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隍菩薩守南門
咸豐二年二月,從永安突圍出來的太平軍將士,在天王洪秀全「上到小天堂,凡一概同打江山功勳親臣,大則封丞相、檢點、指揮、將軍、侍衛,至小亦軍帥職,累代世襲,龍袍角帶在天朝」的詔命鼓舞下,北上荔浦、陽朔、桂林、興安,從全州出廣西境,一路驚天動地地殺進湖南。兩個多月時間裡,相繼攻克永州、道州、江華、永明、寧遠、藍山、嘉禾、桂陽州、郴州等府州縣,駐守在永州堵防的湖南提督余萬清、游擊瞿我謙,在太平軍未到之前便棄城逃命。道州知州王揆一、永明知縣常連亦倉皇出逃。江華知縣劉興桓、訓導歐陽高,桂陽州知州李啟詔被活捉殺頭。巨大變動,震動湖南全省,也震動了朝廷。咸豐帝急命欽差大臣大學士賽尚阿、欽差大臣原廣西提督向榮火速追擊。待到太平軍攻下郴州後,賽尚阿才趕到永州,而向榮又與賽尚阿意見不合,稱病居桂林按兵不動。湖廣總督程矞采則奉命進駐衡州。朝廷又調廣東高州鎮總兵福興帶兵三千協助程矞采。為了要福興賣命,又趕緊提拔他為廣西提督。清廷料定太平軍會從衡州北上,準備在衡州與郴州一帶採取南北夾攻的戰術,將太平軍消滅在湖南。
洪秀全、楊秀清洞察清廷陰謀,改道走永興、安仁、茶陵、攸縣一路。七月底的一個夜晚,在攻克醴陵後,西王蕭朝貴、翼王石達開率領五千先鋒隊,神不知鬼不覺地一舉全殲駐長沙城外二十里的石馬鋪一千官軍。次日清晨,軍威凌厲的太平軍將士來到長沙城下。僅在太平軍來到城牆邊一頓飯工夫前,城裡才得到消息。因丟失數州縣被革職尚未卸任的前巡撫駱秉章,火速下令緊閉七門。長沙城在明代曾有九門,由北向東向南向西依次為:湘春門、新開門、小吳門、瀏陽門、黃道門、德潤門、驛步門、潮宗門、通貨門。清初新開門、通貨門堵死,便只剩下七門了。其中湘春門俗稱北門,黃道門俗稱南門,德潤門俗稱小西門,驛步門俗稱大西門,潮宗門俗稱草場門。這時,蕭朝貴、石達開來到了南門外。一年多以前尚是紫荊山燒炭佬,今天已坐太平軍領袖群第三把交椅的三十二歲漢子蕭朝貴,佇馬察看南門外地勢。見妙高峰拔地而起,林木繁茂,如同一座巨大的營壘紮在南門外,但山上卻無一兵一卒。蕭朝貴心裡冷笑:「清妖用兵如此,豈有不敗之理!」他要親兵傳令,將大營設在妙高峰上,立即構築炮台,加緊攻城部署。
就在這個時候,位於長沙城北又一村附近的巡撫衙門裡,緊急軍事會議正在召開。駱秉章雖被革職,但新巡撫張亮基剛卸下署雲貴總督的職位,尚奔走在昆明至長沙的路上,他只得照舊管事。駱秉章在官場中浮沉二十來年,知道倘若長沙城保不住,那就不只是革職的事,而是要殺頭的。他深恨太平軍來得太快,若晚來十天半月,張亮基進了長沙,他就可以避開這個是非之地了,現在只得硬著頭皮來應付。參加會議的有布政使潘鐸、按察使岳興阿、長沙知府梅不疑、長沙縣令陳必業、善化縣令王葆生。還有一位羅繞典,安化人,本是湖北巡撫,現丁憂在籍。因這幾個月多事,羅繞典又是有名的幹員,駱秉章便請他到長沙來幫忙。另外還有一個重要人物,就是接替余萬清任提督的鮑起豹。派人去請,卻不知到哪裡去了。駱秉章不能等他,先分析長沙城裡的兵力:老弱病殘全加在一起尚有八千,另有江忠源的五百楚勇,號稱勁旅,但可惜人太少。
「雖說有八千人,怕也不是長毛的對手。」駱秉章憂慮地說。這段時間,駱秉章被長毛嚇虛了膽,當了二十來年的官,還是第一次遇到大仗。從清晨到現在,驚魂未定。
「中丞不必憂慮。」說話的是善化知縣王葆生,向來以知兵自命,他以為施展才能的機會到了,「現在就打開府庫,一面發放刀槍,一面發放銀錢。凡男子五十歲以下、十五歲以上的一律編排起來,分成幾班,輪流守城。以長沙城居民之多,募三萬五萬不成問題。卑職願承辦此事。」
駱秉章對王葆生危急時刻能慷慨任事,甚是感激:「王明府主意很好。不過,民眾平日未加訓練,臨危集中,畢竟只是烏合之眾。」
「烏合之眾也好,可以壯兵丁之膽。」潘鐸很讚賞王葆生的建議。
「王明府的辦法立即照辦,但還有更重要的一手,」這是羅繞典在發言,大家都轉而聽他的,「火速派人出城到湘潭去,調鄧紹良帶兵來救援。鄧紹良的三千鎮筸兵才是真正的精兵。」大家都說好,駱秉章立即叫巡捕派人出城。
「成天說堵長毛,堵它個狗屁!」一個粗野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匡啷」一聲,門被推開,一陣風似的闖進一個五大三粗的黑漢子,「長毛到了眼皮底下還不曉得,都是些渾蛋!」
這就是剛接任的新提督鮑起豹,是個凶蠻粗俗、不通文墨的武夫。大家都知他的為人,也不計較。駱秉章請他坐下,他一屁股坐在駱秉章的身邊,一邊「呼哧呼哧」地出大氣。
「還有,」翰林出身的羅繞典很瞧不起毫無教養的鮑起豹,按理這時應請這個水陸提督先說,但他還是繼續未完的話題,「再派人到衡州稟告程制台,叫福興將軍火速帶兵北上護省垣。」
「福興的兵不能動。」鮑起豹見羅繞典無視他這個提督,心中很是惱怒,他急不可待地打斷羅繞典的話,「福興的兵應駐在衡州防長毛。長毛兵多,還有不少在衡郴一帶。衡州兵一撤,就為長毛開了一道門。」
「鮑提督的話有道理。」駱秉章說。受到駱秉章的稱讚,鮑起豹說得更起勁:「各位不要驚慌,長沙不是永州,我鮑某人也不是余萬清!長毛想在我這裡討便宜,真他媽的瞎了眼!各位不要怕,現在長沙城裡的駐兵都已上了城牆。長沙城牆又高又厚,長毛是絕對攻不破的。我今天一早到了城隍廟求籤,求得一個上上吉簽。各位就放心好了,長沙由我鮑某人擔保。」鮑起豹說得唾沫四濺,眾人卻不敢相信。
「鮑某人尚有一奇策,早就想好了,現當危急,正可大用。」眾人不知他肚裡有什麼好主意,全都聚精會神地聽他講下去。「不知各位知道不,長毛信的是上帝邪教。每臨陣作戰,總有天父天兄暗中庇護,故一路攻城略地,連連得手。鮑某人想,長毛的上帝邪教,豈能敵我中華聖教!我早就聽說過,長沙城隍菩薩向來靈驗,有求必應,法力無邊。長毛若攻破長沙,菩薩也要蒙難,他如何會連自身都不顧?我早想好了,長毛若來長沙,我就搬請菩薩大駕。所以我今天一早就到城隍廟去,懇請菩薩保佑。菩薩已賜上上吉簽,就是明明白白地答應了。菩薩駕臨南門,必可以正驅邪,使上帝失靈,長毛敗陣。」
鮑起豹說得神乎其神,羅繞典等聽了冷笑不止,但都不反駁他。一則他們知道這個莽提督一貫驕橫跋扈,不能得罪,更何況戰火已燒到眉毛,正要靠他出力。再則神道設教,自古以來便是愚民的好辦法,既然長沙士民都信城隍菩薩,說不定真的把泥菩薩抬上城門,能令守城軍民增強信心,豈不大好!於是大家都點頭稱是。
鮑起豹回到提督衙門,煞有介事地作了佈置,又命廚房不送葷菜,當天夜晚也不跟姨太太睡在一起,另鋪一張床放在平時供打牌用的房子裡。第二天早起,洗了澡,換上一身乾淨布衣,帶著一百名兵士,燃著香火來到賈太傅祠旁的城隍廟,吩咐擺上蠟燭供果,鮑起豹跪在菩薩泥像面前,口中念道:「弟子鮑起豹為使長沙全城百姓免於兵火之災,特恭請菩薩大駕光臨城南,施展法力,消滅長毛。功成後,弟子將重建廟宇,再塑金身,令長沙軍民常年供奉,香火不絕。」
祝畢,鞭炮轟鳴,百名兵士一聲吆喝,將菩薩抬出廟門,浩浩蕩蕩地向南門走去。惹得沿途百姓都走出屋來,站在街兩旁觀看,有的趕緊從家裡抬出桌子,點上香燭,跪拜叩頭。到了南門口,又小心翼翼地抬上城樓,菩薩面南而坐,兩眼睜睜地望著妙高峰。鮑起豹恭恭敬敬地帶著將士們又跪下磕頭後,便下了城樓,單等太平軍攻城時,菩薩施無邊法力,救闔城生靈。
二、康祿最先登上城牆
南門外的妙高峰,其實並不高,準確地說,它只是一個土堆罷了,就和城東郊的馬王堆一樣。但它比馬王堆的命好,它緊靠南門,處於長沙城熱鬧的地方。在鬧市區有這麼一座地勢稍高又林木蔥鬱的山丘,更顯得難能可貴。歷代文人雅士,都喜歡在這裡登高賦詩。當年吳三桂佔據長沙時,陳圓圓已經老了,八面觀音、四面觀音成為他的愛妾。吳三桂常常攜帶兩個觀音在妙高峰上遊憩。峰頂藥王廟前的坪中,至今還留下為吳三桂造的石桌石凳。傳說吳三桂與八面觀音、四面觀音,時常在此對弈,石桌上刻的棋盤還清晰地保留著。這幾天,藥王廟已成為太平軍攻城指揮部。現在,蕭朝貴、石達開、羅大綱、林鳳祥和李開芳等人,就坐在石桌四周,商討攻城的策略。
蕭朝貴說:「長沙是我們起義以來攻打的最大一座城池,地位遠在桂林之上,打下長沙,意義非同小可。不過,長沙城牆高大而堅固,現在城門緊閉,防守森嚴,強攻不易。各位有何意見,儘管講。」
石達開說:「長沙自古為軍事要地,今日一看,果然名不虛傳。打下長沙,將會震動清妖朝廷,鼓舞全軍士氣,影響很大。但現在長沙已處於戒備之中,當以正面強攻和側面挖牆相結合。此次在郴州,幸得劉代偉以千名礦工兄弟前來聚義,這是天授我們以攻破長沙妙法。明日我們率兄弟攻城,主要任務不在攻破,而是吸引城上官兵的注意力,並以此試探城內兵力虛實。代偉兄率領土營兄弟在城牆腳下挖洞,待洞挖好後,再放置地雷火藥,炸開城牆,猛衝進去。」
劉代偉站起來大聲說:「翼王殿下此計最好,開洞打眼,是我們的本行,原以為當兵用不上,這次可起大作用了。我今日就從土營中挑選一百五十名強壯的年輕人,分五個地方,輪班開洞,天亮之前埋好炸藥,明天保證讓大軍進城。」
眾人都拍手稱好。金官正將軍李開芳說:「聽說清妖提督鮑起豹只一味貪婪凶狠,其實並不會治軍,眾人也不甚服從指揮。城裡官多兵少,調度不靈。目前正是攻城的良好時機。」
石達開說:「鮑起豹不足畏,但楚勇頭目江忠源乃湘人中極狡悍者,全州蓑衣渡之戰,證明其實戰能力不在你我之下。且駱秉章老成穩重,亦不可輕視。」
蕭朝貴說:「就按翼王的安排,今日先分兵佯攻,天黑下來後,代偉兄便去挖洞,明早全力以赴。」
正商量間,遠處傳來一陣辟辟啪啪的鞭炮聲,親兵指著南門方向說:「各位王爺、將軍請看,清妖在城樓上耍花招了。」
蕭朝貴等人站起來,手搭涼棚朝北邊望去。此時正是鮑起豹跪在菩薩面前磕頭的時候。大家都莫名其妙,忽聽得石達開一陣哈哈大笑,說:「清妖已黔驢技窮,請來泥菩薩守城。」一句話提醒,眾人都一齊笑起來。
下午,土官正將軍林鳳祥、金官正將軍李開芳等人率領三千人分別從南門、瀏陽門、小吳門、金雞橋等處攻打,不斷向城中投射火箭、火彈,長沙城內凡能打仗的士兵全部上了城牆,老百姓也有許多被驅趕上戰場,全城惶恐不安。仗打得很激烈。到天黑時,太平軍停止攻城。這時,劉代偉已在南門到小吳門一帶布下五個開挖點,正在緊張地挖洞。城牆上的官兵對此一無所察。
卯正,軍營中吹起嘹亮的軍號,接著鼓聲四起,火炮齊發,太平軍五千名將士,威風凜凜地對長沙城再次發起進攻。南門到小吳門一帶城牆邊架起無數雲梯,留著長頭髮、紮著紅絲線的勇士們一手拿刀,一手扶梯,像猿猴般敏捷地爬上去。但可惜,所有爬到城牆上的太平軍士兵都被守兵砍倒,從牆頭摔下來;後面的人接著上去,又很快從雲梯頂端處掉下來。石達開坐在馬上,看到這個情景,一陣陣心痛。突然,他看到一個瘦小的兄弟爬到雲梯頂端,一個清兵挺起丈八長矛向那人戳去。那人手一揚,清兵「哇」的一聲撲倒。那人異常靈敏地跳上城牆,掄起手中大刀,邊砍邊前進,慢慢靠近了城隍菩薩。他從背上取下兩個特大的竹筒,將竹筒裡的油向菩薩身上潑去,然後又搶過一個飛上城樓的火彈,擲向菩薩。霎時間一片火起,烈焰騰空,城隍菩薩已坐在烈火之中了。旁邊的清兵嚇得目瞪口呆,正在攻城的太平軍高聲歡呼,軍威猛振,趁此機會,數百名兵士衝上城牆。石達開將這一切看在眼裡,暗暗叫了聲「英雄」。此時,城牆根響起一陣悶雷似的爆炸聲,石達開立即策馬奔向那裡。
五個城牆洞都炸響了,但有三個並沒有炸開大的缺口,很快便被清兵堵上,只有靠近小吳門的兩個炸開了三四丈寬的口子。太平軍在林鳳祥指揮下,吶喊著湧向這兩個缺口,雙方在這裡展開白刃格鬥。有幾百名士兵已衝過缺口進到城裡,後邊的士兵也喊著向裡沖。屍首堆積在缺口邊,擋住通道,鮮血把牆磚和泥土染成暗紅色。太平軍眼看就要大批衝進城裡,忽然,後面殺過來一股強大的人馬,戰鬥的重心很快就由陣頭轉向陣尾。
原來,這是駱秉章從湘潭搬回的救兵。由雲南楚雄協副將鄧紹良率領的三千鎮筸兵,日夜兼程,在戰鬥最緊張的時刻趕到了長沙。蕭朝貴和石達開沒有料到南邊的救兵會來得這樣快。雙方激戰一場,鄧紹良帶兵衝進城。蕭朝貴傳令收兵。
吃過晚飯後,石達開命人查找到了今天衝上南門城樓,火燒城隍菩薩的勇士。親兵把他帶進藥王廟時,石達開仔細地看了看他:這人約摸十八九歲,五官端正,面皮白淨,中等個子,單薄的身材。看石達開盯著自己,那人有點不好意思。石達開親熱地問:「小兄弟,今天是你放火燒了那個爛菩薩嗎?」
「回稟翼王殿下,是小的燒的。」那人雖面容靦腆,但回話清晰。看得出,他心中並不甚懼怕這位指揮三軍的王爺。
「你叫什麼名字?哪個地方人?」
「小的叫康祿,湖南沅江人。」
「今年多大年紀了?擔任什麼職務?」
「小的今年十九歲,在金一正將軍羅大綱手下當一名聖兵。」
這樣智勇雙全的英雄,居然只是普通士兵,太可惜了。石達開把康祿著實誇獎一番,說他今天為攻城立下了大功,鼓勵他好好幹,日後前程遠大。最後對他說:「康祿,從現在起,你就是卒長了。」
康祿沒有想到,一瞬間便連升三級,由普通聖兵成為一個統領上百人的軍官。他跪下磕頭,異常激動地說:「謝翼王殿下恩賞。康祿為天國事業,肝腦塗地,矢志不渝!」
三、今日周亞夫
鄧紹良進城不久,綏寧鎮總兵和春也從廣西抽調來長沙。接著,貴州鎮遠鎮總兵秦定三、河南河北鎮總兵王家琳、副都統銜頭等侍衛開隆阿等都相繼調進長沙。張亮基也趕到了長沙,接替駱秉章當起湖南巡撫來。長沙城裡又增加四五千兵,闔城官紳稍微舒了一口氣。但這些兵都是倉促間從各地調來的,紀律鬆弛,調度不靈。更令張亮基擔憂的是,一時間進來這麼多的軍隊,軍餉從哪裡開支?這些奉調進城的綠營兵,一來就公開揚言:「老子是拿性命來守城的,你當官的不拿銀子出來,老子就不給你守。長沙城丟了關我屌事!」
為了穩定軍心,張亮基與潘鐸等商量,決定守城兵士每人由原來的每日三錢銀子增加到每日五錢,軍官則加倍發放。細算一下,新增的餉銀和軍火、馬匹、甲杖供應等費用,每天要增加五千兩銀子。這些銀子從哪裡來呢?張亮基一上任便遇到難題。他終日愁眉苦臉,卻無良策,只好將藩庫裡凡能動用的銀子都拿出來,先兌現十天半月再說。
銀子發下去後,各地救援長沙的綠營兵勁頭有點提高:上城牆的兵多了,巡邏值勤的腳步也加快了。圍城的太平軍這幾天也停止了攻擊。蕭朝貴派人把城內救兵增加的消息,告訴正率領大隊人馬前往長沙的天王和東王,要求速派一萬兄弟兼程前來增援。在援兵未到之前,太平軍戰士們抓緊時間構築工事、搬運糧草。長沙城的戰事出現暫時的平靜。
戰事一旦停下來,城裡那些從各地徵調來的兵士便要無事生非了。接連幾天,城內搶劫案、強姦案、兇殺案不斷發生,大部分都是那些拿了銀子不打仗的外省兵干的。張亮基除一再請求將官們嚴厲鈐束部下外,拿不出任何有實效的辦法來。他不是不能嚴懲肇事者,但在這種時候,他能那樣辦嗎?一旦激起兵變,後果豈堪設想!張亮基、羅繞典、潘鐸只得天天分頭親自巡邏,希冀以此稍減城裡的騷動。
這天,張亮基從巡撫衙門出來,穿過又一村,來到貢院街。貢院街本是長沙城裡最熱鬧的一條大街,往日店舖櫛比鱗次,各方商賈雲集,但眼下大部分店門緊閉,街上人行走匆匆,生怕走慢了,會冷不防被人刺上一刀似的。撲入眼簾的,常常是那些醉眼矇矓、斜挎佩刀,操著貴州、河南、陝西、湖北口音的援兵。人們見到這些老總,猶如見到瘟神,老遠就避開了。張亮基看在眼裡,禁不住兩眉緊鎖。
貢院街的盡頭是東正街,東正街的盡頭是小吳門。張亮基來到小吳門,忽然眼前一亮,看到的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但見這裡市井秩序井然,城頭上旗幟鮮明。小吳門守兵對進進出出的人盤查仔細。張亮基想起,小吳門一帶原來是陝西候補知府江忠源率領的楚勇在守衛。他如同在這裡看到史書上所寫的細柳營,心中感歎道:江忠源真是個將才!
還是在署理雲貴總督任上,張亮基就多次聽說過在廣西打仗的江忠源的名字,於是留心打聽。知道江忠源是湖南新寧人,字岷樵,早年是個喜愛狹邪行的風流蕩子,後來改邪歸正,為人極講信義。在京城參加會試時,曾兩次護送友人靈柩回原籍,不畏千里長途,雨露風霜,善始善終。那時,曾國藩在京城也愛周濟貧困,尤好為人撰寫輓聯。故京師士人中流傳兩句打油詩:「代送靈柩江岷樵,包寫輓聯曾滌生。」因為這,曾國藩與江忠源結為好友,並預言他日後會以功名立天下,最後將以節烈死。曾國藩在咸豐帝登位時,向朝廷推薦五個人才,江忠源便是其中之一。正因為江忠源有這個名氣,當金田事起,賽尚阿奉命以欽差大臣督辦廣西軍務時,便請他出來贊襄軍務。這時,江忠源正由浙江秀水知縣任上丁父憂住在新寧。於是江忠源在新寧募勇五百,號為「楚勇」,隸屬副都統烏蘭泰。咸豐元年十一月,賽尚阿指揮十營清兵圍永安。廣西提督向榮統北路,烏蘭泰統南路。向榮的幕僚建議:「自古圍城,當缺一隅,否則困獸之鬥不可當。」向榮聽從幕僚的話,在北面的包圍圈中空出一門。江忠源聽說,急忙派人送信給向榮,力諫圍師缺隅之非,請向榮合圍。向榮不聽,結果太平軍從永安北門突圍而去。待向榮明白過來時,已悔之晚矣。二月,洪秀全攻下全州,乘湘水上漲之機,從水路進入湖南。江忠源率楚勇趕到全州蓑衣渡。此地湘水狹窄,兩岸多林木,江忠源伐木作堰,橫江攔斷,使太平軍在蓑衣渡一戰損失慘重,船隻幾乎全部被焚,南王馮雲山中炮殉難。這一仗,是清廷與太平軍作戰以來所取得的第一個大勝利,使得江忠源之名傳遍全國,也使曾國藩得知此人之美名。
「我來到長沙已半個月,居然沒有早點來拜見江忠源,真是昏聵。」張亮基在心中說。
在張亮基將到小吳門時,江忠源便已得到親兵的報告,他親自到東正街尾迎接。
「中丞大人駕到,卑職有失遠迎!」江忠源恭恭敬敬地問候。
「江將軍客氣了。亮基久聞將軍威名遠播,今日一睹風采,平生之願足矣。」張亮基微笑著打量江忠源,見他四十來歲年紀,堂堂儀表,從心底喜歡。
「卑職不過湘中一寒微,謬承大人獎勵,不勝赧愧!」
「亮基一早從又一村到東正街,所到之處,混亂不堪。獨到將軍治下,氣像一新,彷彿來到細柳營,會晤了周亞夫。」張亮基說罷,拉著江忠源的手,哈哈大笑。
「大人過獎!請進屋喝茶。」
江忠源把張亮基請進一座南雜店改建的營房。江忠源早就聽說過,張亮基是個當今官場中罕見的清官。當年林則徐因燒鴉片事謫襄河務,那時張亮基正以中書從王鼎治河工。某河弁悄悄地送三千兩銀子給張亮基。張亮基拒絕接受,不過也並未聲張出去。但此事林則徐卻知道,暗中記在手冊上。後來張亮基升為永昌知府,林則徐恰由新疆召回,授雲貴總督。路過永昌,張亮基拜謁林則徐。林則徐見到張亮基非常高興,特地把手冊拿出來,告訴張,某年某月某日,拒絕河弁私送之銀三千兩。張大驚,對林尤為敬佩。後來林向道光帝竭力推薦張。從此張亮基步步高陞,不數年而位至督撫。江忠源很敬重這位上司。他請張亮基上坐,並親手獻上一杯茶:「大人不辭勞累,親到各處巡查,楚勇官兵極受鼓舞。」
張亮基想:正好趁此機會跟江忠源商討下一步的戰事。於是他以極為誠懇的態度說:「亮基初來貴鄉,情況不熟,且承平日久,未歷兵事。今日局勢萬分危殆,將軍不獨湘人之翹楚,亦吾國稀見之將才。亮基欲與將軍長談,務望將軍以破賊之方,不吝賜教。」
江忠源欠身答道:「保衛桑梓,乃卑職義不容辭之責任。大人於此危難之際來到長沙,三湘士民,莫不感激忭躍。今日垂詢,卑職豈有不竭盡所知而獻芻蕘之理。」
張亮基說:「目今偽西王蕭朝貴、偽翼王石達開以五千餘人馬扎於城南,幾次攻城,雖賴城高牆厚、將士用命,暫未得手,然長毛增援部隊即將來到,揚言定要攻下長沙,城內人心洶洶,兵士們亦內心恐懼,若不思良策,長沙城破,恐為期不遠。」
江忠源對道:「長毛造反,已近兩年,朝廷為此糜餉至兩千萬之多,然從廣西到湖南,人無固志,地罕堅城,朝野莫不失望。卑職這一年來廁身戎間,深為綠營將不良、兵不精、法不嚴、令不一、心不齊、戰術低劣,遂使長毛坐大氣勢猖獗而痛心疾首。卑職以為,長毛並不足滅,但釀成今日之局面,除諸多原因之外,帶兵將帥舉止失措,實為其中重要原因。兵志曰,『不知地利不可行師。』地利者,非僅圖史所載山川一定之險地也,視賊出入之蹤而先為之防,察賊分合之勢而遙為之別,雖漸車之澮、數仞之岡,形勢在所必爭,機會不可偶失。但兩年來,我軍要地之疏防,機宜之坐失,實已指不勝屈。全州蓑衣渡之戰,賊鋒已挫,本應連營河東,斷賊右臂。道州之役,賊勢本孤,宜分屯七里橋,扼賊東竄。苟此兩役地利不失,長毛一入湖南,便可將其置於死地。此次長沙被圍,亦因失地利之故。若在長沙東面榔梨市至回龍塘一帶設重兵堵防,長毛就不會出現在長沙城下。若在妙高峰上駐有一支人馬,南門外的制高點便不會被長毛奪去。此兩地利一失,局面則由主動而變被動。」
江忠源這番話,使得張亮基既覺很有道理,又更添憂愁。江忠源見張亮基滿臉陰雲,於是掉轉話頭:「不過,大人亦不必憂慮。長毛氣焰雖囂張,但卑職料他們一時難破長沙。」
張亮基精神一振,忙說:「請將軍明析。」
江忠源說:「自接仗以來,我軍處於不利,非實力不足,乃指揮失誤。卑職以為,只要改變目前敵攻我守之被動局面,戰事即有轉機。卑職建議,只留少數兵力守城,大部分精銳人馬拉出城外,在城外乃至城郊與長毛決戰。如此,則城內壓力可大大減輕。長沙現有兵力一萬三四千,當率一萬人出城。和總兵兵力最強,以他的三千精兵紮營東門外,秦總兵率兩千人紮營西門外,開隆阿將軍率兩千人紮營北門外,卑職願自率五百楚勇和兩千五百名綠營兄弟一起正面擋賊鋒。」說罷,江忠源走到懸掛在牆上的長沙地形圖邊,指著地圖說,「大人請看,這是城南天心閣,乃長沙城的另一制高點,此處當佈置強大火力,控制南門外。長沙城內那座五千斤重的炮王須在近日內移來。天心閣對面為蔡公墳,與天心閣對峙,可以屏蔽東南兩面。此處即孫子所謂的『爭地』。妙高峰亦為爭地,惜已被長毛佔去,此處再不能丟了。卑職將紮營蔡公墳,挖壕築壘,與長毛決一死戰。區區芹獻,僅供大人參考。」
張亮基聽江忠源說出這番話來,心中十分敬佩,說:「將軍用兵,遠勝吾儕。適才聽將軍高籌碩畫,亮基茅塞頓開,連日憂慮為之一掃。來日就召開軍事會議,按將軍的設想部署,局面必定會有改觀。亮基還想到,從出城的這四支人馬中尚需抽出數千兵力,截住長毛增援部隊,不使他們靠近長沙。」
「大人想得很周到,截擊援師,此招最好。」
「將軍調遣兵力,善從全局著眼,實在高明。亮基想古之諸葛亮,處於今日地步,其籌謀部署亦不過如此。」
「大人言重了。卑職何等樣人,豈敢與諸葛亮比。不過,經大人一提,卑職倒想起有人跟我說過,湖南有三亮,得一亮,三湘可治。不知大人可曾聽說?」
「實不曾聽說,請將軍詳言。亮基雖比不得當年劉玄德,亦願傚法前賢,重金相聘。」
江忠源緩緩地說:「這三亮之說,雖在湖南士人中流傳,然多不相信,卑職亦不盡信。三亮即老亮、小亮和今亮。老亮者,羅澤南也,他目前正在湘鄉練勇。小亮者,劉蓉也。劉蓉是湘鄉一處士,淡泊名利,然對經濟之學鑽研甚深。今亮者,湘陰左宗棠也。」
江忠源一提起左宗棠,張亮基就想起一到長沙時,便收到貴州黎平知府胡林翼的來信,信中竭力推薦左宗棠。張亮基記得信中有這樣的話:「此人廉介剛方,秉性良實,忠肝義膽,與時俗迥異。其胸羅古今地圖兵法,本朝國章,切實講求,精通時務。訪問之餘,定蒙賞鑒。即使所謀有成,必不受賞,更無論世俗之利慾矣。」如真像胡林翼所說的,那左宗棠也算是當今奇士。但胡林翼和左宗棠是姻親,怕有點言過其實。訪不訪左宗棠,尚未拿定主意,現在正好聽聽江忠源的意見。他說:「湘陰左季高,此人我早就聽說過,請將軍繼續說下去。」
「卑職對老亮、小亮雖然佩服,但竊以為,此乃人們飾美之詞,究不可與古亮相比。獨有這今亮左宗棠,卑職敬佩至極。左宗棠真可謂人中之龍,其功名雖只一舉人,然經綸滿腹,才華橫絕,當世少有。尤可奇者,此人長期潛心輿地,埋首兵書,天下山川,瞭如指掌,古今戰事,如數家珍。為人倜儻耿介,意氣豪邁。當今天下紛擾,正是此人建功立業之時。」江忠源想到自己正在向當政者推薦一個可以扭轉乾坤的英雄豪傑時,很覺自豪,禁不住聲氣高昂,精神振奮,「道光二十九年,林文忠公自雲南引疾還閩,路過長沙,特地遣人至柳莊,招來左宗棠。那夜湘江舟次,文忠公與左宗棠暢談今昔,通宵不眠,直到雞鳴天曉,才依依惜別。文忠公為之傾倒,詫為絕世奇才。」
張亮基平生最為佩服感激林則徐,聽說林則徐如此器重左宗棠,不禁對左宗棠肅然起敬。他說:「這樣看來,左宗棠確有真才實學,但不知比起將軍來差了幾多?」
江忠源答道:「左宗棠平生所學,乃真正經邦濟世的學問,絕不是那些尋章摘句、唯務彫蟲之輩所可比擬。至於卑職與宗棠比,這可以套用徐庶的一句現成話,真是以駑馬比騏驥、寒鴉配鸞鳳,百不及一也。」
「將軍竟然如此推崇,日前胡林翼來信也全力薦舉,既然文忠公都詫為絕世奇才,亮基豈能不為國家百姓著想,禮聘左宗棠!」
江忠源說:「左宗棠為人狷介高傲,怕的是非金帛所能動。」
「然則奈何?」
「動此人者,乃大人之誠心也。卑職有個小計策,大人不妨試試。」說罷,江忠源移過身,附著張亮基的耳邊,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通。
四、歐陽兆熊東山評左詩
傍晚,長沙城內戥子橋陶公館門前,來了一隊士兵,為首的戈什哈對門房說:「相煩轉告陶公子,撫台大人有一封急信給他。」
門房不敢怠慢,把來人迎進客廳,獻茶後,立即把信送進內室,交給陶桄。
陶桄是前兩江總督陶澍的獨生兒子,左宗棠的女婿,原籍安化小淹,這時正寓居長沙。說起陶、左兩人結兒女姻親這樁事來,真是一段佳話。
陶澍少年得志,功名順遂,二十五歲便中進士,以後歷任地方要職,晚年做到兩江總督。在任期間,救荒治淮、疏浚河湖,首開海運、改革鹽政,是道光年間一代名宦。他多次微服私訪民間,秉公處理命案。在湖南老家,士人對陶澍極為崇拜。與陶澍比起來,左宗棠的地位就差得太遠了。左宗棠二十一歲中舉後,會試蹭蹬。第一次報罷。第二次已被取為第十五名,但因湖南多中了一名,便把他的名字刷了下來,補上湖北一名,僅把他取為謄錄。左宗棠不屑於當個區區抄寫員,拂袖南歸,在家努力鑽研史地、荒政、鹽政等經世之學。道光十七年,左宗棠主講醴陵淥江書院。這一年,陶澍總督兩江,到江西閱兵,順路回家省墓,經過醴陵。縣令請左宗棠為陶澍下榻之處撰寫楹聯。左宗棠筆走龍蛇,瞬時揮就:「春殿語從容,廿載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翹首公歸。」這副對聯,既表達了故鄉人對陶澍的景仰和歡迎,又道出陶澍一生中最為得意的一段經歷:道光十五年十一月底,道光皇帝在乾清宮十四次召見陶澍,並親筆為其幼年讀書的「印心石屋」題匾。這件事,陶澍認為是曠代之榮。當時陶澍見了這副對聯,激賞不已,立即把左宗棠請來,滿口稱讚。左宗棠本仰慕陶澍,他一肚子經世濟民的想法,平日恨無處傾吐。這下見了陶澍,巴不得全部倒出。於是半是請教,半是顯示,從學問談到國事,從鹽政談到海運,足足與陶澍暢談一夜。陶澍為家鄉有這樣的不凡之才而十分高興。那年陶澍五十九歲,左宗棠才二十六歲。陶澍認定左宗棠日後的前程會超過自己,竟不顧相差三十幾歲而與之訂忘年交。
第二年,左宗棠第三次會試報罷。陶澍時已重病在身,一再邀請他到江寧去,要以大事相托。南歸時,左宗棠繞道到了江寧。陶澍知自己不久於人世,把尚在髫齡的獨子陶桄托付左宗棠,並主動提出與之聯兒女姻。左宗棠認為自己無論從地位,還是從輩分來說,都不能與陶家聯姻,堅決不肯。陶澍握住左宗棠的手,說:「三十年後,你的地位必在我之上。我宦游大半生,還沒見過超越你的人,請再莫推托。我死之後,桄兒便如同你的親生兒子,若能教之成才,不辱陶氏家風,則我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不獨桄兒托付給你,內子不敏,我的家事也全托付給你。」
左宗棠異常感激陶澍的知己之恩,說:「制台放心。既然如此,左宗棠今生當為教公子成才而竭盡心力。我已經會試三次,看透了考場弊病,從此以後,再不赴京會試,讀書課兒,躬耕柳莊,以湘上農人終世。」
不久,陶澍去世。左宗棠把陶公子接到安化老家,在小淹一住八年,將全部所學悉心教與他。以後,又親自主辦了陶桄的婚事。陶桄也一直把左宗棠視同自己的親生父親。
這時,陶桄拆開信來,粗粗一看,驚得半晌回不過氣來。原來信中說,近來長沙危急,全體官紳士民為保衛長沙,有力出力,有錢出錢。陶家為湖南有名富戶,世受國恩,當此危難之際,應為官民之榜樣。特請陶公子在五日內籌辦十萬銀子,以供軍需云云。
門房見公子呆坐不作聲,弄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他站在一旁輕聲提醒說:「公子,外面等著回信哩!」
陶桄彷彿驚醒過來,慢慢地說:「你去告訴他們,就說我不在家,請他們先回去。」
待來人走後,陶桄立即打發家人陶恭,帶著張亮基的這封信,騎一匹快馬,火速出了湘春門,向北奔去。
湘陰城東六十里外,有一大片逶迤相連的山嶺,群峰錯互,山谷深幽。湘陰人泛指這一帶為東山。自從太平軍圍攻長沙,離長沙只有百來里的湘陰,早已人心惶惶。城裡有些財產的人,紛紛把金銀細軟、眷屬遷避到東山。
左宗棠這時也帶著全家老少隱居這裡,住在白水洞。左宗棠二十一歲成親,因家貧,入贅於湘潭岳家。夫人周詒端,字筠心,自小受過良好的家庭教育,頗有才氣,詩詞歌賦不亞宗棠。夫婦倆暇時以詩詞唱和,有時相與談史。左宗棠遇有記不起的地方,周夫人隨即取出藏書,翻到某函某卷,十之八九不錯。左宗棠曾花一年時間,親手畫了一張全國分省地圖,周夫人為之影繪。琴瑟之趣,頗近古時易安居士夫婦。周夫人體弱,慮子息不繁,於是左宗棠在二十五歲那年,又納副室張氏。道光二十三年,左宗棠用積年脩脯,在柳莊買下七十畝水田。第二年,舉家從湘潭遷到柳莊。柳莊離東山三十里。左宗棠雖多住東山,但也常到柳莊去看看。
這天,他剛從柳莊回來,鄉人告訴他,湘潭歐陽兆熊先生來訪了。左宗棠一聽大喜,三步並作兩步趕回白水洞。
「小岑兄!」還未進門,左宗棠便高聲喊道。
歐陽兆熊與左宗棠是多年的老朋友,過去又同住在湘潭,過從甚密,周夫人、張氏也不迴避他。這時,他正坐在書房翻看左宗棠寫的詩文,猛聽得外面喊叫,連忙站起來,已見左宗棠大步流星地跨進了屋。
「稀客!稀客!有一年多沒有見到你了。」左宗棠拍著歐陽兆熊的肩膀,高興得像個小孩子。
「你躲到這大山裡來住,也不給我一封信,叫我往哪裡找你。」歐陽兆熊緊緊地握住宗棠的手,好像分別了幾十年。
「你莫誤會,我到白水洞才一個多月。上半年我到長沙,往十里香找你三次,連個影子也沒見到。問你的侄兒,他也說不準。你真是浪跡江湖,行蹤不定。」
「上半年到匡廬轉了轉,特地在浮梁給你買了一簍茶葉。真是好茶。怪不得香山老人作詩,道是『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你品嚐品嚐。」歐陽指了指放在書桌上那個用細青篾織成的小簍子。
「送茶葉給我,多多益善。泡一杯浮梁茶,讀幾首淵明詩,我可就是真正的隱者了。」左宗棠打開篾簍,用鼻子嗅了嗅,「哦!不錯。」
「你這就說錯了,讀陶公詩,要斟一杯白鶴液才是。」兆熊笑著說。
「小岑兄,看來你於詩道還不甚通。你只知道陶公詩中多酒,那是陶公常於酒後作詩之故。這寫詩要酒,元好問說得好:『明月高樓燕市酒,梅花人日草堂詩。』有酒才有詩。至於讀詩嘛,就不能要酒,而要茶。你難道不記得陸放翁的名句『候火親烹顧渚茶,焚香細讀《斜川集》』嗎?我們現在就來烹茶談詩吧!」左宗棠立即要張氏烹兩杯好茶來。
對於左宗棠的辯才,歐陽兆熊一向自愧不如,於是順著左宗棠的話頭說:「季高,剛才你不在家,我看了你的《四十自定稿》。你何不將它付梓呢?」
「小岑兄,你也太把詩文看重了。付梓如何?付梓就可以流傳下去了?自古以來,詩文寫得好的,何止千千萬萬!但唐宋以後的文人,傳名的有幾個呢?傳名者中,又有幾個真正是因詩文作得好的緣故呢?所謂人以文傳,文以人傳,實際上,只是文以人傳。就如我的祖父、父親,還有令尊大人,詩文都是一時之俊傑,也刻了幾個集子,但後世有幾個人知道呢?刻與不刻又有多大的差別呢?」左宗棠說到這裡,顯得很激動,歐陽兆熊頻頻點頭。略停片刻,左宗棠以極其認真的口氣說:「日後待我封侯拜相再付梓吧!」
這句話要是從別人口中吐出來,說者和聽者都會當作一句笑話,現在他們都沒有笑,似乎封侯拜相對左宗棠來說,只是早遲而已。
「好吧!就暫不付梓吧!就詩談詩,我尤其喜歡《癸巳燕台雜感八首》和《二十九歲自題小像八首》,其憂國憂民之意態、蒼涼悲壯之風格,足可以和老杜《秋興八首》媲美,而其間那股鬱悶不解之氣,更能引起諸多懷才不遇的士人共鳴。」
「曹霑寫《石頭記》,自題『字字看來都是血』。其實,他那些東西算得了什麼!我的這些文字,才真正是血和淚的凝結。這本自定稿,還是這兩天才編成的。筠心是第一個讀者,你是第二個。我很想聽你談談,看你和筠心,誰真正是我的詩中知己。」
「詩中知己,自然要推嫂夫人。」歐陽邊說邊翻開《四十自定稿》,「我剛才講過,兩個八首我最喜歡,另外還有感春四首也很好。從全篇立意、用字來看,又以這兩首最佳。」歐陽指著《癸巳燕台雜感八首》中的第一首和第五首念了一遍:
世事悠悠袖手看,誰將儒術策治安。
國無苛政貧猶賴,民有饑心撫亦難。
天下軍儲勞聖慮,昇平絃管集諸官。
青衫不解談時務,漫卷詩書一浩歎。
西域環兵不計年,當時立國重開邊。
橐駝萬里輸官稻,沙磧千秋此石田。
置省尚煩他日策,興屯寧費度支錢。
將軍莫更紓愁眼,生計中原亦可憐。
讚道:「這才是真正的廊廟之音,可惜不達天聽!就個別句子來說,『書生豈有封侯想,為播天威佐太平』,氣魄雄豪;『和戎自昔非長算,為爾豺狼不可馴』,識見超邁……」
「你呀!盡說好聽的,什麼氣魄雄豪,識見超邁。」左宗棠打斷歐陽兆熊的話,「群公自有安攘略,漫說憂時到草萊』。肉食者自能謀之,我輩有何用?」左宗棠開始憤憤不平了。
「肉食者鄙,未能遠謀。他們若真有安攘之策,我今天怎麼會到東山來找你。」
「東山可是個好地方呀!『安得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湘陰東山也有謝安石,恨無桓溫相邀。」左宗棠氣憤得站起來。
「天生我材必有用。季高,你不要太氣惱了。聽說新來的張撫台是個幹才,我看他遲早會用你的。」
「這些老爺,無事時威風十足,有事時束手無策,都不是共事的人。胡潤芝來信說,已向張亮基作了推薦,勸我莫老死柳莊。我已經死心了,今生今世,長做湘上老農。我今年春上給賀仲肅回了一封信,我念兩句給你聽聽。」左宗棠反背著手,在書房裡邊走邊念,「東作甚忙,日與用人緣隴畝。秧苗初茁,田水琮琤,時鳥變聲,草新土潤,別有一段樂意。安得同心數輩來吾柳莊一晤談乎!』只要你們常來我這裡走走,一起飲酒賦詩,煮茗論文,長此一生,豈不甚好?」
「好是好,但這些好處只能讓與別人。你難道忘記令兄的期望了嗎?『青氈長物付諸兒,燕頷封侯望予季。』聽說,這還是伯母大人的意願。」
「大丈夫不封萬戶侯,枉此一生。但宗棠生在今世,時運不佳呀!」
歐陽兆熊最清楚左宗棠的志向,知道剛才無意間觸動了他心中最大的遺憾,弄得本來談笑風生的氣氛驟然冷落下來,不免有點失悔。恰好,周夫人過來添茶,歐陽兆熊立即笑著對周夫人說:「嫂夫人,我給你說段故事吧!」
「好啊!難得你興致高,我成年縮在閨房裡,耳目閉塞,正要聽你講點新聞故事開拓心胸。」周夫人很高興,挨著宗棠的身邊坐下來。
「那一年,我和一個朋友乘舟北上,進京應會試。舟過洞庭湖,在一個小渡口邊停下,天色已晚。那個朋友在伏幾作書,我問他寫給誰,他說給內子寫封家信。正在這時,舟子呼他上岸去玩玩。信放在几上,匆忙間未封緘。我那時年輕,好奇心強,想看看人家的情書是怎麼寫的。開頭幾句寫些別後情事,與常人無異。唯中間一段使我感到驚奇。」歐陽停了一下,看到宗棠和周夫人都在聚精會神地聽著,「信中這樣說:有一夜,舟停在僻靜處。到半夜時,忽然水盜十餘人,皆明火執仗入艙,以刀尖啟開我的帳子。我奮起大呼,仗劍與這些水盜搏鬥。眾盜不支,相繼敗走,退至艙外。我又大呼追趕,盜賊嚇得紛紛墜於水中,恨不能游水,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逃走了。」
「季高,小岑講的那個朋友是你吧?我記得道光十三年,你從洞庭湖托人帶回的信上,寫的正是這樁事,你那次也是與小岑同舟的。」
左宗棠看了看周夫人,沒有回答。
「嫂夫人,此人正是季高。我今天要當面戳穿他。他杜撰這個英勇的故事,其實完全是捏造。季高,你今天要向筠心賠罪,你騙了她整整二十年。」歐陽兆熊笑起來。
「我當時真的完全相信。一方面為他擔心,一方面又為他驕傲。我那時想,季高真是個英雄。今天才知道,原來是假的。」周夫人嗔了左宗棠一眼。
左宗棠閒閒地說:「你這個人真怪,你當時又未跟我同夢,安知我所為耶?」
「做夢?」兆熊驚奇地問,「你說你信上所寫的都是夢境嗎?」
「是的,一點不假。」左宗棠詭譎地笑著。
「你把夢境寫得歷歷如真事,閨閣之中,也能這樣大言欺人嗎?」兆熊很不能理解左宗棠的這種做法。
「唉!小岑,你真是個癡得可愛的人。」左宗棠歎了一口氣,正正經經地說,「那夜睡覺前,我偶讀《後漢書·光武紀》,見范曄所敘昆陽之戰,王尋、王邑陳兵昆陽城下,包圍數十重,列營百餘座,旌旗蔽野,埃塵連天,鉦鼓之聲聞數百里,而光武以三千敢死隊終破尋、邑百萬之眾。適逢大雷電,屋瓦皆飛,雨下如注,河水暴漲,溺死者數以萬計,水為之不流。細思古來數不清的戰役,哪一仗能與昆陽之役相比?光武真英雄也。如此神飛意動,不覺睡去,當夜即夢水盜來犯。自思光武亦人也,面對百萬虎狼尚且不懼,我左宗棠還怕幾個跳樑小丑不成!瞬時膽氣倍增,便揮刀與之搏鬥,一如當年光武敗莽軍那樣,殺得水盜鬼哭狼嚎,片甲不留,心中有一股從未有過的暢意。醒來後,我看著無邊無涯的湖水,頭腦開始清醒,心想:昆陽之役真有此事嗎?三千兵卒真可以打敗百萬之眾嗎?光武帝怕是和我一樣,也在做夢吧!又想到前史所載淝水之戰、赤壁之戰、長勺之戰、城濮之戰、牧野之戰,怕也都是夢境吧!前人說夢,後人當真。一部二十四史,或許有一半是左宗棠舟中斗水盜的故事。小岑兄,」宗棠拍拍兆熊的肩膀,笑道,「范曄可以杜撰昆陽之役,前人可以杜撰二十四史,左宗棠就不可以杜撰一個小小的英雄故事嗎?你這樣大驚小怪,誠如古人所說的:癡人不可以說夢。」
兆熊本想揶揄下宗棠,現在反而被他揶揄一頓,覺得有點掃興,繼而一想,宗棠的話寓意極深,看來那信中所言不是一時的率爾操觚,而是情緒的藉機發洩。想到這裡,兆熊也會心地笑了。
喝一口茶,兆熊又說:「好了,往事過矣,不再談它,我的評詩還沒完哩,還有幾句我也喜歡,『蠶已過眠應作繭,鵲來繞樹未依枝』,耐人尋味;『賭史敲棋多樂事,昭山何日共茅庵』,情趣高潔……」
「哈哈哈,」左宗棠聽到這裡,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小岑兄,你與筠心是英雄所見略同。但恕我說一句直話,你們都還算不得我的詩中知己,最好的詩你們都沒看出。」
「你自己說說,哪一首?」
「你讀讀這首。」左宗棠翻了幾頁,指著《催楊紫卿畫梅》說。
兆熊看時,也是一首七律:
柳莊一十二梅樹,臘後春前花滿枝。
娛我歲寒賴有此,看君墨戲能復奇。
便新寮館貯瓊素,定與院落爭妍姿。
大雪湘江歸臥晚,幽懷定許山妻知。
「你看看,我像不像林逋?」
望著左宗棠那副得意的樣子,歐陽兆熊覺得十分有趣。他想,自己與左宗棠交往二十餘年,竟沒有完全瞭解他。原先總以為他是管仲、樂毅一流人物,卻不知他也有陶淵明、林和靖的胸襟。真是一位可人!兆熊說:「像是像,不過,有最重要的一點不像。人家和靖居士是梅妻鶴子,你卻是妻兒成群。」說罷,二人都開心地笑起來。
隔一會兒,兆熊猛然想起一件事,說:「季高,我這次由大梁回湘潭,在岳州城裡意外遇見一位老朋友。你猜猜是誰?」
「誰?莫不是吳南屏?」
「不是。吳南屏是岳州人,遇到他不算意外。」
「郭筠仙?他前向去了趟岳州。」
「也不是。」
左宗棠想了想,實在想不出,笑道:「你的朋友,三教九流、天上地下的都有,我哪裡想得出!」
「曾滌生。」兆熊輕輕地說。
「滌生!你怎麼會在岳州城裡見到他?」左宗棠很驚奇。
「他是奔喪回來的。伯母去世了。」
「老太太什麼時候去世的?我們一點音信都不知。他自己還好嗎?」
「他自己還好,就是老了點。這次去江西主考鄉試,在途中得到訃告。本已蒙皇上恩准,鄉試完畢,就回湘鄉省母。誰知竟不能如願。」
「是呀!再大紅大紫的人也不能事事如願。」左宗棠又來感慨了,「滌生這些年也算是青雲直上,比我只大得一歲,侍郎都已當了四五年。論人品學問是沒得說的,但論才具來說,不是我瞧不起他,怕排不得上等。」
歐陽兆熊知道,左宗棠和曾國藩之間曾有過一段有趣的互相譏諷。那是道光十九年冬,曾國藩散館離湘鄉赴京,途中路過長沙住了幾天。一日,左宗棠與郭嵩燾及弟郭崑燾、江忠源等人一起去拜訪曾國藩。大家議論國是,興致很高。左宗棠愛發表一些標新立異的觀點,又最會講話,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曾國藩總是說不過他,心中略有點不快。臨到客人們告辭時,曾國藩笑著對左宗棠說:「我送你一句話,季子自稱高,仕不在朝,隱不在山,與人意見輒相左。」
話中嵌著「左季高」三字。左宗棠聽後微微一笑,說:「我也送你一句話,『藩臣當衛國,進不能戰,退不能守,問你經濟有何曾?』」
也恰好嵌著「曾國藩」三字。曾國藩驚歎左宗棠的才思敏捷。二人一笑作別。雖是一段笑話,但左宗棠對曾國藩不服氣的心情,便為朋友們所周知了。在這點上,歐陽兆熊與左宗棠看法一致。他聽了左宗棠的感慨後,點頭說:「滌生官運是好,要說才能,別省不說,就拿我們湖南一批出頭露面的讀書人來講,像滌生那樣的人,少說也有十個八個。」
二人正閒扯著,張氏進來,說長沙陶公館來人了。
五、計賺左宗棠
門外站的正是陶府的家人陶恭,左宗棠出門親迎。陶恭隨著左宗棠來到客廳,只見客廳兩邊楹柱上一副聯語甚是引人注目:「文章西漢兩司馬,經濟南陽一臥龍。」陶恭出入過不少詩書官宦之家,還沒有見過氣魄這樣大的聯語,心中暗暗稱奇。坐定後,陶恭將陶桄的信交給左宗棠。陶恭雖然早聞公子丈人的大名,但見面還是第一次。他趁著左宗棠拿著信邊走邊看的機會,悄悄地仔細打量了一眼。見左宗棠四十來歲年紀,五短身材,背厚腰粗,面白略胖,眼圓鼻直,下巴飽滿。陶恭想起別人議論左宗棠時,常說他燕頷虎背,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再轉眼看客廳,儘管是避難寓居,陳設簡陋,但四壁整整齊齊地堆著書箱。正面牆壁上掛一幅題為《隆中對》的水墨畫,畫上諸葛亮正指著地圖侃侃高談,劉備在一旁洗耳恭聽。畫的兩邊是左宗棠自撰的對聯:「身無半文,心憂天下;讀破萬卷,神交古人。」對聯左邊,懸掛著一把斑斕古劍。劍柄的絲絛上繫著一塊晶瑩的玉珮,仔細看時,是一隻齜牙踢腿的麒麟。陶恭正在左顧右盼之時,猛聽得一聲怒吼:「這張亮基真是豈有此理!」
左宗棠平時本聲音洪亮,這一聲吼,聲震屋瓦,嚇得周夫人和張氏急忙從內室走出,歐陽兆熊也忙由書房走進客廳。
「季高,什麼事這樣大怒?」周夫人身體素來虛弱,這時更面色慘白,氣喘吁吁。
「你們看,你們看,這張亮基真是欺人太甚!」
周夫人接過信看著,張氏扶著宗棠坐下,又把茶杯端來。陶桄的妻子孝瑜是周夫人所生,她看完信後淚如雨下,喃喃地說:「這如何是好呢?」順手把信遞給歐陽兆熊。
「陶公子雖然年幼,還有我哩!只要我活著一天,就不能容許有人欺負他。不怕他張亮基是撫台,我到長沙跟他評理去!陶文毅公為官清廉,兩袖清風,朝野上下誰人不知?他張亮基要陶家捐十萬銀子,分明是勒索!」任何時候,左宗棠提到陶澍,都是一口一聲的「陶文毅公」,今天盛怒之下,亦不改常態。
左宗棠越說越氣,把袖一捋,高聲喊道:「備馬!我即刻就到長沙去。」並對歐陽兆熊說,「小岑兄,實在對不起,我左某人嚥不下這口氣。你在這裡寬住兩天,待我回來後再接著談詩。」
「你放心去,不要著急,先把事情弄清楚。」歐陽兆熊說,「我正要到筠仙家裡去一趟。我在筠仙家裡等你。」
「也好,我打發人送你到梓木洞去。」
左宗棠和歐陽兆熊拱手一別,隨即和陶家僕人騎兩匹快馬,星夜直奔長沙。第二天上午,左宗棠進了長沙城,來到陶公館。門房見是公子的丈人來了,立即打開大門。左宗棠還未進屋,就問:「公子呢?」
門房流著眼淚說:「昨日下午,一群士兵把公子綁架走了。」
左宗棠一聽,立即策馬來到又一村旁邊的巡撫衙門,怒氣沖沖地向裡面闖。守門的衛兵也不阻攔他。左宗棠徑直到了大廳,裡面走出一位師爺,笑著說:「來的是左老先生嗎?張大人已在此等候多時了。」
說畢,從簽押房裡走出巡撫張亮基,他對左宗棠一拱手:「左先生,鄙人在此恭候已久。」
左宗棠怒氣並未消除,一臉的不高興,問:「陶公子呢?請撫台大人立即釋放陶公子!公子年幼,家事是我替他料理。天大的事找我左宗棠,不要為難公子。」
張亮基哈哈大笑,說:「左先生息怒,『釋放』二字從何談起!豈有陶文毅公之子、左季高之婿被綁架的道理,我昨天是請公子來舍下敘談敘談的。亮基一向仰慕陶老先生的高風亮節,也喜左先生的豪放倜儻,昨夜聽公子談陶公和先生往事,不覺心馳神往。公子正在後花園賞花。」他轉身對師爺說,「請陶公子。」
左宗棠聽說並不是綁架陶桄,氣消了些。
「左先生,請到簽押房坐。」
左宗棠並不謙讓,和張亮基一起走進簽押房,僕人獻茶。左宗棠說:「張大人,您知道陶文毅公生前為官廉潔,家裡何曾拿得出十萬銀子,這不是有意叫陶公子為難嗎?」
張亮基又是哈哈一笑:「左先生,亮基久聞陶公廉正,今日所謂捐銀之事……」正說著,簽押房裡進來一人。左宗棠一見,忙站起身來,說:「岷樵兄,久違了。」
「季高兄,什麼風吹來的?幸會,幸會!」
「我為陶公子的事而來。岷樵兄,你說說,陶家眼下能拿得出十萬銀子嗎?張大人此舉太欠思量。」
江忠源大笑,說:「莫怪張大人,此事是我向大人建議的。」
「你?」左宗棠沒有想到多年老友會出這樣的餿主意。
江忠源拍著左宗棠的肩膀,說:「季高兄,你讓我慢慢說給你聽。」
於是江忠源把張亮基如何敬慕,自己如何推薦,如何獻計,說了一遍。最後,江忠源頗帶感情地說:「季高兄,公卿不下士久矣。張大人之舉,近世罕聞,望我兄玉成其美。」
此時,左宗棠心情已平復。他對江忠源說:「你不應該獻這樣的計,我幾天勞累奔波不說,陶公子受了一場驚嚇,內人在家,至今尚以淚洗面。你不覺得害苦了我們嗎?」
江忠源笑道:「仁兄素來身強體壯,騎幾天快馬不算什麼。陶公子那邊,昨日張大人親自與他說明了。小小年紀,經受點風險,亦是一番磨煉。至於嫂夫人嘛,忠源知罪,改日一定去賠罪問安。然不如此,仁兄怎能來長沙?又怎能進衙門?我和張大人又怎能見到你?」
正說著,陶桄進來。左宗棠確知陶桄在此備受禮遇後,完全平靜下來。他問張亮基和江忠源:「不知二位要宗棠到此何干?」
「特請先生協佐鄙人,保全長沙。」
左宗棠微微一笑,說:「宗棠乃一平民,長沙城內,文武官員如雲,豈容左某插手其間?」
「先生高才,前有胡潤芝極力稱讚,昨又蒙江將軍竭力推薦,鄙人對先生十分欽慕。長沙文武雖多,豈可與先生相比!」
左宗棠愛以諸葛亮自比,書信末尾常自署「今亮」,又常對人說「今亮或勝古亮」。他早就盼望能像諸葛亮一樣幹一番大事業。今見張亮基如此誠意,又是江忠源一手推薦,哪有不答應之理!但左宗棠並不急於表態,他對張亮基說:「承蒙大人錯愛,宗棠榮幸已甚。但宗棠脾氣不好,遇事又好專斷,恐日後不好與群僚相處,亦難與大人做到有始有終。」
張亮基答道:「先生放心,鄙人今後大事一任先生處理,決不掣肘。既以先生為主,群僚亦不會為難,請先生釋懷。我明日就打發人去接寶眷來長沙。」
左宗棠連忙擺手,說:「大人既然如此信任,不容宗棠不來。但目前長沙乃兵凶戰危之地,內人還是住在湘陰為好。只是有一點需要事先說明,宗棠乃湘上一農人,不慣官場生涯,若與大人及諸公同僚相處得好,則在長沙多住幾天;若相處不好,宗棠會隨時拂袖而去。請大人到時莫見怪。」
張亮基已從別人那裡得知左宗棠的怪脾氣,對他的這番話一點也不介意,滿口答應,並吩咐擺宴,為他接風。
六、巡撫衙門裡的鴻門宴
左宗棠為人最是忠直,不避嫌疑,不答應則已,既已答應,便把保衛長沙視為當然責任,好像半個巡撫似的,有關守城的一切事務,都往自己肩上壓。他事事過問,樁樁關心,凡他經辦的事,無論鉅細,沒有一件不是有條不紊、妥妥帖帖的,且主意甚多。在他面前,幾乎沒有難事。有這樣一個好幫手,張亮基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張亮基對江忠源、左宗棠依畀甚重,計劃謀略,無一不跟他們商量;守城的軍務,明以鮑起豹為首,實際上已全部委託給江、左了。從此,長沙城裡的混亂階段便成過去,代之而起的是一派調度有方、忙而不亂的新氣象。
這天夜晚,張亮基憂鬱地對左宗棠說:「藩庫的銀子已用得差不多了,朝廷的餉銀又一時不能來。倘若銀子接不上手,軍心便會渙散。這如何是好?」
左宗棠沉吟半晌,說:「中丞所憂慮的,也正是宗棠這幾天所考慮的大事。我思來想去,別無法子,只有向長沙的幾家巨富名紳借錢,以救燃眉之急。」
「鄙人來貴鄉不久,民情不熟,不知哪幾戶有錢,能拿出多少來?」
左宗棠說:「長沙首富,當推黃冕。黃冕字服周,號南坡,其父黃博曾任過岷州知州。南坡當年以兩淮鹽運使委辦淮陽賑務,受知於時任江蘇巡撫的陶文毅公。陶文毅公提拔他當江都知縣,又調上元知縣,後又升為常州府、鎮江府知府。那年夷人打到東南沿海,鎮海陷落,裕謙殉國,南坡以隨員謫戍西域。後朝廷賜他回籍,並賞六品頂戴。南坡回籍後,不過問官場事,一心經商,在八角亭開辦永泰金號。據說南坡為官不太廉潔,家中積蓄有好幾十萬。憑著這份財力,永泰金號成了長沙城首家富戶,每年獲利都在五六萬之多。」
「哦!」張亮基輕輕地應了一聲,他沒想到,長沙城裡居然有這等財力雄厚的商人。
「第二個要數普濟藥店賀瑗。他是賀長齡的侄兒、山東道監察御史賀熙齡的二公子。」
「賀長齡家還開藥店?」賀長齡歷任封疆,勳名赫赫,是道光年間的名宦,張亮基知道。不過,他不知道賀家也經商。
「賀公子從小錦衣玉食,本不懂經商營業,只是讀書不成器,家裡怕他學壞,也為著要磨煉他,有意開了這爿藥店,讓他當個少老闆。藥店出息不大,但賀家的財產,少說也有三四十萬。第三戶是利生綢緞鋪的老闆孫觀臣,號靈房。」
「是侍讀學士孫鼎臣的弟弟嗎?」
「正是。孫鼎臣是其大哥,二哥孫頤臣現在兵部職方司任員外郎。孫觀臣仗著兩個哥哥的勢力,在城中心紅牌樓開一家利生綢緞鋪,一年也有三四萬的收入。這三個富戶,每戶借出三四萬,就可以得十來萬,可以對付半月二十天。待長毛一退,再申報朝廷,還給他們。」
「這個主意好是好。」張亮基摸著下巴上幾根稀疏的鬍鬚,遲疑地說,「不過,這些個老闆商賈,向他們借銀子,就好比要他們身上的肉一樣,他們肯借嗎?」
「中丞說得不錯,是難得很。」左宗棠邊走邊思考。突然,他停住腳步,「再請一個人來,事情就好辦了。」
「誰?」
「十里香醬園的老闆歐陽兆熊。」
「一個醬園能有多大的收入,他即使願借也借不了多少。」
「中丞,這歐陽兆熊不比別的經商謀利者,此人最是古道熱腸、仗義疏財,頗有當年魯肅指倉借谷之氣概。他是湘潭人,十里香醬園只是他在長沙的落腳點。此人來了,不容他們不借。中丞,你且放心,明天看我的安排。」
次日下午,又一村巡撫衙門花廳裡,擺下了一桌豐盛的酒席。出席的客人為黃冕、孫觀臣、賀瑗和歐陽兆熊。主人為巡撫張亮基,作陪的有前湖北巡撫羅繞典、布政使潘鐸和幕僚左宗棠。客人們被新巡撫的禮遇而感動,興致勃勃地喝酒談天。酒過三巡,張亮基起身說:「諸公乃三湘賢達,亮基承乏貴鄉,今日能借此相識,實生平之幸。」
黃冕起身答禮:「張中丞危難之際來到長沙,率我全城軍民共抗發逆,令我等敬重感佩。」
張亮基微笑著說:「多謝諸公厚愛。老先生請坐。」
待黃冕坐下,張亮基接著說:「亮基奉皇上聖旨巡撫湖南,自應誓死守城。只是戰事尚無轉機,諸公和闔城百姓受驚不少,亮基心中有愧。」
孫觀臣說:「中丞說哪裡話來!守土抗賊,乃是我們分內之事。中丞已盡力了,戰事無轉機,豈能怪中丞一人。」
黃、賀、歐陽均隨聲附和。
張亮基激動地說:「諸公如此明達,亮基為長沙數十萬生靈免遭塗炭,就是粉身碎骨,亦心甘情願。然亮基才疏學淺,深恐有負重托,今日邀請各位光臨,敢請諸公遺我以度危濟困之良策。」
黃、孫、賀等人平日於守城之事想得不多,一時也無良策出來,只好默默喝酒。左宗棠拿眼瞟了下歐陽兆熊。歐陽兆熊會意,大聲說:「中丞,你有何為難之處,儘管說吧!兆熊不才,但南坡兄、靈房兄和賀公子都是胸藏奇策、腹有良謀的能人,他們可以為中丞排難分憂。」
歐陽兆熊這兩句話說得黃、孫、賀心裡高興,齊聲說:「中丞有何困難,只管說吧!」
張亮基順勢說:「有諸公這等慷慨仗義,亮基有何困難不可克服?今有大事一樁,懇請在座諸公幫忙。大家知道,自從發逆圍城以來,朝廷急調了七八千人馬到長沙,餉銀卻一時供應不上。這些人馬和其他費用,每天約增加五千兩銀子的開支。潘大人竭盡全力,勉強支撐了二十餘天。眼下藩庫枯竭,再過幾天,就要斷銀了。一旦斷銀,軍心就會渙散,其後果不堪設想。亮基為此事,連日來憂心如焚,千思百慮,無計可施,只有請諸公前來共商。諸公均三湘大富,又素抱忠義之心,亮基以湖南巡撫名義向諸公借十萬銀子,待長毛撤退,難關渡過,亮基即申報朝廷,表彰諸公愛國之心,並連本帶息償還。」
張亮基話一出口,客人們立時傻了眼。常言道:「說到錢,便無緣。」酒席桌上剛才那股熱乎氣氛即刻冷了下來。各人低頭望著筷子,默不作聲,心裡懷著鬼胎:悔不該來吃這頓酒席。倘若長沙守不住,張亮基革職殺頭,誰來還債!冷場了好長一段時間,孫觀臣掏出手絹揩揩油晃晃的嘴臉,說:「國難當頭,匹夫有責。借銀助軍餉,在下本不應推辭。只是敝號手頭拮据,拿不出銀子來。往年這個時候,湖南四方都到敝號來定買綢緞,準備秋後的婚嫁和年節的賀禮。眼下給長毛一鬧,連個登門問價的人都沒有。敝號十多個夥計要過日子,每日裡沒有進錢,只有出錢。唉,再這樣下去,利生號要關鋪門了。」
孫觀臣說到這裡,現出垂頭喪氣的樣子,似有傾吐不盡的苦楚。話音剛落,黃冕就接著說:「永泰金號和利生綢緞鋪一樣。這個時節,誰還有心打金銀器皿。一個月來,敝號沒有做一筆生意,我頭髮都急得全白了。」
「敝號也差不多。」接話的是賀瑗,一副紈褲子弟的打扮,「長毛一包圍,連買藥的人都少了。你們說怪不怪!」
張亮基見他們一個個叫苦連天,心裡很是著急,擔心酒席就會這樣散了,半兩銀子也借不到。他一雙眼睛老瞅著左宗棠。只見左宗棠悠閒自在地邊喝酒吃菜,邊聽老闆們訴苦。待賀瑗一說完,他端起酒壺,走到客人們身邊,邊給他們篩酒邊說:「這個把月來,各位老闆生意的確是蕭條些,可是各位的家底都很厚啊。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再苦,拿出幾萬銀子也不成問題。」敬到歐陽兆熊身邊,輕輕地用腳踢了他一下。歐陽兆熊大聲說:「張中丞為保長沙,苦心孤詣,令湘人感動。剛才各位老闆說的也是實情。十里香醬菜園是個小買賣,不能和各位的寶號相比,這些日子生意也清淡。不過,古人說得好,為人當公而忘私,國而忘家。處今日之際,除守住長沙,打退長毛外,別無選擇。鄙人家底本薄,又不善經營,也拿不出許多銀子來,我就先借一萬吧!杯水車薪,不足為濟。真正起作用的,還是各位財主。」
「歐陽先生真是個爽快人。」處在尷尬局面中的張亮基見歐陽兆熊有如此豪俠之舉,無限感慨地說,「事平之後,亮基一定為先生向朝廷請封,並在八角亭鑄一銅鐘,上鐫先生大名,名揚三湘,永垂不朽。」
但歐陽兆熊的舉動並沒有引起連鎖反應,巡撫的話一完,酒席上又是一片沉寂。張亮基、羅繞典、潘鐸坐立不安。左宗棠看看情形不對頭,端起酒杯,霍地站起來,走到歐陽兆熊身邊,說:「歐陽先生,你不是長沙人,田產家業都不在長沙,能有如此俠義舉動,宗棠敬佩不已。宗棠從不敬人酒,今日卻要為了長沙數十萬生靈,敬你這一杯。先生不愧為三湘父老之肖子、孔孟程朱之賢徒、朝廷官府之良民、士林商界之楷模。」
歐陽兆熊站起來說:「不敢當,不敢當。」
左宗棠把酒杯舉到歐陽兆熊的嘴邊,說:「你一定要把這杯酒喝了,我還有話說。」
歐陽兆熊只得把酒喝了,依然坐下。黃、孫、賀等人早就聽說湘陰左宗棠厲害過人,現在見他這副模樣,聽他這幾句摻了骨頭的話,已知來者果然不善,都一齊規規矩矩地坐在凳子上,恭聽他的下文。
「左某論家世,累代耕讀;論功名,不過一舉人。今日是中丞大人請各位來共商守城大事,按理,無左某置喙之地。且長沙守與不守,與左某亦無干,萬一長沙攻破,左某一走了事。湘陰東山白水洞,有我的妻室老小,我可以仍在那裡過隱居生活,僻山野嶺,諒長毛不至來犯。左某今日多嘴,實是一為長沙數十萬生靈著想,二為各位老先生著想。在座各位,不是曾做過朝廷之官員,便是顯宦名吏之子弟,世受國恩,身被榮澤。試想想,沒有朝廷,各位能有今日這份家業嗎?當前國家有難,各位袖手旁觀、置之不理,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對得起父祖兄長嗎?且長沙城一旦被長毛攻破,玉石俱焚:金銀財寶,悉被長毛所虜;富戶財主,一個個被長毛殺頭肢解。與其眼睜睜地看著那一天的到來,為何不設法保住長沙呢?各位可以比較一下,是讓長毛攻破長沙、人死財亡好呢,還是借銀髮餉,打退長毛,渡過難關好呢?」
說到這裡,左宗棠瞟了一眼黃、孫、賀等人,見他們頭上流汗、面帶憂愁,知他們內心鬥爭激烈。左宗棠心想:一不做,二不休,乾脆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他把身旁的親兵喚過來,悄悄地吩咐幾句,然後提高嗓門說:「歐陽先生,你可以回去了,門外已備好轎子。南坡兄、靈房兄和賀公子,暫時委屈一下,在這裡坐一坐。」
黃、孫、賀三人大吃一驚,不由得向門口一望。只見門口站立一排手拿大刀、滿臉殺氣的兵士。三人心中怦怦亂跳,沒想到剛才還是觥籌交錯的歡聚,忽然化作刀槍相見的鴻門宴。大家面面相覷,唬得說不出話來。左宗棠繼續說:「今日事不關張中丞和羅、潘兩位大人,全是左某一人所為。左某斗膽代表長沙數十萬生靈挽留一下各位。各位心中若有委屈之處,盡可以上告朝廷。不過,」左宗棠目光威厲,一副凜不可犯的神態,「左某也會將各位的態度宣告長沙全城,讓父老鄉親們來評說評說。」
黃冕老練,知道今日局面,不拿出銀子來,無論在朝廷,還是在百姓面前都過不去,且自己的銀子來路也不是那麼乾淨,於是硬硬心說:「張中丞的苦心,鄙人深知。鄙人兩代受朝廷恩澤,豈有不思報效之理,且又何忍眼看長沙城破,鄉親蒙難。只是敝號近來生意不景氣,拿不出太多罷了。鄙人竭盡全力,借出四萬兩來,如何?」
張亮基高興地說:「多謝老先生資助。亮基擔保,一定償還。」
闊少爺賀瑗從小便不知愛惜銀子,拿出幾萬兩來,他看得並不重。現在見門口站著荷槍持刀的兵士,知道要留他做人質。他想起今夜已約好要和三姨太打牌聽曲,心裡正急得不得了。這時只要拿得出,隨便拿多少他都願意。賀瑗趕忙說:「敝號也借四萬!」
「好個識大體、顧大局的賀公子!」羅繞典、潘鐸一齊稱讚。
孫觀臣掏出手絹來,擦了擦頭上的汗,說:「敝號店小財薄,不能跟南坡兄和賀公子相比,就借三萬吧!」
「好!」十二萬兩銀子已到手,張亮基喜出望外,他站起身說,「多謝諸公慷慨解囊,亮基代表長沙闔城老少,給諸公作揖。」
說罷,張亮基整整衣冠,抱拳,並彎下腰去,慌得全體來客都站起答禮。張亮基高舉酒杯,說:「各位賢達,亮基誓與長沙共存亡。耿耿此心,皇天后土共鑒!」
七、藥王廟裡出了前明的傳國玉璽
就在長沙城裡張、江、左等人為守城精心籌劃的時候,太平天國北王韋昌輝、天官正丞相秦日綱奉天王洪秀全之令,率領一萬人馬,倍道兼程,趕到長沙南門外。蕭朝貴、石達開、韋昌輝、秦日綱等人商量,決定再發動一次全面進攻。
這天清晨,東起小吳門,西到小西門,太平軍一萬五千人馬向長沙南城發動了猛烈進攻。長沙城內城外,經過江忠源、左宗棠等人的重新部署,防守也更加嚴密。岳麓書院、城南書院一部分士子也參與了防守,有的居然持刀上了城牆。每天五千兩銀子按時發下去,對穩定軍心也起了些作用。這次雙方爭鬥,比上次更顯得激烈。天心閣附近的拚搏尤其殘酷。江忠源的楚勇在對面蔡公墳佔住制高點,天心閣上又安放了那座五千斤的炮王,火力強大。太平軍一時沒有佔到上風。但在其他地方,太平軍都取得了勝利。戰士們靠近牆根架設雲梯,正在一個接一個地登牆。他們吸取上次的教訓,離牆頭還有丈把遠時,就拋出帶有鐵鉤的軟繩,鉤子掛住牆頭清兵的衣褲,用力一拖,就連人一起拖了下來,然後收起繩子,抽出腰刀殺上去。這些清兵,大部分因朝廷常常欠餉,官長又剋扣,積了一肚子怨氣,雖說這幾天多領了幾兩銀子,但到底不願意拿命去換,見勢頭不對,便紛紛逃竄。太平軍這邊正是出山之虎,以一當十,士氣高昂,一段又一段城牆被他們佔領。
在地面上兩軍肉搏之際,有一條地道正在緊張地堆放炸藥和地雷。這條地道,不僅穿過城牆,而且已到達城內天妃宮邊。
天妃宮裡,鄧紹良和一批大小頭目正在開懷暢飲。他們以功臣自居,根本不理睬外面的戰鬥。宮裡的人大都喝得七八分醉了,嘴裡卻仍在喊著:「哥倆好呀!三星照呀!五魁首呀!」鄧紹良摟著一個唱曲的姑娘,要把一杯酒硬灌給她喝。一個親兵輕輕走上前,說:「大人,外面炮聲響得厲害,弟兄們醉成這樣,怕會誤事吧!」
「不要緊,我們是在城內,不攻破城,他們能進來嗎?弟兄們援救有功,不要壞了他們的興頭。」說罷,重重地掐了一下唱曲姑娘的粉臉,痛得那姑娘尖叫一聲,鄧紹良樂得大笑。
突然,一聲巨響,城牆炸開一個大缺口。康祿率領一批兵士穿過缺口,直奔天妃宮來。鄧紹良還未弄清發生什麼事,康祿一刀捅進他身邊那個親兵的胸膛,鄧紹良急忙抽出佩劍抵擋,邊戰邊退,在門口跨上一匹馬,順著南正街往城中逃去。那些爛醉的大小頭目,大部分被太平軍戰士像割韭菜似的割去了腦袋。
天妃宮被佔領後,南城魁星樓側又一聲巨響,天崩地裂,磚石橫飛,城牆被炸開五丈多寬。清兵慌了神,紛紛往城裡奔去。左宗棠騎馬過來,喝令清兵返回堵住。但這些逃兵都不認識他,繼續向前跑。左宗棠氣憤已極,命令親兵就地斬首為頭的幾個逃兵,這才把他們震懾住。左宗棠叫清兵把火藥桶、油桶往缺口拋擲,然後點燃火。霎時,在缺口周圍燒起一道火牆,阻擋城外太平軍兵士的進攻。左宗棠又令趕緊用石塊填缺口,不管是誰,向缺口拋一塊石,賞錢一千文。一時間,石塊從各處飛來,不但太平軍兵士被砸傷砸死很多,正在搏鬥的清兵也有不少被砸。一個親兵對左宗棠說:「左師爺,石頭打死我們許多人,傳令不拋了吧!」
左宗棠雙眼怒睜,喝道:「胡說!是幾條命要緊,還是長沙城要緊?先投石,打死的以後再撫恤。」
天心閣下,蕭朝貴冒著火石,跨馬揮刀衝向前,他真想飛到牆頭,親手砍翻城牆上的妖頭。忽然,一顆炮子射過來,蕭朝貴感到眼前一黑,從馬背上栽下。親兵們急忙圍過來,但見蕭朝貴滿頭是血,已經不能說話了。城牆上的清兵們狂呼亂叫:「打死蕭朝貴了!打死蕭朝貴了!」
正在進攻的各隊將士,一聽蕭朝貴陣亡,頓時亂了陣腳,清兵乘機猛攻。康祿等衝進城裡的兵士們,也不得不又從缺口衝出來。石達開見狀,急令鳴金收兵。
這天夜晚,太平軍將士人人悲憤填膺。為著防備清軍劫營,只得草草安葬蕭朝貴,並立下一塊暗石,好日後尋找,再隆重禮葬。
第二天凌晨,東王楊秀清帶著三千人馬來到妙高峰下,並告訴大家,天王率領大隊人馬已駐紮在石馬鋪。東王的到來,使軍心為之一振。
妙高峰藥王廟裡,東王楊秀清主持的高級將領軍事會議即將結束。經過一個下午的激烈討論,楊秀清開始做總結,全體將領的眼睛都望著他。這位廣西紫荊山的燒炭工,今年三十二歲,粗眉大眼,身材不高,強壯精幹,渾身似乎永遠有使不盡的力氣,眼睛閃出兩道光芒,既威嚴又狡黠,既深峻又熱情。他用洪亮的廣西官話說道:「西王殿下死在長沙城下,我們與湖南清妖不共戴天,此仇一定要報。但我們的進軍目標是金陵。長沙只是路過,易取即取,若以犧牲數千將士的代價來換長沙城,則大可不必。剛才翼王殿下的意見很對,我們一面佯裝全力攻城,另一方面派出得力人員到河西打糧。待全軍糧食足夠後,便直下岳州,取道洞庭湖,進入長江。明天便由翼王帶三千人馬渡湘江而西,這邊由北王和天官正丞相負責攻城。天王陛下過兩天就到。待天王陛下到後,我們再定北進日期。」眾將齊聲擁護。
第二天,翼王石達開率領三千人馬渡過湘江。過江的時候,石達開要康祿帶五百人埋伏在水陸洲上,並面授機宜。渡江後,石達開順利佔領龍回潭、陽湖,控制通往寧鄉、湘陰的大路,並從岳麓山下的地主們手中輕易地得到了七八萬斤新糧。
消息傳到城內,巡撫衙門又是一陣驚慌。張亮基連夜與左宗棠商量對策。左宗棠說:「石達開帶人在河西掠糧,可見賊對短期破城沒有把握。以宗棠看來,洪秀全、楊秀清下步的打算不出兩條,一為長期屯兵城外,與我抗衡;一為掠足糧草,準備遠颺。這一年多來,他們一路陷城略地,並不久留,桂林圍而未破,則繞道陷全州。從賊之一貫行事來看,放棄長沙遠颺他處的可能性較大。」
張亮基說:「但願如先生所分析,長毛早日離開湖南境內。然則洪楊未走之前,如何對付呢?」
「目前不管他們走還是不走,先要殲滅石達開一股。石達開只有三千人馬,且離開賊之老巢。我們選調五千人,分成三部分,以一千人駐紮水陸洲,堵其歸路;另外四千分兩隊南北包抄。將這股人馬殲滅後,賊軍心必亂。但這三路人馬分別由誰來帶領呢?」左宗棠捻著鬍鬚,像問張亮基,又像是自問。
張亮基說:「我看駐水陸洲一軍,由廣西提督向榮帶領,他一路尾追長毛,經驗最豐富。包抄兩路則由綏寧總兵和春、河南河北總兵王家琳分別帶領。你以為如何?」
左宗棠沉默一會兒,緩緩地說:「宗棠剛來,對諸將才能性情尚不甚瞭解。大人既然定了,就這樣辦吧!」
次日,向榮、和春、王家琳分別帶領各自人馬,離城過江。
向榮從朱張渡口過浮橋,殺氣騰騰地帶著一千人馬來到水陸洲,卻被太平軍的一把火燒了個嗚呼哀哉,一千人馬,被燒死殺死八九百。
南北包抄的兩支人馬聽說水陸洲向榮全軍覆沒,都嚇破了膽;交戰不到一個時辰,便大敗而逃,為爭奪浮橋,又在湘江中淹死幾百人。
左宗棠站在天心閣上,看到水陸洲火起,三路人馬全部敗逃,不覺長歎,心裡說道:「當年諸葛亮初出茅廬,便在博望坡以火攻取勝而使關、張心服,想不到我左宗棠初出,卻中了別人的火攻之計。今亮就這樣不如古亮嗎?」繼而又想,「這班綠營官兵真是一群飯桶,即令水陸洲全軍失敗,南北兩路尚有四千人馬,何以如此不中用!」左宗棠從心裡鄙夷這班酒囊飯袋。他暗暗決定,今後必須親自選擇一批將官,重新招募一支新兵,嚴格訓練,一掃綠營積習。否則,縱有諸葛之謀,也不能在戰場上取勝。
石達開在河西的勝利,極大地鼓舞了圍城的將士,不少將領向楊秀清提出:趁此機會,再次攻城。楊秀清沒有立即答應,他要和洪秀全商量。
將近黃昏,洪秀全帶著一班侍衛,悄悄來到妙高峰上。他屏退左右,與楊秀清閉門密談到半夜。
第二天中午,一樁天大的喜事在太平軍將士中傳開。原來,楊秀清的幾個親兵在藥王廟的神座下發現一顆前明的傳國玉璽。這玉璽四寸見方,上鐫五龍交扭,刻著「天地齊壽,日月同輝」八個篆字,裝在一個檀香木匣內,用金鎖鎖著。經隨軍的博學文人鑒定,的確是真正的國寶。他們紛紛猜測,不能理解明朝的傳國玉璽何以藏在藥王廟的神座下。後來,還是楊秀清解釋得最好,眾皆欽服。楊秀清說:「當年吳三桂引清兵入關,原是想借滿人的力量自己做皇帝,故在明朝宮中搜得這顆傳國玉璽,秘密保存。後滿人稱了帝,封他為平西王,他心中不服,但兵力單薄,無可奈何。吳三桂到雲南後招兵買馬,擴大實力。康熙十二年,與靖南王耿精忠、平南王尚可喜之子尚之信發動叛亂。吳三桂從雲南打到湖南,佔領了長沙。他原想在長沙稱帝,後來時局不利,便撤退到衡州,匆忙之中,將這顆玉璽藏在藥王廟神座下。吳三桂雖然兵敗,但是想過皇帝的癮,於是在衡州稱起帝來。當時清兵已圍住了衡州,他一時無法到藥王廟取玉璽。不久,吳三桂一命歸天,藏璽的人也都戰死了,誰也不知道這顆玉璽的下落。今天,天父天兄將這顆傳國玉璽賜給了我們。我們的天王陛下是真正的真龍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