊載福隻身救排
就在曾麟書默默禱告的第二天午後,岳陽樓下停泊了一隻從城陵磯劃過來的客船,船老大對艙裡坐著的一主一僕說:「客官,船到了岳州城。今天就停在這裡,明天一早開船。現在天色還早,客官要不要上岸散散心?」
艙中那位主人打扮的點點頭,隨即走出艙外,踏過跳板上岸,僕人在後面緊緊跟著。走在前面的主人四十一二歲年紀,中等身材,寬肩厚背,戴一頂黑紗處士巾,前額很寬,上面有幾道深刻的皺紋,臉瘦長,粗粗的掃把眉下是兩隻長挑挑的三角眼,明亮的榛色雙眸中射出兩道銳利、陰冷的光芒,鼻直略扁,兩翼法令又長又深,口闊唇薄,一口長長的鬍鬚濃密而稍呈黃色,被湖風吹著,在胸前飄拂。他身著一件玄色布長袍,腰繫一根麻繩,腳穿粗布白襪,上套一雙簇新的多耳麻鞋,以緩慢穩重的步履,沿著石磴拾級而上。此人正是曾麟書焦急盼歸的長子,早些天尚官居禮部右侍郎兼署吏部左侍郎的曾國藩。一個多月前,曾國藩奉旨離京赴贛,充任江西鄉試正主考官。行抵安徽太湖小池驛,突然接到江貴送來的母死凶信,便立即改道回家,火速由水路經江西到湖北,昨天又由湖北進入湖南。跟在後面的僕人名喚王荊七,近三十歲,人生得機靈精神。
「大人。」王荊七輕輕地喊一聲。
「又忘記了!」曾國藩威嚴地打斷他的話,「我現在已不是侍郎,而是回籍守制的平民,懂嗎?」
「是!」荊七一陣惶恐,連忙改口,「大爺,前面就是岳陽樓,您老上去吃點東西吧!這些天來,您老沒有好好吃過一餐飯。」
曾國藩沒有作聲,只是輕輕地點一下頭。自從見到江貴後,曾國藩就處於極度悲痛之中。昨天船進洞庭湖後,心情才開始平靜下來。但當他抬頭凝望眼前這座號稱「天下樓」的岳陽樓時,不禁又雙眉緊皺起來。前次遊歷,是在道光十九年初冬。那時的岳陽樓,是何等的雄偉壯觀,氣概不凡!登樓遊覽,酒廳裡高掛的是范仲淹傳誦千古的《岳陽樓記》,樓下是煙波浩渺的八百里洞庭。散館進京的二十九歲翰林曾國藩,反覆吟誦著「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警句,豪情滿懷,壯志凌云:此生定要以範文正公為榜樣,幹一番轟轟烈烈、名垂青史的大事業!而眼下的岳陽樓油漆剝落,簷角生草,黯淡無光,人客稀少,全沒有昔日那種繁華興旺的景象。曾國藩感到奇怪。他心裡想,或許是今日的心情大異於先前了吧!
曾國藩上了二樓,揀一個靠近湖面的乾淨座位坐下,荊七坐在對面。剛落座,酒保便滿面堆笑地過來,一邊擦著桌面,一邊客氣地問:「客官,要點什麼?」不等回答,又接著說,「小樓有新宰的嫩黃牛,才出湖的活鯉魚,池子裡養著君山的金龜、螺山的王八,還有極烈極香的『呂仙醉』。李太白當年喝了此酒,在小樓題詩稱讚:『巴陵無限好,醉殺洞庭秋』……」酒保正滔滔不絕地說得高興,荊七不耐煩地擺擺手:「你在嚼些什麼舌頭!看看這個。」說罷,揚起繫在腰上的麻繩。
酒保一看,立即收起笑容:「小的不知,得罪,得罪!」隨即又說,「客官不吃葷的,小樓也有好素菜:衡山的豆乾、常德的捆雞、湘西的玉蘭片、寶慶的金針、古丈的銀耳、衡州的湘蓮、九嶷山的蘑菇。」
這些菜名,曾國藩聽了很覺舒暢。寓居北京十多年,常常想起家鄉的土產。他對酒保說:「揀鮮嫩的炒四盤來,再打一斤水酒。」
「好勒!」酒保高聲答應,興沖沖地走下樓去。很快便端上四大盤:一盤油燜香蔥白豆腐,一盤紅椒炒玉蘭片,一盤茭瓜絲加捆雞條,一盤新上市的娃娃菜,外加金針木耳蘑菇湯。紅白青翠、飄香噴辣地擺在桌上。曾國藩喝著水酒,就著素菜,吃得很是香甜。喝完酒,酒保又端來兩碗晶瑩的大米飯,曾國藩吃得味道十足。不僅是這些日子,他彷彿覺得自從離開湖南以來,就再也沒有吃過這麼好的飯菜了。「還是家鄉好哇!」曾國藩放下筷子,感慨地說。剛放下碗,酒保又慇勤地端來兩碗熱氣騰騰的茶,說:「客官看來是遠道而來,不瞞二位,這茶是用地道的君山毛尖泡的。」見曾國藩微笑著望著自己,酒保心中得意,「客官有所不知,君山上有五棵三百年的老茶樹。當中一棵,是給皇上的貢茶,左右兩棵是撫台大人和知府老爺送給親戚朋友的禮品。左邊第二棵是茶場老闆的私用,右邊第二棵則是小樓世代包下的。不是小的吹牛,這碗茶在京城,怕是出一百文也買不到。小樓規矩,每位客官用完飯後,奉送一碗地道的君山茶。」酒保邊說邊利索地收拾碗筷,擦乾淨桌面,下樓去了。
曾國藩呷了一口茶,雖比不上京師買的上等毛尖,但也確實使人心脾清爽。他沒有想到,破敗的岳陽樓上卻有這樣好的飯菜和能說會道的酒保,心情舒暢多了。他端起茶碗,向窗外的湖面眺望。陽光照在湖水上,泛起點點金光。遠處,一片片白帆在游弋。極目遠眺,有一團淡淡的黑影,曾國藩知道,那就是君山。近處,沿湖岸停泊著一個接一個木排。這些木材大半出自湘南山區,紮成排後順著湘江漂流,越過洞庭湖,進入長江,再遠漂武昌、江寧、上海等地。放排的人叫作排客。排客們終年在水面漂浮,把家也安在排上。排上用杉樹皮蓋成小棚子,家眷就住在裡面。曾國藩正頗有興趣地看著樓下幾個排上人家的生活,不料湖面陡然起風了,滿天烏雲翻滾,像要下雨的樣子。剛才還是明鏡般平靜的湖面,頓時波浪翻捲。風越刮越大,波浪也越捲越高,湖面上的木排隨著波浪上下起伏,幾個離岸邊不遠的木排在迅速向湖邊靠攏。大雨嘩嘩而下,雨急風猛,溫順的洞庭湖霎時變成了一條狂暴的惡龍。曾國藩坐在樓上,渾身感到涼颼颼的。他有點擔心,這座千年古樓,會不會被這場暴風雨擊垮?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他看到離岸邊百來丈遠的湖面上,一個小排被風浪打得左右搖晃,卻一步也不能前進。一個漢子死死地扶著排後舵把,另一個漢子急得這邊跑到那邊。猛地一個大浪打來,木排上低矮的杉樹皮屋垮了,一個木箱被水沖到湖裡。兩邊跑的漢子縱身跳到水中去抓木箱。木排上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嚇得蹲在排上,緊緊地抓著一根纜繩。一個四十餘歲的婦人急得在排上前後亂竄。又一個大浪打過來,小女孩被捲進了湖中。「不得了!」曾國藩喊了一聲,放下茶碗,猛地站起。荊七也趕緊站起,緊張地倚著窗口觀望。正在這危急時刻,湖邊木排上跳下一個年輕人,冒雨迎浪向湖中游去。只見那青年一個猛子扎入水底,剛好到排邊又露出頭來。他輕捷地游到手腳亂抓的小女孩身邊,把她高高托出水面,游到排邊。曾國藩這時才舒了一口氣。那青年上了木排,用手指指點點,排上的漢子拿來一大捆粗繩。青年接過繩子,走到排頭,將繩子一頭繫在排上,另一頭繫在自己腰上,復跳入湖中,用自己一人之力在前面水中拉排。那木排居然跟著年輕人前進起來,湖邊觀看的人一齊喝彩。曾國藩被眼前這一幕驚呆了。木排緩緩地向岸邊移動,平安地來到岳陽樓腳下。排上那兩個漢子上得岸來,扶住年輕人,納頭便拜。
曾國藩對那個年輕人見義勇為的品德和罕見的神力感慨不已,對荊七說:「你去請那位壯士來,我要見見他。」
一會兒,荊七帶上一個人來。曾國藩見來人身穿一套粗布衣褲,頭上包著一塊黑布,四方臉,粗黑的眉毛,大而有神的眼睛,鼻樑端正,兩頰豐滿,心中甚是高興。他站起來,伸手指著對面一方座位說:「壯士請坐!」
「在下與老爺素不相識,豈敢冒昧。」
「壯士剛才救人救排的舉動,乃英雄豪傑的作為,令鄙人欽佩不已。壯士不必客氣,坐下好敘話。」
曾國藩待年輕人坐下後,又吩咐荊七:「叫酒保速來幾盤葷菜,外加一斤『呂仙醉』,再上一盤素菜,半斤水酒。」
須臾酒保端上酒菜來。曾國藩叫荊七滿滿地給客人倒一杯酒,然後自己舉起酒杯來,說:「鄙人因重孝在身,不能用烈酒葷腥,借這水酒素菜,聊陪壯士喝兩杯。」
年輕人並不多謙讓,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好!壯士真豪俠之士。」曾國藩又叫荊七篩酒,問,「請問壯士尊姓大名,何處人氏?青春幾何?」
「在下姓楊名載福,字厚庵,長沙縣人,今年三十歲。」
曾國藩頻頻頷首,不待楊載福發問,便說:「鄙人在武昌一官員家教公子讀書,上月老母不幸去世,現回湘鄉為母親辦理後事。」
「原來是位飽學先生,載福失敬了。」楊載福說著站起來重施一禮。
曾國藩連忙叫他坐下,又勸他喝了一杯酒。
「楊壯士捨己救人,品德高尚,且氣力之大,鄙人從未見過第二人,壯士能賞光應邀,鄙人很是感激。請問壯士,你這般神力是如何練出來的?」
「承老先生誇獎,實不敢當。」楊載福放下杯筷,恭敬地答道,「載福生在放排人家。父親經營一輩子排業,只因生性仗義疏財,家中並未落下積蓄。載福小時,父親曾請了一位先生教我讀書識字。怎奈載福不上進,所愛的是跑馬射箭、使槍弄棒。父親想到排上常年要請武師保鏢,不如乾脆讓我棄文就武,於是請來南北武林高手,教我武功。我在師傅們的指教下,略有長進,十八歲便開始隨父闖蕩江湖,見過一些世面,也會過不少強盜英雄。前年父親棄世,便自己單獨放起排來。」
曾國藩一邊聽楊載福講話,一邊細細地端詳他。見他雙眼烏黑發亮,正應相書上所言「黑如點漆、灼然有光者,富貴之相」。左眉上方一顆大黑痣,又應著相書上所言「主中年後富貴」。對於相書,曾國藩既相信又不全信。他喜歡相人,好將別人的長相去套相書上的話,同時,他又看重此人的精神、氣色、談吐舉止,尤其看重其為人行事。將兩方面結合起來,去判斷人之吉凶禍福。眼前這位楊載福,憑著他多年的閱歷和相人的經驗,都預示著前程遠大,只可惜埋沒在芸芸眾生之中,得不到出人頭地的機會,應當指點他。曾國藩待楊載福說完後,問:「目今兵戈已起,國家要的正是壯士這等人才。不知壯士肯捨得排業,去投軍嗎?」
楊載福答:「父親從小就跟載福說過,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我也常想,倘若這點能耐能被在位者賞識,為國家效力,今後求得一官半職,也能告慰先父在天之靈了。」
「好!有志氣!」曾國藩高興地說,「鄙人與湖南巡撫有一面之交,我為你寫封薦書,你可願去長沙投奔駱大人?」
「願意!」楊載福站起來,爽快地回答,「儘管長毛正在圍攻長沙,別人都說長毛厲害,但載福不相信,我偏要在炮火之中進長沙。」
荊七從酒保處借來紙筆,曾國藩寫了幾句話,用信封封好,交給楊載福。楊載福鄭重地接過信,藏在貼身衣袋裡,然後對曾國藩倒身一拜:「老先生在上,受載福一拜。今生若有個出頭之日,定然不忘老先生的大恩大德。載福這就到排上去料理一番,三五天之內即赴長沙投奔駱大人。」
說罷昂首下樓而去。曾國藩即命荊七與酒保會賬,然後也離開了岳陽樓。
三、擺棋攤子的康福
曾國藩從岳陽樓上下來,想起無意間結識了一位本事出眾的江湖好漢,又給他指引了出路,心中甚是快樂,一個多月來喪母的悲慼暫時淡忘了一些。看看離天黑尚有個把時辰,便信步來到岳州城的鬧市區。只見三街六市,人來人往,百行百業倒也齊全。十字路口一家當鋪門前圍著一堆人,地上攤開一張紙,紙上畫著橫豎交叉的格子,上面布著幾顆黑白棋子。原來是街頭對弈!曾國藩年輕時有兩個嗜好:一個是吸水煙,一個是下圍棋。後來,水煙戒了,對圍棋的興趣卻始終不減。只是在公事忙時,盡量克制著少下。自從六月份離京以來,兩個多月沒有下圍棋了,今日一見,如同故友重逢,饒有興趣地駐足觀看。
棋局上首坐的那人,有二十三四歲,臉色蒼白,滿臉鬍鬚猶如一叢茅草,衣褲皺巴巴的,像有半年未換過了。他的腳邊用石塊壓著一張紙,上書:「康福殘局。勝一局收錢十文,敗一局送錢二十文。」原來是個擺棋攤子的。曾國藩正想走開,卻想起看了這樣久,卻一直不見二人動過一子,感到奇怪。再細看一眼,只見康福執黑,執白的人一枚子舉在半空多時,不知將它定在何處。曾國藩替那人著想。他越想越驚異,這黑子居然無從攻破!他開始對這位擺棋攤子的康福另眼相看了:棋藝不錯,看來自己也不是他的對手。正思忖間,人圈外有人在大喊大叫:「誰敢在我的地盤上逞威風,趕緊識相點滾開!」說著便分開眾人,衝了進來,後面跟著三個惡狠狠的打手。康福抬起頭來,望了來人一眼,說:「大哥,你不認識了?前天在橋邊你還跟我對弈了一局。」說罷站起來。圍觀的人見勢頭不對,都紛紛散開。
曾國藩這時才看見康福的布鞋頭上縫了兩塊白布,這是沅江、益陽一帶的風俗:為死去的父母服喪。
「誰跟你下過棋?不要胡扯!」闖進來的人一臉兇惡,「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你在我的地盤上做了半天買賣,居然可以不經過我的允許,好大的膽子!」
「好,好!既然大哥不允許,我這就走,這就走。」康福彎下腰,收拾棋子,準備走。
「好輕鬆!說走就走?」凶漢子捲起袖子,攔住康福。
「不走怎的?你說!」康福並不示弱。
「拿出一百兩銀子來,我放你走!」
「豈有此理!我今天一天在這裡還沒有賺到半兩銀子。你不是存心訛人嗎?」康福小心地將棋子裝進布袋,從容地說。
「沒有銀子,就拿棋子作抵押。」凶漢一揮手,「弟兄們,給我搶棋子!」
打手們一哄而上。康福左手護著布袋,只用右手對付他們。就這一隻手,四條漢子也攏不了邊。曾國藩暗暗稱奇,心想:又是一條好漢!一個打手火了,順手抄起旁邊一條板凳,就要向康福頭上砸來。正在這時,人圈外猛地響起一聲雷鳴:「住手,你們這一群渾蛋!」
喊聲剛落,人便來到圈內,一手奪過板凳。那人圓睜豹眼,指著凶臉漢子罵道:「好個不知廉恥的傢伙,欺侮外鄉人,你還算得個男子漢嗎?」
那凶臉漢子立時軟下來,賠著笑臉說:「師傅,這小子在我的鋪子前面擺攤子,也不跟我打個招呼,是他先欺侮我呀!」
「人家一個人,你們三四個,你先動手,到底是他欺侮你,還是你欺侮他?」來人完全是一副長輩訓斥晚輩的口氣。
「今天看在師傅的分兒上,饒了你。你滾吧!」那漢子對他的師傅拱拱手,帶著其他三人,悻悻地鑽出人圈。康福向來人行了一禮,說聲「多謝」,也便轉身走了,走出幾步遠後又回頭望了一眼。
曾國藩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默不作聲,這時才喊了聲:「小岑兄,久違了!」那人掉過臉來,興奮異常地答道:「哎呀!原來是滌生兄!你怎麼會在這裡?真正是巧遇。」說著,連忙走過來,緊緊拉住曾國藩的手,一眼看見他腰間的麻繩,驚訝地問:「這是怎麼回事?」
「家母六月十二日去世了。」曾國藩輕輕地回答。
「伯母仙逝兩個多月了,我卻一點都不知道,真對不起!」小岑歎息著。
「這裡不是說話處,我們找個酒樓去喝兩杯吧!」
「好!就到前面的酒店去吧!」
小岑是歐陽兆熊的表字。歐陽兆熊,湘潭人,比曾國藩大四歲,家資饒富,為人最是仗義疏財。道光二十年,是曾國藩散館進京的第一年,家眷尚未到,寓居果子巷萬順客店。一日,他突然大口大口咯血,兩頰燒得通紅,不久便昏迷不省人事。恰好歐陽兆熊那年進京會試,與他同住一店。兆熊精於醫道,為之盡心醫治。有十天之久,曾國藩水米不沾,兆熊整整在他身邊坐了十天十夜。曾國藩那時手頭拮据,病中所有費用,全由兆熊承擔。病好後,曾國藩問他花了多少錢,他始終不說。從那以後,曾國藩視之如同親兄長。怎奈歐陽兆熊官運不濟,四次會試均不中,於是打消了做官的念頭。兆熊從小拜武林高手為師,有一手好功夫,家中又有錢,便常年雲遊四海,廣結天下朋友。兩人一直書信密切。後來曾國藩官位日隆,歐陽兆熊覺得彼此地位懸殊,回信漸疏;曾國藩也聽說歐陽兆熊所交太濫,三教九流,無所不有,他怕受牽連,信也寫得少了。慢慢地,兩人便失去了聯繫。今日在岳州城邂逅,二人都感到意外地高興。
「小岑兄,你這次來岳州,是路過,還是長住?」喝了一口酒後,曾國藩問。
「三個月前,我應一個朋友之約,到大梁遊覽。前些日子聽說長毛打到湖南,我便急著離開大梁回家。在漢陽盤桓了三天,大前天到的岳州,準備住幾天,看看吳南屏,再回湘潭。」
「南屏還在岳州?不是說到瀏陽做教諭去了?」南屏是吳敏樹的字,是個頗有名望的古文家,曾國藩的老朋友。他每次上京應試,都住在曾家。
「上個月回來的。他那性格,受不得半點約束,教諭還能當得久?」歐陽兆熊說著,猛地將杯中的酒一口喝完。荊七連忙拿起酒壺給他斟滿。
「還是那樣放任不羈嗎?我以為歲月總要打磨些他的稜角哩!」
「打磨?這一世怕改不了啦!酒照舊無限制地喝,牢騷照舊無窮盡地發。」
「南屏本是棟樑之材,可惜時運不濟,這一生怕只能做個鄭板橋了。」曾國藩不無惋惜地說。
「正是這話,南屏現在已是岳州四怪之一了。」
「哪四怪?說出來也讓我長長見聞。」十多年未回鄉了,一踏入湖南,曾國藩便想一下子什麼都知道。
「這岳州人也會聯扯,竟把南屏跟那些個下作人扯起來了。道是:怪妓何東姑、怪丐李癩子、怪僧空矮子、怪才吳舉人。更怪的是,南屏居然不惱。」歐陽兆熊說完苦笑一聲。曾國藩也跟著搖頭苦笑。他想起前年吳南屏進京,帶來一本詩集,很使自己傾倒。這樣的奇才,竟然被人目為妓丐僧一流的人,怎不令人浩歎!若不是重孝在身,明天真應該去看看他。二人相對無語,沉默片刻後,曾國藩換了一個話題:「河南情形如何?那裡也還安寧嗎?」自從道光二十三年出任四川主考官後,將近十年未出京城一步了。這次經直隸到山東到安徽,見到的都是一片亂世景象,比在京城裡聽到的要嚴重得多。京中都說柏貴治理河南政績顯著,曾國藩想從兆熊這裡打聽些實情。
「河南的事提不得。」兆熊說,「官場中的腐敗並不亞於湖南。現在正是秋收季節,但從開封到臨穎一帶饑民絡繹不絕,道旁時見餓殍,令人目不忍睹。」
「河南也是這樣?京中還盛傳柏貴治豫有方哩!竟跟山東、安徽差不多。」深深的憂慮從曾國藩瘦長的臉上現出,他無心喝酒了。
「怪不得長毛造反。官逼民反,自古皆然。」兆熊的話中分明帶著滿腔激憤。
「各省吏治,弊病均甚多,皇上早已慮及,實為用人不當所致,朝廷自會嚴加整飭。長毛造反,罪大惡極,那是天地所不容的。」曾國藩對兆熊的偏激不能贊同。兆熊也意識到剛才失言,便不爭辯,喝了幾口酒後,說:「長毛圍長沙城好些天了,想必湘潭已受蹂躪。我有意結交些江湖朋友,請他們到我家鄉去訓練團練,保境安民。」
「小岑兄識見高遠。」曾國藩知他已預見亂世將到,早作防範,的確比一般人高出一籌。
「我和朋友們都以為,保衛鄉里要靠自己,依靠官府是不中用的。危急時候,靠得住的只有荊軻、聶政那樣慷慨捐軀的熱血壯士。不過,識人不易呀!昨日一個朋友給我引薦一個人,我見他還像個樣子,便收他做了個徒弟,這人便是剛才那小子。沒想到竟是這樣一個欺人霸物的混賬東西!」
二人邊談邊喝酒,看看太陽快要落山了,曾國藩想到明天一早船就開了,晚上要在船上過夜,便對兆熊說:「小岑兄,今日就此告別。我這次回湘鄉,至少有三年住,今後見面的機會還多,過兩個月我到湘潭來會你。南屏那裡,這次也不去了,下次再專程拜訪。」兆熊為人最是爽快,也不挽留,說:「不勞你來湘潭,待我回家料理幾天後,便到荷葉塘去祭奠伯母大人。」
二人出了酒店,拱拱手分別了。
返回湖邊的路上,曾國藩心想:自己過去結交的多屬文人,現在干戈已起,大亂將至,要像小岑那樣,多交一些武功高的朋友才是。想到這裡,他慶幸在岳陽樓上認識了楊載福。又想起擺圍棋攤子的康福,棋下得好,武功也不錯,他一隻手,居然使四個大漢不能近身,看來是個淪落風塵的英雄。只可惜不知他下榻何處,不然真要去見見他。邊走邊想,很快到了湖邊。船老大客氣地把曾國藩主僕二人接進艙裡,又端上兩碗香茶。剛才喝了不少酒,正口渴得很,曾國藩端起碗,大口喝了起來。望著早已風平浪靜的湖水,想到今夜可以看到范仲淹筆下「靜影沉璧,漁歌互答」的洞庭夜景,心中甚覺舒暢。他告訴船老大,長沙被長毛圍住了,明天改道到沅江。正說著閒話,只聽見艙外有人問:「船老大,請問你的船明早開哪裡?」
船老大趕緊出艙,說:「明早開往沅江。」
「太好了!我搭你的船到沅江去,船費照付。」
「客官,船費付不付倒不礙事,只是我的船是另一位大爺包的。」
「那就請你代我求求那位大爺。」
荊七走出艙,說:「不搭不搭,你找別的船吧!」
「大哥,幫幫忙吧,我問了許多船,他們都不去沅江。」
曾國藩在艙裡聽到說話聲,似覺耳熟,便走出來。這一見,真把他樂壞了。原來問話的人,正是擺棋攤子的康福。康福一見也驚了:想不到這位大爺竟是幫他解圍那人的朋友!曾國藩的三角眼裡射出喜悅的光芒,連忙招呼:「這位兄弟,快進艙來,我們一道到沅江去!」
待康福進了艙,坐下,曾國藩說:「我正想找你,你卻來了,真是巧事!下午我見你棋攤上寫著『康福殘局』,想必足下就是康福了。」
「大爺說得對,在下正是康福。今天在街上,多蒙大爺的朋友出面解圍,不然就麻煩了。」
船老大見他們很熟,又端來一碗香茶。曾國藩問:「兄弟,聽你的口音,像是沅江、益陽一帶的人,你這是回家去嗎?」
「在下是沅江縣下河橋人。本想在岳州再待些時候,今天下午遇到那幾個無賴攪了我的場子,又不願意和他們再糾纏,便臨時決定立刻回沅江,真是天幸,正好遇見大爺。請問大爺尊姓大名,何處人氏?」
「鄙人名叫曾國藩,字滌生,湘鄉人。」
康福一聽,驚疑片刻,連忙跪下拜道:「您老就是湘鄉曾大人?!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剛才多多冒犯。」
曾國藩沒料到一提起名字,康福便什麼都知道,早知如此,還不如不告訴他真名。忙叫荊七將他扶起,和氣地問:「兄弟,請問台甫?」
「回大人的話,小人賤字價人。」康福恭恭敬敬地回答。
曾國藩見他這樣,趕忙說:「我現在回籍奔母喪,已向朝廷奏明開缺一切職務,不再是侍郎,而是普通百姓,你不要再叫我大人,也不要過分講究禮節,你就叫我滌生吧!或感不便,就叫我一聲大爺也行。」
聽到這幾句話,康福心裡很是感動,眼下這位被鄉民神化了的侍郎大人,竟然是如此的平易、謙和。喝了幾口茶後,曾國藩說:「我素日也喜歡下圍棋,今日見足下棋藝,自愧不如。」
「大爺快不要提這事了。」康福顯出一副慚愧的神情,「小人這幾天萬般無奈,才在街頭擺攤賣藝,實在有辱棋道,也有辱康氏家風。」
「也不能這樣說。足下這是擺下一個擂台,以會天下棋友,怎能說『有辱』二字。」自從看出康福的棋藝武功以後,曾國藩對他擺攤賣藝之事也改變了看法。康福苦笑一下說:「圍棋乃堯帝親手所製,當初制棋的目的,原是為了陶冶太子丹朱性情,使之去囂訟嫚泛而走入正道,故史書上有『堯造圍棋,丹朱善弈』的話。幾千年來,圍棋為熏陶我炎黃子孫雅潔舒閒之性情,發揮了益智、養性、娛樂之功用,歷朝歷代,凡是善弈之人,莫不是情趣高潔、才智超俗之君子,幾曾見圍棋與金錢混在一起的。」
曾國藩聽了康福這番議論,頻頻點頭稱是。康福繼續說下去:「但康福不幸,窮困蹇滯,逼得無路可走,只得靠賣殘局餬口,說來真羞愧。」
「足下有何難處,能否對我敘說一二?」曾國藩覺察到康福胸中似有難言之隱。
「只要大爺想聽,康福願向大爺傾吐。」初見面時的惶恐已經消除,能與曾大人同坐一船,自覺真是三生有幸,且眼前這位紅得發紫的大人物又是這等平和,康福恨不得將心中事全部向他傾吐,「小人命苦,十五歲那年父親去世,母親帶著我們兄弟二人守著父親留下的幾畝薄田艱難度日。前年,母親因積勞落下重病,我跟弟弟商量,就是賣田賣屋,也要給母親治病。背著母親,我們賣盡了祖遺田產。錢用完了,母親也閉眼了。無法,兄弟倆又借錢為母親辦了喪事。為還債,我留下弟弟在家,獨自一人出門做生意。好不容易賺了五十兩銀子,誰知在岳州被賊人全部盜走,當時我簡直氣昏了。不要說店錢、回家旅費沒有了,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身上一無所有,所剩的就是一盒圍棋。」
說著,康福從包袱裡將圍棋取出,雙手遞給曾國藩。曾國藩喜下圍棋,對棋子也很有興趣,家中收藏著十餘副名貴棋子。他打開包布,露出一個紫紅色檀香木盒,一股淡淡的清香從木盒裡透出。盒面上用銀釘釘出一朵朵隨風飄遊的白雲,雲中奔騰著一條金光四射、張牙舞爪的蛟龍。曾國藩微微一驚,暗想:這不大像民間用物。他小心打開盒蓋,裡面分成兩格,一邊放著黑子,一邊放著白子。黑子烏黑發亮,猶如嬰兒眼中的眸子;白子潔白晶瑩,就像夜空中的明星。曾國藩又是一驚。自思所見圍棋子不下千副,宮中的御棋也見過不少,還從沒有見到過這樣質地精美純淨的棋子。他隨手拿出一枚黑子,覺得它比一般棋子都壓手。時值初秋,天氣還熱,但這枚棋子卻涼颼颼的,拿在手裡很舒適。他將棋子輕輕叩在桌子上,立時發出鏗鏘的聲響,十分悅耳動聽。他又拿出一枚白子,感覺一樣,又一連拿出十數枚,枚枚如此,心中甚是驚奇,嘴裡連聲讚道:「好子!好子!」抬起頭來望著康福說,「足下方才說到康氏家風,此棋莫非是祖上所傳?」
「正是。」康福眼望著棋子說,「這副棋子,是在下先人傳下的,到我們兄弟手裡,已經是第八代了。正因為是祖上所傳,康福今天才同那幾個無賴搏鬥。」
曾國藩點點頭,說:「我看那幾個人,說你佔了他的地盤是假,借此勒索你這副棋子是真。」
「大爺說得一點不錯。」康福隨手拿出一枚黑子在手中摩挲,「他們要的就是我的棋子。兩天前,那個為頭的傢伙在橋頭與我對弈了兩盤。當時,我就看出那人生的是兩隻貪婪的眼睛。他識貨,知道這棋子非比一般,正經得不到,便糾合人來搶。不是我誇口,我是讓他幾分,真的要打,那幾個人不是我的對手。」康福平淡而緩慢地說著,並無半點驚人之態。
憑著曾國藩多年的閱歷,他知道眼前的這位青年不僅不是誇誇其談之輩,或許還有更多可令人刮目相看的隱秘沒有說出來。他請康福收起棋子,誠懇地說:「鄙人儘管在朝廷做了十多年官,平生又酷愛下圍棋,卻從來沒有見過足下這等棋子。我想它定然出身不凡。若足下不嫌我冒昧,這船上沒有外人,舟子亦早已安睡,足下是否可對我講一講這副棋子的來歷?」
「當然可以。」康福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於是,在漁火點點、星月滿天的洞庭湖面上,在安謐狹窄、微微晃動的船艙裡,康福將從來不對外人言的祖傳之寶的來歷告訴了曾國藩。
四、康家圍棋子的不凡來歷
那還是康熙初年的時候,康福的先祖康慎赴京會試。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傍晚,來到了直隸安肅縣地面一座古廟邊,準備進廟稍避風雪。康慎剛要推開廟門,卻突然發現門邊雪堆裡躺著一個人,這人差不多已全被雪掩埋了。康慎大吃一驚,急忙彎下腰來,手放在此人的鼻孔邊,感覺到尚有一絲氣在冒出。他便把這人身上的雪掃開,雙手將人抱進廟裡。這是一座破舊的小廟,除一間安放泥菩薩的廳堂外,旁邊尚有一間小房。房子裡有一張床和一些簡陋的用具,像是有人在住,但又不見人。康慎想,或許此人就住在這裡,他進門或是出門時病倒在門口。康慎將那人放在床上,拿被蓋好,又往灶裡塞一把乾草,點著火,燒了一碗開水,給那人灌下兩口,然後坐在床邊,仔細端詳。這是個年約五十歲的男子,但嘴巴四週一根鬍鬚都沒有,瘦骨嶙峋的,衣衫既單薄又陳舊,是個窮苦人。過一會兒,那人醒過來,康慎將自己隨身帶的「風寒丸」給他服了兩粒。那人用手撐著床板坐起來,發出一種女人般的尖細聲音:「相公,是您把我從雪地裡背進屋裡來的吧!謝謝您的救命大恩。」說著又要掙扎著起來給康慎磕頭。康慎制止他,說:「大爺,您是不是就住在這裡?」
那人點點頭,用手指指灶邊的瓦罐子。康慎看那瓦罐裡放的是半罐苞谷粉。那人說:「相公,麻煩您將它煮了,您今晚就在我這兒吃兩碗苞谷糊糊吧!」
這時天色已完全黑了下來,外面風雪更緊,附近又沒有一戶人家,康慎想今晚只得在此過夜了。當康慎將苞谷粉煮出一鍋粥來時,那人精神好多了,下床找著幾塊鹹蘿蔔,又煎了四個雞蛋。正要吃飯時,他又猛然想起什麼,忙跑出門外,從雪地裡摸出一隻葫蘆來。他將葫蘆泡在熱水中,然後從裡面倒出白酒,便和康慎一口一口地對飲起來。那人知道康慎是湖南進京會試的舉人後,格外高興,說:「我叫紐序軒,在前明宮中做了十多年的公公。」哦!原來是位太監,怪不得聲調像女人。康慎心裡想。紐公公繼續說下去:「明朝亡後,我便回到原籍安肅。因不男不女的,也不願意住在親戚家,於是一人住進這座舊廟裡,靠原來的一點積蓄和給人幫工度日。今日午後到鎮上去買酒,回家途中便覺不舒服,又遇上大風雪,勉強走到家門口,便暈倒了。倘若不是遇到相公,這條命就到今天為止了。」說著,紐公公起身高舉酒杯,「康相公,權借這杯酒,感謝您的救命大恩。」
康慎慌忙站起說:「紐公公太客氣了。今天遇見您,也是你我的緣分。您在前明宮中十多年,見多識廣,今夜就給我講點前明皇宮軼事吧!」
紐公公很興奮,一邊喝酒、喝糊糊,一邊和康慎從洪武帝扯到崇禎帝,又細說了崇禎帝的周後、田妃、袁妃之間爭風吃醋的故事,並極有興趣地談起宮女和太監如何結菜戶的事。這些宮中秘聞,使康慎大飽耳福。直到深夜,康慎才在紐公公的炕上睡下。
次日上午,康慎醒來時,只見紐公公正坐在灶邊生火,手裡拿著一本書,房內已作清掃,比昨天整潔多了。窗外,紅日高照,風也住了,雪也停了,陽光照耀著人間的玉樹瓊枝、銀山蠟原,顯示出一派嬌艷壯美的氣象。
紐公公今天精神大好了,見康慎醒來,笑容滿面地說:「康相公,昨夜歇得好?」
「歇得好。自離家來就沒有睡過這麼安穩的覺了。您起得早!」
「我是起早慣了的,沒有睡早覺的福分。」
康慎穿好衣服,對紐公公說:「您讀書的勁頭真大,大冷的天,讀的什麼書?」
「這種書,你們正經讀書人怕是不會看的。」說著將書遞給康慎。康慎接過一看,是一本題為《古棋譜》的舊書。書皮用黃綾裱就,雖顯得陳舊,並有污損,但仍可看出,黃綾的質量和當初裱糊的工藝都是相當高的。康慎笑著說:「紐公公,不瞞您說,我雖是個讀孔孟之書的舉人,但平生最喜歡的,倒並不是『四書』『五經』,而是琴棋書畫一類的閒事。」
「這麼說來,康相公於圍棋一藝必有深研。今日雖放晴,但大雪封門,行路不易,不如乾脆就在我家住幾天,我們圍幾局如何?我已經十多年找不到下棋的對手了。」紐公公說到這裡,眼中流露出一種悲涼的神色來。一瞬間,又笑著說,「平時沒有人和我下,我便自己和自己下,一手執黑,一手執白,自得其樂,來個當年東坡居士的『勝也不喜,敗亦無憂』。」
康慎覺得很有趣,他本不急著進京,離春闈還有兩個多月,時間有的是,遂欣然同意。又從包袱裡拿出五兩銀子來,說:「紐公公,我看您的日子過得艱難,我也不是個富裕的人,這點錢,權當我這幾天的食宿費吧!」
「康相公說哪裡的話。我因為家貧,不能用豐盛的酒席款待你,已覺慚愧難堪,哪能收你的錢!」
「紐公公,不要客氣了,四海之內皆兄弟,你不收下,我也不能在這裡安生住。」
紐公公想想也是,家徒四壁,飯菜全無,留下康相公,拿什麼來招待呢?於是收下康慎的銀子。吃過早飯,紐公公說:「康相公,你就在這裡溫習功課,我這就拿相公的錢去買點酒肉菜蔬來,回頭我們好好圍幾局。」
紐公公走後,康慎拿起《古棋譜》來翻看。書中所載棋譜並不多,打頭一篇是堯帝教丹朱弈棋局圖,接下是文王拘羑里自弈棋局圖、管仲與桓公對弈棋局圖、莊周與惠施對弈棋局圖、范蠡與西施對弈棋局圖、李斯與韓非對弈棋局圖、張良與陳平對弈棋局圖、孔明與周瑜對弈棋局圖,等等。這些棋局名稱,康慎大部分沒有聽說過,見過的幾個棋局圖,又與平日的圍法大相逕庭。這真是本奇書!康慎如獲至寶,聚精會神地看了起來。看了半天,慢慢地終於看出些門路來了。
午後,紐公公回來。吃完飯後,二人對弈。康慎一向以善弈在朋輩中出名,誰知連下三局,局局敗北。紐公公下子出神入化,常常一子落盤,使康慎目瞪口呆,很久想不出一個對子。三局下來,康慎自知棋藝與紐公公相比,有天壤之別。於是他整整衣冠,離開座席,雙膝跪在紐公公面前,說:「公公,您的棋藝非人世間所有。如果您認為康慎尚可教化的話,就請受此一拜,收下我這個徒弟。康慎寧願不要功名,今生就住在此廟內,侍奉公公,鑽研棋藝。」
紐公公哈哈大笑,一把扶起康慎,快樂地說:「相公何須如此鄭重。想我紐序軒乃天地間一廢人,空有圍棋絕藝,卻不能養活一身。相公若真要棄功名而專研棋藝,那我倒不敢與你談棋了。」紐序軒收斂笑容,變得莊重起來,「然相公此語,卻使紐某大為感動。幾局棋後,我已知相公根底不淺,思路靈活,只要稍加指點,有三五個月,便可勝過紐某。況且相公乃我之救命恩人,我昨夜自思一夜,慚愧無法報謝,故今早拿出棋書來,以察相公是否有興趣。既然如此,那我就將平生所知,全部告訴相公。此去京師不過三百里,只有五天的路程,離試期尚有兩個多月,相公在我這兒住一個月,估計尚不會誤事。」
從那天起,康慎便虛心拜紐公公為師,以《古棋譜》為課本,苦學各種棋局,果然棋藝日進,半個月後便脫離流俗,進入一種全新境界。康慎心中好不歡喜。
轉眼一個月已到。次日早晨,康慎就要告別紐公公,起程進京了。這天夜晚,紐公公捧出一盒圍棋放在桌上,對康慎說:「這是一盒我珍藏二十多年的圍棋子,現在送給相公,作為我們之間這段難忘日子的紀念。」
康慎激動地接過紫檀木盒,先看盒面上那銀雲金龍,便已覺來頭不凡,再看裡面那兩堆黑白棋子,真可謂棋中神品,喜不自勝,趕忙深施一禮:「謝公公厚賜!」
「坐下,坐下。」待康慎坐下後,紐公公緩緩地說,「這盒圍棋,乃崇禎帝東宮田娘娘房中的寶貝。」康慎聽後,心中猛地一震。「田娘娘是崇禎爺最寵愛的妃子,不僅國色天香,更兼冰雪聰明,琴棋書畫,樣樣精絕,後宮佳麗無一人可及。崇禎爺待她,遠勝過正宮周後。偏偏崇禎爺坐江山十七年,無一日安寧。皇爺宵衣旰食,勤於政事,沒有多少娛樂的時間。田娘娘深知皇爺肩上擔子沉重,遇到皇爺駕幸東宮時,田娘娘總是百般慇勤,想盡法子讓他寬心一會兒。崇禎爺愛下圍棋,田娘娘陪他下。論棋藝,皇爺自然不及田娘娘,但田娘娘每次都不露痕跡地有意讓皇爺取勝。宮中苦無好棋子,田娘娘就叫她的父親田弘遇設法謀一副好棋子來。田弘遇派他的兒子到了雲南永昌府。」說到這裡,紐公公停住,向火坑裡添了幾塊乾柴,屋子裡暖和多了。他繼續說,「相公知道,雲南永昌府出的棋子,世稱雲子,工精藝絕,歷來譽滿海內。也是田娘娘這番心意感動了天地,這一年,永昌府東北三十里外的金雞山裡,挖出兩塊千年難遇的好石頭:一塊純白,無半點瑕疵;一塊烏黑,無絲毫雜質。知府為討好田國丈,親自選派最好的窯工,不惜工本,燒製一盒圍棋子。棋子燒好後,誰見誰叫絕。這盒棋子比其他所有的雲子都顯得更古樸渾厚,色澤分外的純淨柔和,白的勝過和闐玉,黑的極似徽州墨,更兼質地堅實,落盤聲鏗鏘悅耳,拿在手裡,冬溫夏涼,有一股說不出的舒適之感。田弘遇重重地賞了永昌知府,又叫專為宮中做器具的工匠做了一個精巧的盒子,遂獻給崇禎帝。皇爺很是喜歡,就把這副棋子放在田娘娘宮中。從那以後,皇爺到田娘娘宮中的次數更多了。皇爺對田娘娘的寵愛,令周後、西宮袁娘娘和後宮所有妃子們嫉妒,田弘遇也仗著女兒而顯赫京師。我因為一直服侍田娘娘,便也受娘娘的影響,酷愛圍棋。田娘娘也常為我們講棋藝,為討娘娘喜歡,我也就拚命地學,並偷偷地拜當時京中名弈瘸子郎三為師,因而棋藝也慢慢提高了。有一天,皇爺高興,和田娘娘下完棋後,還在盒子底板上親自寫了幾句話。」紐公公把盒子倒轉過來,康慎見上面寫著:「君子以之遊神,先達以之安思,盡有戲之要道,窮情理之奧秘。右錄梁武帝《圍棋賦》。崇禎十二年冬。」
「後來,」紐公公接著說,「李闖王帶兵打進北京,崇禎帝命周後等人自盡後,自己也吊死煤山。宮中一片混亂,大家各自逃命,我也收拾衣服出宮,路過田娘娘舊宮,見這盒圍棋和那本《古棋譜》放在窗台邊。那時,大家眼裡只有金銀財寶,誰都不要這些東西。我便順手將這盒圍棋和《古棋譜》塞進包袱,回到了老家。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很高興這次結交了你這位心腸好又愛下棋的朋友。我身子日漸不濟,將不久人世,這盒棋子連同這本《古棋譜》就送給相公,也算是沒有辱沒它們。」說罷,雙手將棋及書送到康慎手邊。康慎重新跪下,恭敬地接過。紐公公望著康慎,莊重地說:「昔唐明皇與宰相張說對弈,時鄴侯李泌年方七歲,在旁戲玩。張說對著圍棋隨口念了四句詩,『方如棋盤,圓如棋子,動如棋生,靜如棋死。』鄴侯應聲對了四句,『方如行義,圓如用智,動如逞才,靜如遂意。』鄴侯不愧古今無雙之神童,小小年紀便能從下棋聯想到治世為人。這棋道和世道、人道本是相通的。梁朝名臣沈約說得好,『弈之時義大矣哉!體希微之趣,含奇正之情,靜則合道,動必適變。』願相公日後慢慢體味這些弈中精微,做一個有德有才之君子。」
紐公公說到這裡,心情顯得異常激動,而康慎,則早已是兩眼飽含淚水了。
五、喜得一人才
「原來這副棋子竟是前明崇禎帝的愛物。」當康福講到崇禎帝題字時,曾國藩果然從盒子的底板上看到那兩行字。崇禎的字跡,他見過不少,一眼就看出確是真跡。
「是的。這副棋子傳到我們兄弟手上,已經在康家度過將近二百年,只可惜那本《古棋譜》在我爺爺手上遺失了。我們兄弟沒有繼承康氏家風,無德無才,棋藝也平平。今日在下流落岳州城,說來真愧煞先人。」康福羞愧地低下頭。
「足下何必如此自責。自古以來,因時勢不到,英雄受困的事多得很。秦叔寶也有賣馬的時候,那時誰能料到他日後會輔佐唐太宗打天下。且足下不僅棋藝出色,武功也出眾,望好自為之,出人頭地的一天總會有的。」
通過半天來的觀察與交談,曾國藩知道康福孝母愛弟,正直誠實,顛沛流離卻並不走入邪途。現在聽了他講述這副棋子的來歷以後,更知他家風純良,祖德深厚,很喜歡這個年輕人,心想:若得此人長隨身邊,真可謂得一人才!康福受到曾國藩的鼓勵後,心裡也在想:倘若今生能跟著這位侍郎大人,必能大有長進,康氏家庭可望復興。他對曾國藩說:「大爺,今日聽到您老的這番話,康福以後再不自暴自棄,定要奮發努力,為康氏先祖爭光。」
曾國藩親暱地拍拍康福的肩膀,說:「足下只要有這分志氣和抱負,何愁沒有前途!夜深了,你先睡吧,明天我們一起對弈幾局,藉以消除舟中枯乏。」
翌日,曾國藩與康福在舟中一連下了五局棋,都輸了,又下了三盤殘局,也輸了。每局完畢,康福都詳盡地給曾國藩分析失誤的原因。曾國藩自覺這一天來棋藝進展很大,與康福真有相見恨晚之感。第三天下午,船到沅江縣。康福請曾國藩主僕二人到他家做客,曾國藩欣然同意,安排好船老大在碼頭邊等著,便和荊七一道上岸。
下河橋離沅江碼頭只有十里路,半個時辰便到了。來到家門,康福驚呆了。原來自家的三間土牆茅屋已全部倒塌,隔壁鄰居家的屋也都傾圮,一家家在廢墟邊支起一個個棚子。康福問他們,才知十天前湖水暴漲,將這一帶的房屋衝垮不少,弟弟康祿和另外兩個年輕人尋求生路去了。康祿走之前,請鄰居轉告哥哥,說不必為他擔心,兩三年後混出個人樣來再回家。曾國藩見此情景,對康福說:「看來足下一時難以在家安身,如果不嫌棄的話,請到我家住段時間,我也好朝夕向足下請教棋藝。」
曾國藩此話,正中康福下懷,便也不推辭,爽快地答應了。當即三人又返回船上。次日凌晨,船進入資江,當晚到了益陽。荊七付過船費,打發了船老大。
為便於沿途與康福談話,也因為連續十多天的船坐得手腳發麻,曾國藩不坐轎,三人從益陽開始步行回湘鄉。這天中午,來到寧鄉境內嵇茄山腳下。
走了兩三天的路,曾國藩感到勞累。荊七看到前面一棵老松樹下,有一塊平坦的石板,便對曾國藩說:「大爺,我們在這裡歇息下吧!」曾國藩點點頭。康福說:「大爺,我有個表姐住在這裡不遠,我們到她家坐坐,就在她那裡吃午飯!」
曾國藩說:「我已經累了,再說這樣憑空去打擾別人也不好,前面有家小飯鋪,我們到那裡去吃飯。你一人到表姐家去如何?」
「這樣也好,我到表姐家坐會兒就來。」
康福抄小路走了。曾國藩主僕二人順著大路向小飯鋪走去。
這是家鄉村馬路邊常見的飯鋪,兩張小桌子,一個店主,一個小夥計。見有人來,店主連忙招呼,小夥計立刻端上兩碗茶來。荊七知道曾國藩向來節儉,也不大多喝酒,便隨便點了三四個素菜,要了半斤水酒。
剛吃完飯,店主就笑嘻嘻地走過來,對曾國藩說:「老先生,我看您老這個模樣,便知是個知書斷文的秀才塾師。小店開張半個多月了,店門口連個對聯也沒有,今日就請老先生給小店寫一副,酒飯錢就不要付了,算是對您老的一點酬謝。」
曾國藩最愛寫對聯,也自認長於此道,友朋親戚之間,幾乎是有求必應,並以此為樂事。今日店主人這樣誠懇,他當然不會敷衍推辭,便笑著說:「好哇!你想要副什麼樣的對聯呢?是想發財,還是想求平安?」
店主人見曾國藩滿口答應,很是快活,說:「老先生,小店別的都不想,只想叫別人見了,不好意思向我賒賬就行了。」
曾國藩大笑起來,說:「就是有副不准賒賬的對聯貼在這裡,他要賒也會賒的。」
店主人憨厚地說:「總要好點。老先生,您老不知,小店開張半個多月來,天天都有人賒賬,都是些熟人,還有三親六戚的。他來賒賬,又不白吃,怎好不給他賒呢?但小店本小利微,天天如此,怎墊得起?不瞞您老說,半個多月來,小店不但分文未賺,還倒欠了肉鋪幾千錢。」
望著這個可憐巴巴的店主人,曾國藩很同情他的難處,說:「好!我給你寫副口氣硬點的對聯貼起。」
小夥計趕緊拿出筆和紙,又磨起墨來。店主人和荊七都站在旁邊看。曾國藩略微思考一下,援筆寫道:「富似石崇,不帶銀錢休請客;辯如季子,說通王侯不容賒。」寫好後,又看了一遍。正在自我欣賞時,忽然耳邊響起一個外鄉人的口音:「韋卒長,你找了幾天找不到讀書人,這不就在眼前嗎?」
立時就有好幾個人圍上前來,七嘴八舌地說:
「這個先生的字不醜!」
「是的,不難看!」
「就找他吧!」
曾國藩扭過頭去,看是些什麼人在說話。這一看不打緊,直把他嚇得三魂飛掉兩魂,七魄只留一魄!
六、把這個清妖頭押到長沙去砍了
原來,圍在曾國藩身旁的是一群年輕漢子,一個個頭上纏著紅包巾,攔腰繫一條大紅帶子,帶子上斜插著一把明晃晃的大砍刀,衣褲雜亂無章,一律赤腳草鞋,臉上滿是煙土灰塵。雖然臉上都帶著笑容,但在曾國藩看來,那笑容裡卻充滿了殺氣。他暗暗叫苦不迭:這不就是一路來常聽人說起的長毛嗎?真正冤家路窄,怎麼會在這裡碰到他們!
一個頭上包著黃布頭巾的人過來,在曾國藩的肩上重重一拍,操著一口廣西官話說:「夥計,幫我們抄幾份告示吧!」
曾國藩愣住了,不知怎樣回答才好,心想:這怕就是他們的頭目韋卒長了。包黃巾的人繼續說:「不要怕!你是讀書人,我們最喜歡。你若是肯歸順我們,包你有吃有穿,仗也不要你打,日後我們天王坐了江山,給你一個大官當如何?」那人邊說邊瞪著兩隻大眼望著曾國藩。果然是一群長毛!曾國藩迅速安定下來,腦子裡在盤算對策。包黃巾的人見他不作聲,又說:「如果你不願意,幫我們抄完告示就放你回去。」
曾國藩料想一時不得脫身,便對荊七說:「你在這裡等康福,天晚還沒回來,你就去找我。」
荊七一聽為難了:如果真的沒回來,我到哪裡去找呢?還不如現在就跟著去,「大爺,我和你一道去吧!緩急之間也有個照應,康福來後,就煩老闆告訴他一聲。」
包黃巾的大聲說:「好,一起走,一起走!」
說著,便指揮手下的士兵連擁帶押地將曾國藩主僕二人帶走了。
曾國藩心裡這時正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地不得安寧。到何處去?抄什麼樣的告示?倘若被別人知道,豈不是在為反賊做事?此中原委,誰能替你分辯?腦子裡想著,腳不由自主地向前走著。看看方向,卻又是在向長沙那邊走去,離湘鄉是越來越遠了。快到天黑時,這隊士兵將他們帶到一個村莊。
村莊裡的人早走光了。士兵們將他們安置在一間較好點的瓦屋裡。過會兒,一個十五六歲的童子兵端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狗肉進來,擺在桌子上,又放上兩雙筷子。小傢伙臉上油汗混在一起,興高采烈地說:「你們真有口福,剛才打了幾隻肥狗。韋卒長說,優待教書先生,要我送來兩碗,趁熱吃吧!只可惜沒有酒。」曾國藩聞著狗肉那股臊味就作嘔,何況炎暑天吃狗肉,是湖南人的大忌。他緊皺雙眉,直搖頭。荊七對童子兵說:「小兄弟,我們不吃狗肉,你拿去吃吧!請給我們盛兩碗飯,隨便夾點菜就行。」
童子兵一聽這話,高興得跳起來:「這麼好的東西都不吃,那我不講客氣了。」
小傢伙出去後不久,便端來兩碗飯,又從口袋裡掏出十幾隻青辣椒,說:「老先生,飯我弄來兩碗,菜卻實在找不到。聽說湖南人愛吃辣椒,我特地從菜園子裡摘了這些,給你們下飯。」
曾國藩看著這些連蒂都未去掉的青辣椒,哭笑不得。既無鹽,又無醬油,如何吃法!湖南人愛吃辣椒,也沒有這樣生吃的本領呀!無奈,只得扒拉了幾口白飯,便把碗扔到一邊。包黃頭巾的人進來,手裡抓著一張寫滿字的紙,大大咧咧地坐到曾國藩的對面,說:「老先生,吃飽了吧!今天夜裡就請你照樣抄三份。」說罷,將手中的紙展開。曾國藩就著燈火看時,大吃一驚,心撲通撲通地急跳。抄這種告示,今後萬一被人告發,豈不要殺頭滅族嗎!他直瞪瞪地看,頭上冷汗不停地冒出。黃包巾並不理會這些,高喊:「細腳仔,拿紙和筆墨來!再加兩支大蠟燭。」
剛才送狗肉的童子兵進來,一隻手拿著幾張大白紙、兩支洋蠟燭,另一隻手拿著一支毛筆、一個硯台,硯台上還有一塊圓墨。黃包巾說:「老先生,今夜辛苦你了。抄好後,明早讓你走。」
待兵士們走後,曾國藩將告示又看了一遍,只見那上面寫著:
太平天國左輔正軍師領中軍主將東王楊、太平天國右弼又正軍師領前軍主將西王蕭奉天討胡檄
嗟爾有眾,明聽予言:予惟天下者,上帝之天下,非胡虜之天下也;衣食者,上帝之衣食,非胡虜之衣食也;子女民人者,上帝之子女民人,非胡虜之子女民人也。概自滿洲肆毒,混亂中國,而中國以六合之大,九州之眾,一任其胡行而恬不為怪,中國尚得為有人乎?妖胡虐焰燔蒼穹,淫毒穢宸極,腥風播於四海,妖氛慘於五胡,而中國之人,反低首下心,甘為臣僕。甚矣哉,中國之無人也!
曾國藩讀到這裡,氣憤已極,拍桌罵道:「胡說八道!」再看下面,檄文還長得很,有千餘字之多,他不想看下去,只用眼掃了一下結尾部分,見是這樣幾句:
予興義兵,上為上帝報瞞天之仇,下為中國解下首之苦,務期肅清胡氛,同享太平之樂。順天有厚賞,逆天有顯戮,佈告天下,鹹使聞知。
「這些天誅地滅的賊長毛!」曾國藩憤怒地將告示推向一邊,又罵了一句。
「大爺,若是我能寫字就好了,我就給他們抄幾份去交差。您老是決不能抄的。」荊七跟著曾國藩久了,也略能識得些字,但卻不能寫。
「你也不能抄!你抄就不殺頭了嗎?」曾國藩眼中的兩道凶光使荊七害怕。
「大爺,若是不抄,明天如何脫身呢?」荊七戰戰兢兢地說,「長毛是什麼事都做得出的,聽說他們發起怒來,會剝皮抽筋的。」
曾國藩全身顫抖了一下。他微閉雙眼,頹喪地坐在凳上。「看來只有裝病一條路。」盤算許久,他才在心裡拿定了主意。
這時,屋外突然一片明亮。曾國藩看到幾十個長毛打著燈籠火把朝這邊走來,嘰嘰喳喳的,不知說些什麼。快到屋門口,火把燈籠裡走出一個人來。他一腳邁進大門,便高聲問:「誰是韋永富帶來的教書先生?」
韋永富——纏黃包巾的人忙向前走一步,指著曾國藩說:「這個人就是。」又轉過臉對曾國藩說:「老先生,我們羅大綱將軍來看你了。」
曾國藩坐著不動,以鄙夷的眼光看著羅大綱,見他年約四十歲,粗黑面皮,身軀健壯,頭纏一塊黃綢包布,身穿一件滿繡大紅牡丹湖綢綠長袍,腰繫一條鮮紅寬綢帶,腳上和士兵一樣穿一雙夾麻草鞋。羅大綱並不計較曾國藩的態度,在他側面坐下來,以洪亮的嗓門說:「老先生,路上辛苦了吧!兄弟們少禮,你受委屈了。」
曾國藩心想:這個長毛長得還算英武,說話也還文雅。他不知如何回答,乾脆不作聲。羅大綱定睛望了曾國藩一眼,說:「老先生,我看你的樣子,是個飽學秀才,我們太平軍中正缺你這樣的人,你留下來吧!我向天王薦舉,你就做我們的劉伯溫、姚廣孝吧!」
曾國藩心裡冷笑不止,這個長毛「羅將軍」,怕是從戲台上撿來這兩個人名吧。他想試探一下羅大綱肚子裡究竟有幾多貨色,便開口道:「劉基輔助朱洪武打江山,道衍卻是朱棣篡侄兒位的幫兇,這二人怎能並稱?」
羅大綱哈哈笑起來,說:「老先生,你也太認真了。劉伯溫、姚廣孝都是有學問、有計謀的好軍師,如何不能並稱?至於是侄兒做皇帝,還是叔叔做皇帝,那是他們朱家自己的事,別人何必去管!方孝孺不值得傚法。我看成祖也是個有雄才大略的英明之主,建都北京便是極有遠見的決策。老先生若是對此有興趣,以後我們還可以在一起商榷,只是今夜沒有時間了。」
曾國藩心想:看來長毛中也有人才,並非個個都是草寇。見曾國藩不再說話,羅大綱站起來,準備走了,臨走時,又對曾國藩說:「委屈老先生今夜抄幾份告示,明天我們要用。」
王荊七趕快說:「我們大爺病了,今夜不能抄。」
羅大綱伸出手來,摸了下曾國藩的額頭,果然熱得燙手,便吩咐韋永富:「老先生既然病了,就讓他歇著,叫個醫生來看看,明天我帶他去見天王。老先生有學問,天王一定會重用的。」
說著便帶著兵士們出了門。曾國藩心裡叫苦不已。
過一會兒,韋永富急匆匆地走進來,板著面孔對王荊七說:「把你背的那個包袱給我!」
曾國藩和王荊七立時一驚。那包袱裡放的銀子倒不多,重要的是有一份朝廷文書,那上面載明曾國藩的身份官職,以便沿途州縣按儀禮接待。通常曾國藩都不拿出來,他不願意過多驚動地方長官。這下糟了,讓長毛知道自己的身份,就再也莫想脫身了。王荊七不肯交,但事情來得倉促,現在連藏都無法藏了。韋永富不等王荊七自己交,一把從他身上扯下來,風風火火地走了。主僕二人傻了眼:難道有人認得嗎?
原來,跟著羅大綱進來的一群太平軍中,有一個湘鄉籍士兵粟慶保。十多年前,粟慶保在湘鄉城裡見過曾國藩一面。曾國藩當時是新科翰林,從北京回到湘鄉,縣令和城裡一批有頭面的紳士天天輪流宴請。小小的湘鄉縣城,誰不知出了個曾國藩!粟慶保那時正在一個紳士家做短工,那一天,他親眼看見曾國藩坐在主人家的筵席上。儘管十多年過去了,曾國藩臉上有了皺紋,嘴上留著長長的鬍鬚,身體發福了,但粟慶保仍然能認出。粟慶保將這個發現告訴羅大綱。為了核實清楚,避免誤會,羅大綱叫韋永富將王荊七隨身帶的包袱拿來。
「清妖頭曾國藩站起來!」一聲炸雷震得曾國藩發蒙,他看見韋永富帶著四個手執大刀的士兵已站在他的身邊。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一個士兵過來,將他的雙手緊緊捆綁。曾國藩出生四十多年來,從沒有被人這樣對待過,這十多年來的官宦生涯,更習慣了人們的恭敬尊重。他覺得受到了奇恥大辱。在一瞬間裡,他想到不如觸柱而死,但又太不甘心了。他臉色鐵青,三角眼裡的目光凶狠狠、陰森森的。旁邊的荊七也同樣被捆了。
韋永富將曾國藩押到另一間屋裡。這裡燈火通明,羅大綱殺氣騰騰地坐在上面,見曾國藩進屋,便忽地站起來,雙眼死死地盯著他,突然吼道:「你原來是個大清妖頭,險些被你騙了!你不在北京做咸豐的狗官,為何跑到這裡來了?」
在押解的路上,曾國藩想:千萬不能向反賊乞求饒命,大不了一死罷了。這樣一下決心,反倒平靜下來,他緩緩地回答:「本部堂奉旨典試江西,為國選才,只因途中聞老母去世之訊,改道回籍奔喪。」
羅大綱拍著桌子喝道:「你的老娘死了,你曉得悲痛。你知不知道,天下多少人的父母妻兒,死在你們這班貪官污吏之手?!」
「本部堂為官十餘年,未曾害死過別人的父母妻兒。」曾國藩分辯。
「住嘴!你看看這是什麼地方,豈容你在這裡放肆,口口聲聲『本部堂』。再稱一聲『本部堂』,本將軍先割下你的舌頭。」第一聲「本部堂」已使羅大綱氣憤,這一聲「本部堂」,更使羅大綱怒不可遏了。
曾國藩向四周掃了一眼,只見滿屋子人個個橫眉怒對,緊握刀把,那架勢,恨不得立即一刀宰了他。他一陣心跳,迅速將目光收到自己的雙腳上。
「曾妖頭,」羅大綱繼續他的審問,「不管你本人害未害人,我來問你,全國每年成千上萬的人死於病餓災荒,不由你們這班人負責,老百姓找誰去!」
曾國藩不敢再稱「本部堂」,也便不再分辯了。他心裡在自我安慰:不回話是對的,一個堂堂二品大員,豈能跟造反逆賊對答!
羅大綱見曾國藩不開口,心想:再審下去亦無用,無非是罵罵他出口氣而已。便對韋永富說:「先帶下去關起來,明天將這個清妖頭押到長沙去砍了,也好借此激勵前線將士。」
重新回到原來的屋子裡,曾國藩想起明天將要不明不白地被砍頭,心裡懊惱不已:萬不該到飯鋪吃飯,萬不該寫對聯,倘若不是碰到這伙千刀萬剮的長毛,再過三四天就要到家了。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荊七忽然發現從窗口處跳下一個黑影。他緊張地推了一把曾國藩。那黑影直朝他們走來,輕輕地說:「大爺,我是康福。」
「康福!」荊七又驚又喜。康福連忙制止他,抽出刀來,割斷綁在曾國藩和荊七手上的繩子。曾國藩緊緊拉著康福的手,生怕他又要走似的,激動地說:「賢弟,你怎麼找到這裡來了!」
「是飯鋪老闆告訴我的。」康福小聲說,「我一路追蹤而來,訪得他們今夜在此宿營,就一間屋一間屋地找尋。大爺,虎穴不可久留,我們趕快走!」
說完,康福縱身跳上窗台。荊七蹲下,曾國藩踩著他的雙肩,康福將曾國藩拉上窗台,自己先跳出屋外,然後雙手將曾國藩接住,荊七也跟在後面,從窗口跳下來。在前屋一片喧鬧聲中,康福領著曾國藩、荊七悄悄地離開了村莊。
三人高一腳低一腳地向西奔去。走了十來里路,荊七忽然驚叫一聲:「不好,包袱還在長毛手裡!」
「包袱裡有什麼貴重東西沒有?」康福問。
「別的都不要緊,只是有一份朝廷文書,不能落在長毛手裡。」曾國藩說。
「我去拿來!」康福說著就要回頭。曾國藩一把拉住他,說:「去不得,你看後面!」
康福和荊七扭過頭去,只見後面點點火把,正跳躍著向他們奔來。荊七急了:「長毛追來了,怎麼辦?」
「我們先找個地方躲躲。」
康福指著前面一個黑堆說:「那邊有一堆茅草,委屈大爺到那裡暫避避,我去打發他們。」
曾國藩二人慌忙鑽到茅草堆裡躲下,康福大搖大擺地回頭走去。
「夥計們,這麼黑的天,找什麼呀?」
「看到兩個慌慌張張趕路的人嗎?」
「是不是一個滿臉大鬍子,一個瘦瘦精精的?」
「正是。他們往哪裡去了?」
「往北去了。」
「看清楚了嗎?北邊追不到,我們回頭來要你的腦袋!」
「看清楚了,快點去吧!去遲了,追不到,就怪不得我了。」
火把人群都向北邊吵鬧著去了。康福走到茅草邊,問荊七:「包袱放在哪間屋裡?」
「就在長毛議事的前屋。」
「大爺,你們在這裡再等等,我去把包袱取來。」
曾國藩拉住康福:「賢弟,不必去了吧!包袱不要了。」
「朝廷文書落在長毛手裡總不好,我馬上就回來。」
曾國藩的手鬆了,康福很快消失在黑夜中。將近一個時辰後,康福背著包袱回來了。他遞給荊七:「看看是不是這個?」
「是的,是的。」荊七連聲說。
曾國藩打開包袱,見朝廷文書還在,一塊石頭落地了,心裡對康福無比感激。康福說:「大爺,我們走吧!」
七、哭倒在母親的靈柩旁
經過這次虎口逃生之後,曾國藩再也不敢徒步行走了。他雇了一頂小轎抬著,康福、荊七一前一後地緊挨著轎。路過湘鄉縣城,已是黃昏,為避免應酬再耽擱時間,曾國藩特地選擇南門外一家小小的伙鋪落腳。次日凌晨悄悄離開,當天傍晚到了歇馬鎮,正碰上前來迎接的江貴。
「哎呀,我的大爺!您老終於回來了,老太爺和爺們姑們個個望穿了眼。」歇馬離荷葉塘只有七十里,江貴沒有走多遠就接到了,心裡很快活。
「老太爺還好嗎?」江貴是曾國藩母親江氏娘家的遠房侄兒。見到江貴,幾天來暫時忘記的母喪之悲立刻湧上心頭,曾國藩胸中一陣發悶,語音也變得淒苦。
「老太爺身體倒還好,就是天天盼望著您老,巴望您老快到家,生怕有什麼意外。」江貴服侍著曾國藩歇下後,說,「大爺,您老今夜在這裡安生歇著,這就算到家了,我現在就趕回去告訴老太爺。」
「天這麼黑了,你明天一早走吧!」
「家裡得早做準備。夜路走慣了,這幾十里算得什麼。」
曾國藩拿出一兩銀子給江貴,說:「這些日子辛苦了你,前向跑到安徽送信,今天又到歇馬來接我,難為了。」
鄉下人平時用的是弔錢,難得見到銀子,江貴接過一兩白花花的銀子,歡天喜地,扒拉兩口飯,便連夜趕回荷葉塘去了。
第二天傍晚,曾國藩到了賀家坳。九弟國荃、滿弟國葆早已在這裡迎候,見到腰繫麻繩的大哥從轎中走出,兩個弟弟一齊痛哭起來,曾國藩也落下眼淚。國荃自道光二十二年離京後,兄弟再未見面,國葆則是分別整整十二年了。曾國藩見兩個弟弟都已長成大人,又喜又悲。寒暄一番後,便攜手步行回白楊坪。
遠遠地看到家門口素燈高掛,魂幡飄搖,曾國藩悲痛萬分,他三步並作兩步朝大門口奔去。三道大門早已全部打開,曾府老少數十人一律站在中門兩旁。曾國藩一眼看見父親拄著枴杖站在正中,便不顧一切地跑上前去,雙膝跪在父親面前,語聲哽咽地說:「不孝兒來遲了……」
話未說完,眼淚早已一串串流下來。姐姐國蘭、妹妹國蕙國芝、弟弟國潢國華一齊走過來,將他扶起。曾國藩重新向父親及叔父叔母請安,吩咐國葆好好照顧康福後,便在弟妹們簇擁下,進了大門。穿過第一進房屋,曾國藩看見黃金堂裡燭光輝映下的白色幔帳,頓時眼前天旋地轉,一反平時穩重克制的常態,跌跌撞撞地向靈堂奔去,慌得國潢等緊緊追隨著。在母親遺像前,曾國藩雙膝跪下,一聲「娘呀」喊後,只覺得眼睛發黑,便什麼都不知道了。闔府上下慌成一團。堂叔東陽懂點醫道,對麟書說:「不礙事。這是連日勞累,加上方才悲痛過度引起的,慢慢就會醒過來的。」
他指揮眾人把曾國藩抬到床上,掐著人中,用冷毛巾敷著他的額頭,然後撬開牙,灌下一匙薑湯。曾國藩慢慢醒過來了。他滿臉是淚,又掙扎著走到靈柩邊,要見母親最後一面。
江氏雖然早已大殮入棺,但因為要等曾國藩回來,棺蓋一直未釘死。眾人移開棺蓋,曾國藩就著燭光,最後看了一眼母親。只見母親十分清瘦,雙目緊閉,神態安詳,曾國藩心內如萬箭在穿射。眾人把他架開,棺蓋很快又蓋上,並立即釘死。曾國藩撫著棺蓋,想起母親一生為家庭的操勞,對自己的疼愛;想起母親重病中,自己居然沒有侍奉過一天湯藥,也沒有聆聽到母親的臨終囑咐;想起早兩天的驚嚇,差一點就沒命回家了。一時間,他肝腸寸斷,心膽俱裂,積壓在胸中一個多月來的悲傷和這幾天的恐懼,一齊奔湧出來。他再也不能控制了,便索性在靈柩邊放聲痛哭。曾國藩這麼一哭,惹得曾府上下一齊大哭起來,尤其是國蘭姊妹,更是一聲娘一聲媽地叫喊著。過了好一陣兒,麟書拉起伏在棺木上的兒子,說:「寬一,」儘管兒子已官居侍郎,麟書仍習慣用乳名叫他,「你連日勞累,不要太悲傷了。」麟書勸著兒子,自己已是老淚縱橫。
自從道光二十一年春天,曾國藩送別護送眷屬來京的父親後,十二個年頭過去了,父子再未見面。今夜,曾國藩看著滿頭白髮、一向懦弱的父親,心中充滿著憐憫。
「父親大人,母親她老人家這次得的是什麼病?」
「心氣痛,又加眼前發黑腦暈。」
「她老人家的病情,以往的家信裡,您老和弟弟們為何總不見說呢?」曾國藩疑惑地問。
「我是想告訴你的,你娘總不肯,怕影響你為皇上辦事……」麟書似乎有滿肚子苦水要向兒子傾吐,但他生性言語遲鈍,且心中又甚是淒愴,一時氣悶語塞,話接不上來了。國蘭忙給父親拿來水煙壺,麟書吸了兩口,用手擦著壺嘴,把它遞給兒子。曾國藩擺擺手:「我已經戒了八年了。」聽了父親這句話,知道母親在重病之中還這樣體貼他,他心中愈加難受。他望著從幔帳裡伸出頭面的黑漆棺材,淚水又流了出來。家裡老人的幾副壽器,是他專門從京裡付回銀子,托叔父置辦的,當時一共辦了四具,還招呼每年為四具壽器加漆一次,並按時寄回漆銀。他還特地告訴弟弟,湘潭漆好,但要向內行多打聽,因為國漆真假難辨,不要和別人一起去買,以防奸弊;加漆時,不要多用瓷灰、夏布,恐與漆不相膠黏,歷久而脫殼。又關照弟弟不要叫漆匠黃二來漆,此人奸詐,辦事不可靠。他知道家裡幾位老人遲早要用,因而格外用心。但現在想著躺在裡面永別的母親,不禁又悲從中來。
一向能言快語的國蕙見爹一個勁地抽煙,知道爹的老毛病又犯了:越是有滿肚子話要說,越是不知怎樣說才好,最後便是默默地吸煙。於是她接過爹的話頭,對哥說:「三個月前,接到哥的信,得知哥放了江西主考,又蒙皇上恩賞一個月的假期省親,全家都高興,娘更歡喜,病都好了幾分,也間或可以下床走動了,吩咐家裡做準備,迎接哥回來。又是粉刷房子,又是做新衣——全家人每人做一套。孫兒們讀書不長進,就罵他們,『過幾天大伯回來,看你們有臉見?』兒子們哪件事沒做好,就教訓,『等你大哥回來後,我要告訴他!』好了半個月,又因興奮過頭,躺倒在床上,口裡整天念叨,『不要讓我就走了,我寬一就要回來了,讓我再看看寬一吧!』」曾國藩忍不住又小聲抽泣起來,國蕙也傷心得說不下去了。家人送來兩杯熱茶,兄妹接過。喝一口茶後,國蕙繼續說:「到了六月初十上午,娘的病突然惡化,痰湧上喉,不能開口,滿弟趕緊到鎮上請來金太爺。金太爺也沒辦法,只讓灌參湯。灌下一碗參湯後,又拖了兩天。十二日點燈時分,看看不濟,爹把全家人叫到娘跟前。娘這個望望,那個瞧瞧,一雙眼瞪得大大的,死勁用手指櫃子。大家都不明白她老人家的意思。我想,娘是不是要看看她平素愛穿的衣服,連忙從櫃子裡把娘的幾件好衣服拿出來,送到娘的面前。她用手輕輕推開。四弟妹以為娘要把家裡的鑰匙親手交給哪位媳婦,急忙從櫃子裡捧出一大串鑰匙來,娘死命搖頭。還是爹懂得娘的心思,他知道全家人都在,唯獨缺了哥,娘見不到哥,想再摸摸哥寄回來的家信。爹親手從櫃子裡取出哥這些年寄回來的一大捆家信,放到娘的枕邊,娘雙手摸著摸著,慢慢地嚥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