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星時代,我大力提倡的是「全盤西化」。並指出文化的移植是全盤的、是不能選擇的。我的基本立論是:從張之洞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到薩孟武、何炳松等十教授的「中國本位的文化建設宣言」,到今天中國人的保留中國文化的精華、選擇西方文化的優點,這種一相情願,多少年來,一直是一種動人心弦的美妙理論。這種美妙理論,聽來固然令人快慰,但在實踐上,卻無可行性。因為文化移植,從來不是隨你高興的,你無法「存其所當有,去其所當去」;也無法「取長捨短,擇善而從」。哥倫布航海,使歐洲人得到了美洲,但是美洲的梅毒,卻也傳染到歐洲,就好像今天非洲的艾滋病傳染到世界各洲一樣。西方語云:「文明即梅毒」(Civilization is syphilization),文化移植真相就是如此。不明學理,只知一相情願者,無知之徒而已!
我再舉一個真正「全盤」的有趣例子;齊如山在《國劇漫談二集》裡講了一段最有趣又最意味深長的往事。他說他當年帶著中國工人出洋,這些北方人,除了北京以外,沒人能坐著大便的,要大便,都得蹲著拉,蹲著拉屎叫蹲坑。「未起程以前,我雖給他們講演過幾次,但我知道是不容易改過來的,一上火車,麻煩就來了,都是蹲在恭桶(馬桶)上大便,他們又不知道脫了皮鞋,因為鞋底有釘子,所以把人家恭桶上之漆面,都給踩了許多印子,這還不要緊,火車一搖動,大便多拉在外邊,恭桶上邊雖然都有水箱,但箱中絕對沒有許多水供用,而且那水也不能洗桶外之體,好在我早料到有此事,因為西伯利亞鐵路,沿站都有水樓,開水冷水,都可以隨便使用,不必花錢,所以我預先預備下了兩個大壺,許多棉紙,用以洗刷這些髒污。我在車上也常告訴他們處處留神自愛,不要被人笑話。其中有一人說,他們怎麼能知道是我們拉的呢?我說自有火車以來,沒有人在恭桶外頭大便過,今天車上有中國人,便有此事,則當然是中國人拉的。他又說他知道是誰嗎?我說,所怕的就是他們不知道是何人,果然知道,還好一點,比方說他們知道是你,則丟臉者只你一人,因不知道是誰,則他們便說中國人做的事情,則我們大家都跟著蒙垢,無法洗刷,這還是輕的,反正他們議論不會出了我們二十幾人。倘日後談起此事來,他們一定說,某年月日,有中國人在桶外大便,則吾國全國的人都在其內,無法分辨了,豈不是全國丟臉嗎?」——從齊如山這個回憶,比較今天我們的大便文化,就知道我們多麼全盤西化了。頭腦頑固指斥全盤西化的人,他的屁股,其實比他的大腦還前進、還「全盤」,至少他的屁股知道全盤西化的好處,並在大便時死心塌地全盤坐在馬桶上。職此之故,每見搖頭晃腦地指斥「全盤西化」者,我就直看他的屁股。
正因為我深信「全盤西化」可以救中國,並且中國事實上已走向「全盤西化」,因此我單刀直入、直抵花心,特別為文點出,並點破這一點。1962年2月1日,我在《文星》發表《給談中西文化的人看看病》,就是一篇大手筆的力作。這篇文章其實只是導論,我還陸續寫了許多細部的文章,討論面和打擊面都很廣,其中有涉及性觀念和性關係的,尤為精彩。例如,1962年9月1日,我發表《由一絲不掛說起》;1963年10月1日,我發表《論「處女膜整形」》……篇篇都是重頭戲。從這些提倡正確性觀念和性關係的重頭戲中,可以看出我的思想是何等開明、進步,而支持開明、進步思想的論證又是何等豐富、淵博。而我個人,對開明進步的性觀念和性關係,也是心之嚮往的。所謂心之嚮往,是因為有時候,你的遭遇與機會受到限制,開明、進步了半天,也只是你一個人的事,而一個人的事的結局,多半以幻想終始而已,並無可行性可言。例如殉情之事,我滿嚮往,但無人與我相殉,或無必要相殉,所以對我只是思想討論而已。我討論殉情的大問題即在有人會開小差。古書《宋稗類鈔》有一個故事說:「臨安將危日,文天祥語幕官曰:『事勢至此,為之奈何?』客曰:『一團血!』文曰:『何故?』客曰:『公死,某等請皆死。』文笑曰:『君知昔日劉玉川乎?與一娼狎,情意稠密,相期偕老。娼絕賓客,一意於劉。劉及第授官,娼欲與赴任。劉患之,乃紿曰:朝例不許攜家,願與汝俱死,必不獨行也。乃置毒酒,令娼先飲,以其半與劉,劉不復飲矣。娼遂死,劉乃獨去。今日諸君得無效劉玉川乎!』客皆大笑。」——文天祥把殉情的故事,用來教育他的幕僚賓客,可見殉情不是小事,可以喻大。文天祥所說「劉玉川模式」的殉情,這一模式,是男方騙女方,說好相偕殉情,結果卻是女殉男不殉。這種臨殉放水派,史例甚多,據《類苑》所記,宋朝的楊孜就是一例。湖北佬楊孜,到京城趕考,與一個妓女同居經年,且靠她吃飯。考上後,答應娶她。後來以家有悍妻為理由,相約殉情。遂以毒藥下酒,妓女喝了,輪到楊孜喝,他卻拿著杯子說:「我死了,我家人一定只埋我,而把你屍體丟到溝裡去,還是我先把你埋好,再死不遲。」妓女聽了大呼上當,可是已來不及了。這種「劉玉川模式」的殉情,歷史重演,代有傳人,可是最精彩的,是七百年後台北的「少女殉情記」事件。1950年,少女陳素卿吊死在十三號水門。原來她與福建人張白帆相戀,張白帆已家有妻室,不肯偕逃。據台灣高等法院1950年上字第472號刑事判決書,張白帆「虛與委蛇,並設計以自殺為煙幕,囑陳預擬遺書,經其兩次加以修改」後,最後在十三號水門「偽稱願意同死」,但女的上吊後,男的卻脫逃。判決書說張白帆「虛允同逃於前,幫助自殺於後,復異想天開,於遺書中借死者之口吻,對自己百般讚揚,欺世惑眾,情節可惡」——一幕殉情事件,鬧到這樣女方死了還要大捧特捧男方的地步,其超越前進,真劉玉川自歎弗如矣!雖然如此,殉仍可情,但宜采我們吉林人的「關雲芳模式」。1988年11月21日,在北京八達嶺長城發生自殺爆炸案件,男死者名關雲芳、女死者名張國英,兩人都是吉林省渾江市松樹鎮人。警方說,他們是一對另有妻室和丈夫的殉情者。這次爆炸使用的是自製炸藥。目擊者說,爆炸發生在21日上午11時40分左右,地點是八達嶺長城最高的七號烽火台。當時那裡只有一男一女在摟抱著,像是在看風景,約一分鐘後就聽到了爆炸聲——自來古今中外殉情事件不少,只是這一次「情殉烽火台」,以自我引爆方式炸彈開花,倒是首開其端。這一男一女,都是我吉林同鄉,死得如此從容、如此壯烈,真是我們吉林人的光寵,足令其他各省慚愧也。而以炸彈相殉,諒誰都開不了小差,誰能跑得比炸彈快呢?如今我們吉林老鄉這種土製炸彈同歸於盡的殉情法,倒為殉情大業別開了死面,這種方式,可使男方無所逃於十三號水門而必須就死,十分安全。特此推薦,以告世之癡心女子也。至於我個人,至今猶未忘情於殉情,只是我年華老去,而高中漂亮女生又貪生怕死,所以殉情云云,只是幻覺而已。
我在性觀念和性關係上的開明、進步,不但幻覺於殉情上,還幻覺於其他方面,譬如說,如果人能選擇自己的死法,我倒覺得有一種死法最值得嚮往,那就是「阿提拉(Attila the Hun)式死法」。阿提拉是5世紀時的匈奴王,武功所及,包含了大部分中歐和東歐。此公外號「上帝之鞭」(Scourge of God),其凶悍可想。但其死也,不死於沙場,卻死於與德國少女伊爾娣蔻(Ildico)花燭之夜,性交高潮中,女方欲仙欲死,男方卻真仙真死矣!英文有成語「甜蜜死」(the Sweet Death),即指此也。這是我最嚮往的一種死法。別說這種福氣只阿提拉一個獨享吧!10世紀的教皇李敖八世(Leo Ⅷ),就是與情婦私通時死於高潮的;19世紀法國總統福爾(Felix Faure),也是與情婦私通時死於高潮的,可見「阿」道不孤,有後望焉!結論是:與其形而上七竅流血而死,不如形而下一竅流精而亡。雲雨巫山,斷腸有道,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我在台大做學生時候,常去台北市衡陽路15號文星書店,一天在進門門框背後,看到一幅畫,是華特·奧托(Walt Otto)的《夏日即景》(Summer Ldyll),畫一裸體少女,伸出一足,溪邊試水,我被這畫迷住了,畫的尺寸是55厘米×45厘米,我從沒見過這麼大又這麼美的裸畫,可是我是窮學生,當時價錢連問都不敢問,只能多看幾次,就依依而去。不久這畫賣掉了,誰買去了也不知道。但我心中掛念,從未忘記。四五年後,我因緣際會,變成了文星的要角,一天我跟蕭孟能提到這幅畫,他說他可托人再買一幅,特別送我,後來他果然依諾送來,完成我窮學生時代的心願,這畫至今還掛在我臥室中。除了審美——對女人的高度鑒賞力外,我對藝術的鑒賞力也極高,這是一般人不清楚的。我這種高格調,在台灣這個土氣十足俗氣無比的鬼島上,相形之下尤為凸顯。這個鬼島本是中國的化外之區,又一變成為日本的化外之區,再一變成為國民黨偽政府的逋逃之區,暴發起來,集合了所有不搭調的所謂「藝術」。不但不能「出新」,還不斷地「推陳」(推倒的推),以台北東門被國民黨破壞為例,台北東門本是古樸的小城門,好好的古跡,就被他們改頭換面得面目全非,他們還寫什麼《景福門回憶錄》呢!真是焚琴煮鶴!他們實在是破壞自然與古今景觀的能手。(橫貫公路開完了,國民黨一定要沿路來番命名和勒石的污染,做這新駢文句子的文宣大將就是當時「救國團」的組長柏楊!柏楊跟國民黨的淵源,由此可見!)為什麼要不斷地破壞呢?因為他們有一種奇怪的「美感」,一種不中不西又洋又土的「美感」,這種要命的「美感」,加上意識裡的「阿房宮症」,就整天大興土木,益增其醜起來了。這樣子年復一年發展下去,我常憂慮不知怎麼辦。以「中正紀念堂」為例,我曾發願,除非該堂拆掉或炸毀,我是不去那鬼堂的,所以除了堂外的音樂廳、劇院外,至今我是寸步不去的,但「中正紀念堂」那樣醜、那樣龐然大物,拆除或爆破起來,也頗費周章呢。這個鬼島到處被搞得面目全非,將來清場者苦矣。國民黨藝術的後遺症是激發出所謂本土藝術,亦是不成格調。1985年我五十歲生日前夕,我的小兄弟小蘇(蘇榮泉)和李放拍我馬屁,兩個小鬼特別從三義買了一座大木雕佛像,送我做壽禮。不料被我趁機作弄,我說:「你們送我生日禮物,看得起我,我很感謝;可是,你們居然把這樣沒水準的產品送來給我,妄想我會欣賞,則顯然涉嫌侮辱我,把我藝術水準看得跟你們一樣低,這就太可惡了!你們說怎麼挽救?」兩個小鬼知道我難伺候,商量一陣,最後表示他們願意把佛像收回,折成現金分期付款給我。我同意了。於是,在三人哈哈大笑中,一場壽禮風波化為無形。此事我另有信給曾心儀、李寧、陳文茜評論:
心儀
李寧三千金:(以收禮先後為序)
文茜
李放他們合送我一座達摩佛像,高與書桌齊,據雲價值一萬五千元,是硬樹根鑿成(我看是雕不動的),其重無比,其醜亦無比。我一聽說自外埠買來,即斷言此絕非好禮品,因此島民俗水平極低也。及看之下,不出所料,乃斥令他們收回。(我考慮禁止他們再送禮,一切折現可也!)他們的「罪狀」不是自己藝術水平差,而是把我和他們的水平視為同類,這些小鬼們如此冒犯老壽星,不被老壽星所斥,老壽星尚有何面目苟存於世乎?
相對起來,你們的禮品卻是各有千秋,心儀的襯衫極高雅,老壽星已於華誕之日穿上,一派「可憐壽星倚新裝」打扮,好像一張銀紙,包了一個有雙腳的炸彈;李寧的古董花瓶極典雅,擺在那裡,提醒我花瓶只是花瓶做得,人是不可做花瓶的——但美女除外、「李瓶兒」式美女尤其除外,我早就說西門大官人是中國文化之一,其與「李瓶兒」之事可證也;文茜的四十五名美國歌星與十六名加拿大歌星援非饑民演唱專輯(We Are The World),聽了一遍,對五十老翁藝術水平而言,固不乏鬼哭狼嚎(並且是洋鬼哭、洋狼嚎)之處,但有些歌詞卻好,那首《流淚還不夠》(Tears Are Not Enough),題目尤佳;《多一點愛》(A Little More Love),似最好聽。文茜說送這張唱片是「代李敖行善到非洲去、羅賓漢到非洲去」,意存戲謔甚明。幸好我不是三毛,我之人道,給中國自己人猶且不足,對非洲固「不能人道」也!寫到此處,想到昨天香港《九十年代》轉來港仔李惠慈者寫給李敖的信,李惠慈根本不知李敖為何許人,她只在一本《三毛昨日、今日、明日》書上,看到李敖論三毛偽善一文,就寫信來……
李敖先生/小姐:
你好,很唐突寫信給你,原因是你的一篇《三毛式偽善》像一盆冰水從我的頭頂一灌而下,令我頓然清醒,繼而燃起一點衝動向你提筆,你說三毛偽善,這是我看了不少三毛著作後的感受,亦是我繼續看下去所要追尋的,今天被你道破,可見我心中淋漓盡致的感受。……
在此我很多謝你,因為你為我解開了一個結,而因此我學到了一點寬宏的量度,因為我明白三毛只是一個脫不離平凡、俗世的女子,可能她要生活所以要偽善吧!……
可見根本不知李敖為男為女者,讀了李敖之文,也可頓開茅塞。這封港仔的信,其實陰錯陽差,是我最好的壽禮。它雖然把老壽星給「人妖」了,但是這樣知文而不知人,才真是客觀呢!台灣讀者對我太主觀,愛憎失度,未免王八蛋一點。拉斯金(John Ruskin)呼籲你只要看一個人的書就好了,不必看他這個人,實乃真知者言。我如今閉關,使人人不得睹龍顏,目的之一,似在貫徹拉斯金之言耳!……信筆所之,三千金以為然否?專此道謝,並請
「金」安
壽星李敖1985年4月26晨
拉斯金說看書不必看作者,我引申其義,看畫不必看本人,華特·奧托這幅畫中裸女本尊,早已紅顏老去,還能看嗎?人能洞悟此義,當知幻方是真,而真反有不如幻者;幻方是永恆,而真反煙雲過眼者。華特·奧托的畫中裸女,中國人中,亦有類比者。1964年我在文星時,用餐或談話,常到附近一家咖啡廳。老闆娘是一位上海籍的年輕女人,為了解決娘家經濟困難,嫁給了一個流氓丈夫,婚姻自然不如意。這位年輕女人長得清秀勻稱,眼睛不大,但含情脈脈;嘴唇豐滿,給人一種一看就想吻它的(kissable)衝動……(編者略)我在咖啡廳中最欣賞的一幅畫面是:遠遠地偷看她的小腿,她坐在那邊,一腿盤在另一腿上,小腿呈現得更為誘人。終於一天傍晚,我約她到我家,她同意了。在計程車上,在旗袍開衩處,我看到露出絲襪上端的大腿,那是我最喜歡看也最喜歡摸的部分。四分之一世紀以後,我寫道:
中國傳說中黃帝做衣裳,黃帝元妃西陵氏之女嫘祖教民養蠶,自此中國人獨霸絲業兩千年。奇怪的是,中國人只發明絲衣絲裳,卻沒發明絲襪,這真是千古遺恨。
中國的養蠶術,在6世紀時被兩個洋和尚學到,他們私盜蠶卵,運到歐洲,從此中國人獨佔市場的局面逐漸打破,絲衣絲裳之外,澤被女人大腿——洋鬼子巧奪天工,造出絲襪。
18世紀英國文學家約翰遜(Samuel Johnson)歌頌絲襪,意謂絲襪引人大動、情嗜隨之(The silkstockings and white bosoms of actresses excite my amorous propensities)。現在20世紀90年代,絲襪的工業,早越蠶絲業而上之,吸引人的程度,自亦在18世紀之上。現在流行的是二合一一件頭的褲襪,固然不錯,但卻失掉了用吊襪帶的趣味。用吊襪帶時代的女人,她們在內褲與絲襪之間,就是吊襪帶發生作用那一段,大腿是裸露的。冬夜時分,與美女夜遊,坐在車上,伸手去摸那一段大腿,雖約翰復生,亦將別著福音,以告來者。「深情哪比舊時濃」,今不如昔,吾於絲襪見之。
文中指的,就是她的大腿。她大腿有絲襪時令我神往,絲襪脫下來時令我魂銷,美腿當前,人生還有什麼比這更值得看的呢?1780年,富蘭克林在法國做大使,在跟法國名女人上床之餘,寫過一篇《美腿與丑腿》(The Handsome and Deformed Leg)的文字,大意說:世上有兩種人,他們的健康、財富和生活上各種享受大致相同,結果一種人是幸福的,另一種人卻得不到幸福。這兩種人對物、對人和對事的觀點不同,對他們心靈上的影響,也就因此不同,苦樂之分,也就在此。我始終相信,涉及美醜範圍,人的一生,可以只見「美腿」而對「丑腿」避而不見;但涉及真偽善惡範圍,我們卻不能逃避。我們不能崇真而不去偽、不能揚善而又隱惡,但對「美」上面的「美腿」而言,則除了快樂的親近,無復其他。我曾寫過:「最好的氣味是聞美女大腿;最好的滋味是舔美女大腿。」現在要補上一句:「尤其是別人老婆的大腿。」我這種靈感,即從這上海籍的年輕女人而來。《水滸傳》王婆講討女人喜歡的男人要有五條件,就是「潘、驢、鄧、小、閒」,「潘」是要像潘安那樣漂亮,「驢」是要像驢那樣有大雞巴,「鄧」是要像鄧通那樣有錢,「小」是要細心體貼,「閒」是要有時間。五條件之說,既真且謔。我對跟我上床的女人,也有五條件,就是「瘦、高、白、秀、幼」,「瘦」不是皮包骨,而是Skinny,該譯「瘦不露骨」,我在床上絕對忍受不了胖,同理類推,我也不欣賞大奶的女人,大奶總給人笨笨的感覺,美國近年來流行大奶窄毛(陰毛修成長條狀),PLAYBOY 等雜誌上所見多此類健婦,令人胃口倒盡。至於中國女人,爭取自由,自手臉而外,胳膊和腿總算也有出頭天了。但是,女人總是不知足的,她們「天生麗質難自棄」,不但難自棄,還想公諸同好,於是露奶一事,便終不免耳!在這露奶的先驅者裡,「咨爾女士,為奶前鋒」之尤,就是陸小芬。陸小芬之露奶也,並不直接去露,而露得極有技巧。例如,在《看海的日子》電影裡,據說以少婦當眾哺兒姿態,名正言順地露了一部分。當國民黨新聞局嚴加查禁陸小芬的乳房時候,影片公司老闆揭了底,說電影中的乳房是替身之奶,並非陸小芬之奶,你們新聞局查禁彼奶非此奶,報告大官人,你們弄錯了!雖然如此,新聞局卻不管那麼多,反正有奶就是『陸』」,他們是不認錯的,還是直撲此奶、徑行登「陸」,予以查禁。不過,自陸小芬以後,寫真集蜂起,新聞局禁不勝禁,於是眾奶畢出、群奶盡現,但十九皆不佳,不是不夠看,而是太夠看了——太大了。至於以「波霸」號稱者,更是要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殊屬非是,我是絕對反對的。我不喜歡大奶女人,也不喜歡大屁股女人。我認為喜歡大屁股的人是野蠻的。非洲女人由於骨盤稍小,進而對大屁股歆羨,乃至進化到屁股上有儲存脂肪隆起,叫作「尻腫」(steatopygia)。「尻腫」者,醫學上別譯「女臀過肥症」者也。散居在南非沙漠地區的佈施曼人(Bushman),和畜養牛只的哈騰脫人(Hottentot),身高不滿五尺,個個卻屁股翹得可凶,此野蠻之尤者也。隨著文明的進步和審美標準的演變,「尻腫」式的大屁股、乃至過大的屁股,理應不再流行,希臘愛神塑像中的美女身段,今天看來,總未免苦其過肥;中國仕女繪畫中的美女造型,今天看來,也未免嫌其稍胖也。漂亮屁股在翹起來的時候,尤其在性交時用「背交」姿勢的時候,最為上品,當然佈施曼人和哈騰脫人除外——屁股已那樣大矣,再翹起來,成何體統!摩根斯頓(Christian Morgenstern)曾有詩細分出「肉體上的屁股」(fleshly bottom)和「精神上的屁股」(spiritual bottom),對我說來,不論肉體上的或精神上的,屁股總要像個屁股的樣子,而大屁股則絕對不成樣子也。這可愛的上海籍的年輕女人,雖不「瘦不露骨」,但肉得勻稱,乳房、屁股也都如此白白地露在我眼前,令我喜歡,可說是我雅好「瘦不露骨」女人的一個例外。她跟我「私通」,地點在安東街231號我租的三樓,三樓在王尚勤赴美後,到我搬出,其間只上床了這一個女人,並且只此一次。她讓我充分佔有了她、滿足了她和我,當我從她裸體上起來,我發現她滿眼淚水。她走的時候,留了一張照片送我,暗示從此永別,那是1964年春天的事,我二十九歲。
我跟這位上海籍的年輕女人「私通」,是我生平與有夫之婦兩次「私通」的一次,這種「姦夫」身份,我只做過兩次,並且只有兩次。最重要的一點是,兩次對象的丈夫我都不認識,以我的道德標準,我不會跟朋友的老婆有任何不夠朋友的事,這也就是柏楊栽誣我與他太太有染而令我憤怒的原因,因為絕無此事!你柏楊自己要做王八,隨你的便,但亂認「姦夫」卻不可以,尤其認到無辜者你的恩人頭上,更不可以。但是,如果「私通」對象的丈夫我根本不認識,我就沒有任何道德上的故障。此外,還有一個假設性的條件,就是對象的丈夫我固然不認識,但「私通」如果有利用權勢傷害別人或影響公眾利益之處,我也不會做。法國哲人盧梭、美國哲人富蘭克林、英國哲人羅素,都是有名的風流人物,但他們只見高情雅致,不見緋聞醜聞,為什麼?就為的是他們並沒利用權勢傷害別人或影響公眾權益,他們從不會付什麼「遮羞費」,因為女人以和他們上床為榮,兩情相悅、自由戀愛,又何羞之有?所以,這種身份的當事人,他們上床下床的行為,都是「個人行為」都是「私人行為」,但是,涉及利用權勢傷害別人或影響公眾權益,則就不然。齊莊公「私通」通出政變、蔣經國「私通」通出孽種……政治人物大權在握,牽一髮而動全身,這種當事人的身份,「私通」可就不那麼簡單了。大權在握的人,不把屬嚴加管束,輕則以公帑付遮羞、奉公產以贈一人;重則串聯起生殖器關係的王朝,天下不歸於智囊而歸於腎囊,則也就離敗亡不遠。當然他們的敗亡不足惜,但是百姓何辜,受了他們大頭之害以後,何能再受他們小頭之害?所以,揭發他們「個人行為」、「私人行為」的障眼法,挖出緋聞醜聞,也是我義不容辭的事。要知凡屬可受公評的事,就絕非「個人行為」或「私人行為」,不要給他們騙了。我個人慶幸自己一生非此等政治人物,所以坦然「進出」別人老婆,亦一快也!
這時正值我在《文星》發動扒糞運動——扒高等教育的糞。其中輔仁大學黑暗部分,由孫智燊、孟絕子主其事。孫智燊與我台大同屆,他是外文系出身的,為人神經、說話痛快,有一天跟我說:「李敖,你研究娼妓這種社會問題,不要老是紙上談兵了,我帶你去親自考察考察,走,我帶你去江山樓、寶斗裡。」我說:「對娼妓問題,我一直采紙上談兵的研究方法,我做預官八期排長,考察過好多好多妓院,可是從來沒上過床。我第一次跟妓女發生關係還是我退伍回來在『四席小屋』時代,那次跟李善培、黎鴻飛一起去的。」孫智燊說:「我說考察,不是去打炮,你打炮過,可是我帶你去『吹喇叭』,你被吹過嗎?」我說:「女朋友給吹過,可是她們的技術不夠專業,吹不出來。」張智燊說:「我帶你去,有一家有個女孩子,長得像張麗珍,吹起來功夫一流。你沒有這種經驗,還談什麼娼妓問題,走,我帶你去!」我被他說動了,又好奇,決定一試。到了那家妓院,一進門,坐了幾個妓女在等客人,其中我一眼就看到那「像張麗珍」的女孩子,真是標緻得很。孫智燊到她身邊說了一句話,她點點頭,就請我到一間小房,她要我躺下,為我解開褲子,我就「克林頓」起來了。孫智燊所言不虛,她真是功夫一流,欲擒故縱、將往復旋、疾徐隨意、左右逢源,身無長物而能用人之長者,除了她還有誰呢?這位「假張麗珍」面孔冷清,不以濃妝艷麗拉客,自有其在陋巷中生存之道。事畢以後,我望著她冷清的表情,內心實感不安,並且不無罪惡感,我另送了一點小費給她,就出來了。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讓人訴之以吹,並且那樣成效非凡的一吹,後來又是給女朋友做「品簫級」的處理了。「品簫」和「吹簫」是不同的層級,專業畢竟是專業,「良家婦女」是不能跟專業比的。
我在1964年5月1日改租水源路19號之8「水源大樓」三樓,在「君子行」買東西時,認識了「H」,人或以為胡茵夢是李敖的女人中最漂亮的,非也,「H」才是最漂亮的。我初次見她是在台大校園,她坐三輪車跟未婚夫(?)路過,我看到她,心想怎麼會有這樣漂亮的女人!誰想到三四年後,這漂亮女人竟跟我上了床!1964年8月到10月間,我有部分情書給她,可見兩人關係:
親愛的「H」:
什麼時候來看我?我讓你看看什麼是真的男人。
別以為你碰到或踢開的那些男人是男人,他們全不是,他們只不過是「雄性的動物」而已。
你沒有見到過真的男人,你只見到許許多多的「雄性的動物」,而你以為那些「雄性的動物」就是男人。
好可憐的漂亮女人!
我要修正你二十多年來對「男人」的定義,我看到你跟那些假的男人在一起時,我好難受。
為什麼十足的女人不碰到百分之百的男人?——我要徹底追究這個答案。我要從你身上得到這個答案。
不要笑我很自負、很神氣。你碰到我,你會失敗的。
敖1964.7.4
親愛的「H」:
等你的電話,好像是一個漂流荒島上的水手,在等救生船。——那樣的殷切,又那樣的渺茫。
但是等到了又如何?那可能是一條「賊船」,而你是「女海盜」。
我要被折磨。被罰在船上做苦工。
我會嘴裡喊著「親愛的H」,而心裡罵著「該死的海盜」。
有時候我真的不明白,不明白女人為什麼要折磨男人?生命是這麼短,短得整天尋歡作樂都來不及,秉燭夜遊都不夠用,為什麼還浪費生命來鉤心鬥角?浪費時間去play a trick on one?
我們是人,我們有性慾,我們會老,我們會失掉及時行樂的機會,我們會後悔,我們不該再談18世紀的戀愛,我們該把衣服脫光,上床(或上床,把衣服脫光)。
窗外刮著颱風,我好寂寞。
敖1964.9.9醒來以後
親愛的「H」:
昨天晚上送你回來,吃了兩粒Doriden,勉強睡了四個鐘頭。今早四點鐘就醒,一直工作,現在快10點了。
今天早上下雨,天氣陰沉得好淒涼。我好想你,好寂寞。
你的病好了嗎?我真擔心。你應該聽我的話,若還不舒服,趕快去看醫生。為了怕你碰到「風流醫生」,我特地拚命忙了一陣,剪了一堆「女醫生」的廣告給你,希望你去送鈔票。她們該把你的紅皮夾裡付出來的十分之一給我做commission。
《戰爭與和平》的作者托爾斯泰,在他另一部名著《安娜·卡列尼娜》裡,有一段描寫男醫生給女病人看病的文字。那女孩子被看過病以後,還要哭一場!真是wonderful!
但是反過來說,男病人給女醫生來看病也很麻煩。無怪乎1813年俄國的縣醫會議上,竟有會員提議請女醫生走路了。
我現在「傻」想:我真不該學文史,我該學工醫。那樣的話,在你健康的時候,我是工程師;在你生病的時候,我是醫生,趁機「風流」一下,該多好!
開放了你的信箱,卻關上了你的心。O!「H」,你是一個該比我多下一層地獄的女人。
永遠「被動」的(床上除外)李敖寫1964.9.28星期一
親愛的「H」:
今天早上4點鐘上床,想你才能睡,可是想多了又睡不著。……
可是我想到那條菲律賓做的△褲,我又笑起來!好大呀!你一定要活到一百歲,才能長到那樣大的屁股!
可是你活不到一百歲,你是「紅顏薄命」的。這一點,我會跟你密切合作——我也是短命的。
並且,為了長個大屁股而活到一百歲,也大可不必。萬一長得過了火,屁股大得連棺材都裝不下,怎麼辦?那非得定做一個有曲線的棺材才成。
我覺得,棺材的樣式是最保守的東西,它應該進步才對。進步的方向之一是,棺材應該因人而異。例如一個駝背的人,棺材應該做成橢圓的;一個獨腳的人,棺材應該做成缺四分之一形狀的;一個缺手的人,棺材應該做成8形狀的;一個胖東東的人(例如董教授),棺材應該做成圓形狀的,另外還要附做一個圓形來裝他那胖東東的摩托車。至於我自己,要在棺材上裝一具麥克風——以便罵人。
至於你,我的美人兒,棺材上要設計一些圖案,至少該在棺材上「和」一把「大三元」。這樣的話,你即使「紅顏薄命」,也不會「死不瞑目」了。
同時,棺材旁邊還要開一個洞,準備可以伸出一隻手來,來算「番」,看看到底贏了多少錢。
現在是上午9點40分,我要離開旅館到圖書館去走走。今晚七時半坐觀光號回台北——我認識「H」的地方。
敖之1964.9.30
親愛的「H」:
你真可惡,「你的仇人」Ray Donner的party你不參加,也不許我參加,等了你一天你全不來電話,我知道你在家裡又打牌打瘋了。害得我過了一個孤寂的週末!
昨天晚上在牌桌底下跟你的大腿親熱,直到現在,還餘味無窮。我不相信世界上還有比你的大腿更可愛的大腿,這種大腿,我不知道上帝是怎麼造的,你媽媽是怎麼生的,魔鬼是怎麼加工的。總之,它真迷人,並且迷死人。
我記得報館的採訪記者叫leg-man,現在這個字該因李敖而賦予另外一個意義,那就是:對「H」的漂亮大腿而言,李敖是她的leg-man。
It is God who makes woman beautiful,it is the devil who makes her pretty.唉,有漂亮的大腿的女人!你一定是魔鬼工廠裡的最佳產品。
我若是你,我一定再也不要認識任何男人,我要去做一個「自戀者」(narcissist),整天摸自己的大腿,不假外求。想想看,這麼好的大腿自己不摸而給男人摸,多划不來!
可是!感謝上帝或魔鬼,幸虧你沒有這種想法,因此,從今以後,我還有第二次、第三次……以至無數次鑽到牌桌下的機會。
唉!他媽的,我多幸福呵!
永遠是你的李敖寫1964.10.3—4
情書是蕭伯納(Bernard Shaw)所謂的「紙上羅曼史」。羅曼史施諸紙上,自然寫時情感集中,思緒澎湃。但往往時過境遷以後,自己重讀起來,未免「大驚失『色』」(此「色」字該一語雙關,一為臉色,一為女色)。至於當事人以外的第三者,讀別人情書,因為缺乏置身其中的情感和背景,所以常常在嗜讀以後,擺下臉孔,大罵「肉麻」!殊不知他們自己寫的情書——如果會寫的話——更是肉中有肉、麻中有麻。所以,為公道計,聰明人絕不罵別人情書肉麻,尤其不可以罵李敖情書肉麻,因為李敖情書又有肉又有麻將,如果肉麻,也是務實的肉麻,反正不一樣就是了。
「H」因為演過電影《窗外》的女主角,亦屬台灣名媛。有一次,在中央酒店吃飯,鄰桌有塗咪咪,是中國小姐候選人,也是台灣名媛。塗咪咪為了表示媛媛相惜,特委同桌一客人過來,向「H」說:「塗咪咪問你好。」不料「H」卻傲然回問一句:「誰是塗咪咪?」——「H」明明知道塗咪咪是誰,卻佯做不知以折辱之,真所謂名媛功夫也!(二十多年後,一天銀霞到我家來,恰巧孟絕子也來了,我向孟絕子介紹說:「這位是銀霞。」不料孟絕子偷偷問我:「誰是銀霞?」我說:「你不知道誰是銀霞?她是甄珍妹妹啊!」孟絕子又偷偷問:「誰是甄珍?」我大笑。我知道孟絕子是書生,但絕沒想到他對書本以外的,竟一生至此!「H」的不知誰是誰誰誰,是故意的不知;孟絕子式的不知誰是誰誰誰,是真正的不知。兩者皆有奇趣,足堪一記也。)「H」後來去美國了。抵美後,發現未婚夫不忠實,偷偷跟別人結婚了。「H」也厲害,她千方百計把未婚夫給搶了回來,結婚後又離婚了,再嫁給一位教授。「H」心地善良,事父母至孝,她爸爸是30年代中國全國運動會的風雲人物,她母親則是酒鬼,又糊塗,一直以為李敖是香港仔,還是「阿飛」呢。
在這期間,我認識了「阿貞」,她是國民黨黨營企業中興公司頭目的姨太太,我和她有一夜風流,這不是「偷人老婆」,而是「偷人姨太太」、「偷國民黨大員的姨太太」。「阿貞」不愧細姨族,屬叫床派,當我對國民黨的寶眷揭竿而起、進入她身體時,她喃喃低呼「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是個「大哉問」的問題,平常我會注意,但在那樣興奮的時候,誰還答覆問題呀。
我跟女人的關係,可分四大類,第一類是跟我有性交關係的;第二類是沒有性交關係但有肌膚之親的;第三類只是相識但卻常入我夢的,所謂夢,主要是白日夢式意淫;第四類最邪門兒,是雙方完全不相識的,這種「女人」,主要是她們的照片,尤其是裸照。對這類照片和裸照,我從大學便開始搜集,主要來源是從外國舊畫報上取得,不過那時格於環境,所收品質不佳,直到我退伍回來,住在「四席小屋」,一天逛衡陽路地攤,看到 PLAYBOY 雜誌中間折頁的大幅彩色裸照,我才開了新眼界,原來裸照可以印得這麼精彩!不過,儘管裸照愈收愈多,我的審美標準卻愈來愈苛,基本上,我偏愛清秀不俗的女人,女人好看,不但要脫衣,也要脫塵,PLAYBOY 中的女人,脫衣沒問題,問題出在脫塵上,美國人健美成風,但健美過度,人就變得粗壯,要命的是,美國人健美成風二三十年下來,已由健美成風變成健美成瘋,他們眼中的女人愈發粗壯,簡直不能看了。總計我看這雜誌三十多年,中看的裸女照片,不過幾張而已,可見我標準之苛。三十多年來,我最中意的一張是1963年1月份的那個女孩子,名叫 Judi Motercy,照片是白瓷磚砌的露天式浴池邊,背景是古希臘白色塑像和綠色植物,這模特兒裸浴泡沫之中,泡沫以上看到部分大腿,再向上看,則是可愛的小屁股,她的乳房不大,乳頭被泡沫所遮,尤呈含蓄之美。髮型是梳起來的,臉蛋嬌小而秀氣。這期的 PLAYBOY 我共買了兩本,一本送給「H」,她也喜歡這張裸照,給掛在牆上了。我珍藏的這一張,配上鏡框掛在我家,一直「陪伴」我。三十五年來,除了我兩次坐牢前後六年多不見以外,跟她神交,長達二十九年,可見孰者為真?孰者為幻?孰者為久?孰者為暫?孰者為具體?孰者為平面?已是沒有道理的質疑。——一張可愛動人的裸體,你可以跟她同處這麼多年,對她意淫手淫,「圖」裡尋她千百度,這還不真實嗎?難道一定要真實的女人嗎?這張照片照後三十三年,她的攝影師在The Play-mate Book-Five Decades of Centerfolds 書中回憶,說照她時,「Judi was such a tiny little thing」,可見這位小模特兒的特色。後來她嫁給一位歌手,不知所終。
1967年春天,在文星被迫改組、和我分手後,文星資料室和我家之間的門也封死了。在官方壓力下,文星開始「從良」,編起與政治無關的字典來,成立小組,組員之一,就是「小Y」,那時她是政治大學中文系的學生。在這之前兩年,她曾投稿《文星》批評我,她來過文星,可是和我緣慳一面。這次到我隔壁上起班來,一天下班,在路上,我認識了她。她是個有深度而又漂亮的大學女生,她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立刻勃起「強姦」之念,因為她太迷人了。我約她在東門「美而廉」餐廳吃飯,她同意了,可是臨時寫信來,說不來了。我失望之下,仍開車到東門,結果在「美而廉」對面,看到她在看我來不來。她看到我,滿意地笑了一下,一切都在不言中。由於我的邀請,她終於同意到我家來。她進門的第一個動作很怪異:拿起我的煙斗,並且把它擦乾淨。我們談話的時候,她宛如一個夢遊中的少女,說著許多「飄在雲裡」的話,飄呀飄的,從此我們之間寫了許多情書。從我寫的一些片段裡,可以看到我怎麼飄的:
雖然現在已是21日的凌晨,可是在感覺上,19日好像還沒過去,十小時零一刻鐘的「飄在雲裡」,使我直到現在,還脫離不了「雲層」。今天下午去看修車並試車,我沒開,由保險公司的一位朋友代開的,我知道我一開一定又出車禍,因為我不能專心,我滿腦袋裡都是你。(1967年3月21日清早)
……把你的照片拿在手裡,多少可控制你捉摸不定的「飄」忽。我覺得只有你在我懷裡,在我底下,我才能感到安謐,感到生命和死亡。不管是生機盎然也好,視死如歸也罷,我都有一種莫可名狀的安謐,我快樂。(1967年3月21日清早)
英國的女詩人,寫她愛的境界是「靈」魂所能達到的「高、廣、深」(height,breadth,depth),我年紀愈大,愈感到用「深」來愛人是一種什麼味道。「深」並不玄秘,有許多時候,它甚至用粗淺來表達,表達到「波瀾起落無痕跡」的境界,而它的外形,可能反倒雅俗交織,高低難辨。真正「深」的地步是一種淳化,隱士和老農在一起,隱士淳化的程度,會使凡夫俗子看不出他跟老農的分別,事實上,隱士也不希冀在凡夫俗子面前,要有什麼分別。我對愛情的態度,如不謙虛地說:「庶幾如此。」隱士絕不在乎別人說他是老農,是鄉巴佬;我絕不在乎別人說我是狼。(1967年3月21日清早)
今天是星期二,再過了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到星期天上午10點鐘,又可以看到你了。你不知道我多麼想見你,只可惜你不給我多一點的機會,只可恨時間過得太慢,過到今天,才是星期二——距星期天還有四天多的星期二!你說星期天要帶武俠去淡水,我已經準備好了……星期天你武俠完畢,可就便入山學道,「雲深不知處」,豈不也好?省得雲遊在外,整天傾倒眾生,攪得文罈醋氣熏天。區區管見,不知「Y」女史可采及芻蕘否?(1967年3月21日下午)
謝謝你送我的「基隆港」和「陽明」。在圖中找了半天逃亡渡口,都找沒有到。其實找有到又怎麼樣?一想到這個島上有你,而離開這個島就離開你,我就甘願「泡」在這裡了。雪萊說自由比愛重要,他是謊話家。(1967年3月23日)
下午你走的時候雨很細,我決定不bother you。樓上看你在雨中消逝,真美。你那條圍巾,我真想把它偷下來,放在枕頭邊,陪我入睡。總有一天,我會「綁架」你(既做小偷,又做強盜)——不再一星期見一次,而要足足看你一星期。一星期才能見你一面,真是太長了,並且長得不放心,那些討厭的限時信和尾隨者,它們多少會使「小Y」起二心,會使她寫出「很後悔答應去淡水」一類的刺話,呵,我好氣呵我好氣,氣得簡直要血壓高一高。(1967年3月28日)
一位媽媽告訴我的朋友說:「這個社會不能沒有李敖,李敖應該存在,只要他不追我的女兒!」你看,我多可怕,我在女人中間的信用多可怕!可怕的人要睡了,留下這封信和一篇胎死裝訂廠的「禁文」給你。這一類的文章,也許慢慢可增加你對我的「面具」的瞭解。作為一個善於自保的人,我不該有「面具」嗎?(1967年3月28日)
今天早上看你打電話,你招手,招得好(hǎo)好(hǎo),你好會招手。我在車上又發現你留下的太陽鏡,我想到你戴太陽鏡時的神氣,戴得好好,你好會戴太陽鏡。有時候你很乖,有時候你就不。今天老是想到你很乖。我跑到衡陽街,在一家象牙店裡物色一塊小象牙,特請名師,為你治一顆小印(31日可取),算是對你乖的一種獎勵。你可以用這顆圖章開空頭支票,開得滿天飛,飛得跟滿天飛的情書一樣(「支票與情書齊飛」)。自從「眾師情人」到「文化界的大眾情人」,你一共寫過多少情書?蕭孟能真傻,他應該遍訪天下,把這本《「小Y」情書》印出來。
大概是為了給我洗腦,「小Y」弄來一些書給我看,一本是《欲之上》,叮嚀我不要那樣喜歡肉慾;另一本是《小白驢與我》,鼓舞我要繼續長保童心。1967年「3月的最後一夜」,我有情書給她:
還有什麼能比得過看你「談笑風生」?享受跟你在一起的快樂?跟你在一起的時候,一切「除了『小Y』」以外的事都雲散煙消,你會覺得你飄在雲裡,浮在水上,飄浮之間,你會感到生命與原始,色彩與天籟。你不再Dirt,在它輕盈的笑談中,你已被洗練——你是一頭「小白驢」。
丁尼生說純愛keep down the base in man,對我來說,「小Y」的聖潔,實在已把我洗練得不敢再碰她。她喊痛過,叫怕過,惹得你無限憐愛,使你不忍心再使她感到「屈辱」——在她還沒放棄這種觀念的時候。
「凡有翅的」,可以盤旋攫獲;「凡沒有翅的」,請勿動手。弱肉已不再被強食,要慢慢地,忍耐、等待,從食指開始。
我從泥土裡來,又要歸於泥土。在來臨與歸去間,我的生命將被燭油燙醒。泰戈爾已叮嚀過:「不要忘記那執燈的人。」我不會忘記,直到「天邊」,直到永遠。
又是深夜,小黑已睡,小貓已睡,「小Y」已睡。今晚,「小Y」會不會「午夜夢迴」?夢不要回,等著我,我會用四隻腳,跑到你夢中。
到了4月初,「小Y」不再在隔壁編字典了。我送了一組筆(一支鋼筆、一支原子筆)給她:
「小Y」,最後一聲喊鄰居的:
這不算是季子掛劍,但總算是我久已心許的一點小禮物。這種Parker 75型的鋼筆不能刻字,所以我先把一個美麗的名字,刻在象牙上。
鋼筆,我已替你裝好一次你喜歡的墨水;原子筆,我代你換成紅色,雖然用紅筆寫信的日子,已經消逝,但「以備不時之需」,也是好的。
「走這道樓梯的日子」,到底已近尾聲。我不知道我還能說些什麼。我只清楚地知道,我不會再站在第四扇窗前,第四扇對我來說,不再有窗,也不再有窗外。恰像那失去小白驢的朋友,我回到了寂寞,又回到孤單。
你,不再是鄰居,而我,卻是被留在隔壁的守夜者。你的離去,使牆和空氣,完全不同。我承擔的,是一切你留下的觸憶。你給了我屬於我的一切,帶走的,只是一片彩雲。
寫這封信,幾次被淚水攪亂,我奇怪今晚我竟忍不住它。你也奇怪吧。「Y」,一個對你「板臉」並說「我不對女人太好」的肉食者,竟也有這樣的時候。
敖之1967.4.7
這一陣子的情書之多,是我一生之最:
大雨時候,我趕到杭州南路,又繞到南門市場,轉了兩次,都找不到你,我想送你上學,我怕雨淋了你。雖然我知道你喜歡被雨淋,(像查泰萊夫人?)可是我不准,我不要你在大雨中詩意。如果你實在有「被淋症」,(又以名詞加人!)還是到我那「聯合國」的浴室來吧。在淋浴噴頭底下,隨你詩意去。我答應不偷看你洗澡,因為我只要聽,就很滿足了。(1967年4月3-4日)
想我嗎?一邊走一邊哭的「小Y」,還敢再嘴硬說不想我嗎?我不像你那麼「虛偽」,我乾脆承認我好想你好想你,我的「姨太太」(指我的小汽車)也好想你好想你。你的眼鏡,你的橋牌,你的《欲之上》……都還在「姨太太」那裡,一切都沒有變,唯一變的,只是不再見到我身邊的人。在1516216,我曾跟我身邊的「小Y」度過多少甜蜜的回憶,曾有多少親近,多少撫摸,多少許諾與欣喜,多少欣喜與哀愁。如今,這些,都轉變成「兩地書」,唯一不同的是我不會稱你做「廣平兄」,你不是「兄」,因為你沒有資格(缺乏「且」),還是讓我來稱你做「小Y」。……我不該在乎過去別人怎麼稱呼過你,不是嗎?因為過去的「小Y」,並沒有「開始」,而我,現在正寫「創世紀」。(1967年4月10日)
你說:「……你得答應,不要為了生我的氣,或別的原因而不給我寫信。」我好喜歡你這樣說。其實,「小Y」想想看,我怎麼會不給你寫信呢?寫信似乎已是我們之間唯一的鏈鎖——唯一你批准的鏈鎖,我不會再失去,在你我之間,你收回的,業已太多,只剩了這麼一點了,好像只剩下台灣,什麼時候,才是我「反攻」的日子呢?(1967年4月11日)
你居然有這種逸興,居然看起墳來,居然想起了埋骨之地。你說我可活到六十歲,那時候你五十一歲了,要不要come die with me?也許我們不能「生同居」,但又怎麼一定說不可能「死同穴」呢?青山綠水之間,皇天后土之側,如果你我死在一起,又有什麼不好?至少那時候,你真正達到了「與鬼為鄰」的境界,我也真正享受到「倩女幽魂」。怎麼樣,「小Y」,你贊成也未?(1967年4月12日)
……我是反對婚姻的,起碼贊成試婚制,你如果結婚,別忘了要先試試。Jean Harlow不就是沒先試婚,結果碰到個陽痿丈夫嗎?要知道丈夫是不是陽痿,我看還是先到我身邊來吧。……(1967年4月12日)
……設法多給我一點吧,我的「小Y」,多給我一點溫暖和愛,我被你放逐得快死了,乘風而去,像一首《蝶戀花》,你難道真的要我先在「佳城」中等你?And die for beauty?有一天我死了,不要忘了用你的頭髮陪我,為我殉葬,我睡覺都需要它,何況是長眠?別忘了。「小Y」,我跟你的長髮同在。你的長髮,跟我同在。(1967年4月12日)
顯然地,「小Y」是又懲罰我又十分寵我的:懲罰我,為了我常在「欲之中」而非「欲之上」,而她在這方面非常矜持,以致要離我而去好多天;寵我,為了我的一封信,她會剪下全部長發送給我,並在我生日時做卡片過來,把她的小照片,暗嵌其中。最後,她終於放鬆了一點,答應跟我進浴室,但她不肯脫光,只是寵我,像個古典女奴般地,為我洗遍身體,當她顯然漏洗了什麼,我提醒她,她背過臉去,還是為我輕輕地洗了。然後,她去了宜蘭。4月23日,我的情書留下了記錄:
真的,「小Y」。真的,你真的把我寵壞了——我一個人已經不肯再洗澡。從前天以來,我一直飄飄的,「而寂寞不在」,你知道我一直在盼望什麼,我盼望時光倒流,盼望歡樂長駐,盼望歷史重演,盼望永遠跟你在浴室裡,永遠不出來。被你寵,被你照顧,是一種「幸福」,我不需要看那場《幸福》,因為我自己,不是別的,正是《幸福》的劇中人。
4月27日,我又寫道:
從星期一(24日)以後,我的右手就有點兒不對勁起來(不屬於阿Q摸了小尼姑頭以後的那種不對勁),它不會忘記它在飯桌旁邊摸到了什麼,也不會忘記後來在紹興南街的汽車裡摸到了什麼,那細嫩的、光滑的、柔軟的、溫暖的、香味的、使人不能自制而要渴望吮吸它的,是什麼?喂,「小Y」,別以為它是你的,它是我的。如果你一定說它是你的,那麼你是我的,所以一代換,它還是我的。
為了它,我覺得我有幾分阿Q——身為一個失敗者,我竟有幾分勝利的感覺。這不是嘲弄,不是得意,而是幸福,一種「黏」在可愛的「小Y」的身邊的幸福。(我想到在「統一」樓下我偎在你身邊那一幕,我好恬適,只有在你身邊才有這種恬適,你在那時候第一次承認我是你的情人,忘了嗎?)
5月以後,我的情書還多著呢:
今晚跟殷海光聊天兩個多小時後,回來收到你的限時信,知道你也「撞車相報」,為之心焦。唉,「小Y」,你好叫人操心,你一離開我,便會有不安全的事發生,你說多糟!你說你該不該時時刻刻跟我在一起,讓我保護你?你說該也不該?我昨天提議你陪我睡覺,你竟目為笑談,想想看昨晚你若陪我睡,「春風幾度」,包你今早容光煥發,精神飽滿,哪會有撞車的事發生呢?你呀,都是因為你不聽話,所以落到撞車的下場。還是快快聽話,到我身邊來吧(我又想起,你何不到我家裡來養傷,讓我來照顧你?明早打電話時,我會這樣提議)。真關心你的傷勢,真關心。(1967年5月7日)
你送我的三個柿餅,今天已到了不得不忍痛丟掉的程度了,我只好把三個封套留下,柿餅丟掉,我好心痛,痛得敢說不在你的傷口之下。你的傷口怎樣了?怎麼也不寫信告訴我一聲?你是不是以叫我操心為樂?還是跟你那位同室操「車」者正在一塊兒楚囚對泣?別忘了哭的時候請專用左眼,右面那一隻,為傷口起見,總以避免灑淚為宜。(1967年5月9日)
「小Y」不愧是女作家,她顯然喜愛「少女情懷總是詩」的境界,並且徜徉其中,愈久愈好,而對我這種一直喜愛她肉體而想徜徉她身上的人,顯然有些落差。有一天,我和她親熱得被她認為太「過度」了,她生氣走了。我也故示冷淡。三個月後,我寫了一信:
Y:
因為你的通訊地點改變,所以這封信只是試投。三個月不見,你還是一個沉醉於情慾二分法的小孩子嗎?我不覺得你有進步,如果你有進步,你早該回來,用身體向我道歉。我並沒有如你所說的「重新陌生」,但我非常不高興你三個月前的態度,你把我當成了什麼?「重新陌生」的也許是那個又把「你」當「您」的人,把「大李」當無名氏的人。有時候,你簡直是小孩子,需要taming,我不知道你還掙扎些什麼,反抗些什麼,你難道以為你會成功嗎?至於我,當然如你所說,有「冷酷的面目」,就憑這副面目,我才混到今天,女人和國民黨才不能把我吃掉,否則的話,我還能用「男子漢」的招牌騙人嗎?
狂童之狂也者1967年8月24日
第二年5月,「小Y」寫了一篇文章,歷數她的情人,在「號外」一節寫到了一個人,那就是我:
我在街上碰到你,你問我要去哪裡,我說,我還不知道。
你問我是不是在等你,你的臉上閃著很多開玩笑的表情,沒想到我竟認真地點起頭來,我說是的,我喃喃地說是的,我在等你,號外。
我從來不曾肯定什麼,就像我不能肯定我的等待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唯一能肯定的是:我是等你吧。
剛認識你的時候,你笑著問我,你該排在第幾號?我笑著,我的笑代表了我的驚愕,我想了一下才說,你排在十三號吧,或許我曾給了你為男孩編號的感覺;我沒問你,也沒認真地解釋。你呵呵地笑了兩聲,你說你連十三號都不是,你是號外。對嗎?
我開心地笑起來,我不要說不對,從此,我便認真地對自己喊起你號外來。
我喜歡同你說話,喜歡同你開玩笑,喜歡聽你說笑話,可是,這只是我喜歡而已,你的回應是淡淡的,有時候我對自己說,號外也許一點也不喜歡我吧!號外一定不會喜歡陪我在風中散步,號外也不會和我在雨中撐一把傘,號外多麼不同。但這種不同是當然的,因為他不喜歡我。
號外,你一定也有過很著迷的時候,只是,我遇到你的時候嫌晚了一些,而對我來說,遇到你卻是太早了一些,那時,我還不懂得抓住一點點自以為是的愛情,雖然,那種愛情也沒什麼用!
我應該有很多你的記憶,但是,我抬起眼睛,覺得一切都很茫然。我站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陽光和你一起消失,我實在該走近你,但我還是不走近你的好,我怕聽到夢碎裂的聲音,夢的破碎在無形中我還經受得起,我怕我還要固執一個沒有回復的愛情,我又望見你的年輕在陽光底下煥發著,我輕輕地閉上眼睛,我讓心一陣接一陣地抽著痛。你讓我懂得什麼叫心痛。
號外,如果我對你有過幻想、有過渴望,那麼讓我的幻想、我的渴望就這樣死去,從你身上死去,讓我的愛情連同我的幻想、我的渴望一同埋葬,埋葬在你身上。
(也許,你真的是號外吧,還好你說過你是號外,不然,在大街上我該如何站立,如何排列呢?)
寫「號外」時候的「小Y」,人已在香港。終於有一天,她回來了,她返台度假,她想通了:「我實在該走近你。」我們手牽手,依偎著,一起走進陽明山「新薈芳36」,在溫泉旅館中,她給了我處女所能給出的一切。——「讓我的幻想、我的渴望就這樣死去,從你身上死去,讓我的愛情連同我的幻想、我的渴望一同埋葬,埋葬在你身上。」最後,她一語成願,真的埋葬在我身上。當我「強姦」她的時候、當她迷茫中喃喃說「我要死了,我要死了」的時候,回想起來,那的確是一種「從你身上死去」,我彷彿覺得:這可愛的小處女,正在被蹂躪中同我一起死去、一起死去。在靈肉邊緣、在生死線外,人間還有更好的死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