秭歸縣的大堂,從來沒有這樣熱鬧過,張燈結綵,喜氣洋溢,裡裡外外到處是笑臉。有的是覺得新奇有趣的笑,有的是憧憬著榮華富貴的笑,有的是自鳴得意的笑,但也有用脂粉遮掩了淚痕,強自妝點的笑。
大致說來,秭歸縣的美人,只要是未曾出嫁的,都集中在這裡了——朝廷採選良家女子,充實後宮,儘管詔書中煌煌申明,以德為主,儀容並非所重,只要平頭整臉,身無惡疾,皆有入選的資格。可是誰都知道,入選的主要條件是色!
因此,平素有艷名而又不願選入深宮的,早在詔書下達之時,便急急忙忙地物色兒郎,草草婚嫁。這半年以來,辦喜事的人,比平常多了三倍。東西這一來剩下的美人就不多了。選美的欽使,掖庭令孫鎮,大為失望,不斷地皺眉、搖頭,喃喃自語:「千城易得,一美難求!」
「欽使說哪裡話!」有個待選的蓬門碧玉,心直口快,不服氣地抗議,「有位美人,不但秭歸第一,只怕天下也是第一!」
「喔,」孫鎮動容了,「你說,是誰?」
話是說出口了,卻大為懊悔。她囁嚅著說:「我是說著玩的!那裡有什麼天下第一美人?」
孫鎮已當了二十年的掖庭令,後宮佳麗,何止三千?成天在脂粉叢中打滾,將女孩兒的心理摸得熟透、熟透,知道她的話不假,只是忽生顧忌,故而改口。如果逼著問,當然可以問得出實話,但可能會別生枝節,反為不妙,所以一笑置之。只問她的姓名。
「我叫林采。雙木林,採選的采。」
「看你口齒伶俐,也有可采之處!」
陪侍在旁的秭歸縣令陳和,立即高聲說道:「取中林采!」
孫鎮不過是那麼一句話,入選與否,猶在考慮,陳和自作主張地作了這麼一個宣佈,使得他頗為不悅,但也不能不算,只好承認:「取中林采。」
因為如此,他就不肯輕易發言了,看來看去,一直看到離末尾只剩五、六個人了,第二個還沒有選出來,陳和不免著急,陪笑問道:「莫非再沒有能中法眼的?」
孫鎮猶未答言,有個圓圓面孔,喜氣迎人的女郎,笑盈盈地向他行禮,用很清脆的聲音說:「欽使安好!」
「你倒很懂禮節。」
「懂禮節就好!」陳和一旁接口,「宮廷中禮節最要緊。」
陳和不置可否,只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趙美。」
「趙美?」
是疑問的口氣,便意味著有名實不副之感。陳和急忙成人之美,「欽使,」他說:「美有各種各樣的美,有的人,初看不錯,再看不過如此,越看越不順眼;有的人呢,初看似乎平庸,再看有點味道,而越看越美。拙見欽使以為如何?」
「嗯!嗯!高見,高見。」孫鎮敷衍著。
「欽使,」陳和又說:「這趙美是官男之相,主理貴子。」
這句話倒是打動了孫鎮,他點點頭說:「可取者大概在這一點了!也罷,選上她一個。」
於是看到末尾又回頭,總算勉強又選中一個,名叫韓文,定額四名,還差一個。陳和看孫鎮大有再也不屑一顧之意,便又說道:「欽使,請再看看,可有遺珠?」
「不必再看了,本無珍珠,何遺可言?」
「那,不還差一名嗎?」
「是的,我知道。」說完,孫鎮便管自回到別室休息去了。
陳和情知不妙,但不便追了去問,先料理了中選的林、趙、韓三家該送的羊酒采禮,鼓吹前導,親身登門道賀。一家一家走完,回到衙門,已近黃昏。置酒款待欽使之時,方始從容叩問。
「欽使,尚差一名,是寧缺毋濫呢,還是另行復選?」
「既不可缺,亦不可濫,另行復選,亦嫌費事。」孫鎮答說:「我看,林采口中的天下第一美人,不妨召來看一看。」
陳和聽得這話,心中一跳。「林采胡說八道!」他說:「哪裡有甚麼第一美人?秭歸自從出了『三閭大夫』師弟,秀氣都拔盡了,至今男子不文,女子不美。欽使莫輕信妄言!」
「三閭大夫」就是作《離騷》的屈原,與他的弟子。一代才人的宋玉,相傳都是秭歸的土著。師弟皆善辭賦,瑰奇偉麗,冠絕古今,所以陳和有此說法,然而毫無效果。
「陳兄,」孫鎮正色說道:「美人如日月星辰,縱或一時為浮雲所掩,終必大顯光芒,為世人所共見。倘或真如足下所說,秭歸的秀氣為屈、宋師弟拔盡了,至今男子不文,女子不美,自無話說。萬一真的出現了天下第一美人,而且早就是足下的子民,那時候,陳兄,這欺罔之罪,恐怕你當不起!」
事態嚴重了!做主人的陳和,如芒刺在背,大為不安——原來林采的話,一點不假,秭歸確有國色,只是父母視如性命,捨不得她遠離膝下,所以一聞採選的信息,在陳和那裡行了重賄,得以剔除在候選的名單之外。不想林采多嘴,而孫鎮精明,看來是瞞不過了。
孫鎮從陳和臉上,看到他心裡,知道可處死刑的「欺罔之罪」四字嚇倒了他。只是話說得太硬,無法彎得過來,須為他找個開脫的借口,事情才能轉圓。
於是,他略想一想說道:「陳兄,你到任未幾,只怕地方上的情形還不太熟悉。明天不妨多派出人去,加意訪一訪,果然有此一美,選入深宮,天子寵幸,於足下的前程,亦有錦上添花之妙!」
先作威,繼以利誘,又為他留下挽回的餘地,陳和的嘴怎麼還硬得起來?一連疊聲地說:「是!是!謹遵台命。」
第二天一早,陳和派人去召請一位紳士,名叫王襄,此人當過傳宣王命的「謁者」,久在胡地,以後棄政從商,與匈奴從事貿易,掙了極大一份家財,暮年思鄉,棄落歸根,回到秭歸定居,不過一年有餘,但以家業殷厚,賦性慷慨,所以很快地便成了本地的一位大紳士,頗得陳和的尊敬。
奉召到了縣衙,後堂相見。王襄一眼望到几案上,便是一愣——排列得整整齊齊的四鎰黃金,他認得出,正就是自己送陳和的原物。
「王公!事不諧矣!」
「賢父母何出此言?」王襄急急問道:「是不是出了變故?」
「事出意外!」陳和蹙眉答說,「都只為一個姓林的多嘴,說得一句『秭歸第一美人』,欽使已經發覺了,昨夜發話,倘有這麼一位美人,匿不報選,將來要治我以「欺罔之罪』。這不是兒戲之事!王公,厚貺心領謝謝。方命之處,並乞鑒諒。」
說到這裡喊一聲:「來啊!」
伺候起居的一個童兒應聲而至,在陳和指揮之下,將那四鎰黃金,用布袱包好,放在王襄面前。
「厚贈奉璧!」陳和拱拱手說:「效勞不周,歉疚之至。」
「不,不!區區不腆之儀,仍請笑納。」王襄將一包黃金推了過去,隨即起身說道:
「告辭!」
「王公!」陳和握住他的手臂,怔怔地半晌作不得聲。
他這難以啟齒而又必須要有結果的心事,王襄是充分瞭解的。黃金退回,女兒就要送出去了!可是,他卻不能在此時作任何承諾,唯有裝聾作啞地保持沉默。
這就逼得陳和不能不開口了。正在考慮如何措詞之際,童兒走來通報:「欽使來了!」
人隨聲到,孫鎮已從別室緩步而來。陳和大感窘迫,首先要處置的那四鎰黃金,受賄的真髒俱在,落入孫鎮眼中,異常不妥。幸而那童兒很機警,趁王襄趨前迎接,擋住了孫鎮視線的機會,眼明手快地將一包黃金移了開去。
這下,陳和才得放心,定定神為王襄引見:「這位是朝廷特派的孫欽使。」
「王襄參見欽使!」
「不敢當,不敢當!王公請坐。」
王襄急忙欠身遜謝:「尊稱不敢當!」
「也不算尊稱。足下為國宣過勞。如今優遊林下,年高德邵,怎麼當不得這個稱呼?請坐,請坐!」
於是孫鎮與王襄相向而坐,陳和在客座相陪。略略作了幾句寒暄,做主人的漸漸導入正題。
「王公,」陳和說道:「欽使千里迢迢,可說是專為令嬡而來的。」
「正是!」孫鎮接口,「久聞令嬡德容言工,四德具備,一旦選入深宮,必蒙恩寵。老夫先致賀了!」
「豈敢,豈敢!」王襄惶恐地,「欽使對小女過獎忒甚,將來一定會失望。」
「哪裡的話?」陳和趁機說道:「何不此刻就煩尊駕將令嬡接了來,容我們一瞻顏色?」
「這卻有些難處!」王襄答說:「小女不在歸州。」
「不在歸州?」陳和不免一驚。
「是的。小女隨她兩個兄長打獵去了。」
此言一出,孫鎮與陳和相互看了一眼。兩人都不肯信他的話,而且孫鎮有些不悅,「這也奇了!」他沉下臉來說:「深閨弱質,還能騎馬射箭不成?」
「這有個緣故,小可自辭官以後,久在西北邊境經商,所以小女也能像匈奴女子那樣,騎馬打獵。」
孫鎮的臉色稍為緩和了些,「原來如此!」他問:「令郎、令嬡去打獵,哪天回來?」
「我想,大雪封山以前,總得回家。」
由於這句話,使得孫鎮臉上的皮肉又繃緊了,看著陳和冷冷地說:「如今才初秋,下雪還有兩三個月。」
「欽使怎麼能等兩三個月?」陳和的神色也不好看了,「我想一定可以找得回來!令郎、令嬡去打獵,不能漫無目標,總有個方向吧?」
「大概在北面。」
「北面甚麼地方呢?」陳和板著臉說,「彼此要相見以誠才好!」
這竟有點教訓的口吻了!王襄心裡很不是味道,同時也有深深的警惕,想了一下答說:
「大概是在八學士山。」
能說明確實的地點,便是肯合作的表示,陳和便又用撫慰的語氣說:「八學士山離城只有十里路,來去也很方便。王公請你趕快派人把令嬡接回來!以令嬡的才貌雙全,何愁不得恩寵?王公,你榮宗耀祖,光大門庭的機會到了!」
王襄點點頭,便待起身告辭,孫鎮卻還有話說:「這是公事,得有一道手續。王公,令嬡是何芳名,多大年紀?」
「小女單名一個嬙字,別號昭君,今年十八歲。」
「是了!」孫鎮即喚來登錄名簿的小吏,當面交代:「今有秭歸縣民王襄,面報其女王嬙,別號昭君,年十八歲,候選入宮。」
原來這是一計,讓王襄親口報了名,便再也不能抵賴了。
「我可不要這種榮宗耀祖,光大門庭的機會!」王夫人斬釘截鐵地說:「我只要我的女兒!」
「夫人,你不要太固執!我又何嘗捨得?只為有人多了句嘴,連縣官都庇護不得。皇命所關,誰敢不遵?你要往寬處去想才是。」
「我不管。要我的女兒可以,先拿把刀來把我殺掉!」
竟到了無可理喻的程度。王襄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搓了半天的手,歎口氣說:「只怪你的肚子太爭氣,生了這麼一個秭歸第一的女子。為女兒,我也是什麼辦法都想到了,你如今仍舊不肯聽勸,那也沒有別的法子,只好我去下獄受罪。」
這一層,王夫人當然也想到過。她的看法是,「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銀子」,只要不惜傾家蕩產,總可以把丈夫救出來。
但這個看法只能做,不能說,一說出來便彷彿是忍心讓丈夫下獄,夫妻的情義何在?因此,這時候只好沉默。
於是,站在她身後的侍兒小翠,拉一拉王夫人的衣服。王襄眼尖看到了,大聲叱斥:
「小翠,你又在搗什麼鬼?」
「總管等著夫人給鑰匙,開倉庫。」
王夫人一聽便能會意,立即接口:「啊,我倒忘了!」她站起身來,「等我先去交代了鑰匙再說。」
原來讓昭君跟著他兩位兄長,一位表兄去打獵,本有讓她遠避之意。此時小翠獻計,不必跟王襄爭執,只派人到八學士山去尋著昭君,叮囑她到表兄家暫住,豈不就輕易躲過了難關?
王夫人認為此計大妙,吩咐照辦。然後回到丈夫那裡,裝模作樣地爭執了好一會,才作出無可奈何而讓步的表情,歎了氣說:「好了,隨你吧!反正女兒又不是我一個人的。」
於是王襄派了一名年輕力壯的干僕王興,鄭重交代:「你馬上到八學士山去找著大爺、二爺跟小姐,關照他們立刻趕回來!話不必多說,倘或問你是何要緊事,你就說不知道好了。」
儘管王興機警幹練,畢竟晚了一步,以致於撲了個空。不過搜索查訪,小主人的行蹤,大致可以推斷出來,對主人不能說是沒有交代,因而連夜趕回來覆命。
「大爺、二爺、小姐,一定是跟表少爺回巴東了!」王興這樣報告:「我問了好些人,都說是往西面出山的。正是到巴東的大路。」
「那麼,你怎麼不趕了去呢?」
「來不及了。一路查訪延誤,等問清楚,算一算辰光,已經半天的路程。我怕老爺惦念,所以先趕回來報信。如果一定要大爺他們回來,我再趕到巴東就是。」
「也好!你馬上再到巴東去一趟。」
剛遣去了王興,縣裡就著人來請,自然是詢問昭君的下落。王襄只好據實答覆,然而有許多疑竇是無法解釋的。
「王公,我倒請問,令郎、令嬡要到巴東親戚家去作客,莫非你就一無所知?」陳和又加了一句:「聽說府上的家教是很好的啊!」
若有家教,子女何能不稟命而行?這明明是指他虛言搪塞。王襄有口難辯,只好這樣答說:「已經派人到巴東去追了,一定找得回來的。」
「那要幾天功夫?」
「一來一往總得五天功夫。」
陳和不敢作主,轉臉問道:「欽使以為如何?」
孫鎮沉吟了一回,毅然決然地答說:「好!就是五天。不過五天以後,一定要人。」
「是。」
「如果沒有人呢?」
「那,」王襄慨然答說:「任憑治罪。」
「這個罪,」孫鎮提醒他說:「可不輕噢!」
「那也是沒法子的事。我是問心無愧。如果不容我慢慢尋訪,將事情弄清楚,就加我以抗旨之罪,也只好認命了。」
話說到軟中帶硬,令人聽了不受用。所以孫鎮在他辭去以後,向陳和很發了一頓牢騷,少不得也有些責備陳和,不該不知道這事的輕重,居然接受王襄的「請托」。又說事情果真起了變化,唯有「公事公辦」,決不徇情。
這一行,連陳和也有些看急了!因為所謂「請托」,就是受賄,此事可大可小,只看孫鎮的意向。如今孫鎮頗為慍怒,自己為明心跡,也只有拿「公事公辦,決不徇情」八個字作自保之計。
於是,那交還王襄而辭謝不受的四鎰黃金,再次退還給王家。見此光景,王襄知道事成僵局,連夜又派了人趕到巴東,催昭君務必剋日趕回秭歸。
到得第四天,王興從巴東回來了,帶來一個非常意外的消息,昭君與她的兩個哥哥,根本未到巴東。
這會到哪裡去了呢?不由人不懷疑,是在深山中遇了險?
王太太急得兩淚汪汪,坐立不安。王襄自然也懷有深憂,只是為了安慰妻子,不便形諸顏色,只召集親族中的壯丁,懸下賞格。請他們分道入八學士山去搜索。
亂糟糟地初步處置剛畢,縣裡則又著人來請了。王襄自然據實陳告,而孫鎮卻不肯信他的話,只是連連冷笑。
「實不相瞞,」王襄愁眉苦臉地說:「內人本來不捨得小女被選入宮,如今心思也改變了。生離到底強於死別,小女若能平安歸來,情願入選。倘或遇險,從此永別,愚夫婦就活著又有什麼意思?那時欽使要治我的罪,在我根本就無所謂了。」
說得如此沉痛,孫鎮不能不信。但由他的說話中,越發可以想見昭君是何等晶瑩圓潤的一顆稀世明珠!因而對她的生死下落,亦就更為關心,與陳和商量,不妨也派人幫著搜尋。
陳和當然照辦。派出十來名差役裹糧入山,細細查訪。
這樣三天過夫,不大的一座八學士山,幾乎搜遍了,毫無蹤影。如說遇險,不論是墜入深谷絕澗,或是為猛虎毒蛇所噬傷命,總有跡象可尋,而竟杳然。何況王家兄弟還帶著下人,一行人眾,就是遇了險,不致於全數遭難,總也有個把人可以逃出命來,回家報信,而亦竟無一有,豈不是一樁大大的蹊蹺。
孫鎮居心此刻苛刻,認定這是王襄有意安排的一個騙局,頗有受人戲侮之感,因而越發惱怒,決定要「公事公辦」了。
於是下令將王襄拘提到案,親自審問。「你可知罪?」他說,「這個騙局,疑竇重重,你何以自解?」
「我不必作何解釋,請欽使治罪好了。」
在王襄自覺不必辯,辯亦無益,愛女如果遇險,則一切都可置之度外,所以這樣回答。
而孫鎮卻誤會了,以為是他詞窮服罪,正好證明自己的看法不錯,這就不必再推究案情,只須考慮如何治罪。
轉到這個念頭,立刻發覺自己遭遇了難題:第一、沒有司法的權責,不能治王襄的罪;第二、就算能治罪,不知道應當援用哪條律例?所謂「抗旨」、「欺罔」,到底只是口頭恫嚇的話,寫入「獄詞」,據以定罪,那又是另一回事。
不過。雖不能治王襄的罪,卻可以交代陳和逮捕,帶回京去。這樣想停當了,便即說道:「王襄,你既然無以自解,承認是個騙局——」「欽使!」王襄抗聲說道:「治我的罪可以,我可不能承認是個騙局。」
孫鎮一愣,「你怎麼又翻供了?」他說,「既非騙局。那麼,人呢?」
「小女生死不明,教我如何交人?」
答得振振有詞,駁他不倒。可是,孫鎮亦非弱者,不跟他辯這一點,只說:「好!就算生死不明,不過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眼前你還不能卸責,我亦不能放你。唯有拿你帶進京去,交付廷尉衙門,依律治罪。只要你的女兒能夠報到。或者能確實證明,是出了意外,我仍舊可以放你。」
這樣處置,不算過分,王襄問一句:「要怎麼才算是出了意外的確實證明?」
「如果出了意外,總有屍首吧?」孫鎮作了個結論:「反正沒有活的有死的!王昭君若無下落,你就休想回家了。」
王襄黯然無語,聽憑孫鎮交代陳和,將他下獄。王夫人得知信息,急得幾乎昏厥。央求族人出面,請求保釋,陳和一口拒絕,孫鎮則決意加重壓力,關照陳和,盡快將王襄解送進京。
於是,陳和連夜備辦文書,派定解差。第二天一早起解之前,照例先要「過堂」,先傳兩名解差上堂回話。「你們的盤纏跟文書領了沒有?」
「領到了。」
「這王襄是抗旨的罪名,等於欽命要犯。你們這一路解送,要格外仔細!」
「是。」
「好!先退下去。」陳和大聲吩咐:「帶王襄。」
王襄已換了罪犯的打扮,身穿赭色布衣,腕上加著手銬,容顏慘淡地上得堂去,雙膝一跪,靜待問話。
「王襄!奉欽使之命,將你解進京去,今天就要啟程。」
「是!」王襄有氣無力地答應著。
「你要明白,這不是本縣故意與你為難,亦不是欽使對你有何成見,實在是聖命難違,只好將你解送進京,自己去分辯。一路上,解差不會難為你。如果你女兒有了下落,亦可以將你追回來,釋放回家。總之。你不要怨本縣無情!」
「我不怨父母官,只怨我女兒不孝。」
「你明白就好!」陳和大聲說道:「來!拿王襄送上檻車。」
檻車俗稱囚車,專為長途解送重犯之用。是一個安著輪子的木籠,籠蓋是兩塊木板,中間各有一個半圓形的缺口。犯人入籠蹲坐著,兩塊木板蓋上,缺口恰好掐住脖子,腦袋露出在上,跟戴了一面枷一樣。
這時王夫人已經得信趕到。眼見丈夫落得這般光景,傷心愧悔,兩淚滾滾而下。不過她賦性剛毅,拭拭淚安慰王襄:「老相公,你請寬心:我一定設法救你回來!」她看看左右,人多不便說心裡的話,只加了兩句:「我有把握,一定能救你回來!暫時吃兩天辛苦,都是我不好。」
「這話也不必去說它了!只是兩兒一女,還有外甥,都無下落,這件事真叫我放心不下!」
「我又派人到巴東去了。也許王興上次去的時候,他們還在路上,兩下錯過了。」王夫人又說,「我們倆一生都沒有做過對不起人的事。老天爺不會這麼無眼,活生生奪走我們兩兒一女。你放心,一定好好的在那裡。」
「一回來,你要連夜派人來通知我。」
「當然,當然!」王夫人指著王興說,「我派他一路跟著你進京。行李、衣服,還有錢,都交給他了。」
接著,王夫人又重托了兩名解差,沿途照應。暗示將有重禮送到他們家。兩名解差均會意,滿口答應,決不讓王襄受苦。
於是,老夫妻灑淚而別,檻車轆轆地出東城而去。日中時分,在一處郵亭暫歇,解差將檻車打開,讓王襄下車活動。
隨行的王興很能幹,先買了酒肉請解差享用,然後服侍王襄吃飯,陪著閒話。
這處郵亭,地當要衝,車馬絡繹,異常熱鬧,但各人管各人互不驚擾。哪知突然間店客紛紛起立,有的趕出門去,有的探頭注目,王襄不免詫異,關照王興也去看看,是出了什麼事。
王興奔出去一看,驚喜莫名。愣得一愣,方始醒悟,應該趕緊去告訴主人。
「老爺,老爺!」他一路奔、一路喊:「天大的喜事!」
「是何喜事?」王襄投著而起,也向門外走去,要自己去看個明白。
也就是話剛出口的時候,門外馬停,隨即出現一條飄逸的影子,一路散播著神奇的魔力,將所有的視線都吸引住了。
「昭君!」王襄大喊。
「爹!」昭君撲了過來,伏在父親的肩上,用她那一頭黑亮如漆,柔滑如絲的長髮,不斷地摩著,眼中含淚而唇邊綻開了滿足的笑容。
一時肅靜無聲,大家屏聲息氣看著他們父女,幾乎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終於,還是昭君那銀鈴般的聲音,打破了異樣的靜寂。
「爹!你吃苦了沒有?」
「沒有!沒有!」王襄有千萬句話要問,卻不知先提那一句?定一定神才發現他跟女兒如此受人矚目,心中浮起一片驕傲又不安的感覺,便高拱雙手,大聲說道:「攪擾各位,抱歉之至!請各自便,請各自便!」
這一說,郵亭中的過客,大都不好意思盯著看了,進餐的進餐,交談的交談,原來幹什麼的,還是幹什麼。不過,不論在幹什麼,視線總是不時飄過來,有意無意地在昭君左右繞一繞。
他們父女倆的激動心情,也比較平靜了,坐下來先談昭君的行蹤。
「你們到哪裡去了?」五襄猶不免有埋怨之意,「你莫非不曾想到,我跟你娘會怎麼樣的著急?」
聽得這話,昭君異常不安。不過有些話,她還不便說——都要怪母親不好,派人來通知,避難巴東,實在是多此一舉。
若非如此,就不會迷路陷身在深山中,幾乎活活困死。
其次要怪她大哥王傳,當時她就表示,母親的辦法行不通。皇帝所限,不是躲避得了的事,而王傳卻堅持須遵母命,先到巴東再說。這話也不便明告父親,她只歉然地笑著說:
「爹,女兒現在不是在你身邊了嗎?」
「你是怎麼回來的呢?」
「是在山中迷路。到得巴東,才知道爹派王興來過,立刻從水路趕了回來,到家才知道闖了大禍!我衣服都來不及換,急著來看爹。可惜,遲了一天,要是昨天趕到就好了。」
如果昨天趕到,王襄就無須過堂起解。不過他倒也不在乎坐一趟檻車,他關心的是妻子的態度,是不是依舊堅持原意?
「你見了你娘沒有?」他這樣問。
「見了。」
「你娘怎麼說?」
「娘,」昭君微皺著眉說:「好像又高興、又發愁的模樣。」
這是可以想像得到的。愛女無恙,當然會高興。然而遠上京華,長居深宮,想到從此與愛女見面無期,又何能不發愁?
發愁亦無用,事到如今,已成定局。王襄只能這樣叮囑愛女:「昭君,你先要把心思放寬來,別哭哭啼啼地,那會害得你娘更捨不下。」
「是!」昭君垂著眼說,聲音中帶些幽怨。
王襄亦沉浸在悲思中,默然無語。於是王興便趁此機會上來回話。
「老爺,」他說,「兩位解差哥說,小姐一回來,情形就不同了。今天不如就住在這郵亭等城裡的動靜。」
這下提醒了王襄,「縣裡可知道你安全歸來的消息?」他問昭君。
「娘派大哥到縣裡去面報了。」
「這麼說,」王襄回答王興,「兩位解差的主意不錯。只要他們肯擔待,我自然落得少受些罪,今天就住在這裡。」
「兩位解差哥肯擔保的。不過——」王興故意不說下去,做個眼色示意。
「當然,當然,應該酬謝。」王襄急忙答說:「你斟酌好了。」
要斟酌的是酬謝的數目。王興倒也像主人一樣大方,出手不菲,兩名解差都很滿意。為了表示謝忱,特獻慇勤,向管理郵亭的亭長去辦交涉,假借縣令的名義,要了兩間上好的房間,供王襄父女留宿。
這就少不得道破昭君的來歷,亭長大感興奮,急急備了現成的酒食,來向王襄父女致賀,好好應酬了一番,方始親自引導著去安頓他們的宿處。
「昭君,」王襄體恤地說:「你一定累了,去歇個午覺。」
昭君並不想歇午覺,只是看父親倒像是累了,如果自己不回臥室,父親就不能休息,所以答一聲:「爹也好好歇一歇。」
「心裡有事,不會睡得著。」
「閉目養養神也是好的。」昭君將父親扶坐在靠壁之處,輕輕將他的眼皮抹下來,然後關上窗戶,方始悄然到隔壁自己的臥室。
在昭君溫柔的侍奉之下,王襄恬適地進入夢鄉。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覺得有人在搖撼他的身子。睜眼一看,是滿面興奮的王興。
「老爺、老爺,縣官陪著孫欽使來拜訪。」
「喔,」王襄揉一揉睡眼,不自覺地說:「今天用不著宿在郵亭了。」
於是,王襄站起身來便走。王興卻一把拉住他說:「老爺,這一身衣服——」王襄這才想起,自己穿一身赭色布衣,乃是罪服,便問:「有何不妥?」
「要不要換一換?」王興答說:「箱籠中帶著老爺的便衣。」
王襄想了一下,答說:「不!不能擅自更換,否則解差會受責備。」
說罷往外走去,只見孫鎮與陳和在院子裡站著迎候,他那身衣服非常惹眼,陳和一見便不安地大聲說道:「請王公更衣!」
這是免罪的表示。王襄想起無端被當作囚犯,不免有些憤慨,很想賭氣不換。不過,他為人到底忠厚,終於還是回身進去,換了便衣,方始出來。
「王公!」陳和指著孫鎮說道:「我特地陪了孫欽使來賀喜。」
「賀喜?」王襄答說:「不知是何喜事?」
「令嬡無恙歸來是一喜;選入皇宮,更是一喜。至於我,應該致歉!」說著,陳和深深一揖。
這前倨後恭的態度,將王襄殘餘的氣惱,一掃而淨,還禮答說:「不敢當,不敢當!兩位請上坐。」
「王公請上坐,」孫鎮又說:「聽說令嬡在此?」
「是的。她是聽說我檻車上路。不太放心,特意趕來見一面的。」
「真正孝思不匱!可否,讓我拜見?」
「言重了!」王襄向王興說道:「你去看看,請小姐出來。」
等王興一走,孫鎮與陳和又作了一番解釋。不斷致歉。
原來孫鎮當時只疑心王襄有心藏匿愛女,其情可惡,處置不免過當。此刻聽說昭君露面,並無不願被選之意,自然而然就會想到,昭君進宮蒙寵,想起他的無禮,或會報復;那時她怎麼說,皇帝怎麼聽,少不得有一場大禍!因而邀了陳和一起來,名為道賀,實在是賠罪。
王襄當然懂他的意思,反倒安慰他說:「沒有什麼!沒有什麼!我不介意;小女亦最明白事理,能夠諒解二公,事出無奈。」
孫鎮與陳和都大感欣慰,相當鄭重地俯首致謝,及至仰起身子,恰好看到奉爺命出見的昭君。孫鎮只覺眼前一亮,心頭一震。他在掖庭多年,經眼的後宮佳麗,逾千論萬。而這樣的感覺,卻還是第一次。
陳和也看傻了!心裡悔恨不已,這樣的人才。豈僅秭歸第一真是天下無雙。早知如此,應該自己上書舉薦,這絕世姿容,一入御目。必定封為皇后一人以下,所有宮眷之上的妃子,那時皇帝垂念「薦賢」之功,昭君思量蒙寵之由,自己何愁不平步青雲,飛黃騰達?只為了王襄的那四鎰黃金,貪小失大,實在愚不可及!
不過,亡羊補牢,猶未為晚,念頭一轉,人已離席而起,迎著昭君,長揖到地。
「不敢當!」昭君從容遜避,向王襄先問一聲:「爹爹召喚女兒。」
「對了!」王襄站了起來,向孫鎮說道:「小女在此,聽候發落。」
「王公此言,孫某惶恐無地。」孫鎮確是很惶恐,俯首說道:「種種無狀。請貴人千萬寬宥!」
「『貴人』!」昭君輕聲自念,覺得這個稱呼不可思議。
「是!入選的良家女子,暫稱貴人,不過,」孫鎮轉臉向王襄說:「令嬡是真正的貴人。絕世名媛,而況才德兼備,必蒙尊榮,可以斷言。可喜可賀!」
接著,孫鎮與陳和再次道賀。王襄少不得有幾句客氣話,而昭君矜持不答,告個罪又回後面去了。
「我們也該送王公及貴人進城了。」孫鎮問陳和,「車馬可曾齊備?」
「早已齊備。請問王公,是不是即時動身?」
「是,是!悉遵台命。」
就這時,王家也已派人來接迎,是昭君的二哥王學,帶著兩名昭君的侍兒,另外還有一輛帷車。這輛車,自不如陳和帶來的蒲輪安車來得舒服。因此,孫鎮為了獻慇勤,堅持讓昭君坐公家的車。王家父女拗不過意,只好接受。
進城已經黃昏,孫鎮關照陳和親送王襄與昭君回家。其時左右鄰居,一干親友,都已得到消息,齊集王家,一來道賀,二來探聽詳情。陳和本來還想在王家作一番周旋,見此光景,只得作罷,殷殷致別而去。
在王家,賓客去一撥來一撥,門庭如市,上燈未已,少不得還要張羅飲食。遠道慰問的親友,變成賀客,更須安排宿處。鬧哄哄地直到三更過後,王襄夫婦方能在一起敘話。
當然,王夫人不會有笑容。長子王傳向著父親,剛脫縲紲之災,所渴望的是家人的慰藉。母親這副神情,未免太過,所以勸慰著說:「娘,這是喜事——」一語未終,已觸怒了王夫人,接口喝斷,「什麼喜事?」她說:「骨肉分離,再無見面之日,還說是喜事!你做長兄的,天性這等涼薄,莫非竟沒有一點點手足之情?」
王傳無端挨了一頓罵,心裡委屈萬分,但也不敢頂嘴;昭君自是老大過意不去,急忙說道:「娘,你老人家也別冤屈了大哥!聽說我要離別膝下,大哥已哭過一場了。」
「娘!」老二王學能言善道,另有一番解釋,不過他也怕挨罵,所以言之在先,「我要說個道理你聽,若是不通,等我說完了再罵,行不行?」
王夫人除了女兒以外,便愛次子,當即答說:「好!我聽你說。若是花言巧語哄我,看我擰你的嘴。」
「娘,大哥說得不錯。實在是喜事!娘一心念著將來不能跟妹妹見面,這是過慮。在別人,就像這次選上的那林、韓、趙三位,也許一人掖庭。除非有放回家的恩詔,再也不得與家人見面,可是妹妹不同!進得宮去,皇帝不是沒有眼睛的,一見當然中意。等一封了妃子,推恩母家,爹會封侯,娘就是呼婦。大漢朝最重外戚,那時全家搬進京去,不但娘可以時常進宮去看妹妹,就是妹妹,一年也總有一兩次回來看看爹。這不是喜事是什麼?」
這一大篇話。說得王夫人心境大變。雖不能盡祛離愁。但已不覺得這是件難堪的事,這一下。臉上也就微有笑意了。
「話是不錯。不過,也不能太大意。以為憑自己的性情、模樣,一定就會得寵。紅花雖好,還要綠葉扶持!」王夫人想了一下說,「老相公,我有個主意,你看使得使不得?我想把林、韓、趙三家的女兒連他們父母一起請來。聯絡聯絡感情,將來進宮也好有個照應,你道如何?」
「當然好!」王襄答說,「我想林、韓、趙三家,一定也有這樣的意思。」
果然,到得明朝,不待王襄發柬邀請。林、韓、趙三家約齊了先來拜訪,異口同聲地表示:一入長安,首蒙榮寵的必是昭君。到那時務必請昭君念著鄉誼,照應林采、韓文與趙美。東西說罷,三家父母一起下拜。王襄夫婦遜謝不遑,少不得也有一番鄭重拜託的話。王夫人看林采端莊穩重儼然大姊的模樣,格外籠絡,拉著手問長問短,一再叮囑:「你昭君妹妹不像你懂事,脾氣也嫌太剛,務必請你當自己的妹子那樣看待。」又當著昭君的面說:「你妹妹如果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你儘管說她!」
感於王夫人的誠意,林采很誠懇的答說:「照顧昭君妹妹就等於照顧我自己。」
這話說得再透徹不過,韓、趙家亦都以此語告誡愛女。見此光景,王夫人自然深感欣慰,因而離思別恨也就比較容易排遣了。