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困境

1 困境

1866—1867年,莫奈完成了《花園中的女人》。他只有卡米耶一個模特,怎麼畫「女人們」呢?嗯,那就讓卡米耶先後扮演三個女人吧……實際上,模特還不是大事。為了他偏執的「戶外完成」理念,這幅255厘米長250厘米寬的大畫,他是挖了條壕溝、嵌進畫的下半部,才好畫上半部的。為了等候陽光,他可以坐著傻等半天。當陽光來到,他就用大號筆,以迅速的筆觸來完成厚塗層,靠不透明的厚顏料來表現光影。這幅畫明亮到了這個地步:馬奈後來的弟媳、當時正在他們小圈子裡交遊的女畫家貝爾特·莫裡索過來看了,歎說:

「看這幅畫時,我都覺得,該把陽傘移過來了!」

這是莫奈第一幅獨立完成的、成型的大幅戶外光影作品。雖然比起莫奈後來的畫作,這幅畫的色調遠不夠明亮而豐富,但至少,他已經能製造陽光效果了。

花園中的女人 油畫 1866—1867年

同樣1867年,《聖阿德雷斯的花園》完成。這幅畫的靈感,來自日本浮世繪大師葛飾北齋的名作《五百羅漢寺榮螺堂》。在這幅畫裡,莫奈嘗試了戶外光+分色技巧:他的目的,永遠是把握「當時所見的一切」。濕潤的環境、乾燥的空氣、無雲的天空、雨後的彩虹、大海與地平線、炊煙、霧氣、雨水,一切都在閃耀和流動,而光線覆蓋於這一切之上。莫奈在戶外的漫長勞作,是為了看到陽光覆蓋的一切。他的法則是使用明亮的顏料,使油彩淡化,多用灰色或棕色來代替黑色的反光。

而更進一步,如何使顏色產生流動、顫抖、搖曳的細膩感覺?你盡可以像塗油漆一樣,給畫抹上重色調,但莫奈不願意欺騙自己的眼睛。布丹和容金德都用過一種技法:絲絲縷縷,將顏色並配在一起,形成一種互補的美麗。在《聖阿德雷斯的花園》裡,莫奈就是這麼做的:他用短而小的筆觸,猶如樹影間隙的碎點陽光一般,灑在畫布上。比如,為了一叢花,他就可以放下紅、黃、深綠、淺綠、灰、黃、白、青這點點滴滴的顏色。這般細膩的筆觸,與他「當場完成」的高速要求,形成了極大的矛盾。

但他到底,是在一步一步地,探索屬於自己的風骨。

聖阿德雷斯的花園 油畫 1867年

五百羅漢寺榮螺堂(葛飾北齋作) 浮世繪 1823—1826年

可是這兩幅作品的完成,沒給他帶來什麼實際利益。實際上,此前在沙龍的成功,除了給他帶來些「青年畫家頗有潛力」的廉價評論,並沒體現為金幣和現鈔——評論家們也知道,誇獎兩句又不費錢。1866年莫奈回勒阿弗爾作畫,一半也是為了躲避債主。許多傳說裡,他有超過二百幅畫沒來得及帶走。雖然莫奈臨走前把畫毀了,但還是被債主拿走,按捆賣錢,以抵其債。在故鄉,莫奈找不到合適的畫布,於是異想天開地通知好哥們巴齊耶:

年底,拜託你,把我留在巴黎的那些畫,送一些來!

巴齊耶照辦了。莫奈遂將畫布的顏色刮掉,在畫布上二次、三次地創作。巴齊耶看不下去了,提出要求:

「我給你2500法郎,你把《花園中的女人》賣給我吧!」

如果這段話還不夠兄弟的話,下一段話才見真情:

「可是我只能按月付,每月給你50法郎……」

和莫奈一樣,巴齊耶那時也是個窮光蛋。唯其如此,這窮幫窮才顯得夠義氣。

老莫奈當了一段兒慈父,雜貨鋪本性又發作了。發現兒子缺錢,媳婦又不是個世家千金,心頭火起:原來成名的畫家還是窮啊!鹹三淡四地遞話之後,莫奈只好讓卡米耶留在巴黎——這本無妨,但是卡米耶這會兒懷孕了。1867年7月,卡米耶給莫奈生了第一個兒子——小讓·莫奈,可他都沒錢去看母子倆。

巴齊耶的義氣深重,可是沒打動上頭。1867年的沙龍,連續兩年有畫作出展的莫奈落選了——實際上,還非只他一人。1867年正逢巴黎世博會,官方決定整飭整飭:有外賓,得謹慎,不能讓花裡胡哨的新派藝術家,喪了法國的體面。所以不只是莫奈,庫爾貝、馬奈、西斯萊、畢沙羅這些老老小小的憤怒青年,集體落選沙龍。

庫爾貝和馬奈境況尚可:他們已經有了聲名,哪怕沙龍不管,他們還是可以自力更生;開個私人展覽,也不愁沒人捧場——何況馬奈家底子殷實,王孫公子,落魄了也夠瀟灑。可是對格萊爾四人組——莫奈、雷諾阿、巴齊耶、西斯萊——而言,這情況煞是艱難。沙龍也罷,落選者沙龍也罷,他們總得躬逢其會,跟個大集市大舞台,才能展出自己的作品,賣出價錢去。這一落選,日子怎麼過?

尤其是莫奈。他剛獲得了成功,理應獲得上升的路徑,卻被命運一下關死。他理該比誰都清楚,公眾的趣味變幻無常。「青年天才畫家」?這個詞靠不住。年輕是最經不住時光的,彈指即老;過來三五年,新的趣味浮現後,他就會變成「前天才青年畫家」了。

但莫奈已經發了癡。畫過了《花園中的女人》後,他找到了光線的感覺;完成了《聖阿德雷斯的花園》後,他已經忍受不了單調的色彩了。對那幅曾帶給他聲名的《卡米耶》,他如今的想法卻是:

「《卡米耶》這畫,顏色太黯淡了!」

不只是《卡米耶》,當世的一切畫,他都開始嫌淡嫌粗,無法與他每天目睹的自然相比。他進入了一種光明的境界,目醉神迷,忘記了其他的一切。1867年,他在巴黎待的時間,總和雷諾阿一起在盧浮宮的一處陽台作畫,著名的《公主花園》就是那時畫成。那恰好是市政官奧斯曼男爵大興土木、翻修巴黎的時節,所以,莫奈的畫在多年後,被認為「記錄了奧斯曼時代的巴黎」——當然,1867年,這畫還賣不出大錢就是了。

為了躲債,莫奈也會待在諾曼底。他寫給巴齊耶的信裡提到以下句子:「我在家蹲了15天……我為我的每一筆作畫而高興……我有二十來幅好畫進行中:海景啦,花園啦……」但這些都無法兌現為鈔票。1868年,他給巴齊耶寫信,提到「我被從旅館裡趕出來了」。他在巴黎無處可去,於是「我將到勒阿弗爾去,看能否從愛好我藝術的人那裡得到些幫助」。他甚至起了跳河自殺的念頭,雖然只是一瞬間而已。

公主花園 油畫 1867年

1867年秋天後,情況略好:勒阿弗爾的船東高迪貝先生出手幫忙,作為回報,莫奈為高迪貝夫人畫了像。稍微寬裕些,他又高興了。他給巴齊耶寫信:

「我被我所愛的一切包圍著。我在露天裡度日……海船,漁夫……然後是陽光,我親愛的朋友,還有我美好的小家庭……多謝勒阿弗爾那位先生的幫助,我過著最寧靜的生活,而且希望一生都如此度過。」

高迪貝夫人 油畫 1867年

令人震驚的是,在這一切困境裡,莫奈從來沒有考慮過對命運投降。他甚至把自殺都列到了計劃裡,但就是不願意畫些違背心志的事物。庫爾貝有那句著名宣言——「我希望永遠用我的藝術維持我的生計,一絲一毫也不偏離我的原則,一時一刻也不違背我的良心,一分一寸也不畫僅僅為了取悅於人、易於出售的東西」——莫奈沒說過類似的話,他只是倔強地活著,繪畫,用行動兌現了庫爾貝那句話的精神。1868年,因為眼睛問題,他的戶外操作減少了,開始畫些室內的事物。為了感謝巴齊耶長久以來的支持,他給巴齊耶畫了幅肖像——迄今為止,這依然被認為是巴齊耶最可靠的肖像。

貧窮的折磨讓他多加思考。他變沉靜了,清澈了。當初在格萊爾畫室的那個激進青年,如今把嘴埋在鬍髭之間,坐在蓋爾布瓦咖啡館裡,聽他的朋友們說。那是19世紀60年代的最後幾年,他的朋友們已經有了自己的想法。雷諾阿雖然在1864年已經辦過畫展,可四年下來依然沒攢起錢,已經窮到連郵費都付不起了,可他依然高高興興,談論他關於戶外人體皮膚的心得。畢沙羅說他最近在日本版畫上很有心得,認為那些東方配色沉靜而穩定,「不會跳進眼睛裡」。冬天,莫奈、西斯萊和畢沙羅開始鑽研冬天的一切:冬日陽光與夏季陽光的區別,雪在夕陽下泛出的橙色與藍色……雷諾阿從家裡帶了麵包來給這些窮困青年們共享,實際上,當他和莫奈一起去塞納河邊的格雷魯依爾戶外作畫時,他們分食的就是雷諾阿家的麵包。1866—1870這些年,蓋爾布瓦咖啡館裡,聊出了一大片影響未來藝術史的友情。

世上最大的鼓舞,莫過於逆境之中,身旁有一群同樣魯莽但天真的男人們,一起逆流奮鬥。1869年,莫奈開始研究水。他已經研究過了陽光、天空與雲。他也畫過海景,但那都是與風浪混同的一切。1869年,莫奈畫了《格雷魯伊爾浴場》。這幅98厘米乘以73厘米的畫裡,莫奈用活潑細碎的筆觸,描繪了波光粼粼、水紋蕩漾。倒影、人群、樹木、雲翳、天空集於一處,他成功地使畫中的水波流動了起來。同年,在《塞納河的傍晚》,他以豪邁雄渾的筆觸把握住了夕陽與晚霞的色彩,並將東方被暮色侵襲的原野、被夕照染成橙色的流水、河上形單影隻的遊船,一一勾勒。他用大量的藍、紫、紅、黃混合,讓本該是暖色調的陽光浸透了夕的淒冷。如果說,此前莫奈對水與陽光還很耐心的話,此時他已經耐不得了:他對自己的要求是,以急速、不加修飾的色彩,記錄下一切,如這般轉瞬即逝的黃昏,他沒法再多以技巧加工。

格雷魯伊爾浴場 油畫 1869年

塞納河的傍晚 油畫 1869年

在技術達到爛熟的時候,莫奈進入了一個大巧不工的寫意境界。1870年開春,莫奈三十歲,跟卡米耶正式成了親。他們搬去了圖魯維,也就是布丹常畫海景的度假勝地。莫奈在那裡完成了《在圖魯維海灘上》——卡米耶在畫裡,梳著辮子,著藍條紋白衣,背朝大海坐著。這是幅小畫,是他們在一起以來,最悠閒的時節。

但這一切被中斷了:戰爭開始了。

在圖魯維海灘上 油畫 1870年

《莫奈和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