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你還是去荷蘭吧!」
1870年7月19日,拿破侖三世對普魯士宣戰。9月1日,色當會戰,法國大敗。9月2日,拿破侖三世率八萬官兵向普魯士人投降。兩天後,法國國內政變,第二帝國被推翻,第三共和國成立。9月19日,普魯士人進逼巴黎,巴黎市民自募30萬人的國民自衛軍對抗。1871年2月26日,法德草簽凡爾賽和約……很多年後,歷史會記下:這是普魯士統一德國的關鍵時刻,是德國和法國漫長恩怨的開始,是普魯士的鐵血首相俾斯麥人生最光輝的時刻,都德將寫下《最後一課》來祭奠阿爾薩斯與洛林……但對畫家們來說,很現實的事情是:戰爭起來,他們過不了好日子了。1871年3月18日,巴黎工人起義,成立巴黎公社。這在共產主義者來說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但對畫家們來說,實在很糟糕。
不是說他們怕死。實際上,巴齊耶、馬奈、雷諾阿們紛紛投筆從戎;雅姆·蒂索——很多年後,他是這一代畫家中,商業上最成功的一個——不只加入了國民衛隊,還在巴黎公社也插了一腳;庫爾貝身為革命先鋒,在這種事上自然也不甘落後。畫家們激情可嘉、熱血可表,問題是,1871年5月28日巴黎公社失敗後,政府放不過他們。
青年畫家們只得做鳥獸散,紛紛逃到大洋彼岸的倫敦。有些人適應得很快,比如,蒂索一到倫敦,先給雜誌畫漫畫混日子。然後他發現,在倫敦,一個畫家最容易致富的手段,就是描油畫、刻版畫,畫些時裝美女,讓那些富太太們看得高興。1872年,他已經買得起房子了。而莫奈不夠伶俐,他只好在倫敦繼續過苦日子,而且不久,他確認了一個極大的壞消息:
好哥們弗雷德裡克·巴齊耶,自戰爭開始就不斷有不祥傳說的巴齊耶,在1870年11月就過世了,終年不到29歲。
莫奈無可奈何。除了在多年後不斷重複「巴齊耶是我們那些人裡最有天分的畫家」,別無他途。還好,在英國,他還能找到畢沙羅來做伴。他去倫敦的公園,而畢沙羅繼續他的老課題:研究倫敦的霧、雪和晴天——在霧都倫敦,他可有得忙了。
在英國,莫奈有機會親眼看到康斯特布爾和透納的畫。康斯特布爾,如我們所知,是個拒絕在畫前景塗抹褐色、熱愛戶外寫生、忠於目見一切的畫家。而透納卻是另一個人物——他大康斯特布爾一歲,幾乎可以說是19世紀之前,最為熱愛光線、壯麗炫目的畫家。在他著名的《暴風雪中的汽船》一畫裡,他根本沒有給出細節,只是製造了狂風疾吹、席捲船體、旗幟飄揚的印象。他的做法,就是只描繪耀眼的光線、層雲的陰影、風暴的線路。勢不可當、令人戰慄。在雄渾狂放、重視大局方面,他和德拉克洛瓦,真可以隔世握手了。
暴風雪中的汽船(透納作) 油畫 1842年
乾草車(康斯特布爾作) 油畫 1821年
康斯特布爾和透納相差一歲,風格幾乎為兩極。前者沉靜克制,後者狂放璀璨。但莫奈和畢沙羅從他們的畫作裡汲取了新東西。他們琢磨透納如何描繪雪的質感,他們發現透納早在18世紀,就已用大量不同色塊排列出景象,逼觀畫者退開幾步,才看得清端倪。在異國他鄉,找到一個已過世數十年的知音,感覺自然不差。而且,另一個知音正在到來:
巴比松畫派的杜比尼,一直在看著莫奈。十三年前,他獨自在小船「博坦」上戶外作畫時,也遭遇過白眼,所以對如今這個堅持戶外創作的小子,他甚為推重。他叫來莫奈,把畫商保羅·丟朗-呂厄推到他面前。
丟朗-呂厄大莫奈九歲,五年前他34歲時,剛接過家族的畫商生意。他和柯羅及巴比松畫派過從甚密,一直幫他們處理畫兒。普法戰爭不只讓畫家活不了,畫商也被殃及,逃到巴黎。但也就在這裡,他遇到了莫奈們。
他是個年輕畫商,野心勃勃,目光遠大。他目睹了十五年前庫爾貝那次革命,盯著馬奈在爭議中推出了《草地上的午餐》。他認同了這一批畫家們的天分,認為他們的方向是正確的。這是莫奈第一次有機會,真正擺脫經濟危機。丟朗-呂厄沒一擲千金,但他的出現,多少讓莫奈們從孤絕裡喘出一口氣來:
有這麼一個傢伙,懷揣支票,告訴他們,儘管去畫吧——你們的方向是對的!
可是丟朗-呂厄沒法越俎代庖,去左右法國官方的意見。1871年春,莫奈的畫作再次被沙龍拒絕。這年5月,他離開倫敦,出發去荷蘭的贊丹鎮——圍繞此事,說法頗多。比如,是容金德當初的建議讓他下決心出發。比如,是杜比尼勸他去荷蘭開開眼界。無論如何,他去了。他去了贊丹鎮,還第一次去了阿姆斯特丹。
關於他在荷蘭的細節,世界無從知曉。這片土地究竟如何影響了他?是這裡的海港、風車、平原、牛羊、運河,還是這裡的名畫家?倫勃朗、維美爾們已逝去兩個多世紀,但他們對在光線、器物的色澤質地、繪畫的神韻把握方面的造詣,依然足以讓後輩戰慄。
唯一能確定的是,五個月後,莫奈帶著25幅作品回了巴黎。他畫得如此之快,以至於出了這麼個趣聞:有個荷蘭警察,看莫奈日復一日在戶外作畫,還畫得行雲流水、飛速如電,細看時又覺得,這些玩意不像尋常油畫,於是起了疑心。終於攔住莫奈,問了一聲:
「你,不是來當探子、刺探地形的吧?!」
莫奈回到巴黎,立刻去見布丹,兩人結伴,去探望庫爾貝。庫爾貝因為牽連巴黎公社,加上素來張揚得罪了人,被收押了一段兒。出獄之後,眾人多少有些忌憚,不敢離他太近。他自己也52歲的人了,身心俱疲。這時有舊友來探,自然喜出望外。也就是這次會面後,莫奈跟布丹聊了聊心得,展了展他在荷蘭的畫作。布丹看得目眩神馳。在此後的一封信裡,布丹做了如此的預言:
「莫奈已經萬事俱備了。」
先前,1870年12月,丟朗-呂厄在倫敦畫廊辦了「法國年度藝術家展」——這展他將來得辦齊十次。在首屆裡,出展了168幅法國畫家作品,算是給流亡英倫的莫奈們一個舞台。1872年,丟朗-呂厄在倫敦再開一次畫展,除了莫奈們的作品,還包括客居倫敦的美國作者惠斯勒的畫作。他想法子把法國這代年輕畫家的作品推銷到美國,讓他們有海外銷路。對莫奈來說,這是極實在的好事:1871年底,「已經萬事俱備」的莫奈,在塞納河右岸的阿讓特伊租了間屋子,和妻子卡米耶住了進去,打1871年住到1878年——這是後話了。
目下最要緊的是,他又能和雷諾阿並肩作畫了。
莫奈在荷蘭時所做的《鄰近贊丹的風車與船》獲得了雷諾阿的歎賞。這幅畫裡,莫奈已經能夠在白色的天空裡玩出細膩的配色來了。1872年莫奈的《阿讓特伊的浴場》,已經能自如地將陽光、樹影、水的倒影、波光、人影、衣服、雲匯聚在一畫之中。這個時候,他和雷諾阿都採用了比以往更細微的筆觸、更精細的小圓點。在《阿讓特伊的平底船》裡,莫奈已經能夠完整地駕馭倒影、波光和陽光的關係——相比起來,當年的《格雷魯伊爾浴場》,就顯得工整卻缺活潑氣了。
鄰近贊丹的風車與船 油畫 1871年
阿讓特伊的平底船 油畫 187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